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她僵硬木然地躺着,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不能阻止,那就只能麻木地等着承受。他却只是把被子朝他那边扯了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睡在那里,接下来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他的身体都没有挨着她,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只手掌的距离。过了很久,她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才知道他应该是已经睡着了。她庆幸地想,他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卧室没有换床单才睡到这里,他洁癖那么重,当然不会睡在没有换床单的床上。

岑溪度过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半夜,她怕打扰他睡觉,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只能焦急地看着窗户那边,期盼着天亮。

天蒙蒙亮时,她闭着眼睛,感觉到身边有了轻微的动作,他起身下了床,然后是他缓慢低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远去,再次消失在衣帽间深处。

然而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渐渐地会经常时不时地半夜出现在她的卧室,什么也不做,也极少说话,只是躺在她的身边睡一觉,天亮了就走。

岑溪渐渐地也会在睡觉之前留一盏昏暗的睡灯,起初他来时,她还会醒来。后来习惯了,就只是在睡得迷迷糊糊时才感觉身边多了一个温热的身体。

有一天晚上,她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时,看见他睁着眼睛在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何时,她已经侧身面朝着他而睡了,隔得极近,他们几乎头挨头,昏昧的灯下,她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像是专注,深沉,又像只是幽静,就像外面的万古夜空,夜色下无边无际的黑沉大海。

在他的手指要碰触到她的眉心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他后来也没有任何动作,他们照样一夜相安无事到天亮。

时间久了,岑溪在疑惑不解下,却渐渐侥幸了起来。她想,他也许并不想对她做什么,很多人心底都有一个黑洞,他也许只是为了发泄心底的什么来捉弄她为乐,就像有些恶作剧的男孩会故意拿可怕的毛毛虫吓人一样,可不是所有的男孩看着被毛毛虫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就能开怀大笑,这世上有些人是不同的,并不是一条从树上捉来的毛毛虫就能满足的,所以他们要为自己找寻更大的毛毛虫。

岑溪想,她对于阮少棠来说,也许也就是那一条更大的毛毛虫吧,他的人生灿烂辉煌,无所不有,俗世简单的快乐他早就尝遍了,所以也感觉不到什么滋味了,一时百无聊赖碰上她了,便把她抓在手掌心里把玩几下来消遣娱乐,等兴致过了,就会把她扔下。

岑靳进入手术舱等待手术的第二天,岑溪等到深夜,那缓慢低沉的脚步声终于又来了。

阮少棠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她显然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还没睡觉。

岑溪放下书,站起来对他笑一笑,温声细语地说:“阮先生,厨房还有芬姨炖好的燕窝,你要吃吗?”

隔了半晌,阮少棠才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岑溪去给他端了一盅燕窝,回来时看见阮少棠坐在沙发上翻看她放下的那本书。她在茶几上放下燕窝,他扬了扬那本书,轻含笑意说:“你喜欢旅行?”

那是一本旅行书,作者阅历丰富,数年来游历世界各地,用双脚丈量这个世界的广袤,于是写出了自己的旅行哲学,缓缓道来人生这趟漫长而孤独的旅行。

之前岑靳躺在病床上看过一直夸如何如何好,如今岑靳进了手术舱,她不能守在医院看护,收拾他住院的东西时就把他看过的书都带回来了,对岑靳夸过的这本书她就想好好再看看。

岑溪只是简单说:“作者写得挺好的。”

阮少棠没再说什么,开始吃她端来的那盅燕窝。岑溪在他对面坐下来,又拿起那本书静静看。待到他慢条斯理把一盅燕窝吃完,放下勺子,她马上站起来递过去餐巾。

他擦完嘴放下餐巾,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阮先生,我非常谢谢您,谢谢您让岑靳等到了手术,谢谢您请来了最好的医生,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无论她打了多久的腹稿,真正到了这一刻,依然语无伦次,她只能看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说着:“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我跟何叶已经说好了,我们努力赚钱还你,何叶很会弹琴,她弹琴比我好听多了,她说她去弹钢琴赚钱还你,我妈妈都说叶子以后一定是个大音乐家,我们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说到动情处,她流下泪来:“阮先生,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谢谢你给了小靳第二次生命的机会,我相信他这次手术一定会成功的,他一定会好好的,等他病好了,我就带他来谢谢你,我们这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阮少棠只是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完,一双幽深黑沉的眼睛如同夜色下静谧的万古长空,没有任何色彩,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后,他终于站起来拿出一块手帕给她。岑溪泪眼朦胧里接过他递来的那块手帕,胡乱擦着满脸的泪水。他转身就走,一步一步,从卧室门口走了出去。

