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素英跳舞时,人堆里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不过我听出那叫声有些夸张。素英见我疑惑,便说,这是那些男人下手太重了。舞会办成了这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曲完毕,素英正要去找叶子时,刚才熄了一大半的灯光突然全亮了。在全场的静默中,罗厂长和叶子从板房里走了出来。他们来到场中的红地毯上站下,全场一片掌声。叶子穿着一件白色的露肩曳地长裙,罗厂长也是一身西装并打着领结。这阵势,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婚礼。我看见叶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地道的冷美人。真不知她在板房里那样长的时间,受到了怎样的胁迫。我这时已挤到人群的前排,和叶子四目相对,我这个曾说要救美的英雄此时连狗屁也不如。

罗厂长向乐池方向微微点了下头,乐队的指挥棒轻轻挑起,音乐立即像海浪一样涌来。罗厂长拥着叶子僵硬的身体跳起舞来。全场掌声。没有人再跳舞,人群都成了观众。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无能已极,耻辱已极。我看见叶子的眼光越过罗厂长的肩膀在怨恨我的狗屁计划。突然,特种兵的意识在我脑海中醒来,我迅速冲出人群,向工厂大门跑去。厂里无人,我很快找到了配电房,里面的墙上有好几个电闸,我也不知道哪个闸管外面的灯光,索性一口气把闸全部拉下。同时还操起一根木棒在电闸和线路上乱打一通,以确保一时不能修复。

外面立刻一片漆黑。不止舞场漆黑,包括工厂及周围一带全部漆黑。音乐也戛然而止,人群中发出一片嘈杂声。我跑回舞场,人群正像溃坝的水一样向四面流。我想找到叶子带她逃走,可红地毯和乐池一带都没她的踪影,我听见有人在叫,快去找她,不然罗厂长要扣你的奖金。我放心了,叶子知道断电就跑,这说明她和我是有默契的。

我站在混乱的现场享受着我的成果。我听见有人在说,那个鬼女就是厉害,我看见她的眼睛眨了几下,立即就停电了。又有声音说,罗厂长怎么就喜欢这个鬼女呀?另一个声音说,这叫鬼迷心窍,懂不懂?罗厂长为办这次舞会花了五十多万元,你说哪一个凡间女子能让他这样发疯。立即有好几个声音应和道,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咱种地一辈子也没挣到这样多钱,真是作孽啊。

我带着单兵获胜的感觉回墓园去。走了好远回头望舞场和工厂那边,仍是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笑了。回到住地,我首先上阁楼找叶子,屋里没灯,也没人应答。我知道叶子是聪明的,她今晚不会回阁楼来,而是住到后山脚下的村民水艳家里去了。以前这楼里住了客人,她嫌吵闹就去水艳家住过。所以,我今晚作出这个判断是有依据的。

下到二楼我就去敲杨胡子的房门。我对他说,舞场出事了。突然停电造成了混乱,黑暗中挤倒了不少人,不知有没有踩伤踩死的。叶子也找不着了。哎呀,叶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个领导就麻烦了,因为是你叫她去那里的。

我夸大事态是想教训教训杨胡子,以便让他以后不敢轻易再让叶子做分外的事。杨胡子果然被我吓着了,他说,那我们一起再去那里找找。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和杨胡子立即去开了门,是厂里的几个人来寻找叶子了,他们问叶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杨胡子一听就来了气,他说,我正要找你们要人呢,回去告诉你们罗厂长,叶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要负全部责任的。

这晚我待到半夜也没睡觉。叶子一直没有回来,不过我并不担心,想来她在水艳家已经安睡了。到了明天,叶子不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而且可以责骂罗二哥,你这个厂长怎么当的,连个舞会都办砸了,让我叶子也丢了面子,今后不和你来往了。

这样想着,我满意地睡去。第二天天刚亮叶子果然回来了。她见到我就问,昨晚是你断的电吧?我故意装傻说,我没呀。她说,还瞒我呢,我看见你跑出人群,就知道你有办法了。电一停,我趁机跑进了化妆间,把门闩上后,摸黑换了衣服,然后打开窗从屋后跑了。

叶子的反应和动作,在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眼中也很合格,我想我以后若能改行真正当侦探的话,一定聘她做我的助手。

