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写小说、写论文,我始终坚持原创。有人赞这是带有传统文人的清高,而我知道,我只是心存善念。
小学入学的那天是你送我去报的名,路上说了很多话,关于谦让、关于专心、关于守纪。
我的功课很不好:成绩在全班四十一个人里排第三十五。
你去给我开家长会,回来后你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们老师说了,这个学期你是有进步的,只是别的同学进步更大一些,所以就显得你不是很突出。下次只要再进步稍大一点就可以了。”
这句话让我觉得很温暖,结果下个学期我就考了第二十五名。
多年后回学校看老师,她说你外公真是个好人,他一直强调你是有进步的,只是进步幅度不太明显而已。
她讲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我始终微笑,然而心里有泪汹涌涨潮。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突然考了一次第一名,老师很惊讶,他们并不相信始终中游水平的我可以有这样神速的进步。
那时候前三名的奖品是本子,虽然不高档,但拿在手里是种能力的象征。
几乎所有孩子都喜欢那个印着小猴子图案的本子,可是每班只有一个,是给第一名的。
偏偏那次考试我和班里一个成绩始终很好的女孩子并列第一名。
老师一点都没犹豫就把那个漂亮本子给了她,然后给我发了第二名的奖品。
她发奖的时候说:“成绩需要真实,如果是假的,就算我给谁好本子,这个本子也是种耻辱。”
班里的同学都用蔑视的眼神来看我,我很想哭,可是忍住了。
我回家讲给你听,你一句话不说就出了门。
你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种印着小猴子的本子,递给我说这是老师补给我的。
我很高兴,只是几个月后才知道那本子是你自己买的。
也是那时你才告诉我,有时候总有避免不了的冤枉,可并不是每种冤都要去申诉。
没有什么能比正直诚信的行动更具有说服的力量。
果然,从那以后我一直考第一名,老师开始喜欢我,生活变得生动起来。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写作文,叫作《我最喜爱的一种植物》,我写的是《我家的扶桑花》。
我写这种花的颜色与味道都很温柔,我喜欢的是它安静不浓烈,所以有气节。
老师不相信是我写的,在我的作文后面写评语:“文字很好,希望是你自己所写。”
我拿给你看,你又生气了,洋洋洒洒在老师的评语后面写了更长的一篇。
那时候我才知道你的字很好看,不过语气也激烈,说的是你可以作证那是我自己所写,还说作为一名教师要懂得保护一个孩子的骄傲云云。
其实这件事并没有在我心中留下阴影,因为你告诉我,老师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表扬我的作文写得好。
前几天我翻旧物,找出一盒旧得不成样子的录音带,带盒上有你苍劲的字:乖乖三岁。
我很好奇,就听了。
听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因为我听到你在教三岁的我背唐诗。你教的是《春晓》,我不仅口齿不清,还用心不专,背到一半主动要求去吃饭。
你哄我,说好孩子要坚持做完一件事,如果不坚持,那下一件也做不好。
这是我所能找到的你给予我的人生哲理的第一课。
若干年后我去给我的师弟师妹们介绍考研心得,我说,对我这样天资并不聪颖、英语成绩一般的艺术院校学生而言,考研、考博都很辛苦,所以许多人中途放弃。但实际上,最后胜利的人往往不是最聪明的,而是最有毅力的。
所以,许多事,我们以为很难完成,其实只是因为我们不肯坚持。
而这个道理,原来你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教给了我。
如今,十年过去,我从外公外婆的宝贝变成两个宝贝的妈妈,我含着泪水回忆所有那些温暖的时光,却发现,我的外公,他真是个有质朴理论的教育家。
外公从没有要求我将来必须要取得怎样的成就,且因我从小身体不好,全家人对我的期望不过是读书识字那么简单。据说,我考取硕士研究生的那天,外婆、我爸、我妈集体吃了降压药。他们难以相信我这样从小就被老师说是“注意力不集中”、“不够刻苦”的孩子居然也能有今天。其实,他们忘记了,所有馅饼都并非从天而降,少年时的缺点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点被纠正,只是纠正这一切的那个人,没有看到。
外公在隆冬的深夜离开,他欠我一声“再见”,他让我在成年后看那本叫作《爷爷变成了幽灵》的绘本时泪流满面,他再也无法分享我的喜悦——每一本新书出版的时候,考上心仪的职位的时候,咚咚和叮叮来到这世界上的时候,重回讲台“授人以渔”的时候…许多次,我幻想,如果他还在,会不会像外婆那样,仔仔细细看我的每一本书,还不忘包上厚厚的书皮?会不会想要去大学里听听我讲的课,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我微笑?他会和我讨论我种种的人生计划吧?会不会夸我勤奋、认真、有冲劲?
