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灯下,一只手扶着墙壁,那又红又绿的灯光直直照下来,投下一道淡青色的阴影。阴影里的影子却又变成是白的了,琉璃白,一张脸白得近乎于透明,似水晶,亦是单薄,仿佛随时都会掉到地上摔碎。这白一直蔓延到墙上,她整个人仿佛也贴在了墙上。墙纸是白底子上印着黑色的细纹,宛然如悠悠岁月,那么多的日子一点一点地刻上去——时光的印记是白底子上的黑花,影影绰绰地笼罩在琉璃灯盏下。
饶是蒋佳怡过了大半辈子,因为工作早就见惯了这世上的生死别离,一颗心冷静得近乎麻木,可是现在对着这样的两个人,她却再也说不出来话,到底只能默默走开。
当日那么好
隔着长廊。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她没有朝前走一步,他也没有朝前走一步。
他终于慢慢转身,大约站久了,脚麻,半晌才抬起脚步,却仿佛是走在泥淖里,深一脚浅一脚。脚下的地毯是黑色的,天花灯照射下来,朦朦胧胧地笼着一层清冷的光辉,仿佛是淡淡的月光,笼罩在黑丝绒的夜幕中。他一步一步,往前而去,或许是因为地毯太软太绵,亦或许是灯光太亮,那脚步渐渐地漂浮了起来,似乎是踩在云端,突然“砰”的一声就一脚跌落了下来。
那拐角处的一盆南天竹歪着身子倒在地上,一团翡翠染绿了黑色的地毯。他的膝盖磕在了青花瓷盆上,细小的看不见的疼痛一点一点地蔓延,沿着腿骨传遍全身。他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撑着地要起身。可那膝盖却偏偏不争气,越是急越是不经用,还没站起来便又跌落了下去。
零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再一次挣扎着要站起来,一双手突然落在他的身上,从背后抓住他的胳膊扶着他站稳。他终于好好地站立着,那双手慢慢地松开了,逐渐远离他的胳膊,可她的气息仍然在背后,暖暖的,透过衣服一点一点地传递过来,缓缓进入他的肉身,沁入五脏六腑,每一个细小的角落。
他说:“我没事,被盆栽绊了一下。”
她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背同时响起:“你的腿怎么了?痛不痛?”蹲下来,便挽起他的一只裤腿查看。
她俯身在他面前,乌黑的头发,细白的脖子,动一下,似乎就要缠上他的腿。他怔了一下,一双手却随了心,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接近她的脸,探到她的眼睛,那里果然是一片湿润。多少次他伸出手捧到的都是一团空,然而这一次却真真捧到了手里。他依然不敢施一点力道,只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还是一样的柔软滑嫩,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一刻时光只停留在许多年前那个夏日午后。
她突然把头一偏,挽起他另一只裤腿查看。大约是伤口裂开了,鲜红色的血沿着膝盖蜿蜒而下,一小股一小股,一滴又一滴,慢慢流进了袜子里面,成了看不见的黑。
“我们去医院。”她猛然起身抓着他的手臂就要去前面按电梯,可手臂一紧,身体被旋转过来,踉跄着倒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欢欢…”
只有他才会这样叫她,她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肩上,终于把手放在了他的背后,慢慢地用力圈紧,几乎贪婪地堕入这个带着淡淡酒味的气息中。这是他的气息,这是这世上最温暖的怀抱,最眷念的温度,她舍不得不要。
“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不要哭…”
可她的眼泪依然不停地流出来,滴落到他的肩上。
许多年以前,他说,我要想个办法,让你以后见了我不要哭。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又见到了她,一样地把她抱在怀里,她还是在哭。
他的手渐渐又抚摸上了她的脸,一点一点擦着那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可他越抹越多,那眼泪越发蜿蜒不止,旧的还没抹去就又有新的涌出来,像以前一样湿了他满手,热热的,粘粘的,沿着手心一直流到手臂上。他只能拍着她的背,不停地说:“欢欢,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不要哭。”
她的眼泪到底止住了,拉着他的手就匆匆去电梯间按电梯。大约隔了一些楼层,那部电梯门没有马上打开,她又拉着他去看旁边的一部,刚刚走到门口,电梯门“叮”的一声向两边滑开。
她楞了一下,仿佛被吓到了,突然放开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朝电梯里面看去,似乎也楞了一下,但马上喊了一声:“妈…”
电梯门已经要合拢了,吴君兰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伸手按了开门,走出来,脸上已经带上笑了:“林欢,前几天就听陈莫说你回来了,一直还没机会看见,你今天是陪他来参加婚礼的吧?”
