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晓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捧着水晶塔慢慢朝收银台走去。馨仪低声说:“白小姐,你有事情可以直接找他…他大概明天就回来了。”
白如意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事了,我只有话对粟小姐说。”
馨仪默不作声,只是又朝收银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如意说:“粟小姐,初次见面,你可能不晓得我,可是我要感谢你。我等了七年,终于得到了那张离婚协议书。前不久,我才晓得那是因为你。”
馨仪忽然头脑一片空白,那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连在一起仿佛慢半拍才传进她脑子里,然后才慢慢拼凑出完整的意思。她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白如意再一次微微一笑:“我想唐淙沛没有同你说,但是已经没有关系,我和他已经离婚了。今天遇见你,我只是想谢谢你。”
馨仪仍旧说不出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 “不用谢”抑或“谢谢你告诉我”,仿佛都只是讽刺。
白如意只停了一下,最后淡淡地说:“唐雪媚可好?你如果见到她,请代我问一声好。”
唐聪明回来的时候是晚上,进得门来,屋里很安静,暖黄的灯光下,映入眼里的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极薄极淡的轻纱,如同时光的剪影,打上的橙黄烙印。可却是温暖安详的。
他轻轻地踩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踏上楼梯。到了二楼走廊,在一间房门前顿了一下,却仍旧朝前走去,进入了隔壁的卧室。
睡房的门虚掩中,有灯光从门缝流泻而出。他微微诧异,因为早已经过了粟晓的睡觉时间了。阔步向前,伸手推开门的时候,粟晓的的声音也传进耳畔,本来是小小的声音,可是因为寂静,那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楚:“妈妈,我还不想睡觉,我要等爸爸回来。”
馨仪说:“晓晓闭上眼睛睡觉,明天早上醒了就可以看见爸爸了。”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摸着粟晓的脸,想他躺下来睡觉。
粟晓本来已经听话地朝被子里钻,可是头刚刚挨着枕头,忽然一骨碌爬起来。馨仪吓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声夹带着惊喜的呼唤:“爸爸!”她怔在那里,粟晓已经拉着她的手说:“妈妈,爸爸回来了。”
馨仪顿了一下,仍旧没有回头。唐淙沛却几步走到了床边,看了她一眼,一把抱起蠢蠢欲动想要下床的粟晓。
“晓晓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觉?”
“爸爸说要回来,可是爸爸没有回来。”
唐淙沛笑了,连声音里都是笑:“那爸爸现在回来了,晓晓睡觉,明天还要去学校。”
他把粟晓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粟晓却毫无睡意,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他,缠着他说话:“爸爸,你知道艾米吗?我和妈妈去艾米家了。艾米的妈妈做的草莓派好好吃,妈妈说她下个星期做给我吃。”顿时,由艾米和草莓派唧唧哝哝汇报开了,似乎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唐淙沛一直满脸是笑看着他,非常有耐心地听他一点一点讲来,应和他的话。即便是琐碎的点点滴滴,从孩子的口里说出来,也充满欢乐。
馨仪默然坐在床边,只是偶尔在粟晓提到她的时候,对他笑笑。
粟晓讲起来了那只下雪的水晶屋,絮絮说:“艾米很喜欢下雪的水晶屋,我和妈妈也喜欢。妈妈说水晶屋里的雪是真的雪,可是阿姨说水晶屋不会真的下雪…”
馨仪突然出声打断他:“晓晓该睡觉了,已经很晚了。”
粟晓正是兴致勃勃的时候,哪里有睡意,顿时刚刚还充满欢欣的脸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馨仪又不忍心了,笑着说:“爸爸工作了一天,刚刚回来,需要休息。晓晓不睡觉,爸爸也不能睡觉。”
果然,粟晓听见这句话后,才又高兴了起来,终于心甘情愿地又自己躺了下去,还说:“爸爸妈妈我要睡着了,你们去睡觉。”
唐淙沛不是没有留意到时间,只是舍不得。这时候看着粟晓闭上眼睛一本正经地去睡觉,又忍俊不禁。他探身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晓晓晚安。”
粟晓回他:“爸爸晚安。”
馨仪怔怔地看着床头,直到粟晓出声喊:“妈妈——”她这才回过神来,匆匆低头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回到卧室后,唐淙沛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馨仪,你怎么了?”最初他担心是晓晓的身体,可是仔细一想,又不可能,因为前不久才检查过,结果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状态了,连一向谨慎的李济同都对他保证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而在下了飞机,回家的途中,管家亦向他汇报过,这两天家里安好。他一时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她郁郁的眉目。
馨仪却下意识偏头避过了他的手。他怔了一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她不看他,只是淡淡说:“我没事。”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馨仪知道自己忽然这样很奇怪,可是现在就是不想面对他,也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
唐淙沛终于收回了手,沉默地走进了浴室。
馨仪怔怔地又在床边站了半晌,才缓缓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可是她却睡不着,仿佛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眼睛的主人一身白衣,长发微卷,典雅高贵,眉目里似乎有着说不清的幽怨…她忽然吓得睁开了眼睛。
下床后,馨仪拿着手机先到浴室门口站了一下,直到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水声,才走开。她不知道现在能去哪儿,最终还是没有离开卧室,去露台上打那一通电话。
董瑜接起电话的时候还带着睡意,却也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着问:“馨仪,你怎么了?晓晓还好吗?”
