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合唱的旋律中,穆忻就这样顺利燃起一份浓烈兴奋的职业期待——显然,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还停留在“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的天真烂漫阶段。她只是被这歌声鼓动着,单纯地、迫切地,想要尽快看见杨谦,尽快穿上那身深蓝色的警服站在他身边——不是借高枝炫耀自己的凌霄花,也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而“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那是舒婷的《致橡树》,文艺小青年儿穆忻在心潮澎湃的歌声里想起这些诗句: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带着这样热忱的思念与动人的理想,穆忻收拾行装赶回G城。几天后,她被分配到秀山区公安分局,定岗在110指挥中心。再过九个月,国庆节,许多人都争着抢着结婚的季节,穆忻终于穿上了那袭白纱,用从未有过的幸福与庄严承诺:无论贫穷、灾难、疾病,永远爱他(她),不离不弃。宣誓的一瞬间,穆忻想,从此以后,他们就真的要如当初设想的那样,在这远离城市的地方,比肩携手,不离不弃了。不知未来能走多远,但在这一刻,人人都愿意相信那将是一辈子。
也因为那天是公安系统的集体婚礼,故而还有另外一个小□:在寻常意义上的宣誓仪式之外,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宣誓仪式。
誓词是这样的:
“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伴随着新郎新娘庄严的宣誓声,周围的环境瞬间肃穆起来。那一刻,所有观众都看向台上举起右手宣誓的新郎或是新娘,为这两段不同的誓言感到相同的神圣。
穆忻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庄严的婚礼现场,除了白色如云朵样轻柔的婚纱,还有一大片银色的四角星在闪闪发亮。那两句不同的婚礼誓言,是大相径庭,也是相辅相成。而那句“不离不弃”,从此,是属于爱情的,也是属于这袭深蓝色的。
☆、第三章:似是故人来(1)
秀山的夏天较之几十公里外的市区而言,总是显得凉爽一些。
不仅因为距离所导致的人口密度相对降低,也是因为地理缘故——这里有几座海拔并不高的山,按地理划分尚属于百公里外一座名山的支脉;有水库、湖和几条不大不小但总算是有源头活水的河;有大片农田,这几年被当地人陆续栽上果树,种桃、杏、樱桃、苹果,兼办采摘季的农家乐……是个有山有水有果园的地方,被戏称为“省会后花园”。两年前从“县”变成了“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城镇化改造。但当地人显然一直都没找到变身为“城里人”的感觉,至今仍然习惯于把乘区间车一小时进入市区繁华地带的过程叫做“去G城”。
穆忻如是。
正式上岗工作一年余,日子并没有沿她理想中鱼水情深的浪漫主义画卷前进,而是渐渐变得波澜不兴起来:她一直都待在接报警的岗位上,每天接电话、打电话,循环往复。按规定,每值一个白班休息二十四小时,紧接着一个夜班,休息四十八小时。看上去并不是多么紧张的工作节奏,但作息基本被打乱,且愈发难和杨谦的假期重叠到一起——作为一名刑警,无案时天下太平,有案时夜夜蹲守,更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所以眼下,穆忻的生活愿望一跌再跌,已经从实现人生价值的高尚层面跌到“何时能和杨谦一起去G城逛逛商店”这么简单。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杨谦没时间帮她实现,她自己一个人没兴趣实现,渐渐,就离曾经的繁华越来越远。
早晨八点十分,电话响起来的时候,穆忻正在单位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的某个早餐摊前买煎饼果子。一抬头,不远处,区实验小学大门口,副科长段修才正在送他儿子上学。他穿着警服,开着公安局里常见的破面包车,就那么大喇喇地把车停在实验小学门口那条小路的正中间,招呼他儿子段蔚:“放学直接到我办公室,别乱跑!你妈给你那二十块钱你抓紧交给老师,再偷着去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因为他的车停得实在不是地方,一下子就把这条本来就窄的胡同堵了一大半。后面那辆车的司机看见前面开车的人是个警察,敢怒不敢言,连车喇叭都不敢按。倒是再后面的那几辆车因为看不清楚前面的状况,所以此起彼伏地“嘟嘟”着,一时间这窄窄的一条巷子里噪音刺耳、混乱不堪……
穆忻觉得很是丢人现眼,便往前面那位排队的大叔身后缩一缩,躲到段修才看不见的角度。结果没想到她那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呜哩哇啦响起来,穆忻吓一跳,赶紧背转身去,没好气地接电话:“杨谦你一大早不回家睡觉打什么电话?你昨晚的夜班值得太消停是吧?”