直到岑靳手术后,岑溪才知道她那天晚上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说了最最不该说的话。那天晚上阮少棠喝了多少酒她不知道,最后把她重重压在床上,他捧着她的脸,黑沉幽深的双眸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我不是个好人,我不要你一辈子的感激,永远都不要。”

第十二章

很多事情在那一夜之后不一样了,她原以为她只要好好的跟他说,把钱还给他,她就能够安然离开,然后她就还是她自己。可是那天晚上她哭着求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他也没有放开她。最后她在他还带着酒气的浓重喘息里,只能告诉自己他喝醉了。她只能睁着眼睛再次看着窗户,期待着天亮,天亮了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可是那漫长而难堪的一夜之后,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二天早上,阮少棠起床后,不轻不重地说:“钱我多的是,不要再跟我提还钱两个字,我说过了我要的是你,你就好好的呆在这儿。”

他的话直接把她打入了更深的地狱。岑溪愣愣地躺在床上,连身上的痛都麻木了,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木然的眼睛看着他:“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阮少棠正站在床边扣衬衣扣子,听到她的话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嘲笑:“你急什么?等什么时候我厌烦了,自然就会让你滚。”

终归是傻气,她那时候还不依不饶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那你什么时候会厌烦我?”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那样问,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深沉难测。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脸上却又是那种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就得看你了,你要是每回都在床上哭哭啼啼倒我胃口,没准我很快厌烦了你,不过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你要是偏要跟我反着来,那我也只能跟你反着来了。”

岑溪好像直到那时候才真正认识他,她看着穿着白衬衣沐浴在清晨朝阳下的他,淡金色的华光照在他的身上,他脸上还是最初那样清淡内敛的微笑,就是在昨天晚上最绝望痛苦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比魔鬼还可怕。

她闭上眼睛,再也不看他。

岑溪终究慢慢把桌子上的菜吃完了,芬姨来收拾餐桌时,看见空下来的碗盘,笑眯眯地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做来给她吃。

岑溪没有胃口,可是又不想让芬姨失望。那天阮少棠走后,是芬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来到了卧室,她只是闭着眼睛,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仿佛那样她就不用再面对那个轰然倒塌的世界。

半晌后,芬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傻孩子,不吃饭怎么行,吃饱了就好了,小靳还在医院等着你去看他呢!”

芬姨的手又柔又暖,就像记忆里永远没有离开的爸爸妈妈的手。岑溪的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是啊,小靳还在医院等着她,她还要看着小靳平平安安从手术舱出来,以后他会好好的在她身边。

想到了那天,岑溪眼睛一酸,几乎又忍不住要落泪。她眨了眨眼睛逼回眼泪,最后只能笑着对芬姨说:“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心绪不宁回到卧室后,岑溪就接到了何叶的电话。

何叶似乎还在为她昨晚被突然叫走而耿耿于怀,直接问她是不是阮少棠又给脸色她瞧了。

岑溪只是一味粉饰太平:“没有,我很好,你也别尽七想八想…只是我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去见你和小靳了…”

何叶却说:“我刚刚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在宴会上梅小乔戴着的那条项链就是你给我卖掉的,那么大的蓝宝石错不了,昨晚阮少棠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破例也有露面,不知道他瞧见没有…”

岑溪听到这里不由苦笑,却只能若无其事地说:“他哪儿会记得一条项链,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大约何叶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阮少棠不是会在乎一条项链的人,终于没再多问。岑溪趁便说阮少棠在这里,自己这几天会很忙,暂时就不去她和小靳那边了。索性就让何叶以为是阮少棠限制了她的自由,总好过让他们见到她这个样子。

