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静静地听他说完,问:“在这里的半个月,对你来说,都是在煎熬是吗?你是早就想去了是吗?”
感虽说:“不是。我是在海里游泳的时候下的决心。本来我以为我不去想就可以逃避,本来我想就那样一死了之也不错,但我想起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她又怎么办?那个孩子又怎么办?我是不能死的,我犯的错误,在我没能纠正之前,怎么能死?说到底,我是个军人,临阵逃脱,非军人所为。我宁可被你鄙视,也要告诉你实情。”白薇果然鄙视地说:“你真是个懦夫,你在那个时候死了多好,你死了我会因为爱你跟你一起蹈海而死。可你偏要活下来,你存心要让我受苦受累,活受罪。”
甘遂以手遮脸,心死一般地说:“白薇,不用你咒我,我已经判我的死刑判了无数回。”
白薇却不为所动,她说:“可惜你第一千次一万次又活了过来。甘遂,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笨?你就不明白我要吃这些苦头是为了什么?我如果不是爱你不会想为你生孩子。我如果不是想我们以后会相亲相爱活到老,是不会想要一个孩子的。可是你全都不在乎,你偏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我在怀孕我在吃苦我腿脚浮肿的时候,你却在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正是你这种不负责任自私冷血的行为,才导致我胎停了?这是老天在惩罚你,却劈错了人,落在了我的身上。甘遂,你确实好去死了,你死了,我不会流一滴眼泪。”
当她诅咒他的时候,却是流着眼泪在说。
甘遂说:“白薇,不论你怎么恨我骂我,我都不会辩解一句。是我的错,我认。是我负了你,我也承认。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我会卖掉我的灵魂和魔鬼交换,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那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但我仍然要去。等我解决完这件事,我会马上回来。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和她再有任何瓜葛。”
白薇冷笑,说:“你们的孩子都要生下来了,还能说不会有什么瓜葛?你骗谁呢?那孩子不就是瓜葛?血亲不是瓜葛,还要什么样的瓜葛才是瓜葛?你当我三岁小儿,这么好骗?”
甘遂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要怎样,你才能原谅?”他抓起果盘里的一把水果刀,使劲全身的力气朝左臂的小臂扎下去,那劲头,像要把手腕钉在茶几上。
白薇啊一声尖叫起来,甘遂忍痛说:“可惜这只是一把水果刀,不够快,不够尖,不能让你解恨,但可以让我明志。”再狠心咬牙把刀拔出来,那伤口噗噗地往外冒血沫。白薇吓得脸都白了,想伸手帮他止血,又被那半臂的血给吓住了。
甘遂痛得白了脸说:“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痛而已,死不了。比起你动手术的痛,这个小伤口算什么?白薇,求你不要再骂我了。求你同意,说让我去,并且不提我们之间会变成陌生人的话。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误,你原谅我,我去去就回。”
白薇眼瞅着那只血赤糊拉手臂,虚弱地说:“你快去包扎一下吧,你着我了。”
甘遂说:“死不了,比起你流的血受的罪,我这个小伤口算什么?”
白薇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点头说:“好的,我同意了。你明天就去吧,我绝对不会提我们分开的话。”
甘遂说:“你保证?”
白薇说:“我保证。”
甘遂这才吐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先按在伤口上,再去卧室找急救箱。他虽然不是临床医生,但医生该知道的他都知道,先清洗了伤口。再往伤口里塞浸了碘酒的消毒纱布,最后盖上一块叠好的白纱布,用医用胶布贴紧。这一切做完,这几次痛得要晕过去。最后他还记得清洗了洗脸的瓷面盆,免得白薇进来见了一面盆的血水要犯恶心。

所有工作做完,他吃了两粒消炎药,倒上床上痛死过去了。


Chapter 5 夜行

甘遂临走前,打电话请他母亲过来陪白薇,为了能说动樊素珍,还讲了他必须离开的原因。
樊素珍一听是这样的事,先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问:“你确定是你的?”
甘遂心里正不自在,胡乱回答说:“我当然知道,您老人家问这个,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樊素珍骂道:“你猴崽子闯了祸,还知道向你妈求救?我是不厚道的人,干什么又要请我去陪你媳妇?”