馨仪这才记起来现在那边还是凌晨五点多钟,一边暗自懊恼自己糊涂,一边说:“阿姨,晓晓很好,我没事,刚刚忘了时间,你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说。”这样一打岔,馨仪已经没有勇气了。话说完,只顿了一下,还不等那边反应过来,便急着把电话挂了。
董瑜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瞒得过去。不到一分钟,馨仪的手机便有来电。她犹豫了一下,才接起电话。
“馨仪,发生了什么事?”董瑜在那头开门见山地问。
馨仪没有想过要隐瞒阿姨,在她下意识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要吐露一切,可是事到临头,又不晓得从何说起。
“唐淙沛呢?他不在?”董瑜又急着问。
“他在浴室。”馨仪顿了一下,终于说,“阿姨,我见到了她。”
董瑜愣了一下,可偏偏生了一颗水晶玻璃心,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她口中的“她”是谁。也许是早已知道有那么个人,也早就想过纵然她不告诉她,也总有一天她还是会知道。所以董瑜十分平静地说:“他们早就离婚了,唐淙沛在带你和晓晓走之前亲口告诉我的。”
馨仪一呆,怔怔地说:“可是你们从来没有跟我说。” 她忽然明白,并不是这个信息本身有多么难堪和羞辱,真正令她觉得难堪的是被蒙在鼓里,一直一直做着一无所知的傻瓜。
唐淙沛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馨仪已经重又躺在了床上。睡房里只留了一盏睡灯,床头灯的阴影下,她侧身背对着他,只是一个细小的微微蜷缩在床沿的剪影。他怔了一下,在那一刻,七年多前的那些夜晚在他脑海里闪过,历历如绘,仿佛旧梦重温。他在她背后躺下来,伸手把她朝自己怀里移动。
馨仪不说话,连呼吸都清浅得如同睡着了,直到他要扳过她身体的时候,才忽然说:“我想睡觉。” 她仍旧闭着眼睛背对着他,这句话声音并不大,语调平板,不含任何感情,可是每个字又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试图扳过她的身体,可是也没有放开她。
第二天早上,粟晓忽然发起了低烧。馨仪向来是起床后要到他房间去看看的,也因为医生的嘱咐,格外警惕,只是伸手摸他的脸便发觉了异样。
馨仪永远记得,头一回就是因为发烧感冒,粟晓终于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而上一回,粟晓病发的时候,最初也是发烧昏迷。
唐淙沛在浴室沐浴,惊慌失措中,她想也没想便推开门闯了进去。
“晓晓在发烧。”她看着他,到了这时候,声音忽然尖锐了起来,“怎么办?你们不是说他只要好好吃药休息就没事吗?”
唐淙沛心里一紧,连身体也顾不得擦干,急忙取来架子上的浴袍穿上,和她一起奔往粟晓的卧室。
粟晓的确是发烧。医生很快就来了,最终诊断是感冒。大约是因为有了头一回,那次手术后,馨仪曾经以为粟晓自此会和正常健康的孩子一样。可不过是三年多,她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而且再也不是上一回所谓的小手术就可以好。而如今的状况,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噩梦又再次降临。她自从手术后本来就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被粟晓脸上那一点灼人的温度烧到了顶点,轰一声断裂。
唐淙沛知道她心里的恐惧,他何尝又没有那样的恐惧。可是他不能,他如果只是惊慌失措,那么她和粟晓又怎么办。
他对她说:“晓晓只是感冒,这是每个孩子都会生的病,他只是同其他孩子一样病了。”
李济同亦从瑞士赶了过来,最终结论还是感冒。
他说:“现在是感冒易发期,孩子的免疫力本来就低。”最后,又幽默地补一句:“儿童医院这一阵一直很忙。”
可是粟晓这场感冒却并有很快就好起来,三天后转发成了肺炎,天天打点滴,学校当然是没有再去。馨仪整颗心都挂在他身上,整日里守在他身边不肯走开。又回到了与当初在医院一样的日子。有几回,粟晓朦胧醒来,看见妈妈坐在他的床边,怔怔地看着他出神。他当时只是喊一声:“妈妈。”过后,却问爸爸:“爸爸,我的病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好?”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眼眸清澈得如同黑夜里的宝石,“或者我又得了大病?”
唐淙沛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紧紧攥在一起,那是心痛。顿了一下,他回答:“不,都不是。晓晓只是感冒了,因为有细菌不小心跑进了身体里去了,然后细菌慢慢变多,感冒慢慢地成了肺炎,所以要打针吃药赶跑细菌。”
粟晓懂了:“然后病就好了,是不是?”