何叶又憋着一股对阮少棠的闷气挂了电话。

岑溪却被何叶提醒了,放下电话就匆忙去翻梳妆台抽屉,阮少棠送给她的那些珠宝首饰都在里头,她一样一样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幸好没有再见到兰花,她终于吁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昨晚那条兰花项链,不知道还在不在车子里,车钥匙就在阮少棠卧室的床头柜上,她想去车子里找找看,可是撑着拐杖又难下楼,只能无奈地暂且放下,而且照他的脾气,或许扔了也有可能。

阮少棠自那天走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翌日倒是傅和意和胡师傅一起送她去医院打消炎针和换药,却只字未提阮少棠。既然傅和意还在,岑溪只能猜想阮少棠还在本城,因为生气,所以不想见她。岑溪虽然为项链的事惴惴不安,可也不想自讨没趣去打扰他,便也不问。

然而岑靳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何叶也不方便出去大采购。这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对傅和意说要去买点东西,让胡师傅在附近一家百货商场放下她。

傅和意自是不放心,说:“你的腿这几天不宜多走动,商场人多,杵着拐杖也不方便。岑小姐如果放心的话,可以写一个购物清单给我去买。”

傅和意向来对她都是客客气气,既不刻意疏远,亦不有意亲近。岑溪知道她是尽心为阮少棠办事,所以如若必要,极少麻烦她。但是岑溪也明白,傅和意既是如此说,那她这几天是很难出来走动的,何况杵着拐杖也的确是不方便购物。她踌躇一番,想到就算自己买了东西,也没法送给岑靳,连何叶也得瞒着,最终还是得托胡师傅给何叶送过去。购物清单她早已写好,只是有些东西还不确定,于是便说:“那麻烦您和胡师傅陪我走一趟,你们扶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

有傅和意和胡师傅的帮忙,岑溪很轻松就买好了要给岑靳的东西,大多时候她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傅和意经过比较后一样一样地拿来购物清单上的物品。岑溪一直都知道傅和意非常厉害,她能够在阮少棠身边工作那么多年,自然不寻常。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她清晰明快地和售货员沟通交流,极其妥帖地选好最适合岑靳在路上需要的东西,不由对她有了一层更真实的认识。

买好了东西回来后,岑溪给何叶打了一个电话,确定她在家后,胡师傅就把东西给何叶送去了。

时候还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傅和意回来后就进了阮少棠的书房,大概是有工作。岑溪听见芬姨留她吃晚饭,她也答应了下来。既然傅和意在这里,岑溪就不便上楼去卧室了,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手头没有书,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百无聊赖之下想到自己还不怎么会撑着拐杖走路,也不能老是依赖人来扶,而且桃花源又不能长时间不去,便想试着多走走,俗话说孰能生巧。

太阳要下山了,暑热渐退,外头天气凉爽宜人,她就撑着拐杖在院子里的草坪地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走了几个来回,伸手擦额头沁出的薄汗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却看见傅和意站在门廊下看着她。

傅和意见她停下,便走了过来。

岑溪对她笑笑说:“我练习下拐杖走路。”

傅和意说:“那我们到湖边去走一走吧。”

这个别墅区坐落在近郊,地理位置优越,风景极好,背山面湖,就在这幢别墅大门口不远处有一弯天然湖泊,也是小区不多的几十户居民散步遛狗的好去处。岑溪为排遣心绪,曾经独自去过一回,遇着过一对带着孙女的老夫妇,他们非常和善热情,大约是住在这里的人少,非贵即富,邻里间相互也有和睦往来,所以攀谈了一会儿,便指着视线所及处的一幢屋子说那就是他们的家,花园里养了好些花,有空可以去坐坐看看花,又问她住在那一幢,是不是还在读书,在哪儿读书云云。

岑溪笑容僵硬,只是保持礼貌含糊应答了一番,几乎是落荒而逃。后来她就再也不去湖边了。

这时节正是荷花盛开,湖泊里一大片碧荷,在斜阳的映照下,白的似玉,粉的似霞,风吹花摇,而远处的湖面,水光潋滟,碧波直如一大片软缎荡漾开去。

岑溪站在湖畔,伸手把风吹乱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面对如此清凉美景,这两天郁结在心底的百般情绪也似一荡而空。

傅和意就站在她的身边,也放眼朝湖里望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阮先生去哪儿了吗?”