我终于知道,最好的教育,不在书本教材里,而在身体力行中。
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故事,每一户都有每一户的境遇,我们每天都在遇见新的命题,这世界在变化,孩子们的成长充满悬念,书上印着的多是规律性的一般存在,而不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具体方法。好的教育是爱,是宽容,是耐心等待,是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是不断思考、不断尝试,从而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有效的交流方式,是看着孩子们的眼睛,用最真挚平等的目光,传达“信任”的要义。
所以,我才在一本小说里这样写:作为家长,你可以打破一个花瓶或是一面镜子,可万万不能打破的,是一个孩子水晶玻璃一样的心。
时间如流水一般淌过,没有人能预知未来,只能期待。
希望我自己,能够在孩子们日复一日的吵闹中始终保持一颗平和的心,面对孩子们的成长不功利、不激进,面对自己的未来有梦想、有行动,陪他们长大,与他们同行。
这不是易事,要坚持啊!
我这样想象着、想象着,想象你们微微的羞涩,想象你们甜蜜的笑容,想象你们也会因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患得患失,想象你们就是要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你们再不仅是我的了。
妈妈的忧伤
领结婚证的那天,日子是撞来的——清早醒来,突然觉得9月9日是个好听的日子,给我妈打电话:“我今天去领结婚证好不好?”
她还是那么无所谓的样子,“迟早都要领,自己看着办吧。”
我以为,她是真的不在乎。
就这样去了,交费,照相,填表,过程出乎意料地简单。绛红色结婚证拿在手里的时候,才不到半小时的时间。然而,却完成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仪式,此后,就是一生一世。
自民政局出来,又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妈,我结婚啦。”
她沉默几秒钟,然后深深叹口气。她说的话我一辈子记得,她说:“你终于做了别人的老婆了,妈妈心里滋味很怪。该高兴的,可是也很难过。妈妈不舍得女儿嫁人啊,妈妈希望他一辈子对你好,不会委屈你,你也不要委屈自己。妈妈希望你永远都幸福…”
她深深叹息,她叹息的时候我仰起头,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却有液体在眼睛里盘旋。
我的妈妈,在别人眼里那么严厉的女人,她对我,有严肃的批评、语重心长的教诲、推心置腹的恳谈,却未曾有过,今天这样软弱的忧伤。
刚结婚的日子里,我没有多大的转变。我还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喜欢吃喝玩乐,情感真挚,生活简单。如果不是生活空间的转移,我或许意识不到婚姻的既成现实。然而在妈妈的心里,或许却是滔天的浪,呼啸而来。
适应,需要很长的时间。
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初结婚那一年里,史无前例地敏感脆弱。
那一年,我报考了国家公务员。填报名表的时候在“主要家庭成员”一栏我填写了阿呆哥的名字,而爸妈名字则被写在“主要社会关系”栏里。打印好的表格不慎被我妈看到,她带点酸楚地说:“现在,你填家庭成员,就不需要填我和你爸的名字了。”
看我发愣,她补充:“女儿大了,嫁人了,所有权发生了转移,现在,你是别人家的人了。”
她背转身去,黯然神伤地走开。她离开时的样子,就好像小女孩某些心爱的宝贝,遭遇到了莫名其妙的遗失。
从十九岁考取大学离开家乡到二十六岁研究生毕业参加公考,我在远离父母的城市里生活了整整七个年头。七年里,那是我第一次没有把父母当作家庭成员来填写。也是第一次,我发现,我终要面对“已婚”的事实,还有妈妈那黯然神伤的背影。
我妈说:“嫁女儿和娶媳妇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啊!”
