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说没便没了。我对不起他……再也没脸去见他了。”热泪啪啪落下,正落在竹喧脸上。她 怕把女儿吓哭,忙伸手轻轻拍打。喧儿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她心里愈发难 受,想了又想,终是狠不下心,低头含泪道:“喧儿出生后还没见过爹地,这次万里迢迢地回 来,总得瞧瞧爹地是什么模样。妈咪带宝贝去看一眼就走,喧儿乖乖地别出声,好不好?” 竹喧像是听懂了,竟在她怀里点点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清流在旁心如刀割,捂着嘴哭 道:“樱儿,瞧在孩子的面子上,你就装作不知道,这辈子……不照样过了?” 雪樱目光清寒,含泪摇头道:“我此生还有什么颜面再去嫁他……况且……”却不再往下说了, 淡淡一笑,轻声对车夫道,“去开车吧,我们去沉香寺。”
第二十九章 莲心如焚香成谶
沉香寺里的宝殿很多,错落地掩映在茫茫绿树间,在青色暮霭里无限朦胧幽秘。寺内四处引 着涓涓溪水,水槽底上铺着淡白色的卵石,粒粒浑圆,如冷冷的眼睛张望。沿着曲折的小路 往寺深处走,一路上竟静无一人。 清流方才跟她说,等见到寺内荷塘时就快到了,此时刚转过一处殿角,果然眼前便是亭亭荷 田。时已薄暮,满池荷花渐渐收拢花瓣,花骨朵在田田莲叶间半张半合,似要闭目睡去。低 头看喧儿也似困乏了,在怀中频频打呵欠,小手握拳,紧紧地揪着她的衣襟。她略略放下心, 轻声道:“喧儿真乖,一会儿千万不要出声,咱们在外头……看一眼爹地,就好回去了……” 沿着荷田旁的青泥路直直走去,尽头处的殿堂檐角很低,被郁郁松柏拱围,在暮色荒冥中几 乎隐没了。几扇正门对着荷塘大大敞开,殿内却暗沉沉地如薄夜笼罩,只有佛像前的香烛, 幽幽闪着红芒。 祖荫正伏在神龛边的条案上静静写字。案角置着小小灯盏,青灰色的火光摇摇不定,映着他 身影恂恂如燕竹,眉目极是平静安稳,除了手腕轻转,身体几乎岿然不动。恍然是刚到上海 的时候,她抱着画夹在灯下画静物写生,他日日半夜从纱厂回来,一声不响地坐到对面,翻 开厚厚的账本,一页页察看。水晶台灯晶澈清明,他的脸在灯下俊美如大理石像,突然皱起 眉头,唉声长叹…… 她几乎像做梦一样,脚下微动,竟身不由己地踏入殿内。地面上铺着大块的青砖,暗沉沉地 如寒水凝结。脚步嗒嗒轻响,他却恍然不闻,只是静静地埋头疾书。她心神激荡,张嘴却不 敢说话,眼里一酸,泪水已簌簌落下。喧儿在怀里动了动,将衣襟揪得更紧。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她终于开口唤他:“祖荫……” 他的胳膊僵了一瞬,却伸手将毛笔往青砚里一蘸,继续回腕往米黄宣纸上书写。她再无勇气 出声,屏息凝神地站在当地,默默地看着他。 晚风习习,仿佛带着荷叶荷花的冷香,嗖嗖地从殿门吹入。他又写了几个字,似乎有所觉察, 缓缓地放下笔,抬起头来望着她。一瞬间像是难以置信,微微眯起眼睛。她泪凝于睫,努力地从唇边挤出浅浅微笑,轻声道:“祖荫,是我……” 他仿佛痴了般将手按在纸上,良久嘴角勉强抽动,手轻轻一抬,案上黄色宣纸遽然失了约束, 被晚风哗啦啦吹起,如絮的微痕,在满殿青色烟霭里软软飞舞,又飘飘忽忽地落到地上。
