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的,我当然是的。”
“你不是自称失去记忆?”他的手指轻触她的颊。“如何证实你就是希裴?
就凭你的一面之词?”
“我……我恢复泰半的记忆了。”花希裴心惊肉跳。
“喔?”手指沿着颊滑落颈边,所至之处没有温暖,只有千年似的寒冰。
“那就说说看我们之间的誓言。说出来我可以无条件把花家的遗产全数签给你。”
“我,我只记得我的父母,对你的印象还是仅止于……青梅竹马。”为什么
会打心底怕他?他的语气并不凶狠、他的脸色只是冷淡,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
怕起他来?
曾私下观察他跟韦旭日的相处,那时候的费璋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现在
——即使他还没露出最阴狠的那一面,就足以使她打心底起发顫。
她想逃离他。
现在面对她的费璋云,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右手轻轻掐住她的颈子。
“告诉我,你哪只手能写字?”他的声音诱惑而致命。
“是右手……”为什么会问?难道——她注视他未变的神色。“不,是左手。
我是左撇子,你忘了吗?璋云?”
他的唇绽出冷笑,右手使压力道。“希裴从小是左撇子,跟着我右手练字。
除了花家父母外,只有我知道她左右手都能写字。我没找上你,并不表示我会
放过你,你自动先找上我,也算省了麻烦。”錮制在她颈上的力道紧缩,痛得
她喘不过气来。
“我……我是希裴……真的是……”
“我痛恨所有伤害希裴的人!你以为这张脸就能瞞骗所有的人?”
“璋云,我真的是希裴,咳……杀人要償命的……”她的眼花了,手也软了。
费璋云是真的要至她于死地。
“償命?我不在乎——”他的语气驀然停顿。九年来他的确是不在乎杀人的
后果,一心只想为花希裴报仇,只想她不要再受支离破碎的苦楚。现在——他
还有旭日。
一个新的开始。
他闭了闭眼。九年熾烈的复仇之心早磨平温文尔雅的费璋云。现在的费璋云
是不在乎人命的,当年冲动下的阴狠已经深深嵌入他的灵魂,他甚至可以连眼
也不眨地杀了眼前的花希裴。真的。
他已经找不到他的良知了。死一条人命对他而言是无关紧要,谁惹到他,他
是不在乎谁死于他的手下——天,这就是他的想法?
九年来根深蒂固的想法!甚至,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罪恶感!
一切是那么地理所当然。任何人都可以死,只要他与所爱的女人共偕白首—
—“放开我……”氧气被抽光,花希裴的脑袋晕沉沉的。第一次发现原来空气
是这么的珍贵。
旭日。他的旭日。
“救命……谁救我……”
五十年。他还要跟旭日共度五十年。杀了她,揹负的不止两条人命。他的罪
更重。
“我……我可以告诉你一切……求你放了我……”嘴唇已然泛紫。
旭日。他的阴影被光轻柔地照亮。
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他咬牙,放开手。
花希裴跌坐在地,死命地吸进大口大口的空气。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然后滚离这里,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是那个男人告诉我,你不过是只行尸走肉的小虫子,可以轻易拿到遗产的
……”花希裴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如果我知道费璋云是个恶魔,我会跑得远
远的——我的脸是整容过的。现代科技的发达,能够预测十五岁的花希裴成长
后的长相,她是很美,但整容成一个死去九年的女人,我可不是心甘情愿的…
…一切是那么地顺利,你是怎么怀疑我的?”
“感觉。”费璋云冷冷地看着她。“整容或许可以改变容貌,感觉却永久无
法磨灭。如果你曾真心爱过一个人,你会知道的。现在,我要你立刻收拾行李,
滚得远远的——”
“北岡!”书房外,砂石车輾过的声音恐惧地大叫。
是旭日。
他冷冷拋下一句。“明天。明天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不担保会做出什
么举动。”
一转身急切地推开书房门。
“旭日!”
韦旭日弯着身子蹲在北岡身边,脸色惨白流露出痛苦;费璋云微地怔了一下,
迅捷如豹地靠近她。
她的黑色外套上看不出血漬,纯白的毛衣却沾黏着玫瑰色的血;他的心抽紧,
捉住她捂着胸口的冰冷小手。
“旭日,有没有受伤?你的心脏承受得了吗?”