甘遂哀告说:“妈,我已经头痛得要裂开了,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樊素珍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你等我到了再瞳,我有话对你说。”
甘遂说我等你。
才半天工夫,樊素珍已经从北京赶到北戴河,她来是坐的甘霈的专车,一路没让司机停过,急火流星般地到了甘遂面前。甘遂正在阳台上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知这天气还下不下雨,看见他母亲一副官太太的派头从军用吉普上跳下来,不禁笑了一下。两三步蹿下去,搂住樊素珍说:“还是娘疼孩儿。”
樊素珍笑骂了一句,不急着上楼去见白薇,而是拧着甘遂的胳膊往沙滩边上走,要他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怎么一下子外面的女人孩子都要生下来了,怎么前头瞒得铁桶似的,一点风声没听说?
甘遂要求目前来看着白薇,还要照顾她的情绪,老娘的话不敢不听,雨丝原原本本讲了他人生茵陈的过程,又是怎样分的手,分手后就再没联系,要不是白薇的孩子没了,他一时无聊想起那一段浪漫史,写了一封信去问问她的近况,不然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一个愁死人的现状?
完了又说:“妈,白薇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真的对她有二心?我就是一时没管住自己,犯了错误。妈,求求你,帮儿子一把。”
樊素珍嗯了一声,眼睛盯着他手臂上缠的纱布,下巴指一下,问:“这又是怎么弄的?"甘遂心虚,撒谎说:“我学做饭,不小心弄的。这北戴河的龙王发脾气,下了三天的大雨,我出不去,只好自己弄点吃的,糊弄一顿。”
樊素珍挑起眉毛问:“哦,是切菜弄的,还是削皮弄的?”
甘遂说:“切菜弄的。”
樊素珍冷笑说:“切菜最多切掉手指头,怎么你手指头还在纱布外面,手背倒包上了?看上去不像是切菜弄的,除非是热油溅上去才能伤到这个部位。”
甘遂忙说:“对,就是热油溅的,我正在做烧茄子,想把茄子炸一下,结果油就爆上来,烫了这么大个泡。”为了说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还用手比画了一下泡的大小。
樊素珍说:“哦,那用了什么药?你这里没有玉树油吧?要不要我来看?我看烧伤烫伤可是最拿手的。”说着就要动手拆纱布。
甘遂忙把手一缩,说:“妈!”
樊素珍哼哼了两声,甘遂讪讪的,挽了她的胳膊,问她:“妈,路上开了多少小时,您老人家累不累?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我给你准备房间。”
樊素珍很久没和儿子这么亲密了,这样胳膊挎着胳膊散步闲聊,更是少有。儿子进人青春期就很少和母亲亲热,有了姑娘之后,更不会再和母亲有肢体上的接触,结婚之后,那更是像两家人,再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心里感叹,嘴上埋怨不止。说:“你父亲还不知道呢,这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把你怎么样。你也知道,他对你媳妇比对你还好,恨不能那才是他亲闺女。”
甘遂好奇,借机问:“那你也忍了不是?”
樊素珍撇撇嘴说:“不忍我还能怎么样?好啦,不和你闲话三七,你马上收拾东西,坐我的车回去,我已经让人替你订了飞机票,你回去后,机票就应该送到家里来了。你说那孩子什么时候生?你在这里拖了这么长时间,都大半个月了,会不会已经生下来了?”
甘遂哪里会想到他母亲会问这个,听问到细节,还有些发愣,他实在不方便回答。樊素珍叹口气,问他,你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甘遂浑身不自在,他哪里是会和母亲说这些话的人,便别别扭扭地说:“就是上次我去开会嘛。”
樊素珍再问一句:“我哪里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去开的会?我经常一个星期都看不到你,谁知道你又去哪里了。”
甘遂只得说,是去年十一月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他就索性都讲了,说不过前面几次都有做保护措施,就最后一次,一时大意,于是就…那样了。
樊素珍再问具体是哪一天,这个甘遂记得,是十一月十五日。樊素珍算了算日期,说还好,你现在过去,还能赶上。只要不出意外孩子早产什么的。
甘遂被她说得心惊胆战,想起白薇的孩子就是出意外没的,这要是也有个意外呢?