他蓦然回神,急急俯身去捡。案上还有许多写满字的纸,亦被风吹得掀掀欲飞,她忙走到案 边,伸手拿起镇纸压好,见脚边一张宣纸盘旋卷动,正蹲下身欲拾起,他却沉声道:“你别动。” 见她含泪看过来,目中神色惨淡,他就算满心坚冰,此时亦悄然有裂缝,叹口气摇头道:“这 是替玉钿祈福的地藏经,还没有装订成册。你不知道经文的前后顺序,莫要弄乱了。还是我 来拾吧。” 他动作甚快,说话间已将地上宣纸拾得干干净净,拿在手上一页页翻检,唇角微动,轻声诵 读,半晌将一叠经文理通顺序,抬头见雪樱注目凝望,温然道:“我许愿为亡人抄诵四十九部 地藏经,借地藏菩萨法力,垂赐慈悲,结佛果善缘,替她消了今生孽障,重入轮回往生…… 还差几百字就抄完了,等我心愿圆满时,也愿亡人灵魂得安。” 他眉宇间平静如水,目光空空如出世,言语间竟似有禅意。她悄然落泪,哽咽道:“祖荫,你 怎么……怎么成这样子了……像是参禅一般……” 祖荫眉间闪过一丝诧异,默了半晌竟是微微笑了。他的眉宇依旧清秀如初,霎时却隐隐笼上 寒霜,轻声道:“世间情爱最苦,两年来身心昼夜煎熬,无时无刻不痛楚。无奈之下,只得往 佛经里寻大自在。若不是日日持经诵读,渐渐心如止水……恐怕我……我早就被逼疯了……” 他目光泯然,自失般摇头一笑,温语道:“我不该说这个,请齐太太恕我一时心神激荡,口不 择言。”指指殿角的牌位道,“你是来看玉钿的吧?今日是她断七,多谢你还有这份心意…… 她临去前说对不起你,如今当着她的灵位,请齐太太受我一拜,权当替她赔礼道歉了。”说罢 躬身深深一揖。 雪樱心如刀割,泪水哗哗涌出,捂着嘴却不敢放声痛哭,亦不敢看他,点点头哽咽道:“我给 少奶奶上香。”低头看着怀中喧儿作难。脚下青砖地冷硬,若将她放在地上,万一站立不稳, 恐怕便会磕破手脚。举目往殿中四顾,除了灵位前的蒲团外,并无软和之物。只得转目看向 他,低声道:“能不能……帮我抱会儿?” 祖荫目光一寒,将脸缓缓侧过。她满胸悲辛无尽,索性将心一横,伸手将喧儿拍醒,将她放 在地上,蹲下微笑道:“喧儿自己乖乖地立着不要动,妈咪去去就来。”正待站起,斜刺里伸 来一双手,祖荫俯身将竹喧抱起,低声道:“你去吧。” 她痴痴地看着他,泪如泉涌,嘴角微微抽动,终究垂目道:“谢谢你。”转身朝殿角牌位走去。 竹喧乍然从梦中醒来,张口打了个呵欠,像是发现已换了个怀抱,好奇地盯着他看。一双眼 睛如满月之清光皎洁,乌溜溜地极是可爱,忽然朝他甜甜一笑,转目指着案上毛笔,嘴里呵 呵示意。 祖荫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只觉得她的小手按在肩膀上温绵可怜,让人情不自禁地只想疼爱,便从砚台边拿过毛笔,微笑着递到她手中,见她举起来便往嘴里送,忙伸手夺过,轻声笑道: “傻孩子,这个不能吃。”看到桌角上摆的一盘水红菱角,挑个圆整的递给她,微笑道,“来, 吃菱角罢。” 菱角乌沉沉地不甚好看,竹喧拿过看了一眼,很不感兴趣,劈手便扔到地上。举起脸甜甜一 笑,看到他的领口布扣凹凸如豆,举着小手便来解。小孩子颇有几分蛮劲儿,祖荫竭力侧脸 躲闪,却如何也躲不开,眼看着扣子已被解脱,她咯咯大笑,臂上一使劲,竟要顺势扯开领 口。他急忙腾出一只手与她抢夺,却又不敢真个用劲,左躲右闪,只是无法可想,心里一急, 侧脸便朝殿角喊道:“樱儿!” 她遥遥地在殿角站起,见他模样狼狈不堪,扑哧便笑了。疾步走过来,从他怀中接过女儿, 用手指拨拨喧儿的下巴,佯装生气地皱眉笑道:“喧儿又淘气了?快给……赔个不是。” 喧儿在她怀中咯咯痴笑,渐渐安静下来,只默默地睁着大眼睛看着祖荫,良久张了张嘴,极 为清晰地喊道:“PA-PA。” 雪樱脑中轰然混乱,胸中热血翻腾如沸,转目看向祖荫。他嘴边亦浮起一丝微笑,目光蓦然 温柔,伸手摸摸喧儿的小手,轻声道:“殿里气氛阴冷,又供着亡人的灵位,小孩子眼睛最是 干净,恐怕看见了什么,怪不得连声说怕。你既然已上过香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抱着…… 喧儿快走吧。” 她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满胸热血生生化作彻骨阴寒,几乎瑟瑟地发起抖来。嘴角抽动, 朝他强自一笑,抱着喧儿急急便往外走出。门槛甚高,在暮霭里并不容易瞧见,她走得飞快, 脚下稍不留神,重重一磕,几乎踉跄摔倒,好容易扶着门框站定,正要举步迈出,却听他在 背后沉声喊道:“樱儿!” 