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英雄既然知道妾的来历,妾也不用躲躲藏藏。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过为了求财,但所谓和气生财,妾愿助英雄一臂之力。”
一句话说得人群中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那为首的马贼一扬手,这才令他们收敛了些,却对这小女子越发有了兴趣。
“愿闻其详。”
“第一,这马车里的不过是几个下人,求英雄高抬贵手放她们离去。第二,护得妾身周全。若英雄能做到这两件,妾立刻亲笔修书一封前往方家为你谋这条财路。”
念锦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一气说完,脸色分毫不动,那贼首错愕了片刻,却旋即大笑了起来。
“荒谬,我们绿林好汉行事全凭高兴,从不讲究什么怜香惜玉,你带来的几个女人,自然要给兄弟们享用,至于你,嘿嘿……丫鬟们给了我的弟兄,我自己总也得犒劳犒劳吧!”
说着便意味深长地贼笑了起来,念锦却并不退缩,反倒迎上他的笑眼斩钉截铁。
“方家是什么人家,又岂能容得下一个残花败柳放在家里丢人现眼?你若辱我,辱我身边的人,那是你亲手将到手的银子丢进了海里,便是我从了,你也要不到一分钱。”
那贼首身边的男人显然被她说动了,当真生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忙跟着帮腔:“小娘子说得对,有了方家的赎金,要什么女人没有?大哥不用替兄弟们操心,兄弟们扛得住,只想追随大哥干票大的!”
说完一挥手,身后的马贼纷纷应和高呼,那贼首沉吟了片刻,方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道:“算你有胆色,好,就依你!”
当即叫了两个贼人送欣怡等人下山,当看见绿娘和媛儿时却又一抬手。
“这孩子是谁?”
念锦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还是绿娘机警,忙抱着孩子跪下磕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女子是方家的奴婢,因家中老母急病赶着回去探望,我们奶奶好心,顺路捎上奴婢母女一程,求大侠别杀我们!”
“哼!滚吧!”
那贼首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却见孟妈妈挣扎着奔到了念锦身边。
“让老婆子留下吧!我是方家两位少爷的乳母,他们自小就和我好,如今多一个人,没准他们肯多给你们些赎金呢?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念锦没想到她竟不肯走,忙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外推,却听她压低了声音道:“奶奶细想,若他们起了歹心要了你的命倒一了百了,若当真放你回去,你便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自己是干净的啊!有老婆子在,就是你的人证!奶奶莫要想岔了,好歹想想我们大少爷啊!”
一句话说得念锦眼内发烫,她一心为给女儿求条活路,孟妈妈想的,她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不过寻思着等她们走远了,安全了,自己再找机会了断罢了,没想到还是被这老妈妈看了出来。
“孟妈妈……”
“别磨蹭,快进屋去!老太婆现在不走,一会儿想走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你最好求老天保佑方家当真看重你们两个,要是他们不给钱,哼哼!别怪老子翻脸无情!”
那贼首吆喝着看着手下将二人关了起来,这才朝站在远处的一个年轻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那边如何?”
“老大放心,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扔在城北一个扔在城南,那抱孩子的是咱们的金主,自然按说好的,最后才送她,付了钱就由她自去。”
“唔,也好,方家余家都不是好惹的,我可不想有命拿他们的赎金没命花,收了她的银票演足晚上那场戏,咱们就撤!”
二人勾肩搭背地走远,念锦与孟妈妈却手拉着手在屋里相对无言。
孟妈妈知道念锦此刻心里别的不说,媛儿却是头一件,想开口宽慰她,可一想起绿娘似曾相识的脸,却又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默默给她擦去眼角静静流下的泪水,求老天保佑大少爷能看穿信里藏着的线索
81、第 81 章 ...
,快点找来。
没想到方晏南的动作果然快,不过才到半夜里,外头已经呼声震天,策马冲在最前头的,便是县衙的岳捕头,和方家大少爷方晏南。
“你可来了……”
“锦儿!”