林欢答不出来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记得喊:“吴院长。”
“吴院长那是陈莫在医院才这样叫的,你也该叫我一声阿姨吧,子默那年幸亏有你的帮忙…”一阵咳嗽声传来,吴君兰顾不得下面的话了,视线马上转到了儿子身上,这一看更是记起来了重要的事情,也不管旁边就站着笑吟吟要为客人乘坐电梯服务的工作人员,急忙地自己去按了电梯。
程子默已经停止了咳嗽,低声说:“我去医院了。”这才慢慢地朝电梯走近了两步,回头一看她还在那里站着,于是又说:“回去吃饭吧。”
可她仍然没走,直到他进了电梯,她还站在哪里。
吴君兰本来慌慌张张地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电梯,却又退了回来,转身笑道:“林欢啊,今天不巧,好不容易大家碰一块儿了,子默他身体不舒服,你和他大约也很多年没见了吧,下次要找个机会叫上陈莫大家聚聚,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回英国了,这次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妈。”程子默叫了一声。
吴君兰适可而止,笑了笑,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载着他们离开,载着他离开。林欢木然地盯着那一扇门,头脑一片空白。
大约站久了,电梯间的一名服务员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礼貌询问:“您好,小姐,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
林欢说不出来话,只摇了摇头,这才知道该离开了。
那拐角处的南天竹已经被人扶起来了,一蓬一蓬的叶子,绿得像翡翠一样。她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慢慢地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他要走了,他又要走了,下一次再见到还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仿佛有什么在轰然间倒塌,她再也提不起脚步。前面就是宴会厅,门口的服务员见到有人走过来,已经打开了门,她却怔楞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听见一个声音:“欢欢。”她的手渐渐不动了,半晌才回头对他笑了笑。
陈莫也笑了:“我出来躲一躲,都闹着要喝酒。”大约真是喝得多了,他的脸色已经有点发红了,拉着她的手也滚烫。她不清楚他的酒量,但还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不由得有点担心,说:“你要是不舒服,我们就早点回去吧。”仿佛耳朵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他楞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去对陆离说一声吧。”
因为喝了酒不能开车,陈莫让酒店找了个代驾司机。一直到上车之前,他似乎还是清醒的,和寻常没有什么不同,可坐进了车子,却渐渐开始糊涂了,也不避讳前座的司机,搂着她连连亲吻。起初只是在脸颊上流连,渐渐地似乎不满意,沿着下巴一路下移。她推不动他,也知道是不能挣扎的,越来越恐慌,在他吻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全身僵硬得像根木头。他却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她的脖子,喃喃着问:“欢欢,你的那块玉呢?”