她这样感叹的时候,小姨正在为儿子的婚礼忙得焦头烂额外加神采飞扬。我妈每次听说关于婚礼的进展就振奋不已——是我们家娶媳妇呢。她总是这样说。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是她的骄傲。她喜欢告诉别人:男女都一样,如果当初生个儿子,倒不一定有我女儿学习好…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用带有浓厚“重男轻女”色彩的语言总结两场婚礼的本质差别。她在纸上认真写下要帮小姨采办物品的清单,手上沾到一点点墨水,她很仔细地揉,揉到墨水痕迹不见了、皮肤发红了还在揉。
结婚前,每次回家,我妈总是喜欢和我一起在傍晚的海风里散步,路过超市的时候她会很主动地问我:“你要不要买盒冰淇淋?酸奶呢?水果也不要吗…”她喜欢为我付账,付账的时候她很满足,因为我是她亲亲的宝贝,无人能够取代她对我的眷顾与宠爱。
可是婚后,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
我、阿呆哥,还有我妈,我们一起去逛超市。阿呆哥手里拎篮子,还要负责结账。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他的风度与义务。我一边收拾物品,一边不经意转头,却突然看见,我妈平静得毫无表情的脸——或许就在不久以前,她还带着骄傲、得意的表情,为我买下一大盒雀巢冰激凌。
我喜欢看她骄傲得意的样子,就好像我还是那个三五岁的小女孩,而她,以慈悲的心、温暖的呵护,把小女孩期冀着的冰激凌放进她的手中。
我终于读懂,普天下母亲的眼神,最幸福的一刻,就是小女儿欢呼雀跃着感激母亲实现她们梦想的刹那——亲情,以恩赐的名义,温存地满足着母亲们小小的虚荣。
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爱我,爱仅属于她的那个我。在千里外的城市里,她每天都在想念我,想念的,是只被她拥有并深深眷恋她的那个我。可是,她希望我幸福,所以不可以把这样的爱加以表达。
也是那一年,某次我独自回家度周末,我妈看见我很高兴,雀跃着说要带我去逛商店“买新衣服、新鞋子、各种好吃的”。临出门的时候她弯腰穿鞋子,我低头,却突然看见她茂密的黑发里,一两根不着调的白。
我的妈妈,她老了。
我还记得,年轻时在上海读大学的她,神采飞扬。20世纪80年代初,她穿好看的格子裙子、镶花边的衬衣,喝苦苦的咖啡,听肖邦的音乐。可是现在,每次我回家,她兴高采烈地去菜市场买活鱼活虾,只要是我喜欢吃的,她从来不问价钱。“回家”,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温暖的词语以及更温暖的瞬间。
我也终于明白,那首叫作《常回家看看》的歌不过是让我们把身体带回家,可是灵魂上的亲近却是以细节的方式完成——原来,每个女儿的妈妈,最需要的,是女儿未曾改变的依赖。
心灵的孤独,才是喧闹世界里最令人忧伤的孤独。
说这句话时,又是六年过去,我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两个每天在我的视野中打闹玩耍,带来各种麻烦也带来无限欢乐。我如此贪婪地注视着他们的成长,迫不及待地记录,唯恐错过一点他们的变化,唯恐忘记一段他们的稚语,唯恐一不留神的时候就已经要面对长大了的他们。
唯恐有一天,所有那些属于一个母亲的忧伤,会像藤蔓一样紧紧捆缚住我——可是你知道的,那是我们生命中的必然,是所有失去,都从长大开始。
我终于忍不住想:将来,我的女儿,你会和一个怎样的男孩子相爱,并愿意为他披上嫁衣?我的儿子,你又会喜欢上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并愿意对她的未来负责?
