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猛然想起自己下船后撞到了一个人,那人似乎正急着去岸边,船舱里被抓扯的难道就是那人?他尽力望了一阵,但刚才撞到后并没细看,现在隔得太远,船舱里那两人又晃动不停,辨认不出来。不过,不管那是什么人,他自然是随后进了那船舱,被误认为凶手了。不过只要他辩解明白,船上那些人便会来追我。梁兴忙回转身,加快脚步下了桥。

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脚,心想:我杀人,全属无意,却很难辩解得清。后来上船那人恐怕更难辩解。无意中,倒害他替我担祸了。

四周喧闹无比,他却石柱一样立在街心,低着头默默寻思起来。

忽然,有人拍了他一掌:“梁豹子,你这是?”

他一惊,抬眼一看,是左军巡使顾震。两人在京城一个拳社里相识,性情相投、彼此敬赏,不时会聚在拳社切磋武艺、讲论武学。

一见到顾震,梁兴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曾和顾震讲谈过《六韬》“论将”篇,其中有一条“智而心怯者,可窘也”。纵便再有智谋,心一怯,人便失了方寸,所选之策,定然是下下策。我本是要替义兄报仇,这样畏罪逃走,只能自陷窘境。何况,还会遗祸给无辜之人。义兄便死得不明不白,公道再难讨回。这人算是白杀了。

于是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顾大哥,我杀了人。”

“什么?”顾震一惊。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简要讲给了顾震。

顾震听了,略想了想:“这事确实很难说得清——不过,若真是蒋净自家撞上刀子,应该还是有法子查明白。你跟我讲了,也算是投案自首了。这里出了大事,我得赶紧去查。你先回去,莫乱说话、乱走动。晚一些,我们再商议。”

“另一个人被误认为凶手——”

“不怕,你已经自认,他便无干了。”

顾震大步上了虹桥,梁兴略怔了怔,又回头望向河对岸,那船似乎安静下来,并不见有人闹动。他心里暂时也没有其他主张,便往住处走去。走了一阵,刚过军巡铺,发觉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猛一回头,街上行人车马杂沓,说话的说话,赶路的赶路。龙柳树下,有几个正在争执什么,其中一个是“牙绝”冯赛。附近的人都望向那里,并没有谁在留意自己。他便没作理会,继续前行。

刚进东水门,他再次发觉不对,真的有人在后面跟踪。

万小葛见雷炮吓得慌了神,嚷得更加大声:“杀人了!快来人啊!”

船主和其他船工还没进来,岸上却有个人跳上船,大步跨进船舱。那人四十出头,身材瘦高,面色冷郁郁的,像把铁剑一样。以前并没见过。他看了万小葛和雷炮一眼,随即走向舱角的死尸,俯下身,伸出手,竟扳住死者的头,左右查看了一番,似乎有些吃惊。

这时船主钟大眼和两个船工都赶了进来,钟大眼的浑家也从船后跑了过来。几个人看着地上死尸,都有些惊怕。

那个冷脸人直起身,回头扫视众人,随后又环视船舱,像是在找寻什么。

“你是?”船主钟大眼纳闷问道。

那人却不答言,一把推开钟大眼,快步出了船舱,却没有下船,转身走到左手边,一把推开隔壁小舱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边几人面面相觑,都惊诧莫名,万小葛也不由自主松开了雷炮的衣袖。只听见那人在隔壁重重的脚步声,在里面略走了几步,稍停了片刻,随即转到船头,接着又回到舱门这边,并没有停步,快步走到船艄,显然是在搜寻什么。

万小葛很好奇,悄悄走到舱门边,探出头向船后望去——那个人站在船艄那里,微垂着头,拧着眉毛,略有些焦躁。随后,那人抬起手臂,向虹桥桥头招了招手。

万小葛忙顺着望过去,桥头有三个汉子,见到这边招手,忙一起快步奔了过来。那个冷脸人则又走进了船舱,万小葛忙缩到一边。

“你这是?”船主钟大眼越发纳闷,转着牛眼珠子。

那人仍不答言,这时那三个汉子已经赶到,噌噌噌,全都跳上了船。

冷脸人吩咐三人:“把船上这几个人全都捆起来。”

“你们——”

钟大眼忙嚷起来,还没嚷完,其中一个汉子抬起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谭家茶肆后院里。