那次手术的时候她戴着那块玉,他大约看见了,过后提起便说玉石通透,温润似水。她只说是父母给的。他后来也撞见过几次,头次去他家的那个晚上,还拿着仔细地看了一番,后来却似乎是渐渐忘了,连突然消失,也没有多问。
她没有料到他喝醉了,倒记起来了,只说:“我收起来了。”趁他不注意,便往旁边移了一点。他却又缠了上来,磨蹭着她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是不是浑身酒味?你不喜欢,我下次不喝了…”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细密的雨珠子飘落在车窗玻璃上,雾蒙蒙的一片,路灯一晃而过,映出一张惨白的脸,仿佛是从水里捞起来的月亮。她不作声,他仍然搂着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今天高兴,所以喝多了…看着他们,想起了我们结婚那天…也是在酒店,你也穿着白色的婚纱…很漂亮,那天我很高兴…我不敢喝酒,怕你不高兴,怕我睡着后,你…”
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半晌没有再说话,她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拉开他的手,想坐开一点,却听见他又含糊不清喃喃了一句:“欢欢,你不要走…”声音很低,似乎是半睡半醒间说的,她不敢再动,怕惊扰了他。
汽车在哗啦啦大雨中疾驰而过,停下来时,她想叫醒他,一偏头正对上他睁开眼睛,一双眸子幽深似海,怔怔望着她,但很快便对着她笑了:“到家了。”前面的司机已经悄无声息地下车了,他终于慢慢地放开了她,打开车门下车。但却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脚着地的时候,连连趔趄了几下。林欢离他还有段距离,只来得及说一声:“你小心点!”连忙跑过去。幸好那司机机灵,看不对劲,早就一把扶住了他。
陈莫在实地上这样晃了几下,酒倒是渐渐醒了,只有点晕眩。他确实喝了不少,但还不至于糊涂,这一路上的事情多少还记得一点,听到身后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感受到她一靠近,那一点一滴萦绕在鼻端的淡淡气息,突然不敢看她,搭讪着向司机道谢,拿出钱夹给代驾费。她见他突然又变得正常,仍然有点不放心,还是扶着他,一路走进电梯。
这天晚上的雨一直哗啦啦地下着,林欢睡得并不安稳,半夜的时候突然惊醒,似乎是做了一个梦,可却不记得,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喘不过气来。她轻轻拿开那只从背后横过来搁在腰上的手,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仍然难以入睡,于是下床。
她没有开灯,因为下着雨,外面黑蒙蒙的,怕走路发出响声,也没有穿鞋,慢慢地才走到了露台上,找到角落里的那张藤椅坐了下来。雨声潺潺,垂挂在栏杆上的那一大片月季亦是一团黑,藤蔓纠缠,红的粉的白的紫的许多的花朵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可她还是知道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花开花落,岁月无声,许多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未来还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日子,这样,没有他的日子。
只有我知道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陈莫这天晚上睡得有点沉,一觉醒来时,天蒙蒙亮。还未睁开眼睛,他便习惯性地翻身伸手往右边床位探去,却摸了个空,顿时完全醒过来了。外面仍然在淅淅沥沥下着雨,房间里面还很暗,他坐起来打开了一盏床头灯,朝盥洗间那边看了眼,又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时间,突然觉得不对劲,扔下手表便仔细地摸了摸右边的床位。床单确实冰冷,连一点余温都没有。他急忙掀开被子下床,去盥洗间一看没有人,越来越着急,胡乱地大喊了几声:“欢欢。”跑到外间的起居室,倒突然想起来了,折回来往露台走去。隔着玻璃便看见角落那张藤椅上躺着人,因为是背对着他,只看见一大把乌黑的头发从藤椅的边缘垂下来,他顿了顿,立即加快脚步跑过去。
一直到医院她都没有清醒过来,他把她放在病床上,要松手时,她却突然抓住了他的一只衣袖,模糊呢喃了一声。几年前在医院的手术室,她也是这样拉着他的袖子,模糊呢喃,他的心便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他依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上,低声安抚:“我在这里。”
旁边等着打点滴的护士长看到他们这种伉俪情深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陈主任,夫人昏睡不醒还知道叫你的名字,这一时半会儿看来是离不了你了,你今天最好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守着。”
陈莫这一早上的焦虑顿时去了一半,禁不住也笑了:“她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这么几年一直是安静的,亦是从来不依赖他,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处理好,现下大约是烧糊涂了,就是不放手。他只能接过护士长手里的针头,试着给她扎针,可很少做这样的事情,她手上的血管又细,还没扎下去,自己的手便抖了起来,简单的扎针也艰难了起来,那时候拿着手术刀都没有这样。又试了几下还是不行,最后只得拉着她的手,让护士长来。
中午的时候她才醒过来,似乎一时没弄清楚身在何处,愣愣地看着他。护士长正在拔针头,看他们都不说话,便笑着说:“林老师,你可醒了,再不醒来,陈主任连午饭都吃不成了。”
林欢甫醒来,没有听懂这话,倒是陈莫先反应过来,急着说:“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你想吃点什么?”