“是。许多小孩子都会生病,和晓晓一样。爸爸像晓晓这么大的时候,也得过一模一样的病,很快就好了。”
粟晓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抹忧色:“那爸爸生病的时候,爸爸的妈妈是不是也偷偷地躲起来哭?”
唐淙沛顿了一下才说:“爸爸的妈妈是晓晓的奶奶,奶奶不哭,因为她知道爸爸的病会好。”
粟晓忽然叹口气:“可是妈妈就不晓得。爸爸,你跟妈妈说,我很快就会赶跑细菌,叫她不要偷偷躲起来哭。”
唐淙沛看着他,隔了很久,只是静静地说:“好。”他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医院楼梯间里她满脸的泪水,后来她有没有哭他没有看见,可是他又一回看见她的时候,她背对着他坐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在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他知道她一定哭了。即便没有看见,他也知道。
馨仪当然没有听见他们父子背着她的谈话,然而这回她却并没有哭。在最初的焦虑恐惧过后,她反倒平静了下来。也许是经历了那样漆黑而迷惘的挣扎与抗拒,在茫茫黑暗的尽头,终于有一束阳光冉冉升起。她相信这线阳光已经照到了晓晓身上,他已经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
第十八章 欢好
粟晓的病拖拖拉拉两个星期,终于还是好了。他毕竟是孩子心性,又早已厌烦了那样整天躺在病床上哪儿也不能去的日子,病刚刚好,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学校去。
馨仪起初还犹豫了一下,倒是唐淙沛一口便答应了下来。而且和李济同商量过后,他还决定粟晓以后与所有其他同学一样,全天照常上课。
粟晓神气活现地天天往返于家和学校,下午回来了总是叽里呱啦一堆问题。馨仪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神采飞扬的脸,渐渐觉得,这样也很好。可是粟晓不在身边的日子,她忽然清闲了下来。这时才回过头去看看,这一年,她只是围绕着粟晓。他原本就是她生活里唯一有力的支点,支撑起她生命的丰满与厚重。自从他生病后,她自然而然把所有精力与时间都花在他身上,其他的都只是漠然。于是一旦粟晓脱离她,走入了属于自己的小小的世界里去,她便无所事事了。
在粟晓回到学校一个星期后的早上,她站在空荡荡无人的客厅里,才忽然发现,她从来没有好好看看这屋子。
客厅里乳白色的壁炉浸润了岁月,被时光磨得似有滟滟玉光。博古架上的那套乾隆青花缠枝梅花碗盘还在,连位置都没有变,依然在左边月牙似的窗格里。图书室一列长窗垂下白色的抽纱窗幔,正对着后花园,园子里郁郁葱葱,无尽的绿似要破窗而入。而他书房桌子上的黄花梨嵌百宝花鸟笔筒也还在,黄花梨在浴在岁月的光里,橙黄色的温润的光一直映到人的眼里去。
从前在这里的一切仿佛并没有与她一起离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回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
馨仪仿佛魔怔似的,一步一步从偏厅的一扇小门走下去,地下室亮着灯,可是气温实在低,阴凉凉地直扑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脚下却有意识地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唐淙沛接到管家的电话时,其实正在开会。若是从前,他向来开会的时候,是不会带手机的。可是自从有了粟晓后,走到哪儿都带着一只私人手机。电话的震动一下一下隔着初夏丝羊毛西服衣料传来,他只顿了一下,起身说:“对不起,会议暂停。”然后步出会议室。
于是,他就这样回来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听见管家说她在储酒室呆了一个上午还喝了酒,会忽然那样迫不及待地赶回来。
馨仪的确喝了酒。唐淙沛走进来的时候,她正拿着醒酒器朝杯子里倒酒,一抬头望见他了,举着水晶杯遥遥地对他晃一晃,嫣然一笑:“能饮一杯无?”她的笑脸在晃动的水晶杯映照下,玉彩流光,一瞬间仿佛有暗香浮动。
他情不自禁地走近,从她手里接过酒杯,轻轻啜一口。
而她歪着头,两颊洇着淡淡的胭脂红,笑嘻嘻地看着他,声音甜糯糯的,像小孩子读课文似的一句一句念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知道她醉了,可是他在这样的笑脸和声音里,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唯有的只有眼前这个满脸是笑看着他的人。这一刻,世上只有他和她。
他放下酒杯捧起她的脸猛然堵住她的嘴深深吻下去。她忽然睁大眼睛惊讶了一声,可是在他绵绵密密的吻里,只是一声溢出的低吟。他却忍不住低笑了起来,放开她,可是一双眼睛仍旧停留在她身上,又拿起酒杯对着她晃一晃:“能饮一杯无?”