她的背影清瘦,双肩如削,只教人顿生怜意。祖荫目光渐渐柔和,叹口气轻声道:“你等等, 我送你们出去。”就着案角灯盏点起一只旧灯笼,提到门边递过来,又默默伸手从她怀中接过 喧儿,与她并肩走出。 月亮只是极细极细的一勾,低低地挂在荷塘上。莲叶田田,如碧玉制成的裙幅,随着灯笼的 昏黄晕影移动,一片一片地在夜色里缓缓浮现,又缓缓退回黑暗。凉风嗫嚅,从荷叶间簌簌 吹过,叶片如颤动般,在荷塘里卷起一道凝碧的痕。却有一支荷花令箭蓦然跳到光圈里,花 苞粉红,如孩童紧握的拳,擎在淡墨的夜色里。 竹喧立刻伸手抱着祖荫的脖子,另一手指着花苞,嘴里呵呵示意。雪樱皱眉摇头道:“见什么 要什么,有完没完?快走罢。”将灯笼往前一送,那个花苞儿跳出光圈便瞧不见了。 喧儿急得几欲哭泣,趴在祖荫的肩膀上,向虚黑里努力招手去够,却哪里抓得着?祖荫微微 一笑,停下脚步道:“只是一枝莲花,孩子既然喜欢,就给她罢。”回身亲自摘下令箭,递到 她的小手中,轻声道,“这次拿着玩吧,不要再往嘴里送了。” 喧儿握着花儿朝他甜甜微笑,笑容娇媚,可爱到了极点。祖荫忽然泪如雨下,几乎站立不稳, 俯身将她放在地上,背转身抬袖覆脸,竟然失声痛哭:“樱儿……你当初既然走了,今天又为什么要来?你当初为什么要那般对我?” 放下袖子,青衫湿如汪着泪水的积水潭,哽咽道:“你骗我早早回青浦过中秋,等我一走却立 刻转身去找齐公子……樱儿,你若真心喜欢他,只要你跟我说,我也会放你走。可为什么要 让我眼睁睁地看你们在楼下亲热?这两年……这两年只要一想到那日……就如同让我刻刻赴 死……” 她泪如泉涌,汩汩地顺着脸颊淌下,却拼命咬着嘴唇,只是不出声。他满脸泪水纵横,恨声 道:“你今天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走?”目光痴乱,伸手狠狠地将她揽到怀中,俯身重重吻 上她的唇。 他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几乎将她嵌入胸中,只在她唇间辗转缠绵。月落星沉,良夜乍没, 光阴悄逝,此生如风中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此刻又与她同在一个莲花座。此刻明明 知道逝水东流,杳然不归;此刻明明知道花萎死于地,不能返枝重芳;此刻明明知道,她已 与他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儿女成群。此刻无论怎样清楚明了,心中的恩爱却难以断念,只 深深地在她唇间吮吸。 这吻在她心中渐渐燃起一把火,这是在梦里盼了多久的温存啊……她在医院里痛如重生,独 自在夜里生下喧儿,身侧却无人堪说;喧儿高烧不退,她整夜抱着在屋里打转,轻声唱儿歌…… 一个个绝望般的暗夜,这样的温存盼望,是甘中最苦苦中最甘,是擎在黑夜里的一星灯火, 遥遥温暖身心……大殿上许是到了做晚课的时候,忽然间钟磬齐响,随风送来梵呗的声音。他如梦初醒,伸手 推开她,低声道:“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你已经嫁人了……夫妻伦常是人世大信,我先前已经 错了,此刻更不能再这样对你……”俯身抱起喧儿,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佛家说, 儿女是前生的冤债,可这般可爱的孩子……齐公子真有福气……” 她眼中莹莹生辉,如做梦一般抬手去抚他的脸,悄声道:“祖荫,其实……” 身后却有人大声喊道:“少爷,少奶奶的断七仪式马上就开始了。法师说,若四十九部地藏经 抄好了,请你一起拿去吧。”又冷声道:“齐太太,齐先生已在寺门口等了半天,你若还不走, 恐怕他就预备进来找你了。”语义冷峭,声音却并不陌生,正是进宝。 她听到“少奶奶”三个字,浑身一颤,胳膊便僵在了半空。祖荫亦随着她僵住了,深深地看 着她,目光痛楚,终于后退一步道:“替我问齐先生好。”垂首将喧儿放下,头也不回地匆匆 离去。云昊果然站在寺门口的石桥上等待,见她抱着喧儿出来,迎上去微笑道:“云濛,你怎么连一 会儿都等不得?哥商议完事情,听说你却走了,怕你们误会难解,赶紧追来找你。”又皱眉道, “祖荫他怎么不送你出来?他若还不肯原谅,我亲自去跟他道歉。” 雪樱看着他只是说不出话,半晌目光闪烁,微笑着低声道:“少奶奶今日断七,祖荫许愿替她
