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淡淡的一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今日他倒是跟我说了,他前段日子无意中得罪了长孙太尉,日日不安,前日早间,你识得的那位王舍人忽然告诉他,贬黜他为壁州司马的敕令中书省已然拟好,就待发往门下。他自然是唬得六神无主,王舍人却又道,圣上如今一心废皇后而立昭仪,若能上表赞议,或许能扭转乾坤。他横竖已无退路,当即便和王舍人换了值,连夜上表,结果不但如愿以偿,还颇得了些意外之喜。”
琉璃恍然大悟——原来这一位竟是歪打正着!想来许敬宗、王德俭、袁公瑜等人虽然竭力交好着杨老夫人,却不敢公然与长孙无忌为敌,恰好这位李义府正被长孙无忌逼得走投无路,略一挑唆,就成了他们的探路石!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小檀递过来的干葛巾,擦了擦裴行俭被雨水沾湿的头发和肩头等处,又仔细看了几眼,吩咐道,“小檀,你让人备好净房的热水。”回头便对裴行俭笑道,“油衣终究不是避水罩,看来还是要沐浴更衣才好。这刚入秋的,万一冻着不是玩的。”
裴行俭一怔,笑了起来,“我也是闻鸡起舞、寒暑不缀的,哪里就这般娇气了?”
琉璃去内室拿了一套干净的中衣长袍出来,见裴行俭还是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回头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忍不住问,“那李舍人今日怎会想到去长安县衙找你?”这种天气,着实不是会客的好日子。
裴行俭沉默片刻,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承蒙李舍人厚爱,觉得与我同为蒙陛下深恩之臣,又都与弘文馆颇有渊源,过来找我,自然是来商议如何替陛下分忧,协赞废后立后之事。”
琉璃微觉愕然,仔细想想,又觉得不难理解。她都能看出李义府是被许敬宗、王德俭这舅甥俩当了枪使,李义府回头一想自然也能明白。记得此人是个睚眦必报的著名小人,想来就算因祸得福,也不会太感激王德俭,大约正因如此,才会寻到裴行俭的头上来。只是裴行俭却是……看着他的脸色,琉璃的心不由有些揪了起来,“那你是怎么答他的?”
裴行俭转头看着琉璃,叹了口气,“我婉言谢绝了。武昭仪之事暂且不论,李舍人……性情狂妄、心胸狭窄、人品之不堪,比许学士、袁中丞等人犹有不及,我实不能与之为伍!”
琉璃一时默然,这个答案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其实别说这位臭名昭著的李义府,便是许敬宗、袁公瑜等人,自己虽然不甚了解,但平日与钟夫人、葛夫人等人相处,那份趋炎附势之意却也能感受一二。义母于夫人便是因为不大看得上她们,近两次都找了借口推了杨老夫人的邀约。于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骨子里颇有傲气的裴行俭?
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琉璃的声音不由低了下来,“你若是为难,日后应国公府那边人多的应酬,我会尽量推了。”若不是日后还必须仰仗那位精明果决的老夫人,她其实也不愿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杨老夫人对你有恩,你去那边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有什么可为难的?只是……”他的脸色变得沉凝起来,“李舍人之事一出,朝廷或有更多动荡,毕竟太尉大权在握,根深蒂固,而圣上此次却是决心已下,不达成所愿不会罢休。就如当年房驸马之案是星火燎原,此番立后之争,日后说不定也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实在难说是福是祸,你无论是去应国公府还是宫里,一定都要记得谨言慎行,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琉璃认真的点了点头,看见裴行俭眼里露出的欣慰之色,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窥一斑便可知全貌,他的眼光的确精准,只是为什么到头来,以身犯险的却是他自己?
