甘遂皱了眉头问:“你这个样子,还出去买什么菜?万一挤到摔倒呢?”
茵陈笑笑说:“怎么会呢?又不远,就在隔壁街。再说了,菜总是要买的。我一早把事情都做好了,白天就不用出去了。”
这是她第二次说白天不用出去,甘遂想:我是怕白天出去邻居们说闲话吧。于是说:“那我陪你去。”
茵陈眼睛一亮,看他一眼,去不说话。
甘遂说:“我陪你去。我不累,上车就补上软卧了,一路都是在睡觉,对面铺又没人,睡得很舒服。”
茵陈嗯一声说:“那好吧。”伸手取下墙上一只竹篮,里面还有一只塘瓷小盆儿,挎在胳膊上,对甘遂说:“走吧。”
甘遂伸手扶她,她偏头看他,慢慢地在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尽是满足和幸福。甘遂却看得心头发酸,打岔说:“你这个样子,应该请个人来照顾你。”
茵陈锁了院门,带着微笑说:“这不是有人来照顾了吗?”
甘遂知道她说的是他,心想我要是不写信来,你又怎么办呢。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茵陈说的菜市还真就在她家的隔壁街上,菜是近郊的菜农新鲜割下担了来卖的。排在住宅区一条销宽的街的两边,等着买菜的人来挑选。才早上六点钟不到,已经人挤人了。茵陈买了一把小白菜、一块豆腐。豆腐放在篮子里的塘瓷小盆里,原来这盆是派这个用场的。
到了活鱼摊前,她歪头朝他笑说:“我做鲫鱼汤给你吃好吗?你怕刺多吗?”甘遂摇摇头,茵陈快活地对卖鱼的小贩说:“给我称两条。”卖鱼的用一根稻草从鱼鳃边上把鱼串起,称好后放在篮子里,幼地用那捆小白菜压住,怕鱼跳起来,打翻了豆腐盆。
再转到肉摊前,买了二两瘦肉,手指那么宽一条,又买了茭白和灯笼椒,带有带荚的小豌豆。买好菜,茵陈领了甘遂到一个小食摊前坐下,对小老板说要两碗甜豆浆和两个黄桥烧饼。小老板利落地端上豆浆,从炉子里钳出两个带芝麻的烧饼放在一只盘子里递给他们。两人喝一口豆浆吃一口烧饼,烧饼刚出炉,又香又烫又脃,咬一口,掉一桌的芝麻。
茵陈低声笑说:“你知道吃烧饼掉芝麻的笑话吗?”甘遂摇摇头,一口咬下一大块烧饼,掉得更多了。茵陈掩口笑说:“说以前有个穷秀才,家里没钱,好不容易从床下找出一文钱来,出去买个芝麻烧饼吃。烧饼上的芝麻掉了一桌子,他用手沾一下口水说,三下五去二,四去一进一。写一笔,沾一下口水。忽然一拍桌子,骂道该千刀的王老二,还欠我十七文钱呢。又接着沾一下口水算账,六上一去五进一。”
甘遂看着她笑语嫣然,口齿伶俐,背珠算口诀犹如大珠小珠碰撞玉盘,却不明白这个笑话好笑在哪里。那小老板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插嘴说:“这个大姐是叫你用手指沾了口水算账写字捡芝麻吃。”甘遂哦一声,才笑了,又问:“那拍一下桌子是什么意思?”
那小老板摇摇头,啪一下狠拍桌子,拍得桌子上的芝麻粒都跳了起来,险些打翻茵陈和甘遂的豆浆碗。甘遂看着满桌子跳的芝麻,恍然大悟,叫起来说:“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拍一下桌子,缝里的芝麻都跳出来了,他又可以画一下吃几粒了。”
茵陈吃吃笑,对小老板说:“还是大叔聪明。”小老板得意地说:“当然,我是极头聪明,你当家的不行。笨。”摇摇头,招呼下一个顾客去了。
甘遂笑问说:“这是一个老笑话吧?还十七文钱呢,什么咸丰年间的故事,拿来考我?”