抄经,还差几百字才能功德圆满。他说……等过两日就回上海找我。咱们先回去吧。” 云昊缓缓皱起眉头,仔仔细细地瞧着她。她的目光如柔波般安详宁静,他终于放下心来,点 点头道:“好吧,那我就不进去打扰他了。咱们回去等着他。”挽起她的手笑道,“哥说了要亲 自开车送你,中午却没送成,晚上补上吧。” 云昊自开车载着雪樱当先而去。陆豫岷坐在后面的车里,听着马达轰隆隆作响,只觉得心神 不定,随口问车夫道:“小姐今日是不是先去城西陈家,又去城东沉香寺?” 车夫诧异地摇摇头道:“我们先去了城东张太太家。从张家出来,没多远就是沉香寺。对了, 今日小姐从张家出来时,哭得十分伤心,说要立刻回上海……” 他心里一沉,倒吸一口冷气,将脚狠狠跺下,沉声喝道:“停车。”车夫忙踩下刹车,车身往 前猛地一冲,才慢慢停下。前面的车已缓缓没入苍黑夜色,红色尾灯亦看不见了。他略一思 索,心里已有了决断,低声道:“马上调转车头,回沉香寺。”第三十章 长相思兮长相忘
从玻璃窗望出去,天空里密密布着铅灰云层,花园里一片冉冉的潮气,天色晦暗不明。云昊 历来用早点极准时,时钟咣咣地敲第八下时,正好踏入餐厅,见陆豫岷负手站在窗前朝大门 张望,听脚步声进来,却连头也不回。 他倒未在意,自去拖开餐椅坐下,从银质壶里倒出一杯咖啡,又伸手拿过今日的报纸,低头 匆匆地将报纸看了一遍,拧眉微笑道:“两年前特意写的认亲启事,到底没机会刊登出来。唉, 今日又该替云濛拟一份结婚启事了。” 陆豫岷默默地转过身,眉间微有忧色,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皱眉道:“三小姐怎么不下来吃 早饭?” 云昊将报纸放到桌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道:“云濛昨晚回来就嘱咐过,喧儿昨日有些晕车, 要好好补一觉,今天早晨不必打扰她们。” 陆豫岷点点头,走到餐桌旁坐下,想了想却又招手叫过女佣道:“你到顶层去敲敲门,若听到 三小姐答应,就问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菜。”见云昊目光疑惑,苦笑道,“请二少爷莫要怪罪。 我有点不放心。” 云昊心中大奇,缓缓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微笑道:“你今日怎么了?有事情就说。”陆豫岷却 摇头不语,略等了一会儿,见女佣折返回来,忙站起来问道:“小姐说什么了?” 女佣却神色惶恐,摇头道:“我敲了半天门,都没听到小姐答应。恐怕睡得太沉了。” 云昊横目向他一扫,低呼出声,霍然起立,扔下餐巾便往顶层奔上。冲到门前抬手便欲砸门, 想了想又换成屈指轻叩,唤了两声“云濛”,屋里却毫无动静。 他心里一沉,一脚便狠狠踹下,门重重地晃了晃,里面仍是寂静无声。陆豫岷气喘吁吁地拐 过楼梯转角,见他又抬脚欲踹,忙喊道:“用钥匙开。”云昊一声不吭,接过钥匙咣咣地拧开锁,急急推门冲入,却立刻像痴了似地呆在当地,半晌转过身咬牙道:“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冷寒如冰,陆豫岷欲言又止,叹口气苦笑道:“我若都知道,又怎么会让小姐……偷 偷走了?”