护士长已经拔下了针头,笑着带上门出去了。林欢渐渐地松开了手,张口要说话才发现嗓子干涩,有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不饿。”
陈莫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来,扶起她喝下了,说:“你是刚刚醒来没有胃口,等一会儿就好了。”
他仍然出去买了午餐,是百合菊花粥还有一碟卷心菜,林欢倒也慢慢地吃下去了大半。因为睡得久了,虽然身体仍旧乏力,吃完饭却不想躺下去,可枯坐着也不是办法,她便要看书。陈莫说:“看书又费眼又费脑子,你现在还是要多休息。”连杂志都不给她看,却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影碟,放电影给她看。都是老电影,因为她喜欢。他让她选,她一眼瞥到了非常熟悉的几个字,僵了一下,推过去说:“还是你选吧。”
他播放的是《It Happened One Night》,大约是觉得剧情适合她现下观看。一边看电影,他一边也和她说着话,倒想起来问她:“你第一次看是什么时候?”
电影还是黑白画面,也像那时候的日子一样,单纯简单,只是纯粹的黑白。因为太久了,她想了想:“刚刚进大学吧,和田蜜一起看的,那时候学校附近有家小电影院,经常在下午放老电影。”
他又说了些话,都是闲谈,似乎是绝口不会提她这场忽如其来的病的,可她却不能什么都不说,过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屏幕,到底还是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我…”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笑着问:“欢欢,你是不是很喜欢月季花?”
她楞了一下,他说:“我记得在波士顿的时候,你在露台上种的就是月季花,有一次我去看你,花开得很漂亮。后来我回来在家里露台上也种下了。”他笑了笑:“我应该种别的花的,这样你就不会半夜醒了还想看。”
到底是爱情轻喜剧,故事是浪漫的,浪漫得奢侈,雨夜中的床单织起了耶利哥墙,一堵墙,从此之后,你在这边,我在那边,可还是在一起。她觉得心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笑了笑。
陈莫人在医院,偷得这浮生半日闲越发难了,电影还没看完,就有人找了过来,把他拉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似乎不好:“我没空,现在去看和不看都一样,主刀医生已经定下了,她要是不愿意,就马上出院!”