茵陈兀自偷笑,说:“可不就是咸丰年间的事嘛。”打开钱包,数出八角钱来,放在桌子上,说:“喏,十七文钱在此。”拉了甘遂离开小吃摊,甘遂替她拎起菜篮子,扶着她的腰跟她回家。
到家茵陈放下菜篮子,对甘遂说你随便坐吧。回手把晒在门外的白瓷痰盂拎进来,掩好院门,径直拎进她屋子里,出来洗了手,从篮子里把鱼拿出来,放在一只盆里用水养着,瘦肉洗一洗,拿个盘子放好,倒点黄酒,切了两片姜放在上面,盘子上罩个纱罩。收拾完菜,她又回屋去拿了两件布裙子出来要洗。
甘遂看不下去了,说:“你休息一下,一早上都没歇过,我来吧。”
茵陈说:“怎么好让你做这些?夏天的衣服,过一下清水就行了,我做惯了,不要紧的。农村女还丁地干活呢,我这算什么?再说,你手臂上还包着纱布呢,怎么能沾水?”凭她的细心,哪里能躲过她的眼睛,她只是不说罢了。甘遂说:“我这个没事,就是蹭破了点皮,哪里能和你比?你的身体,跟农村妇女比还是有点差距的,你有九十斤吗?”
这是当初他们在一起时说的笑话,当时他就问,你有九十斤吗?茵陈听到这一句,忽然放松下来,她回头一笑说:“真的不用,我的贴身衣服,哪里能让你来洗?”她把两条布裙搓了搓,清一清拧干,用衣架晾好,甘遂一伸手臂,就挂在藤蔓架上。
茵陈擦干手上的水,慢慢在躺椅上坐下,甘遂则坐在她躺椅前面的脚凳上,张了张嘴,有话想说。茵陈看看他,等他开口。甘遂想了半天,问的是:“开始的时候,就没想过不要?”
茵陈一愣,没想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是这个问题。她半带解释半疑问地说:“你怎么会这么说?就是一个孩子。我从小抄写佛经,从小到大不知抄过多少,这样的事,我想都没想过。你认为做得不对?你不希望看到他生下来?”
甘遂摇头说:“我只是觉得,那样做,你会没这么艰难。”
茵陈要了一下嘴唇,艰难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我不该告诉你的。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告诉你,不过你既然过了这么久,还是写信来了,我以为你是考虑清楚了,愿意和我继续保持一种…一种友谊。如果是我理解错了,那是我做错了,我愿意道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寄出信后,一直担心。没有回信,我想你也许是吓着了,也许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也许不回信就是你的回答,我原以为就这样了。可是你来了。”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希望,“我在信中说,你如果有意,可来杭州商量此事。你来了,难道不是有意?还是,我真的会错了意?”
她说得很含蓄,没有明言她希望的是什么,以及他辜负的是什么,但她的希望和失望,收那么明显地从她的话里透露了出来。
甘遂无言以对。

Chapter 7 甘洲

茵陈等他开口,等了好久,然后失望地说:“我明白了,你走吧。”
甘遂看着他眼前脚凳上的一双脚,往上看是她的小腿。她的脚很秀气,小腿皮肤很白,略有些浮肿。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他情不自禁拿起她的小腿,替她按摩。茵陈瑟缩一下,想抽回,接着又放松下来。
“是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吗?你没有怪我自作主张留下来?”茵陈轻声问。
在她看来,他肯这样对她,那就不是不喜欢她吧。所以她又重新点燃了希望。
“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能接受的。有什么苦难,告诉我,我要是能帮的,我不会推辞。要是现在不想说,过两天再说也行,我不催你。这么久都等下来了,不在乎这一会儿。”
她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满脸的希望。
看她这个样子,甘遂怎么都说不出口。甘遂想我究竟来这里氏为了什么,我不能对她负责,也不能背弃白薇,还有那个马上就要降生的孩子,他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他来与不来,都对茵陈的生活不会有半点帮助,而这样做,分明是把白薇往怨恨里推。他既然来了,如果不是想和她在一起,那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见他不说话,茵陈勉强笑说:“我还是起来吧,去帮你收拾屋子,你就住我外公那间屋,行吗?”
甘遂拦住她说:“我自己来吧,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做这样的重活。你外祖父住哪一间?”
茵陈指着当中一间屋子说:“这间,门没锁,就带上了搭钩。左边那间是我外婆的佛堂,右边那间我住。本来后面还有一进院子和三间屋子,但被人占了,还起了一道围墙隔开来,我们这院子就浅了。不然,后面还有一棵百年紫薇呢。现在正开着,可惜看不到了。”她笑着说着,还用手比了一下紫薇的大小。
甘遂哦了一声,说:“那确实是可惜了。”左右看一下,问:“抹布?”