馨仪脸一热,忽然晓得了,仓促地低下头,连耳朵都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他心里一荡,几乎立即饮一口酒,仍旧捧着她的脸吻下去。她嘴里也甜糯糯的,和着酒香,又软又柔。他嘴里的酒在两个人的舌尖上打转,终于一点一点地被她喝了下去。
馨仪是被脸颊上蜻蜓点水似的绒绒触感给唤醒的,没有睁开眼睛。他依然辗转啄吻,嘴唇渐渐游移到她的眼睛周围,终于吻上了那不断轻颤着的眼睫毛。
他停了半晌没有动,额前的头发垂下来,硬硬的,微微刺着额头。她觉得痒,推开他的头,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醒了?”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想起。
她不想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仿佛心情很好,低低笑了起来,抽走那只枕头:“起来吧,要吃晚饭了。”
她倒是吃了一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想要翻身爬起来。被子渐渐滑下去了,一阵凉意涌上背后的肌肤,低头一看,身上只一件黑色的蕾丝吊带睡衣,薄薄的衣料,领口非常低,从前没有穿过的,她有点迷糊。
他说:“我随手在衣帽间里面拿的。”
她“哦”了一声,大约还是他买的,她睡着后,他给她穿上的。她的脸不知为何渐渐又涨红了,火烧火燎地烧了下去,紧紧拽着被子却又爬了下去。耳边依然听得见他的笑声,难得的高兴,她突然就有了气:“你还笑,都怪你,出去,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那笑声停了下来,可半天也没听见有脚步声,她脸上越来越烫,微微有点心慌意乱,不分青红皂白忽然胡乱地发脾气:“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呀,出去,我要起来了,我肚子饿了,出去…”
“馨仪,我们几时结婚?”
仿佛是琴弦啪啦一声被扯断了,她顿时再也说不出来话。睡房里面寂寂的,远处有朦朦胧胧的叫声,是窗户外面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过了那一颗银杏树,疏疏落下几片树叶,白色的细纱窗帘伴着微风轻轻地飘起来。
她的手不由自主轻轻划着底下铺着的缎子床单,上头却有极细极淡的刺绣,白底子上开着花,密密匝匝的丝线缠缠绕绕,大朵大朵的红色花朵,仿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眼泪猝不及防就这么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沿着脸颊滑落下去,落到那嫣红的花蕊里面去,晕开成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他说:“婚礼在哪里举行?你喜欢哪里?你想你阿姨了吧,我叫人把她接来…”
她终于记起来了,不满地咕哝:“连戒指都没有…”
他仿佛也到这时候才想起来,有点怔怔的,但很快就笑了起来:“有,有,我马上拿给你。”拉开左边的床头柜,一阵乱翻,又跑到了右边,抽屉拉开后,里头只有一只紫檀漆金匣子,而匣子里头又有几只小小的珠宝匣子。他突然就镇定了下来,小心翼翼打开那只红雕漆填花卉云锦小圆盒。
是一只红宝石戒指。
她的眼泪到底在那一阵响声中渐渐止住了,趴在床上,手指依然轻轻划着花朵,一直到他抓住那只手,灼灼的红色,照得眼睛都眩晕了起来。
戒环竟然大小刚刚合适,圈在无名指上,沉沉甸甸的一点重量,柔柔细细的触感。
他抱她抱坐在他的腿上,终于问:“粟馨仪,你可否愿意嫁给我?”
馨仪想起来了从前家里也有一只那样的珠宝匣子,里头有一只一只小小的匣子。她一只一只打开,一边把项链圈在脖子上戒指戴在手指上,一边问:“爸爸,好不好看?”可是指环总是太大了,不等她说完,戒指就从手指上掉了下去。爸爸笑,她也笑。两个人笑着趴在地上找戒指。后来那只珠宝匣子与爸爸的笑声一起湮没在了岁月里,可是那只戒指却一直留了下来。
她又像那时候那样淘气了起来,非常俗气地举起手左看右看,打量了半天,才挑出了毛病:“我不喜欢红色的钻石。”因为那只戒指是无色透明的,亮闪闪,晶莹剔透。
唐淙沛怔了一下,可是声不由主开始哄她:“红色的好,红色的衬你的肤色。”
到底还有点孩子气,她不依不饶:“我喜欢白色。我阿姨说我穿白色的最好看,白色最衬我肤色。”
他也赞同:“是,你穿白裙子是好看,婚纱礼服就是白色的,可是婚礼时一定要戴这只红宝石戒指。”
她不作声,只是放下了手,又开始划着那花朵,浓密的黑发倾泻下来,披散在脸侧,露出来的脖子细白如玉,豌豆大的一抹胭脂红闪耀在花间。
他于是坐在床边,握住那只手:“红色的你戴着也好看。”
他握得很急力气很大,她的手指磕得有点痛,挣扎了一下,他毫无预警突然扳过她的脸吻了下来。
他似乎渐渐又不满足了,拉扯着她的睡衣。
睡房门口却忽然传来啪啦啪啦的拍门声,粟晓隔着门在外面喊:“爸爸爸爸,你怎么还没有把妈妈叫起来!我肚子饿了…”
“爸爸和妈妈马上出来。”唐淙沛终于放开她。
