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想说,我们讨论陕西关中人的视野应该更宽泛一点,视角应该更具穿透力,不要只局限在民间市井浮泛调侃的层面上,那样会弄得陕西人笑也不自在哭也不自在,吃面不自信吃米也不自信的无所适从了。
我以为,决定一方地域人的素质高下的关键是受教育的程度和知识结构。对于文盲而言,喝米汤和喝咖啡都产生不了新思维,无论他是关中人或是广州人,或是欧美人。
舒悦里的亲情和友谊
过年在我的整个意识里,就是亲情和友谊。不寻常之处,是在一种特有的欢乐祥和的气氛里,享受亲人和朋友之间的情谊。
匆匆忙忙从年头奔到年尾,最想做的事最想观的景以及不可或缺的应酬,紧紧张张着,做成一件事高兴了,未做好的事遗憾了。乃至被生活里的垃圾事龌龊着心了,到年尾就意味着一概过去了。过去了就抖落掉了,都成为“过去”而不含任何意义了,自然是身心俱为轻松舒缓的状态。此时,一种幽幽的情绪浮上心头,便是亲情和友谊的亏缺。
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古城里,交通也应快捷,然而常常是一月两月见不了儿子一面。他扛摄像机赶着追着社会镜头,偶尔回家来,我却出门了。如此等等。乡下的亲戚也都为耕庄稼和挣钱的生计各忙各的,无事就舍不得时间进城,进城来家或打电话来,肯定有事需要帮办,或孩子上学就业,乃至生病住院受到冷遇,也不管我能办不能办,反正就指望你这个“名声很大”的亲戚来了。而真正能在没有压力没有闲事的纯粹亲情和友谊的心境对面促膝,说说家道,谈谈儿女和孙辈,聊聊熟人,喝一杯酒,笑三五声,便觉得与过去的生活和曾经交过手的亲戚朋友又浑为一体了。至于儿女,那反而倒简单了,看一眼胖了瘦了黑了白了,接受一声最真实的问候,就看着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姊弟间互相说话逗趣,孙子出出进进瞎忙着玩,就足以让心境涨满温馨。这时候吸一支烟,喝一口茶,甚至不说什么话,都是最踏实最平静最美好的心情。
尽管从理智上不想进入回忆,然而情绪总是无法闸断。逝去的父亲和母亲总是在心头徘徊,更多地带着那个时月的艰难,动我心怀的却是慈祥与温情。那种在今天想来不堪承受的艰难里的慈爱与温情,常常在烟雾缭绕和举杯咂饮之间令我心颤。父亲刚刚贴在街门上墨汁未干的对联,门外刚刚点燃的迎接列祖列宗神灵的纸火,扔到半空爆炸的雷子炮,母亲刚刚揭开锅盖的白面包子……尽管距今天的生活已经遥远,那气氛那欢乐那祥和那些难以言说的美好,却一脉相传到现在,以新的方式弥漫在我的这套城市里的小居室里。
难得一年之终结一年之复始之间的这几天轻松和舒缓。生命里不能缺失的温暖的亲情和友谊,滋养我有一个健康健全的心理,继续自己想做的事,面对人生,也面对良知。
永远的骡马市
头一回听到骡马市,竟然很惊讶。原因很直白,城里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地方呢?问父亲,父亲说不清,只说人家就都那么叫着。问村里大人,进过骡马市或没去过骡马市的人也都说不清渊源,更说不明白,也如父亲一样回答,自古就这么叫着,甚至责怪我多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便记住了骡马市。这肯定是我在尚未进入西安之前,记住了的第一条街道的名字。作为古城西安的象征性标志性建筑钟楼和鼓楼,我听大人们神秘地描述过多少次,依然是无法实现具体想象的事,还有许多街巷的名字,听过多遍也不见记住,唯独这个骡马市,听一回就记住了。如果谁要考问我幼年关于西安的知识,除了钟鼓楼,就是骡马市了。这个道理很简单,生在西安郊区的我,只看见各种树木和野草,各种庄稼的禾苗也辨认无误,还有一座挨着一座破旧的厦屋一院连一院的土打围墙,怎么想象钟楼和鼓楼的雄伟奇观呢?晴天铺满黄土,雨天满路泥泞,如何想象西安大街小巷的繁华以及那些稀奇古怪乃至拗口聱牙的名字呢?只有骡子和马,让我不需费力不需想象就能有一个十分具体的活物。