我问她道,昨夜你住水艳家了?她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我又差点脱口说出我当过特种兵。看来,我在叶子面前越来越放松了。我咽下这话后警告自己,小心点,在没搞清楚这鬼女之前,可别栽在了她的手下。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对叶子的戒备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似乎和罗二哥一样的鬼迷心窍,这让我差点丧命。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天,罗二哥没来找过叶子,可能是他自己也觉得丢尽了面子吧。当天下午,杨胡子从外面回来,他将我叫到他房里说,不好了,村长家出大事了。

原来,村长听说他儿子花五十多万办舞会后,气得在屋里一连砸了两个花瓶。他将儿子叫回家来,当场免去了他的厂长职务,并责令他从此不得再见叶子的面。他儿子并不示弱,说既然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了,他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就要自刎,幸亏在场的人动作快,将菜刀抢下来。这样,村长将杨胡子等有关人员都叫到了家里,和儿子达成了三条协议。一是儿子要承认花巨款办舞会是重大错误,以后绝不再犯;二是停止他的厂长职务三个月,以观后效;三是在省城报纸给他打征婚广告,找一个女大学生给他做老婆。经多方劝说,儿子对协议的前两条接受了,对第三条他修改为“ 本人暂不征婚,但三个月内也不和叶子见面”。这修改让村长气得发抖,但看到儿子又要自杀,只好同意。

事后,村长将杨胡子单独留下说,这事只好暂时这样了。不过,三个月内,由我出钱,去峨眉山请高僧来给附在叶子身上的鬼魂作超度。只要去掉了叶子身上鬼魅灵异之气,我儿子再见到她时,可能正眼都不会看她一眼了。村长说这才是治本之策,并要杨胡子配合他做好这件事。

听完杨胡子的讲述,我对他说,村长这办法,可万万使不得。你想,峨眉山的高僧来墓园做此事,不但会惊动十里八里,说不定省城的记者都会赶来。消息一出去,咱墓园就完了。既然你们的管理员都有鬼魂附身,谁还愿意来买这里的墓地呀。

杨胡子说,我也觉得此事不妥,知道你见识多,所以先找你商量。

我说,这事很简单,你去给村长说,要给叶子超度鬼魂,公司总部不同意。因为墓园的声誉是全体股东的根本利益。说到这里,我盯了杨胡子一眼,决定对他作一次火力侦察,便接着说,不能让梅子上吊自杀的那种事再在叶子身上发生,对不对?墓园正要大发展,再出那种事就麻烦了。

杨胡子立即瞪大了眼睛说,梅子自杀?你哪听来的?

我说,昨晚去参加舞会,听见人堆里有好些人在这样议论,他们说在墓园做事的女子长得好看,就是活不长。

为了保护叶子,我当然不能说梅子上吊的事是她讲的。而舞会人多嘴杂,我这样讲来合情合理。

不料杨胡子将手一挥说,这事啊,其实最早是由叶子的疑心引起的。她刚来这里时,在屋里的水管上发现吊着半截绳子,就起了这样的疑心,我给她解释了是工人修水管留在那里的,她也就没事了。至于外面有人胡说八道,大许你不要听。梅子调到城里工作,这是明摆着的事。

说到这里,杨胡子好像感觉到门外有人似的,走过去一下子打开房门。我抬头看去,果然是叶子正站在门口,她对杨胡子说,院门外有人找你。

杨胡子愣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谁找我呀?他走出房门时侧了侧身子,好像害怕碰着了叶子似的。

第十一章 杨胡子的过去

最近几天,我在墓园似乎成了救火队员。刚帮叶子从舞会上成功解脱,这个黄昏又出门去替杨胡子平息纠纷。不过我乐意做这些事,这使我的暗访正在逐渐深入。

杨胡子惹出的麻烦事不大不小,但解决起来还是有难度的。这天下午,素英牵着哭哭啼啼的五岁大孩子来到院门外找杨胡子。杨胡子出去后,院门外很快传来了吵闹声。我走了出去,看见素英正指着杨胡子的鼻子骂道,你不得好死!你这把年纪了还打小孩的耳光,你的手明天就要在坟山摔断。杨胡子辩解说,我没打他,是他抱着我的腿不放,非要我带他到坟山上去玩,我一急之下便推了他一掌。