屋外传来了小檀的声音“娘子、阿郎,水已经备好了。”裴行俭微微一笑,拿起衣物自己走了出去。
琉璃低头想了片刻,扬声道,“阿燕!”待阿燕挑帘进来,便直接吩咐道,“你去外院问一声管事,洛阳的掌柜、庄头何时能到,若是还没有确切消息,让他明日一早便派人再去催催。”
阿燕看着琉璃,脸上多少露出了一些惊讶之色,终于只是低头应了是。
琉璃看了看窗外,天色愈发黑了,雨声似乎也更急,的确不是去外院找人的时候,只是从现在开始,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再也浪费不起。
……
反复了半个多月的晴晴雨雨,裴府上房的院子多少有些难以保持平日的整洁,青石路虽然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没铺青石板的地面却更是泥泞,随着拉杂的脚步声,一些泥点飞溅在那些考究的皱纹莫吉靴上,不过靴子的主人们显然根本就不在意,有的反而跺了跺脚,泥点顿时溅得更高了些。
琉璃站在台阶上,神色平静的看着这些穿着体面,却个个面带倦容的庄头与掌柜,点头一笑,“诸位辛苦了。”
从十三日派人快马加鞭召他们过来,到今天终于见到他们,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以长安到洛阳八百里的距离,说快不快,说慢倒也不能算太慢,他们的倦容大约不至于是因为赶路辛苦,而是布置辛苦、心思沉重吧。
众人默然行了个礼,依然是那位李庄头往前走了一步,叉手笑道,“见过娘子,我等来迟了几日,并非躲懒,实在是雨天路滑,走不了太快,路上还有好几位因淋雨生了病,只能先养几天,随后再来给娘子请安。”
他们自然是不会都来的,这倒真是再好也不过的借口。琉璃微笑道,“这却是我考虑不周了。”
李庄头淡淡的一笑,“哪里,按说我们如今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应当赶紧过来听候娘子的处置。以前多有冒犯娘子之处,也请娘子一并处罚!”说着,抬头看向了琉璃——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大长公主有了这样的安排,他们享福的日子自然也就到了头,只是这位胡女若想此刻拿他们当了下酒菜,他们却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琉璃摇了摇头,“你们以前又不是我的奴婢,自然不必听我的吩咐,说来不过是忠于旧主,我却为何要罚你们?只要你们日后也能如从前般用心当差,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
李庄头心里暗暗苦笑了一声,这位虽然厉害,倒是个明理的,可惜他们却不能跟她讲理,想起那边的吩咐,咬了咬牙还是回道,“娘子还是责罚我们的好,不怕娘子气恼,我们有负娘子所托,甘愿受罚!”
琉璃诧异的挑起了眉头,“此话怎讲?”


第138章 进退自如 得胜还朝
环佩相击的声音细碎而清越,渐渐的由远而近,随即,一阵幽香从纱帘的缝隙里扑面而来,李庄头背上一寒,额头紧紧的贴在了地面上,“小的给大长公主请安!”
“嗯。起吧。”大长公主的声音一如往日清冷,带着一份优雅的慵懒。
李庄头知道大长公主的性子,略直起些身子,不等她开口询问便恭恭敬敬回道,“启禀大长公主,小的们今日已经去了裴明府的府邸,拜见了库狄娘子,也与她禀告了今年上半年虽然大旱,但收成尚保,因此钱粮都先交了一多半,但最近雨水成灾,田地里已是无收,下欠的无论如何交不了;掌柜们也各自找了理由,只说亏钱,愿意听任她发落。”
帘帷后面,大长公主的脸上已露出了些许笑容,这些奴才还算识得时务,没敢跟自己打马虎眼。如今他们已是库狄氏的奴才,库狄氏想怎么处置便能怎么处置,可这些奴才她还不知道,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既然敢去,敢这样说,自然后手都已经留好,如今,就看他们怎么斗那位库狄氏了……
“那库狄氏怎么说?”
帘外的李庄头忙答道,“库狄娘子想了很久,只问了小的们一句,那日后每年大约能上缴多少。小的们便按事先商量的回道,确切数目说不定,粮食或多或少,店铺或赢或赔,但想年年都如今年头半年那般是不大可能了。库狄娘子便叹了口气说……”他声音停了一拍,语气越发小心翼翼,“说既然如此费心还不一定能有收益,留来何用?不如都便宜发卖了,至少能落个清净!”
大长公主的笑容顿时便僵在了脸上,耳朵里“嗡”的一下:库狄氏要卖了那些产业,还要便宜发卖,她怎么舍得,她怎么敢!