“我……北岡他,他……”
“你呢?我在问你!你受伤了?”他严厉的怒吼压住她纷乱的心绪。
她抬起头,茫茫然地看着他。“璋云……璋云……为什么我不害人,他们要
害我呢?我没打算复仇的,我没打算的……我只是想见见你,见见你啊!为什
么他们还要害死人?为什么?”急促的语气充满迷惘。
看来她的身子是无大碍。他搂着她的肩,将她雪白的脸蛋埋进他的胸膛里。
“救护车叫了没?”费璋云看着手足无措的老劉。
“叫了!叫了!老早就叫了!”汤姆紧张地说。“怎么会这样……北岡他会
不会……”
“定桀呢?”
“在医院值日。”老劉补上一句:“老爷还在公司,非裔少爷今晚没回来。
我们要不要把刀子抽出来?不不,还是不要抽出来,万一抽出来……”肯定鲜
血狂喷。
“我们先准备乾净的布条好了。”小李开口:“汤姆,小心搓着北岡的手,
保持温度不要动到伤口。老劉,你留在北岡身边说话,尽量唤醒他的神智。”
“我不要再死人……不要了……”闷闷的哭声从费璋云的胸前传出。
费璋云朝小李点点头,半推半拉地搂她上了二楼的臥房。
“来,把毛衣脱下。先睡个觉好了。”他低声哄着她,与先前在书房的狠辣
是天差地远。
“北岡会不会活下去?”韦旭日抽噎着,珍珠泪拚命地滚落颊畔。“我……
都是我害的……我害的……”细致的眉间痛苦地褶起,她咬住下唇紧捉着费璋
云的衣服。她必须靠着他才能汲取他的温暖,而他的温暖能把她从黑魘里拉回。
她是不是很自私?北岡还躺在楼下,她却为了忍住心脏痛而拚命地靠着费璋云。
“旭日,別哭。”他咬牙。“北岡会活下去的!会的!”
“他是为了我……为了推开我……璋云,我想见你,我好想见你……可是我
没想到会害了別人……”她抽搐得十分厉害,泪像流不尽的泉。“我……我想
吐。”她冲进廁所,猛朝马桶吐出下午没消化完的点心。
那是北岡做的点心。以往汤宅没人习惯吃点心的,自从她来汤宅后,北岡知
道她少量多餐、每天下午都做热腾腾的点心——费璋云从后头轻拍着她的背。
“旭日,別再哭了。”他心惊肉跳的。怕她随时昏厥过去、怕她随时心脏病再
发。
他的心只为她跳动着。他的确是感激北岡,但北岡的死活——他的感受不如
旭日来得强烈。
目睹的剎那,他只要旭日安恙地活着,只要她安全无事,就算是北岡当场死
了,他也不在乎。
天知道他已经变成多可怕的男人了。如果有人能拉回他的些微感情,除了旭
日,还会有谁?
当年为了花希裴而埋葬所有的感情,如今为了这孱羸身子的主人,他所有的
情感知觉像从冬眠中复甦. 他不能失去旭日。
“我……好久没出现恨意了。”韦旭日哽咽着。乖乖地被他拉起来漱口、洗
脸。她的珍珠泪被拭去,又拚命地滚落下来。“我……不想恨人的,可是北岡
……我好恨好恨那个伤害北岡的人……北岡没罪,他只是……只是为我挨一刀,
一个好人为什么会死?”她仰起脸,满含水气的眼眸愀愴地望着他,像要讨个
答案。
“我会找出那个伤害北岡的人。”他静静地承诺。
她的眼又起雾濛濛地一片。她的心疼痛起来。
“璋云,我……我不想伤害你,一直都不想的,可是……我……我……”她
鼓起勇气,掉开目光。“我要告诉你九年来的祕密。如果不说,我不敢想像下
一次当有人救我而死,那个人是不是你……”
“好,我听。”他淡淡地微笑,轻拍她雪白迷惑的脸。“我会听,但把眼泪
收起来,我没兴趣听一个爱哭鬼说故事。我等你,自己先振作起来,嗯?”他
小心地让门半掩,才走出廁所。
镜中的韦旭日有些发抖,她的手甚至没法子关好水龙头。
埋藏这么久的祕密,一旦说出口,璋云会有什么反应?回忆破灭?或者,连
韦旭日这人都不承认?
她有些发寒地抱住自己瘦巴的双臂。她必须坚强起来,如果连祕密都难以启
齿,她要怎么为北岡讨回公道?
半晌韦旭日低着头,双腿发顫地走进费璋云的臥房。
他就坐在藤椅上冷冷地望着她。她特意找了个远离他的地方站着。
“璋云……”她闭了闭眼,脱口:“章魚. ”
他的脸沉下,故作扬起眉状。“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我……我……”万一他的回忆破灭,最美的回忆破灭——“你……记得费
老夫子的花希裴吗?‘众鸟高飞去,孤云﹝费璋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
有……花希裴’……”她的泪再度滑落。她好想好想那一段青春年少的日子。
“所以?”他的脸色如蠟像;他的拳头藏在口袋里;他的眼睛泛血丝。
“‘费老夫子?李白要在世一定会被你活活气死,花希裴怎能跟敬亭山媲美?