蒋冲和谭店主站在那间小棚屋外,瞧着那个妇人在里头铺铺盖。谭店主不住地说着汴京城的凶险,蒋冲越听,心里就越起疑。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不住点着头。

这些年,他堂兄蒋净回乡后,常给他讲外面的事情,尤其是京城汴梁。这个谭店主至少有一点并非全然说谎,堂兄也说,汴梁人极滑极诈,又最会变脸。若你比他们高,他们便待你如爷;若你不如他们,他们便视你如狗。而且,汴梁城贵人富人不知道藏了多少,比江湖里的鱼虾还多,许多人又毫不显露。一旦得罪了这些人,不知道会摊上多大的祸事。因此,在汴京,说话行事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蒋冲当时光听着,就觉着怕:“那你还敢去京城?”

“有三道平安符,保你出入平安。”堂兄得意道。

“哪三道?”

“这是一个老和尚教给我的——头一道是赔笑,不论见谁,你只要一赔笑,别人便饶你三分;第二道是点头,不论别人说什么,都点头,这样,顺了别人的意,又饶你三分;第三道是少说话,能不说就不说,一来免祸,二来别人便看不透你心思,这样又保住三分平安。至于最后一分,就看运气了,若运气实在不好,偏巧碰上凶神,再怎么小心也没法子了。”

这回头次出远门,几百里路来到汴京,蒋冲时时记着堂兄的这三道平安符,果然一路上平平顺顺,一些儿口角都没生。

那个谭店主仍在继续说着汴京的凶险,蒋冲便做出很怕的样子,不住点头。

在里头铺床的那个妇人铺好铺盖后,出来撇着嘴打断谭店主:“哪里有你说的这么要命?你就莫唬人家孩子了。”听语气,是店主的浑家。

“你妇人家知道什么?他堂兄不就惹上了大祸?”谭店主有些着恼。

他的浑家不敢再说,闭住嘴去前面了。

谭店主又说:“你住在我这里,我才费这些口水。总之,你自家的性命,自家瞧着办吧。”

“多谢店主,我都记着了。”

谭店主转身走了,蒋冲望着他背影,心里暗暗想:照理来说,开店的人巴不得客人多住些时日,这个谭店主却好像生怕我多住,想把我吓唬走。这是什么缘故?

难道和堂兄的事有关?但堂兄的事这个谭店主却始终不愿多说,不知道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作不知情?无论如何,堂兄的事情还是得再打问清楚些,否则回去没法跟伯父伯母交代。但汴京城我一个人都不认得,店主这里打问不到,还能去哪里打问?

他犯起愁来。呆坐了半晌,肚子咕噜叫起来,饿了。

刚才一路过来,街上有不少馋人的吃食。他取出一陌钱揣在怀里,系紧了包袱,又担心起来,这包袱该放在哪里?里面除了两件衣裳,就是钱了。这次出来,伯父总共给了他五贯钱,一路食宿尽力节省,还是花掉了两贯,还剩三贯。放在这破棚子里肯定不成,还是背着吧。只是那店主不愿我出去乱走,该怎么说才好?

略一踌躇,他脾性中的犟劲发作,管他娘那么多!我花了钱住在他家,该他奉承我才对,哪能事事都听他的?

他拎着包袱走到前面店里,仍记着堂兄的话,小心赔着笑:“店主,我没来过京城,想出去走走看看,你放心,我不走远,就在这附近略走一走。”

谭店主听了却笑起来:“头回来京城,自然该逛一逛,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你小心些。你背着包袱出去逛?小心着贼,还是给我吧,我替你保管着,稳便些。你放心,我家祖辈开这家店,已经有七八十年了,从来不乱动客人的一文钱。我儿子出去了,你先在近处走走,等他回来,陪你去大相国寺、金明池这些地方逛逛。”

蒋冲忙递过包袱,连声道过谢,这才走了出来。刚才来时,他远远就望见了虹桥,便向那里走去,走到桥上,见一边有几个卖糕饼的小摊子,便过去花了三文钱,买了块糍糕,扒在桥栏边,边嚼吃,边望河景。两岸连片都是店肆,河中大大小小几十条船只,四下里成百上千的人来来往往,看衣着样貌,大半不俗,远非自己家乡能比。长这么大,他哪里见过这般繁盛景象?一时间,看呆了。