作者有话要说:从前滴酒不沾,即便红酒也只做样子尝尝。打从今年,却有了偶尔小酌一杯红酒或啤酒的习惯。于是写着写着发现笔下的女的,无论女主还是女配,一个一个都成了酒女。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PS,这两天回顾了一下这个故事,要完结了,检视是否所有的伏笔与灰线都头有尾。事实上,有些情节我还是放弃了,因为觉得都透白透白就没意韵了。这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还有中间的某些片段都是两年前就写出来的。故事一直都在,今年才从头至尾写出来。而且也还是那个故事,只是关于掠夺与守护。然而,两年前写出来和现在写出来的文字毕竟不同。如果是两年前写,这个故事会被写成长篇,文字完全是小说式的,完完全全的小言模式,人物会有更多台词动作,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会拉大甚至激化,纠结纠结再纠结…但或许是时间的沉淀,到今年动笔的时候,舍却了很多热闹纠结的情节,自然而然写出了这样平淡的文字。所以你们看见了一个这样的小故事。开坑时说是文艺小虐文,其实文艺是真,散文不散文小说不小说,但虐文是假,一点儿也不虐。是温暖的。 所以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想着下回还要来讲一个掠夺与守护的故事,但要来个完完全全的小言,真正的虐一下。
第十九章 有凤来仪
董瑜得到婚讯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惊讶,像是一早就意料到的事。
“阿姨,你说晓晓总有一天会长大,他当然会长大。前几天他还问我,他为什么跟妈妈姓不跟爸爸姓。”馨仪顿了一下,笑着说,“我想过了,以后他可以跟爸爸姓。”
董瑜沉默了很久,才幽幽地说:“馨仪,我爱你爸爸。我曾经想这一辈子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想的。我也想你可以嫁给自己爱的人,永远幸福快乐。可是永远有多远,我们都不知道。现在,我只想你和他在一起是幸福快乐的。”
馨仪笑:“我在这里很快乐。我爱晓晓,我只晓得自从有了他,他快乐我也快乐,我和他是一起的。”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或者以后终有一天会得知道,可是在举着酒杯遥遥看见他的那一刻,在戴上那颗红宝石戒指的那一刻,她并非不快乐。
到了婚礼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他们又回到了苏黎世,唐淙沛把婚礼地点定在了那栋他父亲设计建筑的花园别墅里。
如果一切都不变,他们会在那里举行婚礼,然后一家人在那里度过冬天最冷的时候。
那天天气非常好,抬头照例可以望见蓝蓝的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礼台就搭在后花园那座玻璃花房旁边,白云下,一盆一盆的兰花,迎着秋天的暖阳,无尽的绿直朝人扑过来。
馨仪站在露台上,看着底下花团紧凑的热闹。长台上的香槟塔已经布置好,一塔一塔的水晶杯在艳阳下,熠熠漾着光。一条铺满折枝玫瑰和百合的红毯自花园门口逶迤而来,一直通往鲜花编织环绕的花廊里。工人往来穿梭,一捧一捧早晨采摘来的花摆在长台上,每张椅子上也有一捧鲜花。一天一地仿佛都是花朵,漫天漫地都是今天。
直到这时候,她才恍惚意识到,今天是个好日子。
董瑜在房间里忙得团团转,她虽然不待见唐淙沛,也不见得因为这场婚礼就给了他多少好脸色,来了一个星期,背着粟晓对他不是冷言冷语就是爱理不理,可是偏偏又意见多多。最初嫌花园婚礼太简单,听见这是唐淙沛的决定后,只是冷笑一声说:“你们唐家要是打算这样草草了事,那干脆连这场婚礼也不要了作罢。”等到真正见到婚礼流程花园的布置图后,又嫌玫瑰太俗气,百合太浓艳,长台上的刺绣桌巾与瓷器花色不搭,红酒有多个年份多个品种,一派花花公子相,羊绒红毯伧俗,连婚宴菜单与器皿都从头至尾数落了个遍,总之就没一样称心如意。婚礼的总筹备人顾朗原本沾沾自喜,对自己的创意与设计信心十足,自觉没有任何一处疏漏与不妥,这场婚礼堪称举世无双。连他们唐家最有发言权的小公主检视了所有的细节后都连声说好,可是董瑜一来就没有一样好。他顿时颇不服气。两个人在花园里坐了半天,说是喝茶,其实是吵了半天架。要不是粟晓从学校回来了,晃荡过去找他们玩,他们再继续吵一晚都有可能。
顾朗没有法子,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跟一个女人来缠磨斤斤计较,于是找自己的哥哥裁判。唐淙沛拍了拍他的肩,说:“听董小姐的。”
顾朗一听,忍不住哇哇叫了起来:“她不是来找事的就是故意来和我对着干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要是听她的,你就别想好好结婚了!我看她就是不想嫂子嫁给你。”
唐淙沛却丝毫不在意,又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那听晓晓的。”
顾朗原本急得火烧火燎一肚子气,看他这时候还一脸是笑,连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心里一动,忽然开窍了。
于是,粟晓每天放了学都被管家领去后花园,陪叔叔和婆婆喝茶,还有图画书看。 顾朗指着图片问:“这个好吗?还是这个好?”