我在惊讶城市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街区的同时,首先感到的是这座神秘城市与我的生存形态的亲近感,骡子和马,便一遍成记。我第一次走进西安也走进了骡马市,那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进城念初中的事。骡马市离钟楼不远,父亲领我观看了令人目眩的钟楼之后就走进了骡马市。一街两边都是小铺小店小饭馆,卖什么杂货都已无记,也不大在意。只记得在乡下人口边说得最多的戏园子“三意社”那个门楼。父亲是个戏迷,在那儿徘徊良久,还看了看午场演出的戏牌,终于舍不得掏二毛钱的站票钱,引我坐在旁边一家卖大碗茶的地摊前,花四分钱买了两大碗沙果叶茶水,吃了自家带的馍,走时还继续给我兴致勃勃地说着大名角苏育民,怎样脱光上衣在倒钉着钉子的木板上翻身打滚,吓得我毛骨悚然。
还有关于骡马市的一次记忆,说来有点惊心动魄。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的第一年,即1963年冬天,我已是乡村小学教师,期考完毕,工会犒赏教师,到西安做一天一夜旅行。先天后晌坐公交车进城,在骡马市“三意社”看一场秦腔,仍然是最便宜的站票。夜住骡马市口西安最豪华的民用西北旅社,洗一次澡,第二天参观两个景点,吃一碗羊肉泡馍,大家就充分感受了作为人民教师的光荣和享受了。唯一令我不愉快乃至惊心动魄的记忆发生在次日早晨。走出西北旅社走到骡马市口,有一个人推着人力车载着用棉布包裹保温的大号铁锅,叫卖甑糕。数九天的清早,街上只有零星来往的人走动。我已经闻到那铁锅弥漫到空气里的甑糕的香气儿,那是被激活了的久违的极其美好的味觉记忆。我的腿就停住了,几乎同时就下定决心,吃甑糕,哪怕日后挨一顿饿也在所不惜。我交了钱也交了粮票。主人用一个精巧灿亮的小切刀——切甑糕的专用刀——很熟练地动作起来,小切刀在他手里像是舞蹈动作,一刀从锅边切下一片,一刀从锅心削下一片,一刀切下来糯米,又一刀刮来紫色的枣泥,全都叠加堆积在一张花斑的苇叶上。一手交给我的同时,另一只手送上来筷子。我刚刚把包着甑糕的苇叶接到手中,尚未动筷子,满嘴里都渗出口水来。正当此时,啪的一声,我尚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苇叶上的甑糕一扫而光,眼见一个半大孩子双手掬着甑糕窜逃而去。我吓得腿都软了,才想到刚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迅捷动作,一只手从苇叶刮过去,另一只手就接住了刮下来的甑糕。动作之熟练之准确之干净利索,非久练不能做到。我把刚接到手的筷子还给主人,把那张苇叶也交给他回收,谢拒了卖主要我再买一份的好意,离开了。卖主毫不惊奇,大约早已司空见惯。关于“三年困难”的诸多至今依然不泯的生活记忆事象里,吃甑糕的这一幕尤为鲜活。在骡马市街口。
朋友李建宁把一册装潢精美的《骡马市商业步行街图像》给我打开,看着主街次街内街外街回廊街漂亮的景观,一座座具有中国传统建筑风韵的现代商业建筑,令我耳目一新,心旷神怡,心向往之。勾起对骡马市的点滴记忆属人之常情,也自然免不了世事变迁生活演进文明进步等阅历性的感动和感慨了。
西安在变。其速度和规模虽然比不得沿海经济大市,然而西安确实在变化,愈变愈美。一条大街一街小巷,老城区与新开发区,老建筑物的修复和新建筑群的崛起,一行花树一块草皮一种新颖的街灯,都使这座和这个民族古老文明血脉相承的城市逐渐呈现出独有的风姿。作为这个城市终生的市民,我难得排除地域性的亲近感和对它变化的欣然。骡马市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是古老西安从汉唐承继下来的无数街区坊巷变化的一个缩影,自然无须赘述。我最感动的是这个名字,从明朝形成延续到清代,都在红火繁荣着以骡马交易的特殊街坊,把农业文明时代的城市和乡村的脐带式关系,以一个骡马市融会贯通了。什么叫封建文明封建经济形态?古长安城有个骡马市。