“我倒想消停!”杨谦抱怨,“四丁镇那废采石场里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那胳膊烂得一拽就能脱下人皮手套来。估计这几天都没法回家了,你自己睡吧,要是害怕,找郝慧楠来陪你。”
“又不回家……”穆忻不满地皱眉,继而第无数次担忧地嘱咐,“那你自己注意安全,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要太莽撞。”
杨谦“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多少。案子办多了,老婆的絮叨也听多了,渐渐就左耳进右耳出了。穆忻气他怎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牵挂他的那份心意,便愤愤地挂了电话。收起手机转回身,恰好摊煎饼果子的大婶也把摊好的煎饼果子装到塑料袋里递过来。穆忻说声“谢谢”,接过煎饼果子转身往公安局的方向走。远远的还能看见段修才的破面包车一路颠簸着奔进了公安局的大门,穆忻皱皱眉头看手表——八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就会被局门口的摄像头拍下来,毫不留情记做迟到。
五分钟后穆忻进了单位大门,上二楼,右转,走廊尽头两扇硕大的玻璃门,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指挥中心。
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每天早晨八点二十分的煎饼果子、八点二十五分的指挥中心大门,还有那扇门后此起彼伏的报警电话声,这样的现实主义,才是穆忻这一天的开始。这里,就是俗称“110报警台”的地方,学名叫做“G市公安局秀山区分局指挥中心指挥调度科”。科里从科长到科员共有十三人,其中八个人是接警员,两人一组接警派警。穆忻的搭档是个比她小三岁,却早一年参加工作的警察学院毕业生孟悦悦,挺漂亮的姑娘,也很热情,在穆忻熟悉业务阶段不厌其烦知无不言。也有点小八卦——托这个习惯的福,穆忻才有机会系统了解到秀山区分局上至领导从政史,下至民警裙带关系图谱,甚至各式各样的桃花秘辛、陈年轶闻……
这一天当然还是这样——穆忻推开门的时候孟悦悦已经到岗,正在一边接电话一边利落地记录:“双龙小区付1号门头房,好,我们会尽快派警。”
放下电话,孟悦悦转头笑着跟穆忻打招呼:“穆姐,早!”
“早,”穆忻放好东西,端着水杯和煎饼果子走到自己那张指挥台前,一边落座一边微笑着问孟悦悦,“昨晚报警的多吗?”
“当然多,”孟悦悦一边给双龙小区所属派出所派警一边摇头,“夏天嘛,晚上纳凉的人多,喝酒闹事的人就多。刚才交班的时候徐哥还抱怨,说昨天晚上报警电话就没断过。城区里面主要是烧烤摊前打架斗殴的、邻里口角的、飞车抢包的,农村主要是喝醉酒打人的和破坏庄稼的……我这刚接了个警,离咱区政府不远的一家海参店被人撬了,初步估计损失上百万。”
“上百万?”穆忻咂舌,“上百万的海参怎么搬走?开车?”
“用不了那么大排场,一辆小三轮就够了,”孟悦悦掐指算算,“现在一斤海参也得好几千元吧?那可是高档消费,咱区总共才几家海参店?”说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八卦一下,“哎对了,我怎么听说海参店老板是咱段科他老婆的娘家亲戚?刚段科没进自己办公室,先来咱这儿溜达了一圈,烦得跟什么似的。”
穆忻还没来得及答话,面前指挥台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了。她放下刚咬了一口的煎饼果子,接起电话:“您好,秀山110……”
还没等她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一个老太太惊恐的声音:“警察!是警察吗?我找警察啊!”