粟晓知道这是给爸爸妈妈的,所以十分高兴,看得格外仔细认真,煞有介事地答:“玫瑰花有许多颜色,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蓝玫瑰都好看。爸爸说在中国红色代表喜庆吉祥,可是婆婆说红玫瑰太俗气,那么要粉红玫瑰和白玫瑰吧。”
这样两天下来,顾朗和董瑜都没有话说。终于都定了下来,也到了这一天。
“馨仪,馨仪,你在哪儿?”董瑜拿着婚宴礼服要做最后确认时,却一扭头不见了馨仪,满房间大声呼喊了起来。
负责这场婚礼新娘所有礼服设计的总设计师指指露台的方向给她看,她一边拿着礼服一边朝露台走来,“馨仪,馨仪——”
馨仪终于听见了她的呼喊,回头答应:“我马上就来。”
她知道阿姨这样紧张,事事挑剔最终也还是为了她。反倒是她自己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即便是终于到了这一天,也只在刚刚遥遥望着花园的礼台时才忽然有了一点感触。
董瑜说:“你快把这件衣服穿给我们看看。”
馨仪笑着接过了衣服,去了衣帽间。那是一件白色的丝绒长裙,也是老旧的式样,腰后有大大的蝴蝶结,还有着圆圆的小翻领,只在领子上密密匝匝缀上了一粒一粒温润的白色珍珠。所以不需要再费心搭配任何珠宝,戴上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环便可以。
馨仪穿着出去后,那位设计师自头到脚,又前后左右都看了,点点头非常满意。董瑜看了一圈后,忽然说:“红宝石戒指不配。”
馨仪手指上并没有佩戴戒指,但是董瑜见过那只红宝石戒指,当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把粟父留下来的那只透明钻戒给了馨仪。馨仪一直不知道那只戒指的来历,从前猜是父母亲的婚戒,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家里也没有她的任何相片,所以也不知道是否有过那样的一场婚礼,自然不敢确定了。
设计师是见过那只红宝石戒指的,而且永生也不会忘。他在脑子里想了想新娘子再戴上那只红宝石戒指的画面,却忍不住点头说:“很配很配,红宝石和这件礼服很搭配,当然也配珍珠。”
董瑜冷哼了一声:“这件裙子很素净,戒指还是素净点好。”
设计师一头雾水,那只红宝石戒指是粉红钻石,又因为年月深远,温润玉华,并不艳丽。馨仪立即明白了,笑着说:“我对他说穿这件裙子的时候就戴爸爸那只戒指吧。”
刚刚走到门口的人听见这句话顿了一下,倒是董瑜一转头看见了门口的人,又冷哼了一声。这一下,设计师也看见了,笑着招呼:“唐先生。”
馨仪穿着那件白裙子,一时犹豫是否要现在去衣帽间换衣服。可是,唐淙沛已经走了进来,在她面前停住。她低着头,抬头也不是不抬头也不是,一转身便要立即去衣帽间。
“馨仪——”他却拉住了她的手,“有人想见你。”
当着屋子里的这许多人,馨仪有点不好意思,挣了一下想抽出手来。他却下意识握得更紧,她的手指头都被捏疼了,只觉得他抓住她的那只手指尖冰凉,像在微微发抖。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她的眼眸纯净,如同身上简单的白裙子,可是溢彩流光。唐淙沛在对上她的眼睛的那一刻,忽然平静了下来:“有一位玉小姐想见你。”
董瑜一怔,忽然说:“今天馨仪没有时间见客,她如果有请柬,可以参加婚礼。”
馨仪并不认得什么玉小姐,阿姨既然这样说了,她便说:“那请她去参加婚礼,婚礼后有时间我再见她。”
唐淙沛顿了一下,说:“好。”
可是,房门口忽然传来几下“咚咚”手指扣在门板上的声音:“我可以现在进来吗?”董瑜脸色大变。
唐淙沛显然也没有意料到她会跟着他走到这里来,沉着脸转过头去:“玉小姐,我并没有请你上楼。”
“我只想见见我的女儿。”她的视线越过他,看着馨仪,缓缓说,“粟顺韬大概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叫玉兰风,是你的母亲。”
馨仪看着她,一瞬间无数的画面纷杳至来,思潮飞出去很远很远,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追着爸爸要妈妈,爸爸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只得自己幻想妈妈的样子,后来长大了一点点,晓得自己没有妈妈,于是说不要妈妈了,有了阿姨后说再也不想妈妈了,可还是偷偷地想。 要过了很久很久,思潮才飞回来,飞到面前这个说是她母亲的人身上。她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依然觉得陌生得不可思议,怎么也不能把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与幻想里的那个妈妈联想在一起,像是这个人跟她并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说她是妈妈。
屋子里的其他人早已在那句话之后便避开了,四下里极静,董瑜终于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玉兰风,你不配。”
玉兰风也笑:“可你更不配,她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是我和粟顺韬的女儿。董小姐,你应该知道。”
“我只知道,她出生后就没有妈妈,只有爸爸。玉小姐在台湾大婚,做了宋太太。宋太太,我说的对吗?”