’……”
她的声音哽咽。她怎会忘记当年他们之间的玩笑话。“在医院,我没法子说
话的时候,日日夜夜,清醒的时候、梦里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想着想着,想着
你跟我的一切,我一个字一个字都背起来,我舍不得忘、我不敢忘,我宁愿我
能有更多的回忆,能记得更多你我之间的事——那是,那是唯一在漫漫长夜里,
能让我逃避现实的宝贝……”
费璋云紧紧抿着唇,闭上热气的眼。
“璋云……”韦旭日深吸口气,捂着发痛的胸,低哑而清晰地说:“我就是
花希裴。”
※※※“我知道。”
凌空划过的回答教韦旭日猛地抬起脸愕视他。“你……你知道?”
黑濛濛的眼须臾不离她。他柔和地撇撇唇。
“没道理我爱上一个女人,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可是……”韦旭日慌张地拉紧身上的毛衣。没有惊骇?没有疑惑?
“你……
你是怎么发现的?“不自觉地畏缩起来。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花希裴了!以前的花希裴带给他最美的回忆,现在的
花希裴已经不再有资格成为他的回忆了……
“別再往后退了。”他斥道,猛力捉住藤椅把手的拳头泛白。“花希裴的记
忆对你而言,真这么难受?”
“不!”这些年来花希裴的记忆一直是她唯一的依靠。
没有它,她几乎没法度过九年来的每一夜。
“不是……”她舔舔唇,回忆梗在喉口,试了几回,才勉强小声地说:“那
天我没死,因为车里有替死鬼。那个女学生……她自称是赴美留学生,想搭便
车。我不疑有它,途中……途中她拿枪对着我,她说有人買我的命,她是杀手
……”韦旭日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腹部。“我跟她挣扎,腹部中了一枪,勉强跑
出车外,我的膝盖又被打中,她……我一直逃……我不知道她在车子里被什么
东西给缠住,我只想要逃……后来,车子忽然爆炸,我被炸离几呎高……”坠
落地的剎那,脑海中只剩他。
如果能再见璋云一面,要承受任何代价她都愿意——这是昏迷中最后的意念。
现在她是见到了,付出的代价很大,可是值得。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定桀。是他救了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
他会在场,是他及时载我上医院的。我毀容、毀掉身躯……是他一块一块地把
我给补回来……”
费璋云的黑眼染上一抹湿意,他咬紧的牙根滲出血丝来。
当他醉生梦死的时候,旭日死命地求生。一块一块地补回来……天,她到底
受了多少苦?
“为什么不告诉我?”沉痛的眼望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韦旭日抿着唇,不吭声。她的全身冷得打起哆嗦来。
“旭日!”他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不……不要过来!”她恐惧地低喊。“我叫旭日,我不再是你心目中完美
的希裴了。
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回忆,我也希望在你眼里,我是最美的。可是…
…可是从那场爆炸后,我的身子变丑了,心也变丑了。每当我看见人,我会怀
疑他、怀疑他是不是想害我,是不是披着狼皮的坏蛋,我好怕……连救了我的
定桀,我都会怕……我……我……“他的步伐稳定地逼近。韦旭日退了几步,
撞到床沿。
“別过来……我……”她含着珍珠泪,闭上眼,咬牙脱下纯白毛衣。
孱弱赤裸的身子布满细白的疤痕,沿着乳房盘据一条又粗又丑的开刀痕迹,
乾扁的腹部是枪伤愈合的疤,太多的疤痕残忍地烙在雪白的身体上,甚至隐没
在牛仔裤下。
像是缝补过的身子的确算不上好看,尤其躺在乳溝间绽出光采的假钻更教她
的身子相形失色。
“很丑。的确很丑。”他沙嗄道,停在她面前。“我是没见过一个女人身上
能拥有那么丑陋的疤痕。”明显地感觉她畏缩了一下,他的手指轻轻滑过每一
道疤。
“只要这里的每一道疤,都能救你一命,我不在乎到底会有多少丑陋。不,
不要睁开眼,至少现在不要。”
韦旭日如触电似的震动。他的双臂轻轻环过她赤裸的腰际,温热的唇轻轻厮
磨她冰凉的小嘴,沿着颈项滑下她的胸、她的腹,亲吻每一道疤——“你……”
结结巴巴地想推开他。“我……我不要你的同情!”