茵陈指一指晒在藤架上的一块毛巾,“这是我擦凉席的,就用这个吧。还有,我外公是在医院里走的,屋子是干净的。”
甘遂嗯了一声,问她:“老人家很生气?”
茵陈本来装得很快活,听了这话脸色阴了下来,不说话。甘遂也自觉是说错话了,拉下那块毛巾,在水龙头下打湿了,去擦洗那间屋子里的凉席和桌椅。
茵陈发了一阵呆,还是起来去把封了一夜的煤炉捅开,搁上一壶水,坐在一张竹椅上,用一把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守着炉子等水开。
甘遂出来搓抹布,见她烧炉子,说:“煤气对呼吸道不好。”
茵陈说:“没事,我坐在上风口。你来了这会儿了,我连茶还没泡呢。”结果脏抹布来搓干净再递给他。
甘遂问:“你这里还在用煤炉啊。这个我可不会了。”他骗她说。
“我会就行。”茵陈笑说。
甘遂站一站,拿着抹布又进去了。本来他能言善道,但今天面对茵陈,几次冷场。看到她,他实在是内心有愧。而她丝毫没有怨怼的意思,笑着面对他带给她的麻烦。
他清洁完屋子,开了门窗通气。茵陈水也烧开了,泡了龙井茶请他喝,说这还是今年的新茶,尝尝看,甘遂喝一口,说是好茶。茵陈满意了,一边淘米,焖上饭,把炉门关到最小。
她把两瓶热水指给他看,再指一下靠墙放着的一只椭圆形盆说:“我要回屋去睡一下。你出汗了,擦个澡吧。这里有热水,这个是澡盆。当心手沾上生水。”她扶着后腰回自己屋去,虚掩上了门。
甘遂还真是出了一身汗,他不客气地用那热水冲了个澡,把穿了一天一夜的衣服裤子都洗了,晾上,从旅行袋里取出干净衣裤换了,倒掉盆里的脏水,依原来样子放好。再换一块干净纱布。炉子上饭已经焖好了,他移开,再放上水壶烧着。回手把旅行袋拎进屋里放下,想一想,还是去敲茵陈的门。
茵陈在里面说:“进来吧。”
甘遂掀帘进去,里面暗暗的,他站了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
茵陈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夹被,听他进来,半仰起上身,看着他,等他说话。甘遂想,我在这里做什么呢?这一刻,他想了好多的话,忽然都跑得不见了,他像是被外星人占据了身体,说出让他悔恨的话来。他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睡得好不好,再跟你借本书看。”
茵陈满心欢喜,她指着窗下书桌上的一叠原稿纸说:“那你帮我看一下我翻译的一篇国外论文吧。我这几个月没去单位上班,接了翻译的工作在家做。原稿就在旁边,字典也在那里。”
甘遂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她的书桌前,看那些专业术语。他有好一阵没正经看过学术着作了,这一下捡起来,满眼熟悉的名词,一下子把缠绕在心上的烦恼事都驱赶了出去,还就一下子看进去了。
茵陈重又躺好,看着他伏案的背影,心里一松,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甘遂译完一段,倾耳听听她的呼吸声,平缓绵长,知道是睡着了,再看看窗外,炉子上的水也开了。他轻手轻脚地出去,冲了开水,换了杯茶,看看盆里的两条鱼像是不行了,去厨房找到了菜刀,动手把鱼剖了。
一上午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了,等茵陈睡醒,甘遂的鱼汤已经炖好,汤里放了豆腐,汤炖得雪白,像牛奶一样。茵陈出来看见了,哎呀一声说:“你把豆腐炖鱼了呀,我准备鲫鱼红烧,豆腐煮白菜汤的。”
甘遂择着白菜说:“那白菜就炒着吃好了。”
茵陈抿嘴笑说:“我本来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的,这下倒先品尝你做的鲫鱼豆腐汤了。”
甘遂说:“那明天你再做给我吃好了。还有,瘦肉你打算怎么做?不知道你怎么配,我没敢动刀。”
茵陈偏了头瞅着他说:“天天吃鱼,我吃不起呢。瘦肉就切肉丁,和茭白灯笼椒小豌豆一起炒。”
甘遂把篮子递给她,说:“那你剥豌豆吧,我来切肉丁。”茵陈接过豌豆来剥,看他做饭的姿势纯熟,便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好厨师。”甘遂回头看她一眼说:“当过兵的人都会这一手,要下连队,要到炊事班帮厨的。”
茵陈剥了几粒豆子,对着碧绿的豌豆笑眯眯地说:“听上去不错,那我们的孩子将来也送去部队锻炼吧。”
甘遂说:“你要舍得就行,我没意见。我们家是军人世家,到我已经是第三代了。”
茵陈又剥了几粒豆子,鼓起勇气问:“这孩子,你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她这话问得很婉转了,那意思其实在暗示他,这孩子姓什么?如果是跟他姓,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结婚。