他素来脾气好,极少生气,更是难得这样子显露于外,林欢不由得朝他看过去。进来的那位医生正在为难,留意到她的视线,马上找到了救星:“嫂子,你身体好点了吧?中午才从几个护士哪里听说你在医院了,早就该来看看了。”林欢认出来了是昨晚婚宴上见过的那位郑医生,笑着说:“你们工作都忙,不要紧,我好多了。”不用他再说,便喊:“陈莫,你就和郑医生去看看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可以的。”
“嫂子,你一个人怎么行?”郑医生连忙接口,“今天还是要多加注意,我刚刚进来之前已经和这边的赵护士长说了,等会儿就有护士过来照看。”
陈莫到底还是去了,走前不放心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很快就回来,等会儿电影看完了还是躺下来休息吧。”
他们刚刚走,后面果然就有护士进来了。并不是什么大病,林欢不习惯这样,看了看她胸前的名牌,笑着说:“小李,你忙去吧,有事我再叫你。”那小护士大约不敢擅自离开,倒是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她。她走了没多久,门口又传来敲门声,电影已经到了尾声,在万众瞩目的豪华婚礼上,新娘在即将对牧师宣誓时,终于转身跑了,白色的纱裙在空中扬起美丽的弧度,风光旖旎。她看着那拖得长长的白色裙摆,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耶利哥墙倒了,最后的一点声音也消失了,房间里面很静,她慢吞吞地放下遥控板,头一偏却僵了一下,几乎本能似的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吴院长。”
吴君兰的笑容很勉强,礼貌的声音中透露着她一贯含蓄的疏离:“我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林欢这才反应过来:“我没事。”连忙掀开被子要下床。
“你还是在床上坐着吧,等会儿陈莫回来看见了不好。”吴君兰的神色已经冷淡了下来,看着对面的窗户,“我说几句话就走。”
房间里面的空气似乎凝重了起来,却又透着一股闷气,堵得人透不过气来。林欢不作声,半晌才收回已经着地的双脚。
“他的病房就在你楼上,今天不知道哪个护士多嘴让他听到了楼下住着陈主任的太太。他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大概是这样楼上楼下走来走去弄的吧。他到底走了几遍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你在这里,他就会继续。你应该知道他就是这样,从小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这样。”她转过脸来看着她,声音冷静,不带任何感情地问:“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嫁人吗?”
这么多年,林欢不知道想过多少遍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想,只能换来一遍又一遍的痛,要说她不怨,那是假的。她一直以为分开他们的是时间,是空间,是不得不背负的未来,是世俗强加给他们的条条框框,是这世上更深更远人力所不能企及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都是自欺欺人,只不过是她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用来掩饰懦弱的借口。她终于问出来了:“您为什么不喜欢我?”
“因为他太喜欢你了,喜欢得忘了他自己是谁,所以你不能留在他身边,永远都不能,任何时候都不能。”
“因为这样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林欢难过地低下头,医院的被子永远都是白色的,冰冷的白色,可曾经她穿在身上的白裙子明明是暖的,那么暖的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模糊的,似乎从某个最深的角落慢慢漏出来,可一个字一个字却仍然是清清楚楚:“您知道吗?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也忘了我是谁。”
“陈太太!”吴君兰的声音猛然尖锐了起来,仿佛冷剑出鞘,露出了尖尖的剑头,冰冷的光芒刺得她的声音更加冷,“你刚刚的话我只当是你病糊涂了,请记得你的身份,你先生可能马上就来了。以前你和子默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你已经嫁人了,他现在或许还没清醒过来,可他总有一天得接受这个现实。”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愿意放了他。”
她走了,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素来严谨端庄,雍容华贵的吴院长关门的声音震得地板似乎都抖了起来。林欢打了个寒颤,却情不自禁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显然是气得很了,吴君兰出来后径直朝电梯间走去,可走了几步却又突然顿住了,不可置信慢慢地回头,那扇门旁边确实站着一个人,背靠着墙壁,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没有神采,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倒抽了口冷气,却立即笑了出来:“子默,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说话,只收回了目光,转身之前却朝那扇门望了望,终于抬起脚步慢慢地离开。因为腿上的伤,他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仿佛仍然是一个蹒跚学走路的小孩子。那一年,他大约只有两岁,她从德国回来看他,赶上冬天,下着非常大的雪,他爷爷抱着他等在大院门口。她下了车,爷爷放他下来,他也是静静地望着她,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等她上前想抱他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身,一歪一歪地走在厚厚的雪地里,慢慢地远离她。因为他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
吴君兰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半晌作声不得,跟在他后面,像那时候一样,只是隔两步跟着他,不敢伸手去扶,明明想却伸不出手。
回到病房,她叫来医生给他清理伤口,一直等医生离开了,他才出声:“妈,你也走吧,我想休息了。”
吴君兰突然害怕了起来,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英国?”
程子默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扯出来一个微笑:“我的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