无论西安日后会亮丽到何种状态,无论这个骡马市亮丽到何种形态,只要保存这个名字,就保存了一种历史的意蕴,一种历史演进过程中独有的风情和韵味,而没有谁会较真,真要牵出一头骡子或一匹马来。
哦!骡马市。永远的骡马市。
皮鞋·鳝丝·花点衬衫
第一次到上海,是1984年,大概是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举办“《小说界》第一届文学奖”颁奖活动,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康家小院》荣幸获奖,便得到走进这座大都市的机缘,心里踊跃着兴奋着。整整二十年过去,尽管后来又几次到上海,想来竟然还是第一次留下的琐细的记忆最为经久,最耐咀嚼,面对后来上海魔术般的变化,常常有一种感动,更多一缕感慨。
第一次到上海,在我有两件人生的第一次生活命题被突破。
我买的第一双皮鞋就是那次在上海的城隍庙购买的。说到皮鞋,我有过两次经历,都不大美好,曾经暗生过今生再不穿皮鞋的想法。大约是西安解放前夕,城里纷传解放军要攻城,自然免不了有关战争的恐慌。我的一位表姐领着两个孩子躲到乡下我家,姐夫安排好他们母子就匆匆赶回城里去了。据说姐夫有一个皮货铺子,自然放心不下。表姐给我们兄姊三人各带来一双皮鞋。父亲和母亲让我试穿一下。我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就脱下来,夹脚夹得生疼,皮子又很硬,磨蹭脚后跟,走路都跷不开脚了。大约就试穿了这一次,便永远收藏在母亲那个装衣服的大板柜的底层。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我已经在家乡的公社(乡)里工作,仍然穿着农民夫人手工做的布鞋。
我家乡的这个公社(乡)辖区,一半是灞河南岸的川道,另一半即是地理上的白鹿原的北坡。干部下乡或责任分管,年龄大的干部多被分到川道里的村子,我当时属年轻干部,十有八九都奔跑在原坡上某个坪某个沟某个湾的村子里,费劲吃苦倒不在乎,关键是骑不成自行车,全凭腿脚功夫,自然就费脚上的布鞋了。一双扎得密密实实的布鞋底子,不过一月就磨透了,后来就咬牙花四毛钱钉一页用废弃轮胎做的后掌,鞋面破了妻子可以再补。在这种穿鞋比穿衣还麻烦的情境下,妻弟把工厂发的一双劳保皮鞋送给我了。那是一双翻毛皮鞋。我冬夏春秋四季都穿在脚上,上坡下川,翻沟踔滩,都穿着它。既不用擦油,也不必打光,乡村人那时候完全顾不得对别人的衣饰审美,男女老少的最大兴奋点都敏感在粮食上,尤其是春天的救济粮发放份额的多少。这双翻毛皮鞋穿了好几年,鞋后掌换过一回或两回,鞋面开裂修补过不知多少回,仍舍不得丢掉,几年里不知省下多少做布鞋的鞋面布和锥鞋底的麻绳儿和鞋底布,做鞋花费的工夫且不论了。到我和家庭经济可以不再斤斤计较一双布鞋的原料价值的时候,我却下决心再不穿皮鞋尤其是翻毛皮鞋了。体验刻骨铭心,双脚的脚掌和十个脚趾,多次被磨出血泡,血泡干了变成厚茧,最糟糕的还有鸡眼。
这回到上海买皮鞋,原是动身之前就与妻子议定了的重大家事。首先当然是家庭经济改善了,有了额外的稿酬收入,也有额内工资的提升;再是亲戚朋友的善言好心,说我总算熬出来,成为有点名气的作家了,走南闯北去开会,再穿着家做的灯芯绒布鞋就有失面子了。我因为对两次穿皮鞋的切肤记忆体会深切,倒想着面子确实也得顺及,不过还是不用皮鞋而选择其他式样的鞋,穿着舒服,不能光彩了面子而让双脚暗里受折磨。这样,我就多年也未动过买皮鞋的念头。“买双皮鞋。”临行前妻子说,“好皮鞋不磨脚。上海货好。”于是就决定买皮鞋了。“上海货好。”上海什么货都好,包括皮鞋。这是北方人的总体印象,连我的农民妻子都形成并且固定着这个印象。那天是一位青年作家领我逛城隍庙的。在他的热情而又内行的指导下,我买了一双当时比较价高的皮鞋,宽大而显得气派,圆形的鞋头,明光锃亮的皮子细腻柔软,断定不会让脚趾受罪,就买下来了。买下这双皮鞋的那一刻,心里就有一种感觉,我进入穿皮鞋的阶层了,类似进了城的陈奂生的感受。
