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稍觉安心,叹口气笑道:“多谢陆经理。不是我着急,实在是外子的病……不敢再耽误 了。” 他显得十分理解,忽然蹙眉道:“方才在走廊里听你说,陈家少奶奶也感染上了?” 她倒没觉得意外,怔怔地点点头道:“陈家少奶奶倒不是特别严重。不过我今日到上海时,也 差人去闸北告诉陈家少爷了。恐怕他这会子正在回青浦的路上呢。”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皱起眉头道:“我若再与院长说一声,请医生一并替陈家少奶奶诊治,想 必不是难事。”说到此处却又略有些为难,摇头道,“只是我与陈公子历来不熟。其他事情都 好说,唯独求医问药,若万一不好,家属便要把怨气都发在荐医者身上。这个人情不做也罢。” 说毕朗朗一笑,极是谦逊。 清流这几日眼睁睁看着青浦的中医对病症束手无策,早已怨气在胸。她历来豪爽仗义,此时 听他这般推托,大不以为然,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跟陈公子不熟,我去跟 他说。他来上海三年多了,耳濡目染,想必也会觉得西医好,会同意用西医治疗。” 陆豫岷心里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点头道:“我其实无可无不可。不过既然张太太说西医好, 我自然全力相助,”他突然面色凝重,缓缓地道,“不过要请张太太帮个忙,不管能否治好, 请你千万莫跟陈家提起,说这医生是经我推荐的。我不图恩报,却也不想惹麻烦上身。” 她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扬眉笑道:“其实祖荫颇为开通,告诉他也无所谓,想必他不会是非 不分。陈家少奶奶的病症虽然不轻,倒也不重,定能医到病除。你既然担心,若万一有个好 歹,我不跟他说就是了。”第二十七章 恋恋青衿西归路
连日下雨,院子里满是水洼,天气颇为阴冷。满院遍地都是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花球已被雨 泡烂了,被黄黄的泥水一搅,满地蓝白,一片凌乱。院中人来人往,谁也无瑕看管花草,因 为少奶奶已经快不好了。 荔红眼睁睁看着高个医生替玉钿量过体温后,面色凝重,朝另外一个医生点点头,竟开始收 拾药箱,心里蓦然惊慌,拉着他的白大褂急道:“你们怎么不诊治了?快给少奶奶开药啊。” 医生叹了口气,将衣襟从她手中拉回,摇头低声道:“恐怕顶多再能耽误两个小时。有什么话 还没说,赶紧嘱咐吧。” 荔红愣眉愣眼地呆在当地,突然大哭大喊,抓住他的医箱道:“我不信。张家那么重的病症都 治好了,怎么我家少奶奶反而被你们耽误了?” 她哭声悲苦,说话间已瘫倒在地,却仍然牢牢地抱住医箱。两个医生对望一眼,耸耸肩默默 静立,面色十分无奈。 祖荫本来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檐下淌水,见荔红吵闹不堪,便站起身道:“这两位是上海华慈医院的医生,若他们治不好,就再也没人能治了。”走过来俯身拉起她,温言道,“你莫哭了, 快去请赵海安过来,跟你家小姐再见一面。” 荔红猛地止住哭声,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温和平静,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摇 头微笑道:“难道没听清楚吗?你若走不快,就去跟进宝说,让他立刻骑快马去请。” 荔红如梦初醒,忙拭泪从地上爬起,急急冲出。祖荫叹了口气,低声对医生道:“多谢两位这 几天费心替少奶奶诊治。等日后到了上海,我再亲自去医院致谢。” 两名医生连声不敢当,低头便往外走,见他欲相送,忙摇手指指床上道:“差个丫环送我们出 去就是了。少奶奶……时日不多,你还是多陪陪她罢。” 他神情复杂,长叹一声,却不再坚持,拱手作别。房里去了好几个人,蓦然安静。只听檐下 水声嘀嗒,绵绵不绝。 床上的纱帐微微一动,玉钿本已昏迷一宿,此时却翻了个身,一只青白的手露出来,寒碜碜 地吓人。他忙走到床边,轻轻握起她的手送回被中,又俯身将被角掖好。眼睛无意往枕边一 溜,却吓了一跳,慢慢直起身道:“你醒了?” 玉钿竟然苏醒了。