甘遂停了一下,避重就轻地回答她说:“甘洲。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茵陈轻轻啊呀了一声,“你都想好了吗?是取‘八声甘州’的意思吗?这个名字好,真大气,男孩女孩用都好,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甘遂说。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这个名字也没人用了,没想到上天如此厚爱他,给啦他这个天赐的礼物。
茵陈因为他这句话,像是吃了定心丸,一颗心在悬了近九个月后,终于放回了心窝里。“其实我是知道你的地址的。”她忽然说。
甘遂吓了一跳,嗯了一声。
茵陈忽闪了一下眼睛说:“那天我在东湖宾馆签到处签到,你不是在签到薄上留单位名了吗?我一直记得的。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可你当时走得那样匆忙,回去后又不跟我联系,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就没敢告诉你。我也怕你知道了会怪我,生我的气。后来外公他们怎么问我,我也没说,要早知道你是这个态度,我一开始时就说了,他们就不会…算了,不说了。你…”
她看见甘遂的脸色铁青,吓得住了口,忙又说:“跟你没关系,是我惹他们生气。”她定定地看着甘遂,眼睛一眨,眨下两颗泪珠,“对不起,我多话了。甘洲这个名字很好,谢谢你肯给他取名字。”
甘遂把菜一样样切好,茵陈沉默着剥完了豌豆。炉子烧旺了,甘遂放上铁锅炒菜。茵陈盛了两碗米饭,两人相对吃了,一顿饭,一句话没说,茵陈没胃口,只用鱼汤泡了饭吃,这次换她用汤泡饭了,而甘遂也不阻止。
吃完饭,茵陈抢着洗了碗,炉子上接上一块蜂窝煤,封了火。又擦了脸和手,说了句我再回去躺一下,对了甘遂回屋去了。
甘遂跟到茵陈屋里,茵陈没有上床,而是坐在书桌前的藤圈椅里,看他写的笔记,听他进来,冷静地说:“我前天已经请了一个有经验的阿姨,这两天就该到了,有她照顾我,你不用担心的。你来过了,名字也取了,心意尽到了也就够了。我一个人住,有陌生人住进来,邻居们看见不太好。你要是累了,去隔壁屋里休息一下,下午就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晚饭了。我还有工作要做,不想有人来打扰。”
她下了逐客令,甘遂更加觉得有必要说了,不然她始终怀着一个虚幻的梦想,对她来说,实在太残忍。虽然事实更加残忍,可甘遂已经不能再欺骗下去了。
“茵,”他用他们相处时的昵称叫她,“茵,听我说。”
茵陈抬头看着他,等他说。他终于肯说了,她等了近九个月,就是等他的实话。她不会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任性地捂着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她们有骄傲的本钱,她没有。女人的信心是她们的男人给的,男人对她们残忍,她们就不觉得有这样的权利。
“茵,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甘遂判她死刑一样地说出实情,“我已经结婚了,我结婚已经四年,妻子名叫白薇:”他看着茵陈的脸变成纸一样白。“白薇的子宫有病,不能怀孕,她看了一年的医生,终于怀上了。半年前胎停了,她去医院引产,孩子没有活下来,白薇的子宫也被摘除了。这半年我一直在照顾她,因为觉得对不起她,我没有跟你联系。却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我非常抱歉。”
茵陈像傻了一样,微张着嘴看着他,半天才问:“你已经有了妻子,却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她不置信地说i”你在你妻子有身孕的时候,却邀我游南京?你…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让你妻子怎么想?你让我怎么想?你竟然是这样的…这样的一个坏人?“坏人。她给他下的评语是坏人。这两个字在她,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坏的字眼了。甘遂想我比坏人还要坏一百倍吧,白薇骂我是浑蛋。连人都不算是了。
“我真蠢,”她像祥林嫂一样喃喃地说,“我真蠢。我就没多问一句你有没有结过婚。我以为老天他顾怜我,让我遇上一个我喜欢的男人,而他也对我一见钟情,原来却是这样的。你陷我于不义,让我愧对我的外公和外婆。我真蠢,我用我的愚蠢,断送了他们的命。”