我这样想象着、想象着,想象你们微微的羞涩,想象你们甜蜜的笑容,想象你们也会因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患得患失,想象你们就是要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你们再不仅是我的了。
是的,是的,现在我知道了:就像书上说的那样,当所有的爱都把人越拉越近的时候,唯有妈妈的爱会把宝贝们越推越远——因为爱,才要送你们去更广阔的平台上施展抱负;因为爱,才要送你们去心爱的人身边沐浴爱情。亲爱的孩子们,如今我才发现,我有多么不舍你们,就有多么愧对你们的外婆!
也就是在这时候,春风里,传来好消息——通往家乡的动车终于快要通车!
没有人知道,当看到这条不算太显眼的消息时,我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瞬间打湿我手中的报纸。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是:从此,我每个月都可以带着孩子们回家了,回家去,看我的妈妈!
而我的叮叮还有咚咚,我和你们的爸爸当然会尽可能地给你们的爱情、婚姻、家庭以尊重与自由,但我也私心地想,愿我今天一切的奔波,都能令渐渐长大的你们更加确信亲情的重要——不谈孝道,也不提赡养,只是想告诉你们,懂得眷顾亲情的人,往往更容易幸福。
因为,亲情在的地方,就是哪怕世界倾颓也仍然要执意庇护你们的那个——家。
当你们望向无垠的土地时,当你们注视宽广的海洋时,我们正在以新的方式滋养这个世界——只是一捧灰,但那是我们对这世界最后的奉献。要知道,每一个有意义的生命,都不会因死亡而永远消失。
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2010年的春天,当春风吹绿第一簇柳芽的时候,我的女儿咚咚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天,我七十七岁的外婆专程从五百公里外的城市赶来,在我被推出产房时第一个笑着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乖乖,你真棒!”
我咧嘴笑了,其实我有一点小小的苦恼——以前,每次放暑假回家的时候,我都会扑向我的外婆,拥抱她,再用那种腻歪无比的音调对她说“宝宝,我回来啦”,那么以后,我到底该称呼咚咚“宝宝”,还是称呼外婆“宝宝”呢?
其实,在那时,凭良心说,我尚没有对这个刚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胖团子产生多么强烈的感情,相比而言,那声“宝宝”里的温情与依恋,都属于我的外婆——在我前三十年的生命中,她始终都在。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
在我尚不足一岁的时候,妈妈要去考大学,外婆便提前退休来照顾我。就因为提前了半年,从此许多涨工资、补发工资都与她没了关系。当然她念叨这事儿也念叨了一辈子,但念叨到末尾,又总是用那样慈爱的目光看着我,她点点我的额头,感慨:“都是为了你呀,大乖乖。”
我被这声“大乖乖”笼罩了三十年。
三十年的初始,是一个药罐子一样的小姑娘,身体不好,常常发高烧。半夜烧到41.5度,爸妈不在家,外婆吓得腿都软掉,几乎是爬到门口找邻居送我去医院。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每天四次盯着我吃药。因为身体不好,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即便上了小学成绩也在下游晃。每次考试之前都要发高烧,外婆就整夜整夜守在我身边端盆水给我冷敷。后来长大一点,身体慢慢健康起来,成绩也渐渐提高。初中、高中一路读过去,十九岁,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读大学,每周与她电话联系两三次,可到了这时,她已耳背。
我打电话的声音永远是寝室里最大的,但又不能特别大,因为怕她的助听器里产生蜂鸣。我慢慢地大声说话,要咬字清晰,要读音标准,要用尽量简单且少同音字的词句。而她,大约全寝室都能听到她在电话那边大声嘱咐我,说她每天看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看济南的温度,明天要下雨啊,你记得带伞。通话最后,总会有那么一句:“还有五个星期你就要回家了,乖乖,我天天看着月份牌数啊数啊,数一天,我的大乖乖就离回家近了一天。”我也在电话这边欢喜地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句话在多年后的回忆中,不计时间地点,都会令我流下泪来。