半晌,他忽然发觉背上空空,猛地惊呼起来:“我的包袱呢?”把旁边两个行人吓了一跳。随即,他才想起来,包袱寄放在店主那里了。他不由得笑着长出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惊出来的冷汗,心仍跳个不停。

他刚要抬袖擦汗,忽然想到一件事:堂兄每回来京城,都要带不少钱,他也寄放在店主那里?而那个店主…

第五章 古怪、消逝

若后动者不能观敌而制计,则祸愈于先动。

——《武经总要》

梁兴进了东水门,他猛地又回头,一眼瞥见城门洞外一个灰衣男子猝然止步,随即转身走向旁边的护龙桥栏杆。

梁兴站住脚,斜盯向那男子,那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瘦长脸,很精干,应该是习过武,以前并没有见过。他似乎知道梁兴在看自己,便扒在桥栏上,装作看河水,一直没有回头。

梁兴纳闷起来:他跟着我做什么?难道刚才瞧见我杀人了?瞧见我杀人,该报官才对,偷偷跟着我做什么?想找见我的住处?想讹诈?

他本想过去质问一番,但一想,自己已经惹祸在身,莫要再生事。何况也许是自己多疑了。于是,他转身离开,向香染街走去。到了梅家医馆,他停住脚,回头望了望,那人并没有跟来。他这才放心走进门去。

“梁教头去吃酒,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个清瘦中年男子朝他点头笑问,是梅大夫。

梁兴不想多话,只笑了笑,径直走到后院,进了自己的屋子,关起房门,躺倒在床上发闷。蒋净临死前的面孔神情,不断在心头闪现,挥都挥不去。他烦躁起来,猛地坐起了身子。起身的同时,心底像是有根细弦微微一颤,觉着似乎有什么不对,他忙定神去想,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不对。

他站起身,在屋子中踱来踱去,用力想着。半晌,心底那根弦又一颤,他猛地顿住脚,想了起来——蒋净的神情不对。

刚才在那船上,自己将蒋净逼到壁板边,蒋净拔出刀,突然发力动手时,脸色先忽然一变,怪叫一声。蒋净是来应武举的举子,武功自然不会太差,而且听说刀法极快准。他出招进击,该趁敌不备悄然动手,为何要先怪叫一声?

不过,许多人进击时,为提气、慑敌,也会大声喝叫。怪不在他的叫,而在那神色。

梁兴凝神回想当时情形,但事情发生于转瞬之间,很难清楚忆起。只记得蒋净龇牙咧嘴怪叫着出手,头似乎一仰,身子似乎一挺。

梁兴反复模拟蒋净当时的动作神情,觉着的确有些古怪别扭,但怪在哪里,一时却想不出来。难道是自己乱想,这只是蒋净脾性习惯?每个人发力出招时,哪怕招式相同,姿势神态也都各自不同。

梁兴有些泄气,却始终放不下,加之回来途中有人跟踪,这事似乎藏着些古怪。虽然顾震让自己回来静候,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事,何况又误杀了人,这一个“误”字极难究明,一旦罪名坐实,便再难解脱。他再坐不住,出门又往虹桥赶去。

一路上,他仔细留意,并没见跟踪他的那个灰衣汉子。路边人们三五成群,都在议论刚才河上发生的异事,梁兴却没心去理,他快步上了虹桥,朝下面一望,刚才水湾边泊着两只客船,现在却只剩后面那只,蒋净那只船竟不见了。

他忙下桥赶到岸边,想问人,但左近一个人都不见,水边那后面一只客船也静悄悄没有人声。他又回身望向米家客栈,店里也没有人。

怪事,那船上的人已经发现了蒋净的尸首,也把后来上船那人误当作凶手揪住,该等候官府来勘查才对,怎么会把船划走?难道是顾震派人划走的?

他正在纳闷,见一个年轻女子从米家客栈里走出来,身穿旧布裙,左脸上有一大片紫癍。梁兴立即想起,刚才这女子和另一个妇人在那船的船艄。

他忙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刚才在水边那只客船上?”

那女子一愣,惶然点了点头。她脸上生着紫癍,又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甚是秀美清亮,似曾见过。只是这女子有些怯生,不敢抬头看人。

“请问那只船去哪里了?”

“划走了。”女子低着头,声音很小。

“划去哪里了?”

“该是回家去了吧。”

“你不是那船上的人?”