她已在病榻上缠绵一月,开始时只是疟疾,后来竟转成肋膜炎,眼睁睁地 一病不起。她的脸本来颇有福相,此时却瘦得颧骨高耸,眼睛微睁一缝,亦是毫无光彩。 他见她欠身欲起,忙伸手按着被褥道:“还是躺着吧。我已经让荔红去请海安了,估计他马上 就到,你心里还有什么话,过会儿就说给他听罢。”她却像没听懂,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眉头 一皱,竟然奋力坐起,却到底病得虚弱不堪,还没坐稳便摇摇欲坠。 他情急之下伸臂便将她搂住,正要慢慢送回被中,她却拉着他的袖子微笑道:“别放……就这 样……”喘了一口气道,“祖荫,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脸上并没有悲切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心里瞬间百感交集,侧脸低声道:“别乱说, 你不会死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不然你也不会在这屋里呆着,还对我这么 好……”皱眉唉哟一声,轻声道,“我的右胸好痛,好像有把刀子在里面搅……” 他忙伸手捂着她的嘴,柔声道:“痛就别说话,先睡会儿吧。等海安来了我就叫你。” 她眉间现出疑惑的神色,皱眉道:“又叫安哥儿来做什么?他都快被我烦死了,别再扰他了。 不然把他弄恼了,就不骗你写信了。”她忽然神志不清,说话间语无伦次,看着他微笑道,“虽 然我知道是安哥儿骗着你写的,可只要是你的亲笔,我看着就好欢喜……” 祖荫心中蓦然混乱,轻轻摇着她的肩膀道:“玉钿,你说什么呢?” 她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真累啊,总算熬到头了……下辈子投胎去做棵桑树,等你一 张张摘桑叶的时候,就从我身上摘吧……”说了几句话像是累了,闭目静静喘息。 祖荫见她不言语了,悄悄地将她送回被中,心里乱得仿佛院里的绣球花儿,只是分不出个头 绪。却见海安大踏步地进来了,荔红跟在他身后,匆匆地拿手帕拭泪。 海安俨然一副饭铺老板的模样,衣服下襟别在腰带里,脚步极快,进屋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泪如雨下,轻声唤道:“玉姐儿,你睁眼看看,谁来瞧你了?” 祖荫长叹一声,挥手令荔红退出,低声道:“趁着她还没走,你有什么心里话,赶紧说给她听 吧。”正要关上门转身出去,却见海安怔怔地直起腰道:“你这话怎么听着没头没脑的?祖荫, 你差人请我来,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胸中痛楚,欲言又止,摇头道:“没什么心思……她跟你最亲近,你又写了那么多信给她, 却天意弄人……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你好好送她一程吧。” 海安目光微闪,叹口气道:“当初她跟我亲近,只不过因为……你跟我最亲近。”俯身见玉钿 面色蜡黄,呼吸微弱,不由得心里一酸,抬手拭泪道,“玉姐儿当年心心念念地喜欢你,可你 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除了我谁也不搭理。没办法,她只好老来找我玩。我被烦得要死, 后来灵机一动,假托自己想写信给她,又找你代笔,才哄得她高兴了……你细想想,当初我 一言一句让你往纸上写的话,可像是我赵海安平日的语气?那大半都是玉姐儿的心里话啊。” 见祖荫呆如木鸡,摇头道,“后来你娶了她,我总算放心了。可好好地才过了三四年,怎么又 听说你弄来个乡下丫头,把她扔到一边不闻不问?” 海安还要说什么,却听背后的床上有动静,俯身一看,又惊又喜地笑道:“玉姐儿,你醒了?” 玉钿也不知道睁开眼多久了,伏在枕上咳了两声,侧目满地巡视。海安直起腰狠狠地瞪着祖 荫,蹬蹬走过来,将他一把拖到床边,微笑道:“玉姐儿,你还有什么话,赶紧交代罢。”因为屋里有病人,临院轩窗都敞敞打开,湿气随着风狠狠扑进,扯着黄铜帐钩乱响。床前纱 帐在风里轻快地飞扬,她整个人却像死沉沉的大理石,一点生气都没有了,除了眼里还残余 几分清明,默默地看着他,忽然清泪涔涔,低声道:“你待我一直冷冰冰的,开始那几年我还 以为,你就是这个性子……后来你有了雪樱,也不往我房里来。