樊素珍看他脸吓得青了又白,拍拍他手说:“别担心,不是人人都会出意外的。都说是意外了,意料之外。”
她这一拍,正好拍在甘遂的伤口上,痛得甘遂呲牙咧嘴,跳得有三尺高。
甘遂和樊素珍商量完毕返回去走。樊素珍像是很随意地问:“你打算拿他们母子怎么办?”
甘遂愁眉苦脸地说:“我不知道。”
樊素珍长叹了一口气,到屋子前时,就闭口不再说话了。
甘遂请出白薇来和樊素珍见了,说声要走,打了背包,坐上吉普就走,把媳妇留给老娘去照顾。他和司机轮换着开车,一路回到北京,果然机票已经送来了。他扔下度假用的衣服鞋子,换上出门的衣服,带了足够的钱,让一直等着的司机送他去机场。
一路上天都阴着,随时像要下雨,到了机场,那雨终究没下下来,甘遂坐上飞机才送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怕下雨飞机要滞留在停机坪,而是觉得这是一个预兆。如果飞机准时起飞,那就说明一切顺利。
他现在就缺一个顺利不是吗。亏他的名字还叫了一个“遂”字,他这一生,哪一点是遂了他的心了?
甘遂闭上眼镜假寐,想起和茵陈的种种,想到他终于还是要去见她,想到临别那天他一时鬼迷心窍,坐火车从南京送到杭州。如果没有后来这一段,那现在的麻烦也就不存在了。想起茵陈坐在他对面的卧铺上唱越剧,想起她唱着“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想起她的大眼睛里满含着的忧伤,而自己终究没说一个字的将来。想她这八个月是怎样的难熬,一时悲从心来,眼泪从紧闭的眼缝里溢出。他扭头朝着舷窗玻璃,不想让隔壁座位的人看见他流泪。
窗外夜已黑,即使飞行在几千米高空,云层仍在旁边堆积。飞机继续爬升,直到冲破积雨云层,才不是灰蒙蒙一片。甘遂闭眼闭得都觉得吃力了,他不想再与自己较劲,睁开眼睛朝外看,看见的是前面飞机翅膀上一盏一闪一闪的信号灯。
指路明灯就在前方吗?甘遂觉得自己仍在浓云迷雾中摸索,找不到突破的方向。
飞机停在上海虹桥机场,他要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上海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去杭州的车票,上去后再补软卧。这样在明天清晨,他就可以到杭州了。
火车咣当咣当开着,平稳的频率极易送人入梦。他这一天从北戴河赶到上海又坐上去杭州的火车,早就累得不行了,在梦中他看见茵陈,他送她归杭州,也是这一程路,她在对面对他笑着低声吟唱江南小调: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她那时曾说,这可不是到了钱塘道上来了吗?
甘遂在梦中都想,我这不是又向钱塘道上来了吗?我原来还真的就像梁山伯一样,千山万水地赶着,赶去见贤妹一面。只不过故事换了角色,有了人家的不是闺中女子,而是他另有婚配。
如果,甘遂在梦中痴想,如果他不是已经结了婚,他一定会娶这个在他研讨会上结识的女才子。
在梦中他灵光一闪,哈哈笑起来,对茵陈说:“茵妹,你看,我们那个研讨会,不就是旧时的书院吗?我们也是同窗啊,虽然没有三年,只有一个星期。你的名字中,也有一个茵字,和英字音也相近呢?”