素英看见我走出来,便把孩子牵到我面前说,大许,你看看这孩子脸上的手指印,打得多狠。这只是推了一掌吗?这个老家伙太狠心了。今天下午看见孩子一个人来这里玩,便下了毒手。大许,你评评理吧。

我一时很为难。从孩子脸上的指印看,杨胡子真是打了孩子的耳光。当然,这孩子缠着人要求带他去坟山玩,我也遇见过,就算这孩子今天还抱着杨胡子的腿不放,可杨胡子打人总是不对的。

我只好对素英说,嫂子,事情没那么严重,这是杨胡子失了手,本想推他一把的,可下手重了点。你想想,杨胡子什么时候打过人?没有吧,所以他无论如何更不会打孩子的。这样吧,我代他先向你和孩子赔礼道歉了。

素英脸上的怒气稍稍缓和了一点,她说,不行,这事我得找村长,还得把孩子他爸从城里叫回来,我要全村的人都来评评理。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孩子往回走,同时还骂道,你这条老狗,当初你妈抱着你跳崖怎么没把你摔死呀。

杨胡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素英牵着孩子走了好一阵,他还待在那里像木偶似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我刚才没说错话吧?这事没办法,只能赔礼道歉了。

杨胡子一跺脚,懊悔地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他,不过那孩子抱着我的腿不放,你说让人多心烦。

我说,这样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黑前我再上她家登门赔礼道歉,有什么礼物的话,再送她孩子一样,这样不就扯平了吗。

杨胡子同意我的话,看来他也很害怕此事闹得不好收场。只是,出我意料的是,杨胡子居然从他房里拿出一件新潮的儿童玩具来。这是一个机器人娃娃,腰上挂着一面鼓,上了电池后,这娃娃会走路,会敲鼓,眼睛还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杨胡子说,这是他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当时同行的人都围在商店里看中了这件玩具,人人都买,杨胡子心一热也买了一个。回到旅馆时,同行中有不了解杨胡子的人问他,你那玩具是买给儿子还是孙子呀?杨胡子顿觉茫然,嘴一硬便说,我孤老头子自己买一个来玩不行吗?

正好,这玩具现在派上了用场。我走进素英家门时,先逗那孩子。我说,盼盼,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把玩具放在地上,打开电源开关后,这娃娃便一步一晃地走了起来,同时敲起“咚咚”的鼓声。盼盼蹲在地上看,又好奇又高兴。我说这是胡子爷爷送你的。他下午打你不是故意的,其实胡子爷爷是很喜欢你的。

素英站在一旁没吭声,但脸上已没有了怒气。过了一会儿她问道,这玩具是你买的吧?我说不,是杨胡子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可能原想买给亲戚的孩子吧。素英便说,他哪来的什么亲戚?我意识到我对杨胡子一无所知不该乱说话,便说那是我瞎想的,也许他是买给自己玩的吧。素英说,那倒有可能,他一辈子没摸过玩具,到老了或者想过一过瘾。

我便趁机问起素英,她说杨胡子他妈抱着他跳崖是怎么回事。素英说,这事我没瞎说,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的。

据村里的老年人回忆,解放那年,有一些国民党的残余部队保护着一个年轻的太太逃进了这附近的山里。据说那太太是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女人,那军官在仓皇中逃往台湾时没来得及带上家眷。后来共产党的部队进了山,那女人便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跳崖了。也许是这婴儿命大,当山民发现这个死去的女人时,却发现这个被她紧抱在怀中的婴儿还活着。这婴儿后来被送进了建在西河镇的孤儿院。当时,孤儿院院长姓杨,因此,凡是没有姓名的孤儿,便以院长的姓为姓,以一二三四的编号为名,杨胡子大概是第十四个这样的孤儿吧,取名叫杨十四。在孤儿院长大后,杨胡子做了些什么没人记得,他是在三十多年前开始守坟山时,大家才又注意到他的。

素英对我讲完杨胡子的身世后说,你说杨胡子这人,孤身一辈子,也从没有个女人,够可怜吧。可是他打我孩子那样狠,我就觉得他很可恨了。这次要不是看在大许你的情面上,我非要把孩子他爸叫回来,揍上他一顿才解气。