岑溪怔了一下。

傅和意却并不管她是否知道,反倒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径自往下说:“阮先生是随他母亲姓,他很爱他妈妈,所以也喜欢兰花,他小时候她妈妈就把他的‘棠’字绣成一朵兰花在他的衣物上,后来他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他妈妈走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卧室三天三夜,后来我们进去才知道他是在画那朵兰花。”

岑溪这才知道那朵小小的“棠”字似的兰花的来历,其实并没有人告诉过她那朵兰花也是“棠”字,她是看得久了,越看越像,在某一刹那,突然福灵心至,恍然大悟过来的。可是她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明白一向和她并不亲近的傅和意为什么会忽然对她提起阮少棠的家事。

直到傅和意突然转身面朝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有点像阮小姐,你要是有时间就给阮先生打个电话吧。”

岑溪呆呆地看着她,怔忡而迷茫,就像是长久以来若有似无压在心底的一个未解之谜忽然被人扯出,可是她自己一时都不知道那个谜到底是什么,脑海里只是一团迷雾。好一会儿后,她才如大梦初觉,恍然不胜悲。

她悲哀地想,难道只是因为这样——难道她所承受的一切,他给她的所有磨难,把她的人生硬生生劈开成两半,让她再也不能明媚欢笑地生活在阳光下,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第十三章

阮少棠踏进宴会厅时,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大厅突然静默了片刻,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朝他看过来。他姗姗来迟,只身赴宴,可是举止从容,满身风华,一步一步走向光华的中心,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他停在宴会主人宋正齐面前,彬彬有礼,含笑伸手:“宋叔叔,生日快乐!”

宋正奇倒楞了楞。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也赶上爱女学成归来,这几年他旗下的正佳集团发展态势大好,他身为正佳集团董事长在商场的地位自是跟着水涨船高。而自小娇宠的女儿又一力怂恿他好好过一个生日。他素来行事作风低调保守,虽然嚷着老了老了还过什么生日,却也抵不过女儿的柔情攻势,所以一场生日宴办得异常奢华轰动,包下五星级酒店的好几个宴会厅,大摆宴席,广发请帖,来贺寿的人亦不少,不乏权贵名流,商场大佬。

他自然认得这位站在自己面前风度翩翩的男子,可是阮少棠的到来还是叫他出乎意料。他和阮氏旗下公司一向并无合作,和阮家人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的身份亦不便和阮家人走得太近。如今阮氏这位年轻掌权者不请自来,委实令他不得不猜度个中玄机,他不动声色地瞟了某个方位一眼,想到阮老先生当年在独生爱女去世之时所发的那一纸震动全港的讣闻,只觉不寒而栗,一瞬间脑子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念头。

直到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儿宋茜茜摇着他的手臂,娇嗔:“爸爸!”

宋正奇回过神来,连忙伸手相迎,笑眯眯地连声说:“谢谢,谢谢!世侄大老远赶来给我添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阮少棠十分客气:“宋叔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您摆下宴席就是对我们晚辈的欢迎,当然也没有任何招待不周的。”

宋正奇见他深藏不露,一席话说得进退有度,哈哈一笑。他吩咐侍者送酒来,亲自给阮少棠倒了一杯酒,两人举杯相碰,场面话说得客客气气,含而不露。

宴会厅的其余众人眼见宴会主人宋正奇与他相谈甚欢,一时蠢蠢欲动,风起云涌。没见过阮少棠的只是心下揣摩他的身份,四下里交头接耳打探消息。而知道他的身份的却也和宋正奇一样不动声色地瞟一眼某个方位,暗自揣摩他的到来所为何事,其中有些与阮氏有来往的,在惊讶之余,亦纷纷走过来同他打招呼。

仿佛要把宴会气氛推向顶点似的,一会儿后,在与聚拢而来的人寒暄完毕后,阮少棠向宋正奇告退,对宋茜茜微笑礼貌颔首,然后径直走向了知情者不动声色望向的方位。

宋茜茜犹自沉陷在他临走之前的一笑里,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说:“爸爸,我去招待一下。”

宋正奇看了神思恍惚的女儿一眼,自然也明白这回是女儿把人引来的,没准请帖还是这个傻女儿亲自送上门的。再一看举着酒杯安然踏步而行的阮少棠,一身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温润内敛,只得无声地叹一口气。

他拉住女儿,低声呵斥:“你去凑什么热闹!你给我好好呆在这儿!”