回到西安东郊的乡村,妻子也很满意,感叹着以后出门再不会为穿什么鞋子发愁犯难了。这双皮鞋,只有我到西安或别的城市开会办事才穿,回到乡下就换上平时习惯穿的布鞋。这样,这双皮鞋似乎是为了给城里的体面人看而穿的,自然也为了我的面子。另外,乡村里黄土飞扬,穿这皮鞋需得天天擦油打磨,太费事了;在整个乡村还都顾不上讲究穿戴的农民中间,穿一双油光闪亮的皮鞋东走西逛,未免太扎眼……这双皮鞋就穿得很省,有七八年寿命,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换了一双新式样。此时,我居住的乡村的男女青年的脚上,各色皮鞋开始普及。
我第一次吃鳝鱼,也是那次上海之行时突破的。关中人尤其是乡下人,基本不吃鱼,成为外省人尤其是南方人惊诧乃至讥笑的蠢事。这是事实。这样的事实居然传到胡耀邦耳朵里,他到陕西视察时在一次会议上讲过:“听说陕西人不吃鱼?”其实秦岭南边的陕南人是有吃鱼传统的,确凿不吃鱼的只是关中人和陕北人。我家门前的灞河里有几种野生鱼,有两条长须不长鳞甲的鲇鱼,还有鲫鱼,稻田里的黄鳝不被当地人看作鱼类,而视为蛇的变种。灞河发洪水的时候,我看到过成堆成堆的鱼被冲上河岸,晒死在苞谷地里,发臭变腐,没有谁捡拾回去尝鲜。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实施时,西安拥来了许多东北和上海老工业区的技术人员和熟练工人,这些人因为买不到鱼而生怨气,就自制钓竿到西安周围的河里去钓鱼。我和伙伴们常常围着那些操着陌生口音的钓鱼者看稀罕。当地乡民却讥讽这些吃鱼的外省人:南蛮子是脏熊,连腥气烘烘的鱼都吃!我后来尽管也吃鱼了,却几乎没有想过要吃黄鳝。在稻田里我曾像躲避毒蛇一样躲避黄鳝,那黑黢黢的皮色,不敢想象入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天在上海郊区参观之后,晚饭就在当地一家餐馆吃。点菜时,《小说界》编辑现任副主编的魏心宏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啊呀,这儿有红烧鳝丝!来一盘来一盘鳝丝。”还歪过头问我,你吃不吃鳝丝,就是鳝鱼丝。我只说我没吃过。当一盘红烧鳝丝端上餐桌时,我看见一堆紫黑色的肉丝,就浮出在稻田里踩着滑溜的黄鳝时的那种恐惧。魏心宏动了筷子,连连赞叹味道真好做得真好。随之就煽动我,忠实你尝一下嘛,可好吃啦,在上海市内也很少能吃到这么好的鳝丝。我就用筷子夹了一撮鳝丝,放入口里,倒也没有多少冒险的惊恐,无非是耿耿于黄鳝丑陋形态的印象罢了。吃了一口,味道挺好,接着又吃了,都在加深着从未品尝过的截然不同于猪、牛、羊、鸡肉的新鲜感觉。盛着鳝丝的盘子几乎是一扫而光,是餐桌上第一盘被吃光掠净的菜。似乎魏心宏的筷子出手最频繁。多年以后,西安稍有规格的餐馆也都有鳝丝、鳝段供食客选择了,我常常偏重点一盘鳝丝。每当此时,朋友往往会侧头看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诧异和好奇是不言而喻的。
还有两把小勺子,也是此行在上海城隍庙买的,不锈钢做的,把儿是扁的。从造型到拿在手里的感觉,都特别之好,不知在什么时候弄丢了一把,现在仅剩一把,依然光亮如初,更不要说锈痕了。有时出远门图得自便,我就带着这把勺子,至今竟然整整二十年了。
还有一个细节,颇有点刻铭的意味。
还是那位年轻作家陪我逛街。我们随意走着,我已记不得那是条什么街什么弄了,只记得街道两边多是小店铺。陪我的青年作家随意介绍着传统风情和市井传闻,我也很难一遍成记,尽管听得颇有趣味。突然看见一个十分拥挤的场面,便停住脚步。一家小店仅一间窄小的门面,塞满了顾客,往里硬挤的人在门外拥聚成偌大的一堆;从里头往外挤的人,几乎是从对着脸拥挤的人的肩膀上爬出来;绝大多数为男性青年,亦有少数女性夹在其中,肌肤之紧密接触也不忌讳了;往外挤着的人,手里高扬着一种白底碎花的衬衫。不用解释,正是抢购这种白底上点缀着蓝的红的黄的橙的小花点的衬衫。
1984年春末夏初,上海青年男女最时髦、最新潮的审美兴奋点,是白底花点的衬衫。