“不是,我只给钟大嫂打打帮手,接些杂活儿。”

“钟大嫂?刚才和你一起在船尾的那个妇人?”

“嗯,她是钟船主的娘子。”

“船主叫什么?”

“名字我不知道,人都叫他钟大眼。”

“他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听说在下河湾。”

“那船上没出什么事吗?”

“没有啊。”

“哦?你什么时候下的船?”

“刚才钟大嫂把要洗的衣服收拾好,交给我,我就抱下船了。”

“我刚才上下那船,你看见没有?”

“没留意。”

“哦,多谢姑娘…”

那女子低着头走了,梁兴转身望着空空河面,越发纳闷儿,刚刚那场杀人事件,竟像是一场梦一样,无声无息就散了。

雷炮慌忙躲到了温家茶食店的厨房里。

刚才他赶到钟大眼的船上,本来是去寻一个姓牟的人,看见的却是一具死尸。那个年轻船工竟把他当作凶手,拽住他大叫大嚷。接着上来了一个冷青着脸的怪人,叫来三个凶悍帮手,要将他和船上那几人一起捆起来。雷炮见事情不对,趁那几个人和船工争执扭扯,忙一蹿身,翻过船窗,跳进了河里,尽力往对岸游去。

当时那白衣道士刚刚漂过不久,两岸到处是瞧稀奇的人,船上那几个凶汉没敢跳下水追他。雷炮一口气游到对岸,岸上的人都忙着望那“仙人”,没有谁顾得上去睬他。雷炮湿淋淋慌忙爬上岸,回头一看,那船静悄悄的,窗户里竟看不到一个人影,像是只空船一样。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忙挤过岸边的人群,跑到温家茶食店的侧门。他妹妹两口子在这店里厨房帮工,他来惯了的,直接钻进了厨房。曹厨子正在砧板边剁一只羊腿,猛地见到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菜刀一歪,险些把手指剁掉。

“大哥?你这是咋了?”

“你赶紧到岸边去,盯着对面钟大眼那只船!”

“干啥?”

“别多话,赶紧去!”

曹厨子一向有些怕他,虽然刚休了他的妹子,已经算不得妹夫,却仍答应一声,撂下菜刀,挪着胖壮身躯,快步出去了。雷炮躲到灶台后,坐在小凳上,心仍惊跳不住。

半晌,曹厨子喘着气回来了:“那船划走了。”

“往哪边去了?”

“上游。”

“划船的是什么人?”

“只瞅见背影,似乎是船上两个船工。”

“哦?钟大眼两口子呢,瞧见没?”

“没。”

“船上其他人呢?”

“没瞅见。”

“怪了…”

雷炮越发纳闷,这么静悄悄就走了?

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衫,宽脸盘,细缝眼,身形微有些胖,是他妹妹珠娘。珠娘抱着一摞碗碟,神色仍旧怯生生的,这几天更添了些苦郁。一眼看到雷炮浑身湿淋淋的,她微有些诧异,但只低低唤了声:“哥?”

“有啥吃的没有?一晌午累折了腰,连口水都没喝着。”雷炮愤愤脱下湿衣服,搭到灶边的菜筐上晾烤,光着上身又在小凳上坐下来。

“这儿剩了半碗猪膀肉——”珠娘放下碗碟,把最上面那半碗肉端给他,又抓了两根客人用过的筷子,用抹布擦了擦,递给了他,“你这是咋了?”

“还不是为那个酒痨?”雷炮忙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爹?你找见爹了?”

“找见就好了。刚才王哈儿说瞧见姓牟的在钟大眼船上,我火急赶过去了。谁知道那船上竟有个死人,不知道被谁杀了,倒在船舱里…”

“姓牟的死了?”曹厨子忙问。

“不知是不是那姓牟的。王哈儿说姓牟的生了对细长丹凤眼,那死人瞪着眼,我吓毛了,哪敢细瞧?不过似乎不是丹凤眼,衣裳也不对,倒像个船工——”雷炮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最后忍不住又抱怨起来,“那黄汤灌不死的酒痨,好活不活,好死不死,累得我跟头阉驴似的,瞎跑瞎寻,到处撞霉!”