“粟顺韬身前并没有娶任何女人,所以董小姐终身始终是董小姐,是吗?”
董瑜想到了往事,她这一生最好的那些日子,隔了一会儿,才说:“不,他向我求过婚,我们已经订婚,如果…如果没有意外,我们会举行婚礼。”
“可是粟顺韬死了,所以永远没有婚礼。”
直到这时候,唐淙沛才出声:“宋太太,请您去会客室休息。”
馨仪忽然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地接着说:“我该换衣服了,今天没有时间见客人。”
玉兰风并非不晓得她不受欢迎,可是在听见这样的逐客令后,脸上还是有了一丝惨然。她顿了一下,终于说:“你不能嫁给他,因为他害死了你父亲。”
这句话像平地里的一颗惊雷,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抛了出来,屋子里再也没有人说话。馨仪怔怔地看着她。唐淙沛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一时仿佛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董瑜心下惨然,却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人,缓缓说:“不,他是自杀的。”
玉兰风冷笑了一声:“董小姐何必自欺欺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为什么自杀,是谁逼得他破产自杀,又是谁在他死后接收了粟氏,成了唐氏的一家分公司。从前你或许不知道背后的那个人,可是蔡志伟知道,我相信他早已对你知无不言,你现在也不会不知。”
董瑜忽然急了,颤声说:“馨仪,你要相信我,你爸爸真的是自杀的,他是自杀的…”顿时只晓得重复这一句话。那么久远的故事,她从不肯承认她都知道,也不想去讲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馨仪忽然不顾一切地要挣脱开那只手:“阿姨,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唐淙沛并没有用力再去抓住她的手,而是缓缓地松开手指,看着自己空洞洞的手心。这一刻心里的一个地方又再次空洞洞地痛了起来。
可是馨仪又问了一遍:“阿姨,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董瑜终于缓缓追寻记忆的脚步,回到那个故事里头去,故事的最初并没有她,可是关于他的。她终于说出了他与另一个人的故事。
她说:“你爸爸这一辈子只爱了一个女人,她叫唐兰仪。他在伦敦读书的时候认得的她,那时候她还是中学生。他在伦敦守了八年,一直等她长大,后来她长大了嫁给了他的同学。 你爸爸在伦敦又呆了三年,终于回到了香港。他自己设计建筑了那栋房子,花园里的玻璃花房里养兰花。再后来玉兰风缠上了他——”
“是他找的我,”玉兰风打断她,“我没有缠上他。”
董瑜笑一笑:“是你找上的他,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兰’,兰花的兰,你长得像唐兰仪,他才跟你生下了馨仪。可是假的永远也真不了,后来你知道了唐兰仪这个人,见过照片后,自己走了,做了宋太太,是不是?”
玉兰风不做声,董瑜跳过当中十年,只是说:“十年后,他终于知道唐兰仪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我告诉他,顾周南已经去陪她了,她不会孤单。可是他还是自杀了。”
“不,你掉了一段没有说。”玉兰风看着唐淙沛,“唐先生,你十六岁的时候有没有去过香港?”
“玉兰风,就因为他的母亲是唐兰仪,就因为你不是唐兰仪,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顾——” 董瑜的声音忍不住尖锐了起来,“你不配做一个母亲,你八年前就应该和宋思明一起车祸掉下悬崖摔死。”
玉兰风冷冷地说:“可是,宋思明把我从车子里推出来了,我没有死掉。”
馨仪忽然静静地问:“晓晓在哪儿?我有半天没有看见他了。”她怔怔地走了出去。
粟晓在图画室里。因为今天馨仪要梳妆打扮,他在旁边免不了要分散注意力,家里又都是忙碌的人群,顾朗吃过早餐后就哄他去了图画室,说是画一幅画送给爸爸妈妈。他在图画室呆了一上午,原本是小姑姑陪他。后来小姑姑有事情走开了,罗小姐也一直在那里守着他。馨仪找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画好了那一幅画,看见她了,倒是想先藏起来。因为他记得叔叔说过,这幅画要等会儿在下面花园里才能送给妈妈。可是画板一时藏不起来,馨仪已经看见了。
是一幅水彩画,是下面的花园,有玻璃花房,有鲜花与长台,还有香槟塔和白色的椅子。在鲜花编织环绕的礼台上,站着一对新人,当中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粟晓把画板遮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妈妈,现在不能看,等一会儿才能看。”
馨仪看着他,他的脸渐渐地丰润了起来,刚刚出院时的苍白瘦弱已经不见了,而是多了一抹红润。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益发亮晶晶,宝光灿烂,像一天一地的灯光,那双眼皮的折痕仍旧深得像一碗新月。 她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粟晓低着头收拾自己的画笔,一边说:“妈妈,你快去换衣服。爸爸说你今天要穿婚纱在花园里嫁给他,我要给你牵婚纱,我还要穿和爸爸一模一样的衣服,他的衣服大我的衣服小,我要去找爸爸一起穿衣服。”
馨仪抹了一把眼睛,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对他笑一笑:“晓晓,妈妈不嫁给爸爸,好不好?”