十余年后,我接连两三次到上海。朋友们领我先登东方明珠电视塔,再逛浦东新区,令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新的景观和创造新景观的奇迹般的故事,从眼睛和耳朵里都溢出来了。我在宝钢的轧钢车间走了一个全过程,入口处看见的橙红色的钢板大约有两块砖头那么厚,到出口处的钢材已经自动卷成等量的整捆,厚薄类近厚一点的白纸,最常见的用途是做易拉罐。车间里几乎看不见一个工人,我也初识了什么叫全自动化操作。技术性的术语我都忘记了,只记住了讲解员所讲的一个事实:这个钢厂结束了中国钢铁业不能生产精钢的历史,改变了精钢完全依赖进口的局面。尽管是外行,这样的事实我不仅能听懂,而且很敏感,似乎属于本能性地特别留意,在于百年以来留下的心理亏虚太多了。
从小学生时代直到进入老龄的现在,我都在完成着这种从祖先遗传下来的先天性心理亏空的填垫和补偿过程。我们的第一台名为“解放牌”的汽车出厂了。我们有了自己生产的“红旗牌”轿车。我们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我们的卫星上天了飞船也进入太空了。我们有了国产的彩色电视国产空调国产电脑和国产什么什么产品。这样的消息,每有一次都是对那个心理亏虚的填垫和补偿,增加一份骄傲和自信,包括制造易拉罐的这种钢材对进口依赖的打破,也属同感。我便想到,什么时候让欧美人发出一条他们也能“国产”中国的某种独门技术的产品的消息的时候,我的不断完成着填垫补偿心理亏空的过程,才能得到一个根本性的转折。
告别布鞋换皮鞋的过程发生在上海。吃第一口黄鳝的食品革命也始发于上海。这些让我的孩子听来可笑到怀疑虚实的小事,却是我这一代人体验“换了人间”这个词儿的难以轻易抹去的记忆。还有历历在目的上海青年抢购白底花点衬衫的场景,与我上述的皮鞋和黄鳝的故事差不了多少。在南方和北方、东部和西部都被灰色黑色和蓝色的中山服红卫服覆盖着的国家里,一双皮鞋一餐鳝鱼丝和一件白底花点衬衫,留给人的镂刻般的记忆,记忆里的可笑和庆幸,肯定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从大理到泸沽湖
头上的风花雪月
不足一小时,飞机从昆明飞到大理,降落在一座被削平的山头机场上。视野开阔,无遮无碍,远处的山和眼皮下的大理城尽收眼底。一个风格独具的高山小型机场,小到只有刚刚落地的这一架飞机,没有拥挤,更不会熙攘,颇有凛冽寒气的风,把旅客刚刚出口的话儿和热气一律扫荡,抛撒。
沿着苍山绵延起伏的山系,远远望去,可以辨别新城和老城截然不同的风貌。从苍山到平川坝子漫缓下来的坡地上,房屋呈现出自然错落高低的壮观景象。即使是大片大片的平房或低层楼房,前边的建筑绝不遮挡后边的房屋,从平川一直立体展现到半山上。无论姿势别致的新建筑物或传统的老式房子,几乎一律把外墙都涂成白色,或者纯白的瓷片。苍山是深灰到黑青的颜色,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宽幅襟怀里,是大片白亮亮的建筑群,如此强烈的反衬,又如此和谐,从视觉到心理都感觉轻俏和透亮。与苍山并列的是黄色的秃山,断崖裸露无遗,沟壑也赤裸无遗,颇类西北黄土高原地区的地貌。两条平行并列的山系之间,是一片灰蓝色的水,高原人习惯把这种高原湖泊称作海,这个海的形状活像人的耳朵,便有洱海之称。洱海平静清丽,把两列风貌和气象迥异的山系襟连衔接,一种天然和谐的过渡。
满城都飘动着白衣白裤。白族喜欢白色。白色的选择和白族的族史一样悠久。令人眼花缭乱的新潮时装,起码现在还无法动摇白族少女对白衣白裤坚定到崇拜的审美选择。一年四季无论季节如何变换,少女的一袭白色服饰却始终不变。最神秘也最招惹人的是少女的包头,用漂亮精湛这些词汇似乎都不及意。包头有四种颜色,分别代表风花雪月。大理在两条山系夹峙之间,形成一条风道,常年有风,不同的时节刮不同的风;大理气候温润,四季有花,山野的花从年头开到年终;苍山顶上却是终年冰雪封盖,融雪的好水注入洱海,滋润着高原;没有烟气污染也不见尘埃迷弥的天空,月亮就愈显得清净和柔媚。风花雪月都是大理特定地理环境下大自然的恩赐。白族少女将其具象为符号戴到头顶,一种对大自然虔诚的膜拜。我很感动,一个自古以来就把风花雪月顶在头上的民族,当会是怎样一种胸怀和心地?