“您好,阿姨,我们就是警察,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你就是警察?我跟你说啊,警察同志,这个社会治安真是太成问题了!”老太太痛心疾首,“再这么下去,咱都不用过日子了,连出门都得提心吊胆。你说这可怎么办啊,你就是借给我十个脑子,我也想不到能出这种事儿啊!这还是和谐社会不是了?怎么能这么没有安全感呢,你说……”
“阿姨您别生气,您先说发生什么事了?”穆忻愣没听明白老太太到底为什么报警,只好打断算老太太慷慨激昂的时事评论。
“发生什么事儿了?”老太太越发愤慨,“我跟你说你都不见得相信!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这一大早的,才八点多,我这刚出门呢,怎么就能遇见这种事儿……”
“阿姨,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穆忻很无奈,再次打断老太太的絮叨。听这老太太说话咬文嚼字,穆忻琢磨着肯定不是下属行政村里的。
“事儿啊?哎哟对了我还没说事儿呢,”老太太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报警,不是来找人聊天的,“我跟你说啊,警察同志,我今天早晨八点多刚一出门,这人还没从楼梯口出来呢,‘嗖’的一下,我手里的纸袋就被抢走了!你是没看那个快啊!我就看见是个小伙子的背影,个头不高,跑得倒挺快,一下子就没影啦!我手里那是个带着鄂尔多斯羊绒衫标志的纸袋,你说他不会是觉得那里面装的是羊绒衫吧?你说就算是羊绒衫吧,那他抢个羊绒衫干什么?他也不见得穿得上那号码啊!”
“阿姨,您直接说您所在的位置,我们会联系距您最近的民警,说不定还能给您把袋子抢回来。”穆忻都替这个唠叨的老太太着急——有她说话这工夫,说不定在附近巡逻的民警已经把犯罪嫌疑人抓获了。
“抢回来袋子?”老太太来精神了,“你们还能抢回来啊?我怎么没听说还有抢回来的?敢情不是丢了就白丢了?”
“您放心吧,前天医院门口有人抢劫,因为失主报警及时,嫌疑人特征形容准确,十几分钟后就被巡逻的民警当场抓获了,”穆忻言简意赅,“阿姨您还是快点告诉我您的所在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家就在咱区电视台旁边,实验小学宿舍,不过你们不用来啊!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有人抢劫这个事儿,你知道了就行了,”老太太终于心满意足起来,“跟你们领导说一声儿,这个治安工作要常抓不懈,人民警察要为人民啊!”
穆忻听得彻底头晕:“阿姨,您的袋子不是被抢了吗?”
“是啊,是被抢了,”老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了,那小毛贼傻乎乎的,他抢的是我准备下楼去扔的垃圾袋啊!”
“……”
段修才进门的时候孟悦悦还在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段修才瞪孟悦悦一眼,呵斥:“上班时间笑那么大声干什么,不知道旁边就是领导办公室吗?警容!警容!”
“呃,”孟悦悦急忙把后一半笑声咽回去,解释,“不怪我,段科,刚才穆姐接警遇见个老太太忒有意思了……”
“什么叫有意思?工作干好了才叫有意思!”段修才没好气儿地再瞥孟悦悦一眼,随后把一张即时警讯的打印稿放在穆忻面前,“这是你写的?”
穆忻低头,是自己之前出过的警讯:7月13日晚5点12分,接到市民报警……抓获两名犯罪分子……该团伙多次入室盗窃,涉案金额共计四万余元……
“什么叫团伙?”段修才没好气地问。
“好像……是有些不太严谨。”穆忻皱眉思考。
“不是不严谨的问题,是非常白痴!”段修才瞪穆忻一眼,转头看孟悦悦,“你说,什么叫团伙?”