他在梦中笑出声来,为自己的奇思妙想鼓掌。笑着笑着从梦中醒来,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的结局可不能算得上是好吧。
醒来后他惆怅不已。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会背两首诗词,不过是幼学功底。这样在梦中笑梦中哭的,在他是从来没有过。他基本不记得自己有过一觉睡醒还记得做过些什么梦的事悄。而这个梦,先喜后悲,清晰无比,他醒来后,仍然记得他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似的酸楚。
就像是现在。那颗心仍然是一抽一抽地痛。
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他不知道怎样的心痛才算得上是爱情。
他活了三十岁,结婚多年,有青梅竹马的妻子,有过一个不成形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一个成年男人,要到夜深人静时分,人在天涯之际,才发现他的爱情终于存在过。它来过,又悄悄走了。来无影,去无踪,来得浑然不觉,去得痛彻心扉。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首名为《花非花> 的诗,一向被后人理解为无题,不知道原作者诗人白居易想写的是什么。甘遂这时候想,写的其实就是爱情吧。
车窗外薄雾晨曦,远村近林上飘着一层白纱。田里种的是密密的青麻,就像是青纱帐起,几处青瓦白墙的农舍,田头有古老虬曲的树,铁道边不时有小块的水塘,里面长着碧青的荷叶,偶有几枝红荷尖挺出叶面,还有白鸳悠闲在水里觅食。江南田野美丽得如同明人山水画。
清晨五点,露水未消,他到了杭州。
出了火车站,他叫醒一辆停在出口处的出租车,那司机歪在驾驶室里睡觉,一看大清早来了生意,马上清醒了,问他去哪里。甘遂坐进后座,报出茵陈家的地址。过了快九个月,他仍然记得一宇不错。
清晨车少,没多久出租车就把甘遂送到茵陈家的门口。甘遂付了车钱下车看,晨光中的小院门和深夜中的比起来,陌生得他不敢上去叫门。
本来他也不熟,只是这一天一夜里,他把这个院门想了无数回,菌陈和他告别时的情景翻来覆去萦绕在心头,心里早把这个院门看得如同自家大门—样。但记忆终究有些走样,记忆把过去的变得美好了,他记忆中的这个院门好像是靑藤书屋般雅致,这时在清晨的光线下,清清楚楚出现在他眼前,是一颓圮之相。
院墙的灰白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泛潮的青砖,墙顶檐还长了两丛蕨草,潮湿泛出墙根,长出蒲公英,开了一朵小黄菊花。院门黑漆漆过,常年暴晒后一块块龟裂断纹,脚底下是青石条铺就,旁边没人走到的地方,青苔堆叠。
茵陈就在这样老旧的住宅里一个人住着,想想都觉得凄凉。如果不是他突然想起给她写信,她一个孕妇,分娩在即,叫她如何是好?
甘遂再一次在心里痛骂自己。
终于他鼓起勇气去敲门。他想这个时候她一定还没起来,一时半会儿叫不醒她的,正准备多花些时间,哪想才敲到第三次,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回答说:“来了。”
用的杭州话,他原是不懂的,但想也想得出是什么意思。这声音清婉柔和,正是他记忆中的嗓音。里面的人果然是茵陈。
他退后两步,等她开门。
门开了半扇,探出一个人头,乌发披肩,雪白容颜,长眉鸦鬓,双眼含情。
甘遂蓦然看见茵陈,竟不知如何是好。


chapter 6 晨妆

他这一路日夜兼程,本就是来看她的,她的样子他烂熟在心,但看到她,他却又陡感陌生。虽然这个女子和他记忆中的茵陈一模一样,但是这个女人,他无权拥有。
茵陈抬头看他。过了快九个月,他们终于重见,她就那样微微偏着头,抬起眼睛看他。慢慢地,泪水盈满她的眼眶,她轻声说:“你来了。”这次换了普通话,声音还是那样柔媚。
甘遂回说:“我来了。”
茵陈定定神退后一步,让他进门,说:“进来吧。”
甘遂进门,茵陈在他身后把门关上。甘遂打量这个小院。院子不大,青砖墁地,砖缝里同样是铜钱厚的青苔。院子里有一架绿藤,藤上结了细细长长的丝瓜,还有将开的淡紫色牵牛花也缠在竹架子上。
靠院墙要底下堆了好些灰瓦花盆,半盆子土,里头是极细的香葱叶。想必以前也是种了花草,如今主人家死的死,活着的人身子不便,没了心思侍弄草木,便把切下的葱头随手插了进去,方便厨用。
小院进深很浅,藤蔓架子后面就是三间旧瓦房,木制的隔扇久未油漆,已露出木头本身的灰白颜色。有一间屋子的门开着,当中挂了一块碎花布帘子,想来那就是茵陈的闺阁。
甘遂转身看着茵陈。刚才她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张脸来,这时才看清她的身体,穿一件直身旧棉布碎花长裙,睡衣的款式,胸前打了细褶、罩在隆起的腹部上。裙子只到膝盖,裙下是浮着淡青色血管的小腿,裸着,没有穿袜子,脚下是一双搭襟头的青布鞋。
茵陈看到他打量她的眼神,有些害羞,还有些慌乱。她先是想用披散下来的长发掩饰一下肚子,后来又觉得披头散发的也不雅,左也不雅右也不端,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哎呀了一声,说:“你坐吧。”指一指藤架下的一张竹制躺椅。
这张躺椅想来是她夜间在此乖凉的,露天放了一夜,竹条上结的露水涸也了一小滴一小滴的水印。甘遂把手里拎着的旅行袋放在上面,说:“我不累。”
两名话说开,茵陈自然了些,她动手梳起头发来,原来她手里握着一把木梳。看来是早起了,正窗下梳头,听见有人叫门,就这样一身刚走的模样去开了门接了客人进来。
甘遂问:“这么早就起来了?”他想怀孕的人不是应该多睡会儿的吗?