直到那次,七夕夜你为了她 跟我大发雷霆,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竟然……可是也没法跟你分辩了……雪樱她还好吗?” 他眼中酸痛不堪,半晌咬牙说了个“好”字,已是泪如雨下。热泪簌簌地打在她的脸上,她 却微微笑了:“你别哭……那时我心里嫉妒得要命,再听别人教唆,就身不由己地刻薄她…… 当初我爹逼你答应不许娶妾,那是他疼我,怕你日后待我不好。却让雪樱白委屈了这么多 年……等我死了,你就正正经经地娶她回来罢……”唉哟一声,伸手抚着胸,深深地蹙起眉 头。 他只觉心如刀绞,想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下,摇头道:“你别说了……静静 地……别说话。” 她吸了口气,泪落纷纷,低声道:“我知道我不好了。祖荫,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像亲她 一样……亲我一下?”慢慢仰起脸,含笑闭目。 他忍住眼泪,犹豫半刻,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亲。她短促地啊了一声,挣扎着要说话,张口 却上不来气,喉咙里嗬嗬作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失了光彩,一滴大大的眼泪从 眼角渗出,沿着腮帮慢慢滚下。祖荫亦是泣不成声,满脸泪水纵横,握着她的手垂首哭道:“玉姐儿,这么多年……将你扔在 宅中不管不问,确实是我做错了。你好好地去吧,我在沉香寺替你抄四十九天经书祈福,保 佑你来生……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别再把心思错许给人了……” 她的手仍然很柔软,却渐渐寒凉如水。檐外雨丝细如牛毛,如飞花闲愁般纷飞,等定睛看时, 又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无边无际的飞烟。或许有一只巧夺天工的手,织成这般幻网,将天地 密密笼罩。 细雨靡靡,两柱雪亮的灯光由远至近而来,在迷迷雾气中终于看得清楚了。旷野风大,嗖嗖 地凉寒侵骨,两位医生在城外等了半个小时,见到汽车如约到来,蓦然轻松。高个医生抬腕 看看表,摇摇头道:“九点整,估计已经咽气了。”
陆豫岷此番亲自开车,上车后又暗暗嘱咐一通,才将两位医生送回华慈医院。从医院出来, 转身去邮电局往法国拍了电报,心里大石扑通落地,连走路也要轻快几分。回到钱庄居然见 云昊在大厅里巡视,真是破天荒的事情,迎上去微笑道:“二少爷,怎么今日倒有心情?” 云昊见他满脸春风,心下已是了然,将手中的电报递过来道:“二姨太这次十分明理,只说让 咱们送云淳回南京调养,旁的一句重话都没提。”眉峰一挑,嘴角露出浅浅微笑,“明儿你先 送老三回南京吧。等你回来后,咱们列个清单,先替云濛好好预备一份嫁妆。她乘邮轮要在 海上走一个多月,想必八月初才能到上海。” 日子在期盼中渡过时,便显得分外慢。临近七月底,云昊天天要给船务公司打好几通电话询 问。船务公司实在被问烦了,将八月份抵港离沪的邮轮时刻表抄了一份送来。雪樱已拍电报 说明,回来时乘坐英国公司的玛丽号邮轮,八月初八抵港。 八月暑气稍退,初七正是礼拜日,云昊召集了家中佣人,将明日的事宜又吩咐一遍,见天气 极为晴好,便搬把凉椅到花园里看报纸。阳光如金,照在丛丛叠叠的灌木丛里,像跃动的音 符般闪耀。他连日操心,此时见风和日丽,心神陡然一松,看了几条新闻便觉得困倦,伸手 将报纸覆在脸上,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微风吹过,将报纸轻轻掀落在地。日光虽是淡淡的,射在脸上亦微 微发热,他叹了口气,正要睁眼去捡,却听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身侧焦急地喊道:“喧儿,不 要乱吃报纸!” 日光乍然竟耀得人睁不开眼,他一瞥之下正要张口说话,眼泪却哗哗而下,忙忙伸手擦拭, 半天才微笑道:“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打电话让家里去接。” 雪樱唇角浅浅微笑,亦是泪水满面,低声道:“邮轮在香港少待了一天。” 两人已经两年未见,却不知为何,说完这两句话,竟然面对面地沉默了。