孟悦悦在警察学院学的是治安,又被段修才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两人是结伙,三人是团伙。”
“就是嘛,”段修才一脸头疼的表情,嘴上不放过任何可能打击穆忻的机会,“穆忻你好歹还是研究生吧?研究生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研究生也不能什么都知道,”穆忻一边忙手上的活儿,一边好像在开玩笑,“再说也不是我非得要这个学历的。毕业时学校非得颁发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还不如扔掉。”段修才不屑地撇撇嘴,好像这样就过足了嘴瘾。
这话可真不是一般的不中听,再配上段修才那副冷眉冷眼的表情,让穆忻瞬间憋住一口气,只觉面子里子都明显受到折辱。却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深呼吸一下,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和没素质的人拼素质、强龙难压地头蛇……几秒种后,穆忻终于第N次顺利咽下这口气,似笑非笑道:“也好,要不您去跟教育厅厅长说说,让他把我的学历收回去得了。反正我也一肚子意见,明明学了七年艺术设计,到头来颁发的还是‘文学硕士’学位,驴唇不对马嘴,您看我哪像是搞文学的?”
穆忻一副开玩笑的语气,段修才也不知道下面该接一句什么。只能把警讯甩到穆忻桌上,嘱咐一句“重写”就转身出了指挥中心大门。穆忻从监视器上看他开着那辆破面包车一路喷着浓烟驶离公安局,又出现在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这才转头问孟悦悦:“老段这是去哪儿了?”
“估计是去给老婆娘家亲戚帮忙了呗。你没见过老段的老婆,母老虎一枚!科里聚餐,从来都得电话查岗,生怕他是跟小姑娘单独在外面吃饭。估计这是老婆下命令了,让他去找人帮忙盯着早日破案。”
“那也不至于这么……火冒三丈吧?”其实穆忻想说段修才“逮谁咬谁”,想了想,还是咽回去。
“谷科长毕业了,下周开始正式上班。估计老段心里郁闷,”孟悦悦终于还是抗拒不了内心深处对于探索和传播领导八卦的永恒追求,“其实老段也想被推荐到省委党校读研究生,可是没办法,人家规定只能推荐正科以上去读嘛,老段是副科,铁定没他什么事儿。我怀疑他现在想起这事儿就窝火!”
“我觉得谷科长是个挺好相处的人。”穆忻回忆一下谷清其人,虽说接触不多,但因为每到省委党校放寒暑假的时候谷清都要回分局上班,所以基本交道总是要打的。
“那当然。其实我挺喜欢跟女科长混的,至少都是女人,有些事情能互相体谅。上次我痛经,真要痛死过去了,谷科长二话不说就让我回家休息,她自己替我接了半天的电话。这要换到老段身上,就算最后让你放假回家,他也得多少刺挠你几句,难为你一下才肯放行。我就不知道他怎么那么不通情理呢?哎你说反正要准假,痛快卖个人情多好!非得画蛇添足,不招人待见才心满意足……”到底是小姑娘,孟悦悦一抱怨起来就没头了。
穆忻不知道要对小姑娘的这些感慨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凭良心说她很想跟孟悦悦一起发牢骚,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是秀山,是人生地不熟的秀山,是她总有一天要离开的秀山。她很清楚她既然对此地一无所知,那么就不能落人口实。“不说他人一句坏话”,是她来此地之前杨谦告诉她的求生之道。她表示赞同,并牢牢记住。
☆、第三章:似是故人来(2)
救她的是关键时刻手机响,穆忻看看人名,微笑着接起来:“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
“你真会说,我在这穷乡僻壤等了快两年总算等到你这倒霉孩子来陪我,我不想你还能想谁?”郝慧楠的声音里也带着笑,“今天是白班还是夜班?我请你吃饭。”
“白班,晚上七点下班,你能等得及?”
“等不及,”郝慧楠也真实在,“明天吧,明天中午来我们村儿,我请你吃饭。”
“你们村儿?你不是在镇政府?”