她的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攥紧,扶着她的婢女脸上一抽,随即死死的咬住了牙。
李庄头的声音忙忙的响了起来,“启禀大长公主,小的过来,其实是库狄娘子的意思,她说小的们代裴明府管了这么多年的庄园铺子,最清楚账目,她卖产业时,自然只能把小的们也一同转给新主子。只是您有过吩咐,不能教小的们骨肉分离,因此让小的先过来回报大长公主一声,大长公主若有意接手,价钱便是低些也不打紧,她是不计较钱帛多少的,只是……”
大长公主的手本来已经松了,听到“只是……”二字,不由又是一紧,忙道,“只是什么?”
李庄头停了停才道,“库狄娘子说,她曾发誓,这些产业所得钱帛绝不会用于自身,而是要为家族谋利,所以这些产业虽是私产,发卖的价格到底还是要与中眷裴的族人说上一声。她是情愿把这些产业一笔全转给您,也省去那些烦扰,可是公主若给的价格太低,族人中又有人愿意以更高的价格接手,论亲疏论道理,她却也不好说一个不字,或许只得拆分出两三样卖给这些族人。因此,她让小的先过来回禀大长公主一声,留了其他人等住在那边府里,让大伙儿都估算一个价钱出来,她好心中有数。还让我们出了一人,回去通知那几位病在路上的掌柜庄头,说是人不必过来,把价钱报来便好。”
“库狄娘子最后还说了一句,她自己估量着,若是能有个二十多万贯,她大概便能交代得过去,也不必与族人们太多商量了。”
大长公主脸色变幻了几次,久久的没有出声。自己之前也曾想过种种可能,包括库狄氏另派掌柜接手,甚至是把这些掌柜们都设法入罪、弄死,也都一一想出了对策。唯一没想到,是她居然主动会说,她要卖了这些产业!那她之前所做,又所为何来?难道从一开始,她打的便是这个主意?说来自打当年自己把这些产业交出去,想的便是慢慢逼着裴守约夫妇把这些卖还给自己,谁知陆琪娘只卖了两样,便被中眷裴的那些人逼得不敢再动,最后她难产而死,裴守约一怒之下卖人卖产业,自己也不敢再逼他。虽然这些年每年给他的钱帛几乎没有多少,但自己心里到底是不踏实的。如今看来,这个可恶的库狄氏,竟会让自己如愿以偿?
只是这价钱,二十多万贯……算来似乎是不多,那边产业每年交的钱帛也有四五万贯,二十多万贯,应当不到市价的三成。但自己手头哪里能有这么多现成的钱帛?便算有,又凭什么要给她?难道是因为之前她算计自己算计得好么?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大长公主不由冷哼了一声,却见薄薄的纱帘那边,伏在地上的李庄头明显的哆嗦了一下,心里一动,冷冷的道,“你以为这价钱如何?”
李庄头伏在地上,忍不住拿眼睛睃了前面一眼,在垂地的双层纱帘那边,站着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而他们这些人全家的生死荣辱,此刻便要取决于她心里对他们是否还有一丝怜悯了!
他咬了咬牙,声音平缓的回道,“启禀公主,小的来路上也想过,二十多万贯的确是不少。只是有一样,这库狄氏既然下定决心要卖,若是价钱再低些,有的庄园、店铺或许开价便只有几千贯,有这种价钱,中眷裴那些小户们说不定便是冒死也会来凑上一脚。再有,奴婢们来之前也打听过,这库狄氏与宫中的嫔妃、朝中的官眷都颇有交往,若是压价太狠,她把这价钱放出去,那些人说不定会肯出两倍三倍的价钱来买,到那时,她便算是拆开卖出去,中眷裴和大长公主您岂不也是无话可说?”
大长公主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纱帘外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容,这个狗奴才是在提醒自己库狄氏也是有靠山的么?果然,库狄氏出的这个价格,不但进可攻退可守,也收买到了这些贪生怕死的奴婢!在他们眼里,这价钱大概再是公道不过,自己若不答应,便是对他们冷酷无情,自己就算捏着他们的家人,若此时再逼他们做些什么事情来嫁祸给那裴守约夫妇,他们心里一定会恨上自己,逼得狠了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就像那个该死的崔氏!