屋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地摊在床上,触手微凉。窗帘只拉开一半,黯淡的天 光从玻璃窗透入,满床锦绣般的粉紫色仿佛都在黯淡地苦笑。床头花瓶里还插着昨日的玫瑰, 满满一束恬静的深红,还未从清梦中醒来,只有芳泽甜软袭人。 云昊目光狂乱,扭头在房中四顾,瞥见花瓶下压着一角粉笺,扑过去伸手拿起。笺上泪痕犹 湿,果然是云濛的笔迹,用蓝墨水写就,清秀雅致。 “哥: 当年不明世事,情怀初开,随祖荫私奔至青浦,令少奶奶枯槁独居,已经害人不浅。此次她 更因我而遽然病逝,幽冥中再负故人。 长夜难眠,伏枕辗转间悄然思省,夫妻伦常是人间的大信不坠,我两番做错,今生已无法弥 补过失,更无颜面以夫妻之名与祖荫相对,缘止于此,不如就此相忘。 我已带喧儿远走,并以上帝之名起誓,哥若因此怀恨祖荫,日后再对他有不良之举,所有罪 孽罪果,冥冥中定会报应至我身。 云濛顿首”
云昊呻吟一声掷下纸笺,已是步履不稳,痴痴在床角坐下,身子几乎弓成一团,突然抬头怒 道:“她怎么会知道?难道是祖荫埋怨她?他竟然敢……害得云濛远走……”将拳头捏得格格 直响,咣一声将花瓶砸得粉碎,站起身就往外冲。 陆豫岷一步拦在他前面,大声喝道:“少爷,你冷静一点。”见云昊臂上力气极大,只得喊道, “有件事不得不跟少爷说……小姐昨日阴差阳错先到了张家……得知少奶奶死因后,虽然后 来也去了沉香寺,但并未跟祖荫说出真相。” 云昊脚下一顿,狠狠地看着他,冷冷地道:“你还知道什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伸手推开 他便要往外走。陆豫岷却静静地握着门把手不动,摇头道:“昨晚我怕你知道后立刻去质问小 姐,反而将事情弄糟……少爷,我们已经错了两次,不能再错了。” 云昊目光冷寒如冰,面无表情地道:“让开。” 陆豫岷重重摇头,痛心地道:“少爷,你冷静点听我说。小姐她……外柔内刚,现在心结难解, 满怀愧疚地离开,你若这样狂乱,就算找到她,恐怕也难劝她回头,只会令小姐更加义无反 顾。你仔细想想,她昨天从沉香寺出来时,是不是像换了一个人?脸上那种小女儿家心思清 明的感觉,已经全部没有了……连少爷您都被她瞒过……”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总把小姐当 成……四姨太。当年四姨太说世事难两全,我就偏想让小姐事事圆满……小姐与祖荫两情相 悦,唯独欠缺名分,我就千方百计地替她盘算。”他眼底隐约泪水闪动,轻声道,“咱们一心想让小姐好……万事替她打算周全,再逼她接受,却从来都没问过小姐自己,她想要的到底 是什么……”
云昊的声音疲乏而冷淡,摇头道:“世事复杂黑暗,她心地单纯,怎能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 该要?我这个当哥的替她甄选,难道还是做错了?” 陆豫岷默默地不出声,顿了顿道:“我们怕小姐被欺骗,逼她远走以忘情,此时再看,当年确 实做错了……我昨晚觉察不对,立刻回沉香寺告知祖荫重要关节……他得知真相后几乎昏厥, 当时便声泪俱下,连声说都是他不好,对不起小姐……并没有埋怨少爷半句。” 云昊目光闪动,半晌轻声道:“那他怎么没跟你回来见云濛?” 陆豫岷叹口气道:“昨日断七,正是亡人魂魄投生的日子……他不能贸然扔下那边不管。他说 等过午夜子时一过,便立刻赶回上海见雪樱和他女儿。”吁了口气接着道,“请少爷稍安勿躁, 我立刻带人去找小姐,请你在家中等着祖荫。他若子时从青浦动身,也差不多该到了。小姐 如今心结纠结,恐怕……只有祖荫才能替她解开。” 云昊伸手覆额,目光渐渐冷静,半晌轻声道:“你去吧。云濛孤身一人,又带着喧儿,想必走 不了多远。你截到她,就说只要她肯回来,以后万事都随她心意,我决不再干涉……” 陆豫岷深深一点头,轻声道:“少爷还是去书房等我电话吧,免得在这儿……触景生情。我出 去时跟门房说一声,若是有陈姓客人到来,不必另行通报,直接带去书房见您。”书房里黯黯地,云昊也不愿开灯,走到乌暗暗的书柜边,俯身拉开下层抽屉,将两年内云濛 寄回的信函统统拿出,握在手里一一翻检。此时再看信封上一丝不苟的“上海闸北台家桥 益 群纺纱厂 陈祖荫亲启”字样,只觉心中错综复杂,长叹一声,将信件放到桌上,坐到椅中一 枝接一枝地吸烟,默默盯着袅袅的烟雾发呆。 书房门轻轻地开了,随着门开处带起微风,青白色淡烟朝着天花板暧暧回旋而上,门口处悄 然出现一个极清峻的身影,穿一身竹根青长衫,恂恂如燕竹。烟霭不明,乍然看不清他的面 容,云昊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站起身,垂首却无话可说,尴尬地道:“你来了?” 祖荫慢慢走进来,狠狠地盯着他看,目光如能噬人般,声音怒意激荡,却极力压抑怒火,一 字一顿地道:“樱儿在哪里?