“哦,对,我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本人于一周前正式成为俺们四丁镇大丁家村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过去一周过得很是风雨飘摇,本想今天请你吃午饭捎带听我诉苦,不过你没空,那就改天吧。”
穆忻觉得这消息匪夷所思:“你不是在四丁镇政府吗,怎么又去村里了?”
“一言难尽,”郝慧楠叹息,“简单地说,就是村里两派争斗,都想当村党支部书记,贿选、冷战、上访……所有招数都使尽了,天天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镇里实在没办法,决定临时空降个村长过渡一下。大约领导们觉得镇政府办公室里也就我这么一个废物,与其占着办公桌浪费资源,还不如来发挥余热,所以顺水推舟把我给发配到这儿来了……哎中央台不是报道过类似的事情吗,当时我还当故事看,轮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哪有比生活本身更惨淡的故事哟……”
“废物?”穆忻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本科毕业,按理说得算是镇政府里有限的几个高学历人才吧?”
“都毕业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悟明白,‘高学历’跟‘人才’有个鸟关系啊?”郝村长粗犷地冷笑,“你还是研究生呢,不也得来县城里当个小民警?学历帮上你什么了?是能让你更具有领导才能,还是能让你写一手锦绣公文?我看这学历半点好处没给我,反倒尽给我添乱了——你没见每个月十号发补助的时候,就因为我大学毕业直接评上了科员,不像他们都是从办事员熬出来的,就恨不得每月一次奚落我,说什么‘大学生就是好,刚毕业就跟我们工作好多年的拿一样的钱,我这些年的班算是白上了’,哎你说一级工资才差几十块钱,他们至于每个月雷打不动找我麻烦吗?还真当自己是大姨妈啊?我都恨不得拿块卫生巾拍他们嘴上!”
穆忻憋不住地笑了,刚才被段修才气得不轻的情绪顿时得到缓解。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晦气的,反正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得来上任,还是得自得其乐才行。我跟你说我这一周来最大的成就就是发现我们村口有家小店的炒鸡不错,你哪天有时间过来,我请你吃。”
“明天吧,明天中午我去找你。”
“那行。你来的时候给我从你们局隔壁那供销社里捎几包微波炉爆米花,这东西太先进了,我们村里的超市买不到。”
“大姐,人家那不叫供销社,人家明明叫‘联商超市’,好大一间呢……”
“别以为换个马甲我就不认识它了,两年前我刚来的时候那就是县供销社。赶紧的,不多说了,你下班别忘买爆米花。”
郝慧楠说完就挂断电话。穆忻收了线,坐在桌前,想想郝慧楠,再想想杨谦、想想自己,突生很多感慨——或许,人生的确是段未知的旅程,当你陷入绝境时,一条不显眼的羊肠小道都会被你感激地认定为是救命坦途;可假若有两条同样金光闪闪的道路摆在你面前时,抉择的煎熬竟是丝毫不亚于无路可走的纠结。其实,你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因为没有尝试另外一种人生,而在此后的道路上犹有不甘。
人总是这样,或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穆忻想,从这一点来说,郝慧楠比自己强,因为郝慧楠在适当的抱怨之外,比穆忻更能时刻寻找生活中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家村口的炒鸡店或是“供销社”里的微波炉爆米花。
第二天中午,穆忻如约踏上去大丁家村的公交车。坐在车上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认识郝慧楠的过程,似乎也总是处于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的节点上。
那是大三那年暑假,考研辅导基础班里,穆忻和郝慧楠的座位恰好挨在一起。盛夏,满礼堂的学生都跟着京城来的大拿们学英语和政治。那一大屋子人挤在一个空调十分不好使的礼堂里时,空气也越发黏腻起来。于是各种解暑设备闪亮登场——坐在穆忻前面的女生拿着一个手持式微型电风扇,右边的男生揣着一瓶带冰块的矿泉水,只有左边的女生最奇怪,她似乎屁股被针扎了一样时不常地晃一晃,偶尔还半抬起身子,伸手到座位上摸一摸……穆忻一边听着无聊的时政分析一边偷偷看左侧的女生,直到对方捕捉到她好奇的视线后,愣一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