竹喧却在旁咯咯大 笑,指指玫瑰花丛里扑腾的几只小雀,摇摇晃晃地便朝它们走去。 雪樱如梦初醒,眉间立刻换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紧追两步将她拉回来,摇头道:“雀儿有 翅膀,一碰就飞了,这个不能要。”竹喧却不依不饶地扭动,嘴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嘟着嘴仰头向云昊看来。见他俯身来抱, 便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将手指在嘴上一比,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云昊哈哈大笑,眉目斜飞,极是开心,立刻将她高高举起,抡了两圈后架在肩膀上,扭头笑 道:“好喧儿,你快叫舅舅,我立刻让人抓小雀儿给你玩。”她像是有些怕生,扭头找了一圈, 挣扎着又朝雪樱扑来。 雪樱在旁扑哧笑了,从他肩膀上把喧儿抱下,交给旁边的保姆带走。见他恋恋不舍地盯着背 影看,微笑道:“喧儿有些晕船,这一个多月都没好生睡觉。让保姆哄她休息一会儿,等傍晚 精神好了,再跟你玩罢。” 云昊无可奈何地将目光转回,又细细地打量她半日,微笑道:“云濛,你好像……跟走的时候 不一样了。”她穿着一身白底黑点的西式洋装,眉宇间依然温柔如兰,却到底岁月无声,整个 人像被磨砺后的珍珠,淡淡珠辉映人。 她意味深长地道:“哥,你也不一样了。”头向侧面一歪,微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他胸中气血翻腾,深深吸了口气,伸臂与她紧紧相拥。只觉得心中酸楚,语不成声:“云濛, 你……不怪哥哥狠心了?” 她用力摇头,侧脸微笑道:“巴黎很美。”泪水却簌簌地落在他的衬衣上。云昊叹了口气,索 性拿起袖子替她擦拭,摇头微笑道:“这件衬衣在南京路的红邦制衣店定做的,价值五百元, 明日可要让祖荫照价赔偿。” 她猛地从他怀中抽离,后退一步才站稳,泪珠在眼中滚来滚去,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含泪 道:“哥,你……你真的不一样了。” 云昊哈哈大笑,故意皱起眉头道:“果然女大不中留。听到祖荫的名字,立刻飞也似地从哥哥 怀里蹿出去了。还怕他再误会你吗?”他居然很难得地红了脸,低声道,“你好好歇两天。到 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跟他赔个不是,请他原谅我当年轻狂无知罢。” 雪樱心中极是感动,低头笑道:“祖荫他最通情达理,不会计较的……我在船上其实不累……” 仰起脸朝他看来。 她眼中殷殷期盼,委实难以拒绝。他在心中默默想了想,便招手叫来汽车夫道:“送小姐去闸 北。”又温柔地道,“晚上让祖荫一起来吃晚饭,嗯?” 雪樱微笑着点点头,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谢谢哥,你真好。” 他目送着车子驶出去了,若有所失地笑笑,回身便往厅中来。陆豫岷亦是喜气洋洋,正叫来 厨师吩咐晚上的菜单,见他进来,忙躬身笑道:“恭喜少爷。”又令厨师退下,微笑道,“也不 知道小姐这两年口味变了没有,我就让厨房尽管做拿手的菜罢。” 云昊点点头,沉吟不语,目光深邃复杂,半晌低声问道:“陈家的丧事办完了吗?” 陆豫岷神色一沉,亦放低声音道:“丧事倒是早办完了。只是祖荫还在青浦的沉香寺里抄经, 听说他允了少奶奶,要替她抄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书祈福。”屈指算了半晌,微笑道,“快了, 明日八月初八,正是断七,想必再过几日就该回上海了。”云昊拧眉道:“我瞧着云濛的模样,竟是一分钟也等不得。刚下船也不肯歇,立刻便要去闸北。 今日若知道祖荫不在上海,恐怕明日就要去青浦,却如何是好?”仰头想了想,微笑道,“罢 了,明日我亲自陪着她去。” 陆豫岷眼神闪烁,犹豫半晌道:“少爷,不然还是等几天吧。虽说当初到青浦时是半夜,接两 位医生回来时,又让他们在城外等候,想必亦无人瞧见车子,可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云昊摇摇头道:“我何尝不想等祖荫回上海再说?可我能等,云濛却等不得。我就这么一个妹 妹,若看着她心神不定,还不是一样难受?明日我亲自开车,诸事小心就是了。”