还有我女儿呢?” 云昊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你来晚了一步……云濛带着喧儿偷偷走了,刚离开不久,想必 走不了多远……陆经理已经带人去找,等截到人后立刻就打电话回来。” 祖荫急怒交加,张口竟说不出话,半晌吃力地道:“樱儿带着喧儿走了?她昨日来见我时,竟 然……一字不提喧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想到雪樱独自将女儿带大的艰辛不易,再想到昨 日喧儿在他怀中撒娇痴笑,只觉满心痛楚如撕裂,眼中泪水簌簌落下,哽咽道,“樱儿她心地 善良,性情又温柔如水,若非遇到了万不得已的难关,她怎能狠得下心一个字也不跟我说? 又怎能带着女儿悄然远走?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云昊目光冷凝,将桌子狠狠一拍,霍然立起,恨声道:“她是我亲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 能对她做什么?倒是你,昨天跟她说的什么话?夫妻伦常是人世的大信不坠……只有你这种 书呆子能讲出这种话。她为什么悄然远走?就是你的大信不坠将她逼走的。” 祖荫的声音几乎瑟瑟发抖,沉声道:“她是你亲妹妹?你现在亲口承认她是你妹妹了?你这个 混蛋,两年前在这间书房里,跟我说的是什么?还逼我答应在楼上不得出声,眼睁睁看着你 演戏。你怎么能如此骗人?” 云昊眉峰微挑,冷冷一笑道:“我骗人又怎么样?我让你别说话,你就真个傻呵呵地不出声? 那晚只要你出言喊一句,恐怕就不会是现在的结果。你如今还敢怪我?”
祖荫气得说不出话,猝然间竟被这般无赖言语堵得无言以对。垂目看见满桌信封上的“陈祖 荫”,低低惊呼,忙伸手拿起一封。撕开信封的人恐怕极为急切,大部分信封口都如毛边纸般 乱七八糟,他抬目狠狠瞪了云昊一眼,低头抽出信纸,就着窗口透入的晦暗天色看了两行, 已是潸然泪下,哽咽道:“傻樱儿,当初我到上海承接益群纱厂,本就是为了你。就算纱厂被 英使馆强行收购,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为这个,忍心扔下我独自离去?”
他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云昊,目光却渐渐平静安详,半晌竟然微微笑了,轻声道:“你当年竟然 以此逼她远走?我也不欠你的人情,区区纱厂,送给你就是了。”举目四顾,伸手从桌上的笔 架里抽出一枝自来水笔,将信纸翻过,俯身在背面唰唰地写下几行字,横目一扫,又拿过桌 角的裁纸刀,将雪亮的刀锋往左手拇指上重重一捺,满手顿时鲜血淋漓,朝落款处用力按下 指印。 他慢慢直起身,眼中瞬间怒意迸发,狠狠地道:“我立了字据在此,益群纺纱厂现在归你所有, 愿意让哪国使馆收购都随便。”指间鲜血汩汩,啪啪地落到满桌信封上,血珠四下溅开,如桃 花朵朵,在纸上鲜活盛开。他又将信纸往云昊面前一推,冷笑道:“当年你做的人情我都还清 了,请你把樱儿和女儿还给我,从此放我们全家一条生路罢。”
云昊早已惊呆了,正要张口说话,眼角却瞥到门口蓦然出现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悄无声息地 对着房内举起枪管。他反应极快,电光火石间已俯下身去,从抽屉里摸出枪,抬臂对门口连 射。 两处几乎同时乌芒一闪,啪啪几声巨响,门口那人被打中胳膊,扶着门框摇摇欲坠,挣扎着 对桌前狞笑道:“二少爷,大太太说云腾少爷在地下孤零零的,无人供他鸦片消遣,请你下去 陪他,免得他一人寂寞难受。二姨太说……”话未说完,突然双眼圆睁,像见到难以置信的 事情,惊异地张大了嘴巴,颤颤巍巍地朝桌后扬起手来,胸口却又啪啪连中几枪,只来得及 说了句“二少爷,你竟然……”,便沿着门框软软栽倒。
鲜血如瀑飞溅,大片大片的玫瑰红在桌上缓缓洇开,在漠漠阴沉里如桃花般鲜明亮丽。是那 日他挑帘而入,正对着窗外一树云雾漫漫的桃花,雪樱站在窗前,衣服的云肩上、衣襟上绣 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春暖日妍,毕毕剥剥在空气里燃烧。 是那日樱儿身着凤冠霞帔,百花褶裙下大红绣鞋,行走时步步生莲,脸颊微粉,在腾腾红烛 下如日出牡丹。烛光照在胭脂色帐子上,波光潋滟,嫣红满地,她一双凤目澄澄如含春水, 抬脸嫣然一笑,灿烂如桃花漫漫盛开,将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上,含笑道:“祖荫,你要…… 好好待我。” 是那日樱儿的石榴红肚兜上的无数桃花,丝丝缕缕的馨香销魂入骨。