素英这么说,表明事情已经化解了,这让我心里也稳定下来。不过,盼盼这孩子老跑到坟山边上来玩,还要大人带他上坟山,这事我也感觉挺奇怪的。我对素英讲了我的困惑后,她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和他爸也想不明白。这孩子还梦游,挺吓人的。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孩子不在床上,我开门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你们的院门外,才发现他正从坟山上下来,两只光脚上全是泥。第二天,我听说罗二哥里的强娃子与人打赌上坟山睡觉,看见的就是我这孩子。唉,你说我和他爸是不是前辈子作了什么孽啊,生下这么个孩子来折磨我们。

知道了这些事,再侧脸看正蹲在地上玩机器人的孩子,我突然觉得有一些恐惧。不过,既然有梦游发生,说明孩子的精神是有一些问题的,我对素英说,应该把孩子带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素英不解地问,他有病吗?我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大医院的精神科现在叫心理卫生中心,他们能看出人大脑里心底里的毛病。你不妨带孩子去看看,不要心疼钱嘛。

素英将信将疑地说,我们不怕花钱,只是那些医生行吗…

我回到墓园时,晚饭已吃过了,可杨胡子还没吃,说是在等着我,我知道他其实是心烦吃不下。听我说和素英已经和解后,他如释重负,一拍手对周妈说,赶快重新炒两个菜,我要和大许喝上两杯。

和杨胡子喝酒,这是我来墓园后的第一次。侦查学的教科书说,和对手喝酒,是侦查员的重要机会。当然,侦查员得保护好自己,如果自己先醉了,一切都完蛋。因此,我对杨胡子的提议首先表示热烈响应,碰杯时也做出豪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兴致勃勃地多喝一点。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时候一到,我问他什么他就会说什么了。而我给自己备了两样东西,一是一叠餐巾纸,二是半碗菜汤,我喝酒后并不吞下,然后借用纸擦嘴或喝汤,将口里的酒全噜出来了。

我和杨胡子的闲聊也由浅入深的进行。开始聊素英和她的孩子,我在帮着杨胡子指责了那小孩的烦人后趁势问道,如果人死变鬼,那小鬼为什么比大鬼厉害呢?杨胡子说,哟,大许,你也知道这个呀。我守坟山几十年了,从没怕过鬼,可后来不行了,老梦见小鬼抱着我的腿不放,这还不算完,他还顺着你的腿爬山来,用手在你胸上一抓,心肺就被他抓出来了。你说梦是假的吧,可我上山巡墓,不管白天晚上,常发现有小鬼在后面跟着我,你一回头,他就躲到坟堆后面去了。

我“哦”了一声,举杯邀请杨胡子干杯后,又接着说,我刚来这里时,后山那座小孩的坟边老长出一根青藤,那藤后来还长吗?杨胡子说,根都挖出来了,还长什么长。我又问,那小孩是怎么死的?他说,生病嘛,你以前在医院做事还不知道,白血病是治不好的。

我有些莫名地失望。白血病,杨胡子的话和小孩母亲的话完全一致,这彻底推翻了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脑中的谋杀预测。可是,杨胡子对这座坟和小鬼怕成这样,是正常的吗?也许,杨胡子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此刻还没有达到让他说真话的程度,我必须有耐心才行。

我又邀请杨胡子干杯,这次他却摆摆手说,差不多了。你平时看见的,我不怎么喝酒,今天是高兴了才喝一点。我立即说,我也是不怎么喝酒的人,只因为特别敬重你这个领导和长辈,今天才多喝一点,所以,我敬你酒,你得给我面子才行。

杨胡子似乎有些感动,和我碰杯后便一饮而尽,我立即站起来恭敬地给他斟上酒,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我是花甲之年的人了,这坟山啊,以后你来做主管最合适。叶子和小弟这两个年轻人,工作好,可是怕生人,上不得台面。冯诗人呢,除了坟墓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做个守墓人是块好料。所以啊,这里的事以后你就得多管一些。

我灵机一动,立即主动申请道,后山那座大阴宅,我就先替你老人家分担一下吧,把钥匙交给我,我保证让里面随时都干干净净的。

杨胡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管那事干什么呀?公司总部对这个大客户很重视,要我直接管理,其实,那座空坟,有什么可管理的,我现在都撒手不管了,完全交给叶子,女孩子细心,可能比我打扫得更好。所以大许你更不用管这些小事了。以后对上对下对村上的协调,你就协助我一点,这才是大事。