最神秘的是包头的左耳侧那一绺白色线穗,垂过肩膀,暗示为未婚的女子,剪短到耳际的,标示为已婚。无论这白色线穗或长或短,是不允许任何人触摸的,尤其男性。如若谁敢违禁犯忌冒险动手,便要遭到惩罚,打是最轻的了。唯有求爱的小伙子可触摸少女过肩的长线穗。触摸表示求爱。小伙子必须有十分被接受的把握才敢伸出手去,姑娘接受了这种求爱皆大欢喜皆大完美;如若遭到拒绝,小伙子就得到女子家里义务做工,时限为三年,以观其行状,由姑娘最后表态做出抉择,留下来或走人。
蝴蝶泉
汽车在苍山宽幅襟怀里弯来绕去。下车前行,寻觅到杂树密林遮掩下的一个水池边。水是地下涌泉,真是太清了,清到纤尘不染,至清至净,透澈如无,可以逼真地透见水底一丝一缕的水草。这是声名远扬的蝴蝶泉。
原以为只有浪漫派诗人才会给此泉以蝴蝶命名。了知原委后,方才明白这样动人的泉名纯系写实主义的杰作。泉边有合欢树,蝴蝶在枝条上停落,一只扒着一只,垂吊下来,五颜六色的彩蝶,一串一串从树枝上倒挂垂吊在泉水上空,蔚为壮观,亦堪称奇到不可思议的奇景。据说是合欢树分泌散发着某种气味,蝴蝶难以抗拒这种气味的诱惑,遂成此景。我不敢全信,合欢树并非仅此一棵,而蝴蝶独恋此树却是绝无仅有,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只有这儿的合欢树才有分泌出蝴蝶喜欢的那种气味的特异功能。
苍山怀抱里的这一汪好水,涌流了不知多少年,彩蝶垂吊合欢枝条的奇景也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可谓“吊在深山人未识”。20世纪60年代,才被电影《五朵金花》剧组选外景时发现,这泉和这泉水上的蝴蝶串儿,就和《五朵金花》里美丽的金花一起出名了,蝴蝶泉成为天下名泉。我猜想这个美丽的泉名应该是剧组人员的集体创作。这个蝴蝶泉的浪漫奇观,连郭沫若老先生都难以拒绝诱惑,不远千里攀上山来,到此一游,不仅乘兴挥毫,为此泉题写了“蝴蝶泉”三字,而且赋得七律一首。郭老题名的蝴蝶泉镌刻在泉水涌流的出口处,论书法是精湛称绝的。那首七律已制碑,按郭老的亲笔书法刻制,亦为大家气象,弥足珍贵;只是那七律的遣词采句,在印象里的大师的诗词著作中,仅算得一般,不属上乘。
蝴蝶泉下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泉,水量更大,泻出时在小小的跌差处形成碎银般明亮的小瀑布。此泉没有命名,却有传说惹人,撩一把水,升官;撩两把,发财;撩三把,得艳遇。游人和陪客便嘻嘻哈哈争抢撩拨水花,谁也未必当真,图得快活有趣。我便调侃,撩过四把五把,官财色如果俱得,内乱外患也就交至。
凤凰山·鹤翼村
一大早乘车出大理城,沿着两条山系之间平坦宽阔的坝子西行,黄突突的秃山在右,苍劲挺拔戴着银白雪帽的苍山在左。清凉的晨风让人忍不住敞开车窗。窗外田野里一抹翠绿。一色的蚕豆秧,如绿波涌过来,闪过去,一眼望不到边际,看多了就觉得缺少色彩的变化和调节。据说蚕豆近年间销路通畅,既可以做小食品,更可以做饲料,用途不衰,销路便红火。农民以此作为作物种植的选择,是本能的,田野就成为蚕豆的一统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