正如宋正奇所言,沿途众人亦纷纷闪避,给阮少棠劈开一条康庄大道,好让他畅通无阻地与那人相会。

而那人只是好整以暇地翩翩而立,仿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神态自若轻啜一口杯中美酒,既不相迎,亦不退避。

阮少棠停在他面前三步远,不近不远的距离,没有伸手相迎,亦没有绅士有礼的作态,只是淡淡说:“王先生看来很喜欢今晚的酒。”

那王先生轻摇酒杯,高脚杯里的香槟随波荡漾,酒色`诱人。他亦一派淡然说:“阮先生看来比我更喜欢今晚的酒。”

阮少棠举起酒杯从容一笑:“是么?葡萄美酒夜光杯,能饮一杯无?”

王先生举杯相迎,两只酒杯轻轻相碰,灿然的华光在相交的两只高脚水晶杯上交相辉映,照在两张英俊的侧脸上,华彩流光。两人一仰头,都喝尽了杯中美酒。

他们像打哑谜似的,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举重若轻的话,甚而一派祥和喝起酒来,然后各自举着酒杯走开。周围伸长耳朵频频观望的人从最初看他们碰杯难以置信,到后来渐渐也都收敛了好奇心,知道没什么热闹好瞧了,这样两个风华不相上下的男人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风度,让人看戏。

阮少棠喝下那杯碰杯酒,径直走到长条餐桌旁放下空酒杯,还未及转身,身后长裙摇曳,一阵香风飘入鼻端,刚刚吞下的酒又在喉咙里翻涌,浓烈的酒气似要从额间跳出,他不觉握紧了手掌。下一刻宋茜茜已经像飞舞的蝴蝶似的翩翩而来,亭亭玉立在他身旁。

阮少棠回头,她对他嫣然一笑:“阮先生,谢谢您来参加我爸爸的生日宴会。”

阮少棠彬彬有礼:“谢谢宋小姐的邀请,抱歉,请容我先行告退。”

宋茜茜手里还举着酒杯,娇媚的笑颜不由一僵。

他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再次礼貌颔首,然后错身而过,一路也甚少与人招呼,直朝盥洗间走去。

在洗手台的镜子前,他掬了一捧冷水狠狠浇在脸上,水珠直渗进眼睛里,冰凉的水激醒了肌肤,又沿着脸颊滑落,他的头脑一片清明,可是那双刚刚还举着酒杯的手仍是止不住发抖。

他看着镜子里一脸湿漉漉的人,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母亲,就连外公都说他最像妈妈,然而他却又无比清楚地知道,外公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其实一直都是——不要和你妈妈一样。

他拿出手帕擦脸,手帕的一角就是那朵小小的兰花,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朵兰花也是他的名字“棠”。

棠,木之本也。

他怔怔看了半晌,最后平静地把手帕收了起来。

第十四章

傅和意打来电话时,阮少棠刚刚离开这场暗潮云涌的商务宴会,坐进车子。从昨天抵达香港后,他已经连着两天晚上在交际应酬场合露面,声势不小,言笑晏晏,酒也喝了不少下去。此时夜色阑珊,笙歌散去,路灯潋滟的光像是点点明珠摇曳来去,车窗外是香江繁华夜色,仿佛还是他小时候,妈妈带他去吃很好吃的虾饺。一口咬下去都是鲜嫩可口的香甜,透明的饺皮像水晶般晶莹,仿若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妈妈看着他温柔的笑,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隔着玻璃窗就是灯火辉煌的港湾,华光灿若星河,一刹那整个世界的繁华仿佛都在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