雪樱回来时已近黄昏,本来满肚愁绪,一踏入厅中倒被逗笑了。只见云昊躺在丝绒沙发上, 拿着金怀表一上一下地逗竹喧玩,每次等喧儿快要抓到时,他便将胳膊一举,将金表高高荡 开,只引得她咯咯大笑,却半天老是拿不到,鼓着腮帮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嘴里噼里啪啦念 得飞快。 云昊笑嘻嘻地皱眉道:“喧儿说的是法文还是中文?” 雪樱扑哧便笑了,摇头道:“在巴黎时我白天要上课,怕家里临时需要买东西,就找了个法国 保姆。晚上又跟着中国保姆睡觉,两下里都弄混了,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见她急得满 脸通红,微笑着蹲下抱着她道,“喧儿,叫舅舅。” 云昊亦坐直身体,将金表摊在手心,笑眯眯地道:“叫舅舅,不然不给你。” 喧儿举着胖嘟嘟的小手来抢,见云昊握拳将表藏起,奋力便去掰他的手指。云昊哈哈大笑, 伸手摸摸她的脸道:“快点叫舅舅。” 她睁着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张口却极清晰地喊道:“PA-PA。” 云昊脸上立刻显得极为尴尬,咳了一声,摊开手掌将金表给她,招手对保姆道:“抱着小小姐 一边玩去罢。”语气颇为不快地埋怨道,“喧儿长得不像你。” 雪樱淡淡微笑,半晌道:“现在还小呢,怎么看得出来?再说将来像她……爹地也很好啊。” 眉头微蹙,低声道,“哥,我刚才去纱厂才知道……祖荫他已经回青浦两个月了。” 云昊缓缓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他把纱厂转让了?” 雪樱摇摇头,心事重重地道:“那倒没有。听说少奶奶两月前亡故了,他回家料理丧事,将纱 厂交给经理暂管。” 云昊哦了一声,吁了口气沉默不语,半晌静静问道:“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雪樱心里乱成一团,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虽然跟少奶奶……情分极浅,但名义上到底他 们才是正经夫妻……我本来以为,只要这次回来,能跟祖荫在上海,跟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伸手从花瓶里抽出一枝玫瑰骨朵儿,花苞半合半放,甜香袭人,极是生机勃勃,她怔怔地瞧 着丝绒般的血红花瓣,只觉得心烦意乱,重重地叹口气道,“可如何也料不到,少奶奶会突然 亡故。此刻再去找他,却要置他于何地?亡妻尸骨未寒,便娶新人进门。” 云昊摸出一枝烟,默默吸了半根,斜眼一瞥,只见竹喧在旁兴高采烈地嬉戏,心念微动,已有了主意,慢慢地道:“这次拍电报叫你回来,我本来打算放手不管,随你的意思就罢了。但 如今既然情势有变,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喧儿着想。”他加重语气,慢慢地道,“从法律 上讲,如今喧儿可算是私生女。你在法国呆了两年,不会不知道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吧?” 雪樱面白如纸,转目看着竹喧说不出话,半晌点点头道:“那我明日就去青浦找他,也顺便 给……少奶奶上香。” 云昊欣慰地笑笑,眨眨眼道:“去告诉祖荫,让他赶紧准备彩礼。齐家的小姐身份金贵,等闲 人可娶不了。若是钱不够,可以跟咱家钱庄借,我少算他利息就是了。” 雪樱脸一红,低声嗔道:“哥……”却见他仍是不依不饶地盯着她笑,索性将脸一扬,咬唇微 笑道,“哼,反正还有嫁妆,我才不会让他吃亏。”
第二十八章 此生难赎镜花身