思来想去,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来这价格虽是高些,倒也不算狮子大开口,只是二十万贯毕竟不是小数目,你这去回禀那库狄氏,我要思量思量,你们回去后也尽量多拖一些时日再报价格,届时我自会找人知会你们该报多少。”这一次,她要想清楚、算明白,才决定如何动作,再不能一步一步的都像主动钻进了那位库狄氏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李庄头低头应了一个是,默默的弓着腰退了出去,大长公主一言不发的站了片刻,突然道,“去把二夫人叫来,再拿上一包药材去看看三夫人,便说是让她早日养好身子。”
侍女忙应了个是,快步走出门去,出了院门,见前后无人,这才悄悄撸起袖子,看着那被长指甲掐得青紫的几个印子,龇牙咧嘴的吸了几口凉气,心里忍不住有几分庆幸:大长公主的怒气总算过去了,还好,不过是留下了几道青痕……只是这份庆幸,在半个时辰后,当大长公主又一次满面惊怒的霍然站起时,又变成了无边的恐惧。
“你再说一遍!消息是从哪里的来的?”大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点刺耳的尖利。
郑宛娘暗自吸了口气,才勉强镇定的回道,“消息是朝堂上来的,应当不会有误。苏定方昨日还朝,今日圣上的封赏已经下来,授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
大长公主呆了半晌,才慢慢的坐了下来,喃喃道,“一战破阵,杀敌千人,这般不起眼的军功居然便授了将军、拜了县公,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太尉他们就不曾发过话?”
郑宛娘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大长公主的声音越发飘忽,“也是,只怕发话也无用,皇帝要从厚封赏军功,反对此事便是与天下武将作对,如今的情势下,太尉定然不敢冒此风险……刚刚提拔了那个李舍人为中书侍郎,如今又这般破格厚赏苏定方,难不成皇帝真是铁了心要让那个姓武的狐媚子当皇后,文官武将里都要提拔拥戴此事的人?偏偏,偏偏她又是那狐媚子的人,难不成这次老天也要帮她?”
大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谁也听不清的呓语,屋子里一时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每个人心头都明白了,那个“她”说的是谁,想到大长公主这一个多月来的处处吃瘪,心头各自都有些凛然。
良久之后,大长公主才仿佛突然醒过神来,冷冷的道,“这些日子,我竟是忘了过问,如今宫中有何动静?”
郑宛娘心里发颤,却又不敢隐瞒,低声道,“听说前两日圣上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当日王皇后便被正式禁足,她身边的宫女也悉数换了,原先服侍王皇后的宫女和女官大多被贬入掖庭为役,有些则是发到别的宫里,听闻还不明不白病死病废了几个。萧淑妃那边情形也差不多,原先最得力的几个都已在做苦役,宫里如今已是武昭仪的天下,连贵妃都日日去咸池殿坐坐,说是探视,实则……请安。”
大长公主闭上双眼,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脸色突然变得黯淡了下来,似乎转眼间老了好几岁,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才猛的睁开双眼,对侍女吩咐道,“去把库房的账册拿来,清点清点能拿出多少钱帛,容易换钱的金银器又有多少。”转头又看向郑宛娘,“你明日去裴府一趟,跟库狄氏说,都是自家人,价钱多些少些不打紧,我愿出二十万贯接手过来,省得裴氏家产落入外姓之手。”
郑宛娘忙应了“是”,又犹豫道,“只是她若一口应了,府里可有这许多钱帛?”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冷笑道,“她自然不会一口便应下,你过去只需要跟她敲定价钱便好。她若要三十万贯,你也别回绝,只是她若是……得陇望蜀,改了主意,要到五六十万贯甚至更多,那便别怪我打狗不看主人!”


第139章 不退不避 无忧无惧
八月初五这一日,就如两个多月前一般,长兴坊苏府的上房里又是人声鼎沸了足足一天,直到秋日西斜,坊门将闭,才渐渐的安静下来。
于夫人往席上一坐,双腿散开,长长的出了口气,连话都懒得说了,罗氏也是一脸倦色,坐在于夫人身边,几个丫头忙上去给她们捶肩捶腿,好一阵子,两人略缓过来一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于夫人摇头叹道,“我不知他们男人在前头打仗有多辛苦,难不成比一日招待几十拨客人还要辛苦些?”