她的眼泪不绝从眼睛里涌出。“你既然有了妻子,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对我那么好,让我爱上你,情愿生下你的孩子。你要是不来,我还会依然爱你。我会认为这个孩子是你送我的礼物。我原以为我会当一辈子老姑娘,一生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滋味。可是你出现了,对我那么好,又送我一个孩子,你就算把我忘了,我也不恨你。可是你竟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为什么还要对我好?我本来以为你不再联系我,是有其他的原因,或者是我,是我不够美不够好,让你离开我后,就把我忘了。可是你竟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还对我好,你让我恨你。“她颠来倒去地说这两句话,最后她说:“你走吧。你来我这里,让你妻子怎么想?她会伤心的。她已经没了孩子,将来也不可能再有孩子。而我却在这里生下你的孩子。”
“你走吧。我不想留你了,你走吧。我请了人来照顾我,你不用担心。你走吧。”茵陈哀求他。
“你在这里,让我觉得有压力,我负担好重,我快要承受不了了。”茵陈茫然说,“我做尽了错事,我本来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一个人担下来就是了。可是外公外婆生我的气走了,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恨我入骨。我不是一个坏人呀,为什么会错得一塌糊涂?”她哭得搜肠刮肚,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一侧身,把刚吃下的鱼汤和米饭都吐了出来。米饭一粒粒的没有消化,她食之无味地吞了下去,又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她这一哭一吐,出了一身汗,心律不齐乱跳,眼看就要虚脱的样子。甘遂看出她的情况不对,顾不得别的,抓住她手腕,搭她的脉搏。茵陈待要推开他,手上一点力都没有,额上不停有冷汗冒出,嘴唇青紫。
甘遂跨过她的呕吐物,把她连人带椅挪开,再一弯腰,将她抱在手上,放在床上,又把枕头替她垫高。茵陈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会更为难的。”甘遂不理,出去拧了干净毛巾来为她擦脸,端水给她漱口。最后把烧过的煤饼放在畚箕上敲碎拿进屋来倒在她的呕吐物上,呕吐物转眼就被煤渣灰吸干,他再扫掉。不过一会儿工夫,本来脏乱不堪的秽物,已经让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坐在茵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说:“让我照顾你到孩子出生,不然我怎么能安心?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茵陈眼光呆呆的,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弱声说道:“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你对我越好,我越不能留你。你在这里,我会怨恨老天对我不公。为什么让我遇上你,你却是这样的你。你走吧,留点尊严给我。”
甘遂垂下脖子,抬不起头。两个女人都对他说出“尊严”二字‘只不过要的方式不同。白薇说你不给我这点尊严,我总要自己争取;茵陈则说,留点尊严给我。


Chapter8 海婴

任茵陈怎么赶他走,甘遂就是不走。他拿出他全部的本事,照顾茵陈的饮食起居。要说照顾人,甘遂还真有些功夫,他照顾了白薇一辈子,两人从一生下来就认识,从会照顾人起,他就照顾她了。白薇那大小姐的脾气,忽喜忽怒的,吃了甜的想咸的,玩了这样想那样,而他又是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人,白薇都侍候得周到细致,别说茵陈这样克己复礼对旁人没有任何要求的人了。
他早上陪茵陈散步,顺便买菜,回来做饭,烧水给她洗澡,等她休息的时候看她的原稿,替她翻译,再为前面的译稿纠错润色,把他的译法念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茵陈哪里有经验对付他这样的高手,除了求他离开,她不会说更厉害的话。她不是白薇,会扔杯子摔茶碗撕碎新买的衣服打他耳光冲他开枪逼他自杀,她只会哀求他,说你走吧,我受不了你在这里,我有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