花园里的草地前几日刚被修剪过,茸茸青翠,安静整齐。成群的黑白蝴蝶在草棵间上下旋转 飞舞,倏忽远了又近了。竹喧被抱在怀里许久,早已不耐烦,扭动着身子往地上挣,指着蝴 蝶回头示意。 草地柔软伏贴,即使摔倒也不碍事,雪樱便放手随她去玩,直起腰来长叹一声。他们本来已 经收拾妥当,连车子都已开出大门,却忽然收到从南京拍来的电报。云昊下车匆匆一读,脸 色大变,说了句“稍等”,便转身奔回大厅与陆豫岷低声商量。说了几句,竟一起往书房去了。 她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愿多问,便抱着喧儿在花园里静静等候。此时见竹喧在草地里走得十 分稳当,稍微放下心,回身到大厅看看,楼上书房仍然毫无动静。正想上楼去询问,房门却 砰地开了。只见云昊急急走出,俯身朝她摆摆手,面色阴沉,叫过楼梯口侍立的听差吩咐了 几句,又回转房中,重重地关上门。 听差立刻走下来向她转达,见她皱着眉头沉吟不语,略一鞠躬道:“二少爷说此事至为重要, 他有几件事情需要立刻安排,请小姐再稍等一个小时。” 大厅地面铺着淡乳黄色的大理石,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厅内,满屋流光溢彩,像一面炫 丽光洁的铜镜。她终于哦了一声,挥手令听差退下,低头怅然望着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只 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忽然就想起他当初握着她手腕,一笔一划地书写那首词。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已经两年与他音讯不通,如何还能再等?她略略沉吟,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招手叫过女佣吩 咐道:“二少爷今日去不了了,你去替我请汽车夫。”忙忙地走到草地中抱起竹喧。 虽然已是晴天正午,阳光未照到的草地处仍然露水嗒嗒。喧儿一身白衣白鞋,被碎草屑和露 水沾得又湿又脏。雪樱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她便往大门外走去,坐上车才扑哧笑道:“弄得这 么脏,怎么好意思去见爹地?让爹地瞧见,定会冤枉妈咪不好好照顾你。”见汽车夫已经出来 了,却只在车门外徘徊,便敲敲玻璃朝外笑道,“刚刚本来都要走了,却突然从南京来了电报,说大少爷昨日去世了。这么大的事情,二少爷今日肯定脱不了身,还是请你送我们去青浦罢。” 汽车夫犹豫地道:“二少爷说我今天休假…要不然我再去问问?” 雪樱心急如焚,将脸一沉道:“你若不愿去,我去叫黄包车。你爱休假就一直休去罢。”抱着 喧儿便要下车。汽车夫见她眉间已薄有怒色,如何敢得罪?忙上车将汽车发动,又扭头道: “三小姐,还是让门房去跟二少爷说一声罢。” 她摇头道:“二少爷定要安排日程回南京奔丧,事情繁多,不必去打扰了。他知道我今日要去 青浦,你就放心地开吧。”微笑着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年从青浦到上海时,坐夜航船走水路,仿佛在祖荫怀中睡了一觉便到了。今日却觉得道路 无穷无尽,如何也走不到头。雪樱侧脸瞧着窗外景色,路侧已渐无人烟,旷野树木经一夏雨 水滋润,几乎绿得发黑,举目皆是荒荒绿意。道路颠簸不平,喧儿又有些晕车,伏在她怀里 沉沉睡去。车里只有马达轰轰转动,单调至极,她见汽车夫闷声不响,便开口笑道:“我瞧你 仿佛对道路很熟,以前经常去青浦吗?” 车夫诧异地回过头,摇摇头微笑道:“只去过一次。两月前送张太太和医生回青浦,陆经理特 意嘱咐,她是小姐的绘画启蒙老师,对齐家有恩,决不能耽误了张先生的病情。摸着黑走夜 路,车又开得飞快,一路心惊胆战,反而将道路记住了。” 雪樱乍然听到清流的消息,又是什么张先生病势凶险,惊得几乎从后座上站起,略问了几句, 见车夫也夹七缠八地说不清楚,想了想皱眉道:“我们到青浦后,先去张家瞧瞧,再去找祖荫。”园中树木经了雨季,郁郁绿意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绿树间淡红一片,西天云霞斜 飞,如情意悠悠。清流在树下安排好躺椅,便扶着树之出来瞧落日,见他脸色比前几日略好 了些,心里十分欢喜,摇头笑道:“前两月可真是要吓死我了……你若万一有个好歹,我可 就……”说话间泪凝于睫,叹了口气,替他将薄毯盖好。 树之病愈一月有余,脸色尚差,倒很有精神,呵呵笑道:“我若万一有个好歹,你就将画室里 我没完成的画儿挑拣挑拣,替我补全。我在天国里回顾往事时,也能有作品给上帝汇报。” 清流扑哧便笑了,正作势要打,却听园外脚步凌乱,隐约有语音细碎,夹着婴孩的咯咯笑声。 她心中诧异,扬声问道:“影儿,不是说过这几个月不许接待客人吗?你把谁带进来了?”