罗氏点头,“待会儿他们送客回来,问一问父亲大约就知道了。”说话间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婢女忙上前打起帘子,苏定方挑头走了进来,笑着道,“问我什么?”身后跟着的正是苏庆节与裴行俭。
于夫人道,“我和阿罗正在说,不知你们到底是打仗辛苦还是今日这般应酬来往辛苦。”
苏定方呵呵一笑,回头便问儿子,“你觉得哪样辛苦。”
离开长安半年,苏定方看着比先前更是精神矍铄,苏庆节倒是明显黑瘦了些,眉宇间一片沉稳,想了想笑道,“说来自然是战场上辛苦,但这般的迎来送往再多几日,我大概宁可去打仗,起码脸不会酸。”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来,笑声未歇,门帘微挑,一个小婢女探了个头,“大娘询问,如今是否可以上菜了。”
苏定方忙道,“快些上!”回头便对于夫人道,“军中日日都是那些饭食,每回看你来信夸赞琉璃做菜别有慧心,我都郁气得很,今日总算能尝尝她的手艺,看她长进了多少。”又满脸感慨的拍了拍裴行俭的肩膀,“你是个有口福的。”
裴行俭笑道,“是您教导有方才是。”
说笑声中,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被装在食盒里端了上来,除了琉璃上回来苏府做的迷你古楼子、高汤百岁羹,平日爱做的加料五生盘、荷叶鸡等几道菜,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道鲂鱼两吃,一个刻花卷草纹的邢窑白瓷盘里,一边用绿棕叶盛着被切得薄如蝉翼的晶莹雪白的新鲜鱼肉,一边用细松枝架被烤得芳香四溢的焦黄松脆的带肉鱼架,看去便如一首美味的田园小诗。
待琉璃进门坐下,苏定方便笑道,“洛鲤伊鲂,原是案上美味,不过你这种做法实在是有些新奇。”
琉璃笑道,“我也是自己胡乱琢磨的。”长安人食求其鲜,自然颇爱吃鱼,尤其是在宴席上,无鱼不成宴,最流行的做法则是做成生鱼片,偶然也有煮鱼汤、炙鱼肉等,她此次见到厨房有一条一尺多长的伊水鲂鱼,突然想起两吃的法子,便让厨娘用活鱼的腹背部分做成了的生鱼鲙,剩余部分却抹上调料做成了烤鱼,自觉比炙烤鱼片要香脆入味一些。
苏定方原本性急,待众人坐定,端起酒盏对裴行俭和琉璃说了个“请”,便下箸如飞,片刻间一样吃了一口,闭上双眼点头不已,“果然是好心思!”苏桐苏槿欢呼一声,也抢着吃了起来,裴行俭本来举杯想应答几句,只能摇头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苏桐苏槿几次追问战场上的事情,都被苏定方轻描淡写的应付了过去。待用热浆漱过口,苏定方捋着胡子笑道,“守约,咱们还是去书房罢。”
于夫人好容易打发了两个孩子跟着奶娘回屋,便拉了琉璃坐到一边,轻声问,“这两日,那边可曾又出了新花样?我怎么听说那位大长公主把什么掌柜的身契都硬塞给了你?这些事你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她这般做定然是不安好心的,万一逼着那些奴婢们做出事情来嫁祸与你们可如何是好?”
琉璃笑道,“阿母放心,儿已想好了主意,她要的不过是那些产业,卖还给她便是,总强过这般天天被她们惦记!”她三言两语把前日庄头的刁难和自己的处置都说了一遍,“今日来这边之前,河东公府的二公子夫人郑氏特意来过一趟,道是大长公主愿意出二十万贯买下这些产业,我也大致应了,只让她们先准备钱帛,我这边看掌柜们报上的价钱再定个具体的数目,终归不会超出三十万贯,我看郑氏和那些掌柜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想来不至于再生事端。再过些日子,大概此事便会有个了结。”
于夫人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好主意,虽是便宜那大长公主了,但这样一来,你们至少落个清净。我也听闻她当众说了那些产业都是你家的私产,如今便是要卖,中眷裴这边想来也无甚可说,只是你发卖得这般便宜,那些族人可肯依你?”
琉璃淡淡的笑,“不依又如何?难不成还成了我欠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