我问,那座空坟占地那样大,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吧?杨胡子说,也许是吧,不过大客户的资料都在公司,这多少带点保密性质的。不过我对坟主人从来不感兴趣,管你是什么人,死了都一样。

杨胡子说完这话主动和我碰杯,我知道这酒已喝上路了。喝酒有几道坎,每过一道坎就是一段新里程。开始是觉得喝够了;接着是再喝一点更尽兴;接下来的感觉是,嗯,这酒特香,怎么一点儿不、不醉人;再后来就只想说一句话了,他妈的,这辈子醒不过来了,下一辈子搬到酒厂隔壁去住。以我的判断,杨胡子现在已经越过了两道坎,因为他在夸这酒香了。

于是,我也假装醉意,说话放肆起来,并且提到杀人的事。我说,在古、古代,有杀小孩来下酒的。说完这话,我紧盯着杨胡子的脸,可是没看见他有惊慌的表情。他说,没听说过,有、有这种事。倒是有小孩子割身上的肉孝敬父母的。唉,我这辈子是尽不了孝了。

我趁势说起他妈抱着他跳崖的事,他说,这事说不清楚了。我长到十六岁时去问过孤儿院的杨院长,她说当时送来的孤儿多,究竟谁是那个在崖下捡来的婴儿,记不清楚了。

杨胡子说这些话时表情茫然,并无悲伤的意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我心里动了一下,端起酒杯来认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说,你怎么就不找个女人?听说以前在这里的梅子,长得挺好看的。

我尽管动了情,但说起话来,仍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杨胡子长叹一声说,罢了吧,我这样的人,能娶到老婆吗?你说到梅子,这更是哪跟哪呀,坟山上的女子,不说娶她,就是想占点便宜也是不可以的。并且,实话给你说吧,我这个人,阎王爷要收我走的方式,就、就是让我看、看女人…

正在这时,周妈进厨房来了,她走到饭桌边看了一眼说,这些菜,需不需要再热一下呀?杨胡子立即吼道,热什么菜呀,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了?我和大许正谈工作呢。

我从没见过杨胡子这样专横霸道,周妈很无趣地退出门去了。

杨胡子接着说阎王爷要收他命的方式。他说这次去南方考察,一行人去洗浴场寻欢,他被带进了一个放着大澡盆的单间,接着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当着他就脱光了身子。杨胡子立即觉得房子在旋转,身子晃了晃就昏倒过去了。这事让洗浴场大受惊吓,派人把他送到医院,输了液后他才清醒过来。同行的人后来说,这是因为他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兴奋过度造成的。可杨胡子自己明白,不是兴奋,因为他昏倒前的感觉是发冷、恐惧,像是见到了最可怕的鬼魂一样。

杨胡子讲完这事后问我道,你以前在医院做事,你说说,我这是什么毛病?

我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这毛病,可是医学难题了。你守坟山这么多年,是不是,你以前见过没穿衣服的女鬼?

杨胡子认真地说,没有。除了小鬼,我真没见过另外的什么鬼。

杨胡子正说到这里时,电灯突然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杨胡子有些惊慌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黑暗中,我听见酒杯被他碰到地上发出粉碎的声音。

在这世上,当一个人向你袒露了他的隐私之后,你可能成为他的好友;但也可能适得其反,你从此成为被他防范的对象。杨胡子对我就属后面这种情形。我和他喝酒后,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对我说话就生硬起来。他还把我叫到院门外严厉地说,昨晚喝酒我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酒后的话,你可不能当真,尤其是我在洗浴场昏倒的事,你要讲出去,你就别在这里做事了。本来你也是想出家当和尚的,是不是?我急忙声明我不会对外讲半个字,并且我在坟山做事,已经习惯了。

当然,杨胡子承诺要对我委以重任什么的,也不能当真了。就连管那座阴宅的钥匙,昨晚在酒桌上我也没争取到。由此可见,在杨胡子眼中,叶子还是比我更值得信任。

太阳已升得老高,坐在电话桌旁的叶子对我说,你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呢?该上坟山去了,冯诗人他们已上山好一阵了。

我心里不高兴。听叶子的口气,好像她还在行使临时职务似的。我说,我当然要上坟山去,我只是想先问一问你,昨晚突然断电,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