转 眼一看,又惊又喜地愣住了,半晌扯着树之笑道,“啊,雪樱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雪樱今日为吊丧,特意穿了一身白色洋装,头发亦简单地挽成西式发髻,极是清爽大方。将 竹喧交给清流抱,轻声道:“我听车夫说,前两个月青浦城流行疟疾,连张大哥都染上肋膜炎 了,忙过来看看。”见树之虽然脸色苍白,眉宇间倒很有精神,稍稍放下心来,微笑道,“这 两年在巴黎时时想起清流姐和张大哥,却老被喧儿在旁打搅,连信都没功夫写……” 清流脸上露出极惊诧的神色,与树之对视一眼,打断她道:“你去法国了?怎么祖荫从来…… 没说过?” 雪樱脸微一红,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将当年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已几乎坠泪,半晌笑道,“还好哥哥想通了,说他也不管了,都随我心意。我才带着喧儿坐船回来了。” 清流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醒过神,惊讶地笑道:“当初启铭钱庄的陆经理来找我询问,只说 他家曾经丢了一个小姐,又与你眉目相似,想打听你的身世。我细细地告诉了他,后来却再 无下文,还以为只是错认了,原来竟是真的。”两月前她在华慈医院见到他时,正为树之的病 忧虑,心里哪还能想到别的事情?况且一直以为……她心里一紧,皱眉道,“祖荫这两年几乎 没回过青浦,就算回来也从不探访旧友……我们还以为他和你在上海恩爱甜蜜,不愿返乡…… 却原来如此。” 雪樱见竹喧在清流怀中乱扭乱动,忙伸手抱过,轻轻替她拂拭衣角草屑,苦笑道:“喧儿出生 后还没见过爹地呢。祖荫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想到自己虽孤身在巴黎,却还遥 遥地有盼头,他却懵懵懂懂地一无所知,顿时心中酸楚不堪,险险落泪,忙将话锋一转,微 笑道:“张大哥的病虽然凶险,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平安无事。” 清流想起那几日的煎熬,眼圈微红,轻轻摆手道:“哪里敢说吉人自有天相?只不过运气稍好 罢了。当初陈家少奶奶也是肋膜炎,病症比树之还轻,后来却急转而下,只挨了两天工夫便 撒手西去。”摇头苦笑道,“西医大夫是我推荐给祖荫的,还好他颇为开通,只说命该如此。 若换了别家,我可要惹麻烦上身了。少奶奶去的时候,祖荫许愿替她抄四十九天经,如今还 在沉香寺……”突然心里一跳,只觉一个极模糊的念头从心底轻飘飘一掠而过,却影影绰绰 抓不住。略迟疑间,却听雪樱低低惊呼一声,轻声问道:“清流姐,西医大夫不是陆经理推荐 给你的吗……少奶奶是什么时候去的?是不是……六月十九日?” 清流张了张嘴,只觉脑中如闪电唰唰劈过,背上渐渐渗出汗……那天在医院里,他突然面色 凝重地道:“不过要请张太太帮个忙,不管能否治好,请你千万莫跟陈家提起,说这医生是经 我推荐的。我不图恩报,却也不想惹麻烦上身……”听竹喧在雪樱怀里咯咯笑了一声,她如 梦初醒,立刻警戒地摇摇头道:“我不记得日子了。” 雪樱像是痴了一般,浑身竟似瑟瑟发抖。轻轻地摇着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低声 道:“陆经理拍电报时,就是六月十九……我明白了。”汽车夫将小姐送到张家门外的巷子后,便在车外等候。青浦的街道以青石板搭砌,只觉满地 阴润,小巧灵秀,与上海的水门汀马路大不相同。一个年轻的女子提着扁篮从街对面的槐树 下走过,穿着阔滚边白洋布衫,窄窄的裤脚,上海早已不时兴了。 他忽然听见背后的巷子里起了喧哗,扭头去看时,只见三小姐满脸泪痕,抱着小小姐飞也似 地在前面走,身后一个女子焦急地解释什么,她只是摇头不理。车夫惊得目瞪口呆,忙奔上 去说了声“小姐”,她已厉声道:“立刻去开车,回上海。” 清流苦劝半日,此时见雪樱语气仍然极为坚毅,气得泪水交流,哽咽道:“樱儿,就算你能狠 得下心不去见祖荫,可孩子是无辜的,怎能不让她爹知道?你怎能擅自替孩子做决定?” 雪樱泪水纷纷,悲苦难言,哽咽道:“少奶奶往日虽然对我不好,可到底是好端端一个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