他伸臂将她揽在怀中, 朝那一抹石榴红深深吻下,身体亦慢慢在她胸前绵软,只愿从此长醉不复醒……有人急急地 伸手接住他,焦虑地俯身说什么,却渐渐听不见了,恍然中只觉眼前这张脸的弧线柔和圆润, 与樱儿极为相似……云昊抱着祖荫略一移动,见他胸前鲜血如瀑,竹根青长衫已几乎被血染成紫红,只吓得心神 俱裂,急急喊道:“祖荫,医生马上就到……你千万要坚持住。”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极 为微弱,眼看着已命悬一线,不觉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地道:“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求求 你千万坚持住……好妹夫,求求你了……” 祖荫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竟然渐渐地睁开了眼睛,嘴边绽开一丝笑容,吃力地张了张口, 云昊忙俯身到他耳边,只听他的声音细微如蚊:“是我命中注定……没有福气……别告诉樱 儿……”他的脸上并没有悲切之色,眼神明净安详,眼睁睁地看着云昊点头答应,低低地叹 口气,慢慢合上双目。
云昊心下一片茫然,像痴了般呆坐在当地,泪水如泉般哗哗涌出,恐热泪滴到祖荫脸上,忙 抬手去拭,只见衬衣袖子已被鲜血染得透湿。他忽然暴怒如狂,朝着门口呆呆围立的佣人怒 喝道:“谁,是谁把大太太的人放进来的?” 门房抖抖缩缩地道:“陆经理……走的时候,吩咐说只要是姓陈的,就直接领到书房见您……” 他竟然寒碜碜地打个颤,垂目看着祖荫安静的脸庞,惨笑如哭:“这是我的报应,都是报应, 可是天杀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报到你身上?” 电话突然响起,房间里回声荡然,简直刺耳刺心。他只是呆呆地恍然未闻,门外有胆大的佣 人走进接起,听了几句捂上听筒,转头请示道:“二少爷,是陆经理的电话……三小姐找到了, 在回法国的邮轮上,船还没开……现在怎么办?” 他缓缓抬起头来,满脸泪水纵横,悲哀到了极处,心思反而平静如镜面,此心仿佛天地洪荒, 人世的所有悲哀和欢喜都渐渐抽身而去,良久轻声道:“让她走……让她走吧……” 屋里笼着一层青色的淡巴菰烟雾,甘冽清苦。书柜角上有繁琐的雕花装饰,在袅袅青烟里如得了生命般蠕蠕而动。刚才被枪声惊动的鸟儿又三三两两飞回园中,扑啦啦地从树丛里掠过, 身影如闪电般在玻璃窗外一闪,便远远飞去了……
天空非常干净,两只雪白的海鸥在碧蓝天色下啾啾飞过,羽翼上仿佛负着暖阳的影子。海上 没有一丝风涛,水面只是渺渺的一片绿色,安安静静地铺开去,像个顶听话的孩子。雪樱抱 着女儿站在船头,指着远处隐隐浮现的一线陆地,教她说“法兰西”。见她口齿极为清晰,心 中欢喜不尽,在她脸上深深亲了一口,微笑道:“喧儿真聪明。” 并不是吃饭的钟点,船侧却咣咣地响起唤人集合的钟声。她十分诧异,便抱着女儿往甲板上 走。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到来,却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三两两地交头议论。过 了一会儿,竟是船长亲自领着一对清秀的年轻人过来了,等大家渐渐安静,笑容满面地宣布 道:“报告诸位一个喜讯,这对中国的年轻人搭载邮轮时一见钟情,已经决定抵达法兰西后便 去教堂宣誓结婚。诸位与他们同船数月,亦算有缘,若有愿意去教堂观礼的,不妨此时留下 姓名。” 那青年男子清秀如竹,气质温润,眉宇间喜气盎然,低头与那女孩深情相望,眼中仿佛只有 她一人。她心里微微一动,俯身将喧儿放下,回手从无名指捋下戒指,上前一步递过去,微 笑道:“恭喜你们。” 戒指在阳光里寒光映目,如泠泠的水滴在指间盈盈闪烁,竟是极为珍贵的晶蓝钻石。两人都 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回过神后齐齐摇手拒绝。雪樱硬将戒指塞到女孩手心中,握住她的 手微笑道:“这个权当贺礼,是我和外子的心意……原来那只的内圈上,还刻着‘情比金坚’ 四个字……这一只虽然没有,也希望你们能情比金坚。” 那女孩还欲退回,见她已泫然欲泣,只得将戒指收起,轻声道:“谢谢您。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雪樱微微一笑,轻声道:“外子姓陈。” 两人点点头,齐声恳求道:“请陈太太到时候一定来观礼。” 她见他们眼中殷殷期盼,又是喜事当头,也不便乍然拒绝,便含笑道:“好,我一定去。”俯 身抱起喧儿缓步离开,走回船头方才站的地方,指着碧蓝天空继续教女儿说话。天空透蓝得几乎透明,连阳光亦像是透明的,照着蒙玛特的白色小教堂顶子,如同画布上不 小心沾上的钛白粉,清清淡淡地点缀在色彩斑斓的巴黎上。教堂外的小花园里种着一畦畦的 蝴蝶兰,紫色蓬蓬盛开,如草一样茂盛。 教堂内墙壁上满满地嵌着碎玻璃的圣像,凑成圣经里的故事,人间的悲苦喜乐都一折一折地 浓缩在此,灿烂肃穆到了极处。雪樱抱着喧儿在门口稍一张望,便悄悄地在最后一排捡个位 子坐下。 新娘子已站在圣堂前,手里捧着一束黄白的玫瑰,用宝石蓝的缎带绑扎,与雪白的纱衣相衬, 鲜明耀眼。看到她进来,抬头跟新郎说了句什么,两人竟齐齐走下圣坛,直直朝最后一排而