“可是爸爸说要娶妈妈,妈妈也要嫁给爸爸,爸爸和妈妈本来就是一起的。”粟晓忽然一脸担忧,“妈妈,你不想和爸爸一起吗?”
馨仪看着他的脸,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唐淙沛在图书室门口站了半晌,直至这时候才静静地转身离开。在他知道她的父亲叫粟顺韬的时候,他曾经以为要是不能瞒她一辈子,那么就放她走,那样或许她也还是永不会知道。那回在机场看着她离开的时候,他想那样或许她会快乐。因为她同他在一起并不快乐。可是,这时候站在门口,他却终于知道,他永远也做不到,做不到看着她离开。
馨仪重又上楼去换衣服的时候,玉兰风已经离开了。董瑜没有再提起她,刚刚那些事仿佛全都成了过去,仿佛那个人并没有来过。馨仪坐下来,化妆师给她上妆。董瑜仍旧在一旁检视,也仍旧挑剔疙瘩,一会儿嫌眉毛粗了,一会儿又说腮红淡了。直至一切准备就绪,馨仪站在花园红毯上,要走过去时,她才说:“馨仪,我希望你不仅仅是为了晓晓。”
馨仪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回答,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了。
婚礼最终还是静静地在花园举行了,粟晓的那幅画已经表框好了,他听叔叔的话,在爸爸给妈妈戴上戒指后,把那幅画送给了爸爸妈妈。
馨仪只是笑着低头亲了亲他的脸。
唐淙沛从他手里接过那幅画的时候,却忍不住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
台下的董瑜忽然落下泪来,起身静静地离开。在花园门口,有人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她一甩手就要挣开:“蔡志伟,不要碰我!”
蔡志伟一早就意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所以紧紧捏住她的手腕不放:“我碰了,又怎么了?”
董瑜厌恶地皱起眉来,冷冷说:“是你带玉兰风来这里的?果然是表哥,兄妹情深。“
“不是我带她来的。”
“蔡志伟,八年前在香港,你同我说,她只是想见见馨仪也只见那一回,永不叫馨仪知道,以后永远消失。我可怜她死了丈夫做了寡妇,才答应你们那一回,没想到你们故意等到今天。”
蔡志伟仍旧重复那一句话:“不是我带她来的。”
董瑜忽然一字一顿地说:“蔡志伟,你这一辈子永远也不要痴心妄想。”
蔡志伟怔了一下,要隔了一会儿才感觉到疼痛,像是一把冰冷的尖刀直戳进心脏,看不见血,可是一颗心支离破碎,再也不会完整。
他曾经以为这一生她都不会知道,他也曾经冷冷地想,如果那样也没有什么要紧。却原来——原来她早已知道。
花园里传来一阵掌声和欢笑声,音乐声又响了起来,是一首圆舞曲。可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岁月匆匆百转千回,她依然不会走到他的那一头去。在情爱的路上,他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从头至尾一个人在走路一个人在独舞。
唐淙沛牵起馨仪的手的时候,身边的喧嚣浮华渐渐远去。他知道,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一天,这样的音乐和舞蹈。可是,今天还没有完,就还是属于他们的。此时此刻,这一支圆舞她终于要同他跳下去。
可是,一天始终是一天。伴着婚宴的结束,属于他的一天也到头了。他没有回卧室,只是在书房看那副粟晓画的画。那么蓝的天空,开得那么好的花,此后将永远陪伴他。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欢乐的那一段时光。那天晚上,在卧室的露台上,她忽然问他:“唐淙沛,你为什么要叫唐淙沛?”
他说:“唐是我妈妈的姓,我的名字是她取的。她说淙沛属水,她遇见我爸爸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可是她听见了有河水流水淙淙的声音,于是走过去,然后看见我爸爸。”
然后,他问:“那么,粟馨仪,你为什么要叫粟馨仪?”
“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名字是特别的,有特殊的含义,小孩子都是这样吧。我总是追着问我爸爸,他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后来爸爸说了一句话。”
他不知不觉轻轻地念出了那一句话:“世有女子,其馨若兰,漠漠轻寒,有凤来仪。”抬起头来却忽然怔了一下,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黑白的阴影交错中,他分不清站在面前人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想。
可是她静静地说:“晓晓和我一起,我会跟他说你工作忙,你有时间可以随时去看他。”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会回伦敦,你们住在这里,这里的天气对晓晓的身体好。”
她没有做声,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馨仪,你可恨我?”
馨仪心里一酸:“我不恨你。”
可是她再也不会同他一起。
他看着她渐渐地走到书案前那架檀木雕花屏风后面去,走到背光的黑暗里去,终于在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后,他连一个黑色的影子也看不见。
他又低头看着书案上的画。
世有女子,其馨若兰,漠漠轻寒,有凤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