茵陈两三下梳好头,把梳子插在头顶,辫起辫子来,边辫边答说:“啊,早点起来,把事情都做了,白天就不用出去了。”
她把辫好的发辫盘在脑后,手腕上本来套着橡皮筋,橡皮筋上穿着几枚黑色钢丝发卡,她一枚枚取下来,放在牙齿上咬着,再用手指掰开,回手别进盘发里,转眼一个沉甸甸的发髻就梳好了。她再取下木梳抿了两下鬓角,把额边耳前细碎的短发都抿进紧贴头皮的发丛里,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来,除了脸上多了几粒雀斑,一如初识般美好。
甘遂再问:“有什么事要做,我去做好了。”
茵陈涨红了脸,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甘遂坚持说:“我来吧,你身子重,不方便。”
茵陈仍然不说有什么事要做,只是说:“你坐了一夜火车,要不先洗洗脸吧?这里有水。”把墙角一个磨石水泥的水槽指给他看,水槽上有一个水龙头,每隔一秒滴下一滴水。水槽里放着一个盆,里面已经接了有半盆清水了。
甘遂看了一眼说:“水龙头漏水,不什么不叫房管所的人来换?”
茵陈忽然笑了一笑说:“唉,房子倒了都没人来修呢。”那意思是,这样的小事,怎么可能麻烦人家?她的笑容里颇有点笑话他何不食肉糜的味道,笑他这个人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她这一笑,甘遂才又找回当时在上海在南京的感觉了,才觉得那个慧黠娇俏的女孩子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这时已经看惯了她的模样,觉得她大肚子的样子也不碍眼。于是问:“什么时候生?”
茵陈低头,说:“还有半个多月。”
问到这个问题,两个人都觉得难堪。甘遂打开包拿毛巾,说:“那我洗一下脸,坐的夜车,下了车脸都没洗就来敲门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有些胀痛,需要换药和纱布了。
茵陈说:“我拿杯子给你漱口。”转身一撩门帘,进屋去了。过会儿拿了一个玻璃杯子来,说“这是干净的,你用吧。”又转身进屋去了。虽然是个马上要临产的孕妇,身手倒不笨拙,可以说得上灵活。
甘遂取出剃须刀,就着水槽上方一面倒挂着的手掌大的圆形梳妆镜刮胡子,从镜子里看着她的门帘,想看她在里面做什么。那门帘一掀,茵陈又出来了,手里拎着个医院里用的白色高脚痰盂,看也不看他,埋头侧身从他身后过去了。他正想问,是不是生病咳嗽,怎么用上痰盂了,猛然间明白了,连忙闭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刮伤自己的脸。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老宅子里是没有卫生设备的,这个高脚痰盂的功用可不是用来吐痰的,而是有别的用处。怪不得怎么问茵陈,她都不开口。他的生活环境一直都优越,房间里有专用卫生间,浴缸大得可以平躺,抽水马桶是铜制的零件,从不漏水。
他趁她出去的功夫,把纱布换了,涂了药水。急救包他带了一个在旅行袋里,夏天就怕感染发炎。等他洗漱完毕,茵陈也回来了,这次是空着手进来的,那个卫生用品不知被她藏哪里了。甘遂只觉得好笑,一个孕妇,即将分娩,腹中胎儿挤压膀胱,五分钟就需要上一下卫生间,她把那东西藏在外面,也实在太过小心了。
茵陈在水龙头下洗了手,又进屋以去了,这一次还关上了门,再打开的时候,她换了一条外出的裙子出来,手里捏着个小钱包,镇静地说:“我去买点菜,你休息一下吧。我房间里有床,要躺一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