来。雪樱连忙站起身,他们已走到跟前,躬身道:“陈太太,请您到第一排观礼。” 小教堂中坐的人虽不多,却都回首朝他们看来。雪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好吧。” 起身随他们走到第一排。 琴师在教堂一角弹着竖琴,叮叮当当如泉水清响。唱诗班的小朋友穿着雪白的衣服,一丝不 苟地为婚礼唱起赞美诗,歌曲安详宁静,有种欢喜到悲凉的情致。
我是沙仑的水仙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的甘甜果实。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 听啊,那是我良人的声音. 他对我说,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与我一起走吧。 因为冬天已往,雨水已止息。 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唱,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快与我一起走吧。
歌声到了高潮,端丽庄严。新郎正低头抬起新娘的左手,将戒指徐徐套上无名指。两人转头 朝她微微一笑,侧手示意。只见一点蓝光幽幽在指间闪烁,流光焕彩,正是在船上赠给他们 的那枚戒指,竟被郑重其事地做了婚戒。 她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含笑点点头,泪水却簌簌落下。一片泪眼朦胧中,只见新人礼成,在 圣坛前相拥深吻。她忙仰脸看屋顶天窗上镶嵌的颜色玻璃,日色从淡色玻璃照进来,极是柔 和缥缈,如深情的眼眸般温和惬意,仿佛身在江南的水乡。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光线不明,他 转身揿开电灯,晕黄的灯光从屋顶洒下来,仿佛金色的朝阳布满一屋,他的眼睛也如映在太 阳里,闪闪生光。 他的神情如水样温柔,唇角浅浅一勾,语气戏谑:“我知道娘子向来不爱在珠宝首饰上留心。 可手上光秃秃的,旁人误以为你还待字闺中,让我怎么办?” 她笑吟吟地不理他,眼波一横,偏头笑道:“原来这样用心险恶,那我可不肯戴。”把戒指取 下欲贴身收藏时,却瞥见内圈上还镌着四个小小的字,咦了一声,举起来对着灯光,轻声念道: “情比金坚。” 他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脸色微红,笑道:“我该走了。若再耽误,晚上就得赶夜路了。” 她的眼泪哗哗地如江水开闸,发间簪的茉莉花虽然已经萎黄了,却依然冷香不减。微风过处, 缕缕幽香似渺茫的歌声般,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流动,光阴亦无声流过。虽是七八日的小别,她却只觉得心酸,突然间泪盈于睫:“我等着你。” 他眉目沉静,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拭泪,微笑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她下意识地紧紧搂住女儿,低头看向怀中,喧儿正甜甜痴笑,笑容嫣然,刹那间万念俱寂, 面前仿佛涌起一朵莲花。她俯身在女儿脸上重重一亲,含泪微笑道:“等喧儿将来长大了,妈 咪就好让你回青浦去看爹地了。爹地骑着高头大马,从清亮亮的水湾边一路过来,妈咪一眼 就喜欢他了……” 三月小阳春天气,田里的油菜花开得像黄金铺了满地。溪涧边的乌桕树上还挂着去年的桕子, 像一粒粒捣凤仙花的白矾石。菖蒲大丛大丛地临水生长,辛辣的芳香如江潮般涨溢。夕阳斜 照,年轻女子穿着水红衫柳条裤在湾边浣纱洗衣,嘴里唱着紫竹调。那样清甜的歌喉,那般 悠扬婉转,只能是在芊芊碧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 那是日思夜想的青浦啊…… 那是魂牵梦系的江南…… 那是他与她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