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场景——每次节假日回家,当我走到楼下时,还不等上楼,就能看见楼上某个窗户被推开,她一头雪白头发露出来,好远就冲我招手。她在楼上大声喊我的乳名,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拎起行李往家跑,上楼,门早开了,她站在门口,一把抱住我,嘴里念叨着“可算回来了,我在阳台上都站了三个钟头了”…她的身高才到我下巴,我弯下腰环抱她,深深嗅她毛衣上一点点樟脑球的味道。
就为了这个熟悉的味道、这对我而言代表“家”之全部意义的味道,在三十岁之前,除了蜜月旅行,我将一切节假日都用在了“回家”上。许多次,我看《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向往那些山山水水的峻秀,但只要抬起头,看见她雪白的头发、盯着我时心满意足的目光,我便再也迈不出旅行的脚步。我知道我已经离她太远了——当我在这个距离家乡四百七十公里的城市安家落户、生儿育女,我能给她的,也不过就是法定节假日的片刻相聚。没有人知道,尽管我已经用所有可能的时间去陪她,但遗憾的情绪仍在我心里起起伏伏。那些不得不存在的别离、那些遥远的想念与阳台上的等待…此后的半生,只要记起,便是痛悔。
她在我三十岁那年的冬天离开我。
腊月二十四的深夜,天寒地冻,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无能为力的绝望”,就像电视里那样,看仪器里那道起伏的绿线渐渐变直,发出尖锐的呼啸…那是一场噩梦,可又是她盼了太久的相聚。在生命的最末程,她每天艰辛地支撑着,或许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十五年前的同一个夜晚,外公在凌晨离开我们。
她从不吝于对我炫耀她的爱情:她的男人,才华横溢写一手好文章,字也漂亮,长得不帅但心疼老婆,见她心脏不好,虽只得两个女儿却毅然选择结扎。她反反复复告诉我“电线杆子高,也不能搂着睡;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老了老了都一样;钱多也是愁,太有钱的两口子也不一定能过好日子”,很久以后我恍悟,因为父母工作忙、见面少,其实我所有的爱情观,都是外婆帮助树立。
其实,她是外公的续弦,但也因为她的缘故,我的择偶标准变得更加客观。我曾经问过妈妈:“如果我嫁给一个离过婚或丧偶有孩子的男人,你能接受吗?”我妈表情淡然地答:“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姥姥就嫁给一个丧偶有孩子的男人,她也过得挺好。”听到这个答案,我微笑——你看,她影响的,其实是一个家庭几代人的坦然。
正是因为这份依恋,相守四十年后,外公离去,她瞬间苍老,花白的头发没多久就变得雪白。许多人赞她的头发好看,说是像电影表演艺术家田华老师。我却想,那大约是她的爱情,留给她的最后纪念。
这也是我在外公过世后,再一次直面死亡与失去。殡仪馆里,我抱着她的骨灰盒一步步往祭奠的区域走去,下雪了,又结成冰,台阶很滑,我穿着单鞋,脚冻僵了,只能努力一步步使劲踩下去,走稳——我怕颠簸,我知道她晕车又晕船。
她葬在面向大海的山坡上,在我爷爷奶奶的坟冢边,第一缕阳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因为她说过喜欢那个向东的、看似寻常的山坡,喜欢那里到处都是松柏,还有和气的亲家相伴。她觉得和相熟的人在一起,安心。
送她和外公去安家落户的那天,表弟扛来了六棵硕大的迎春花枝,小辈们一起扛上去栽下,然后轮流下山提水浇灌。拎着水桶走在半山腰上,我抬头看一眼远处藏在阳光里的海岸线,想象着,春天来的时候,像海子说过的那样,她生活的地方,才是真真正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爱她。遗憾的是,我已经记不清到底有没有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也因为这场别离,我第一次想起许多关于未来的事,比如,未来的归宿。
晚上临睡前,我跟阿呆哥商量:“将来,我想回到大海里去,你怎么想?要回长江吗?”
阿呆哥舒口气,“百川东到海,的确是个好归宿。”
一拍即合。
就此说定: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先离开,另一个要记得把对方有用的器官捐献给需要的人,然后带上骨灰,撒到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