“你以为这种事只须要同情就能起反应的?”他的脸埋在她的乳房里。
“璋云……我……我配不上你……嗄,別……”被他推上床,笨拙地想抓住
他的发丛,別教他再吻下去了。
慌忙中,指尖擦过湿漉漉的脸颊。
“璋云,你哭了?”她迟疑地问。为什么要哭?
“谁说的?”他轻声嘲弄:“我可不打算在表露我的男子气概时,尽做些女
人家的事。”
“不……不要这样……花希裴死了,我不要当花希裴……別……”她的心乱
如麻絮。
“那正好。”他顿了顿。“我爱的女人是十五岁的希裴、二十四岁的旭日。”
他轻巧地脱下她的牛仔裤。
“费璋云,你不懂吗?我不配……別这样……”
“別……我不要……”
“不要……啊……”
“嗄……”
※※※“是你诱惑我的。”费璋云轻轻打了个哈欠,怀里瘦弱的身子紧紧贴
着他的。在她未醒前,白色的毛毯小心地围盖着她。她的身子一向冰凉,很难
得温热起来,现在可不一样了,保证从发根到脚趾头全是染成热呼呼的粉红色。
他的眉轻扬起来,见埋在胸壑里的脸蛋仍然没离开的意思。事实上,韦旭日
一醒来,就红着脸拚命拉着毛毯想包住自己的身体离开他——会让她得逞吗?
才怪。轻轻一扯毛毯,蒲柳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投怀送抱”,只得将红咚咚
的脸埋在他的胸前。
“我本来不打算饿狼扑虎的,但在一个男人面前,女人脱衣只代表一种含意。”
他轻佻地自言。
“不……我没那意思的……你明知道的……”韦旭日抗议。终于抬起热辣的
脸蛋,见到他含笑的脸,一时傻呆。
才一个夜晚的时间,他似乎变了。黑鴉似的发略嫌凌乱,顽皮的瀏海垂在饱
满的前额,带笑的眼、带笑的眉,连嘴也在咧笑着。
他——看起来好轻松,像九年前的璋云。年少而轻狂。
韦旭日摸摸自己的脸。她呢?再怎么样,也不能恢复以往的花希裴了。
“二十四岁的旭日。”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带来一股生气。“知道
我为什么确定你就是希裴吗?从那次野餐后,我发现你接近我的理由全是谎言。
我花了一番心思查你的背景,从医院的电脑连线网路开始,八年前你出事的地
点附近没有一家医院收到炸伤的病患,但你的身上的确有伤,无法可想之余,
我逐年前后推,却发现九年前一家医院收到严重炸伤的病患,家属是汤定桀。
一年后转至英国定桀服务的医院。我开始怀疑你就是希裴的可能性,小李在英
国调查的结果的确证实你就是希裴,但在此之前,有一个更有力的证据。”
他执起她的手,轻啄她柔白的掌心,瞬间柔白化为淡淡粉红色。他低语:
“我的希裴。”
“我不想认你的。”韦旭日泪眼矇矓的。“我真的不想认你的。可是我熬不
住思念之情,我只是想见见你,只要见见你。能守着你几天,我就满足了……”
“你的思念之情?我的呢?定桀没说我过的日子吗?”
“有,有,他都说了。我都小心地藏在心里头。”韦旭日急切地证明。“从
我开始有知觉后,他几乎一有你的消息就告诉我,我……那时候还不能言语,
只能用听的,可是我真的用心地听着他说有关你的每一句话。我没想到你会为
我杀人,我……內疚……”
“够了,够了!”他紧紧搂住她的身子。“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提过去,只
看未来。听到了吗?”
“未来?”
“五十年的承诺,还记得吗?”他的嘴角扬起。
“承诺……”她畏缩了下。
“在我知道你的乳房没想像中的平坦后,没理由放弃五十年的承诺。”
韦旭日的脸火辣,强烈意识到她的身子贴着他健壮的身躯。
“我……我要起来。”
“五十年的承诺。”搂着她的手臂不规矩地沿着她的背往下移。
“我要想想……”
“你可以慢慢想。在这张床上。”他的笑容可掬,隐含着邪恶。
“臭章魚……嗄,別……”她轻叫一声,粉颊酡红,想拍开他的手,偏又教
他紧紧搂住。
“五十年。”他低语,黑眸深沉如謎. “五十年对你而言,真这么困难?”
“我……我的心脏……”
“可以的。只要开刀,就能活下去。”他灼灼望着她。“我不强迫你,但我
要让你知道,我,费璋云的命掌握在你的手里,一次的失去让我度过九年的行
尸走肉,再一次失去韦旭日,我不敢保证你会不会成了杀死费璋云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