他爹雷安是京城军器监的工匠,极贪杯。上个月月末,照旧又去河对岸的酒肆,拣了张桌,正喝着酒,不知遇了什么邪,竟忽地化成了灰,不见了人影。酒肆里连店家及客人,有十来个人,当时都亲眼瞧见,全惊傻了。

人们都说他爹遭了妖人妖法,若他爹还活着,只有找见那行法术的妖人,才能找回他爹。但官府查问过,当时那酒肆里十来个人,都是寻常之人,并没有什么妖人。有人又说,妖人未必要在现场,有些道术高强的,隔空就能施法。

雷炮正在惊疑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邻居王哈儿跑来说,他爹出事前几天,王哈儿几次瞧见他爹和一个年轻人在一起喝酒,他爹称那年轻人叫“牟老弟”。那姓牟的一身白衣,瞧着似乎不是常人,浑身一股妖气。他爹应该是被那妖人劫走了。

曹厨子在一旁睁大了胖脸上那两道眼缝,压低了声音:“那姓牟的一定是钟大眼杀的。钟大眼成天阴沉沉的,看人时,那对大眼珠子鼓瞪着,像要弹出来撞人似的。”

“姓牟的会妖法,钟大眼能杀得了他?管他谁杀的,别赖扯到我身上就成。”

“对了,后来上船的又是什么人?”

“那人脸色冷青,眼神能割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雷炮盯着炉膛想了一阵,却想不出来,一抬眼,见曹厨子觍着肥脸,直瞅着珠娘,像头猪,想啃菜帮子,却又怕人打。珠娘则始终别过脸,不瞧他,将那些脏碗碟放进大木盆里,蹲下来洗刷。

雷炮瞧着两人这副样儿,越发来气。父亲才化灰不见,这曹厨子就赶市一般,紧着休了珠娘。这会儿又涎瞪着眼,馋望着珠娘,两人这是起什么腻?

他忙问妹妹:“那天那酒痨先来寻的你,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爹,从小到大,他跟我好好说过几句话?”珠娘低头洗着碗,声音有些自伤。

“那天他浑身酒气,是在你这里吃的酒?”

“这么近,他一年也难得来看我一回。我见他来了,赶紧给他温了一瓶二等酒,切了一碟脆筋巴子,又捞了一碗盐水豆。前头店里客人坐满了,我就让他到后院我的宿房里坐着吃。我摆好酒菜,说了两句话,爹又不答言,只顾埋头吃酒。店里忙,我就出去了,等得空儿回去看时,他已经走了。酒喝尽了,菜只动了几筷子,桌上还放了些钱,一摞一摞垒得齐整整的,一共五十五文,正好是酒菜钱。旁边还放了一只耳坠,就是娘留给我的这副绿松石耳坠,左边这只丢了许多天,竟被爹找见了。我想把酒菜钱还给爹,但爹那脾性,一定拗不过。那天店里正好有蜜烧的鸭子,我赶紧提了一只撵上了爹。他不要,我硬塞进他手里,转头就回来了。若知道那是…”珠娘声音哽住,再说不下去,头垂得更低,似乎流起泪来。

雷炮心里也一动,竟冒出一阵伤意,他忙用力一咳,狠狠骂了句:“滚娘皮!”

蒋冲下了虹桥,快步往谭家茶肆走去。

他的堂兄蒋净每回来京城,都要带许多盘缠,少说也有五十贯。堂兄是去年秋末进的京,正月间出的事,带来的钱至少应该剩一半。那些钱恐怕也寄放在店主那里。他若是真的杀人潜逃,恐怕不敢回去取钱。剩下的钱,怕都被那店主吞了。所以,那店主见了我,才会不住声地唬我,巴望我赶紧离开。

快要走到谭家茶肆时,蒋冲却犹豫起来,不由得停住了脚:就算堂兄的钱真的被那店主吞了,我这样去问,他自然抵死不认,我又没有凭据。万一惹恼了他,他耍赖使横,连我那三贯都强吞掉,就不好了。

他正在路口思寻,旁边一人忽然招呼道:“这位小哥,进来歇歇脚?”

蒋冲扭头一看,是旁边的小食店店主,闪着一对大眼,冲他笑着,这店和谭家茶肆正相邻。蒋冲忽然想起来,堂兄说谭家茶肆隔壁的叶大郎小食店里煮的笋泼肉面口味极好。

他刚才只吃了一块糍糕,肚子还半空着,堂兄既然常在这家店吃面,这店主也该知道堂兄的事,正好向他打问打问。于是他走进店里:“店主,你家卖笋泼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