这是个紧得几乎要将人揉搓入心胸的怀抱,方晏南在失语了大半天之后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和心跳,念锦也终于卸下伪装坚强的盔甲,一反平日的持重,竟主动一头扎入那人的怀里。
一群马贼已经被打得四下流窜,丢下了这个暂时的居所,因此时已经夜深,众人便决议在山上落脚,明早再回去。同来的房晏阳见兄嫂夫妻劫后重逢真情流露,忙拉着岳捕头出去请大哥吃酒烤肉,给二人留下一片安静的小天地。
也不知就这么相拥了多久,方晏南低头轻吻了一下念锦的额头。
“还好没事,可不是要急死我么?”
念锦只伏在他胸前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当听见他说一路过来没什么阻碍,歹人很快不敌逃走时,忽然眼皮子一跳,一颗心也跟着突突地不安了起来。
既然计划周详冲着赎金来的,自当有所准备,又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
莫非?莫非!
“媛……媛儿呢?!”
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得肝胆俱催,念锦一把捉紧方晏南的衣襟,焦急却气若游丝地发不出声音。
“媛儿?不是同你一起吗?不是绿娘在带着她?”
方晏南困惑地一眯眼,却见念锦睁大着一双眼紧死死瞪着他,刚要开口问她怎么了,却见她两眼一闭身子一软,整个人朝后头栽了过去。
方家凤凰蛋似的小小姐丢了的事瞬间传遍钱塘,大太太急得日日求神拜佛,大老爷差点将县衙的太师椅坐穿,大少奶奶更急得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好好的一个兴旺之家,因为一个孩子的失踪一夜间便愁云惨雾起来。
杜娇容得了消息之后第一个上了门,因着秋棠的缘故,余天齐房里早就乱作一团,红玉因妒生恨差点伤了余天齐,被老太太一怒赶了出去,秋棠又跟剩下的房里人不对付,日日不是啼哭就是大闹,余天齐哪里经得住这些,也渐渐谁的房里也不去,只歇在杜娇容房里求清静。如今女儿出了事,他也不管,只尽数推给杜娇容,自己却迷上了五石散,越发躲在屋里受用不出来了。
方晏南因想着她与念锦既有母女之名,也有知己之情,多少能帮着劝上些,忙将她带至念锦房中,谁知无论她怎么说干了嘴掉尽了眼泪,念锦始终不说不动,不哭不笑,只抱着膝坐在床里头发呆。
问她可是想媛儿了,她抬起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地看着你;问她就这么不醒大少爷怎么是好,她蹙起眉冥思苦想,似乎压根不知道这大少爷是谁。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去了小半年,就是京里的名医也请来过,统统摇头叹气,大奶奶身子无病,想是受了刺激,失了心。
对媛儿的搜索还在继续,可上至大老爷大太太,下至房晏阳徐凤临,谁也不再抱希望。孩子丢了的时候尚在襁褓中,样子是一天一个变,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算给你找着了,你又如何能认得出来?你认不得她,她也更认不得你,又如何团圆?
唯有方晏南一股子拗劲不改初衷,家里的生意全退了出来,白天带人四下寻找,只要听见有人报讯说在哪儿看见听见有拐子在卖孩子的,必立刻带人赶往,寻着了不是,也重赏那报讯之人,时间一长,不论是为着他的痴心还是为着他的赏银,私底下留心拐卖孩子的人却真的越来越多。
夜里他却总早早归家,到大太太屋里请安后就守在念锦房里,有时候同她说说小时候的趣事,有时候带一两件在街上买回来的新鲜玩意逗她,念锦却一如既往,一双大眼对着他,眼里却不知看着什么看不着地方,他也不恼,一切照旧。
因大夫说她这是心病,身边有一两个旧人总是好的,大太太便叫惠云去寻了琪纹家。琪纹如今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方家本没有给她派职,但听见念锦如此,她也不肯在家歇着,每天都进来请安,陪她说说话。
欣怡看着方晏南夜夜自说自笑,自听自唱,不免心里难受,这天又见他兴奋地搂着念锦不知说些什么,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想劝他,也知无用,忽见寻梅走进来,忙迎上去。
“大奶奶还是那副样子?”
寻梅悄声指了指里间,欣怡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寻梅也跟着叹道:“作孽啊,多好的一个人,孩子没了不说,如今相公只怕也……”
说着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但想起念锦现在意识全无,就算听见又如何?若真能听见这消息刺刺心便大好了,她倒乐意大声到她面前嚷嚷去。
“姐姐这话怎讲?”
念锦傻了,欣怡却还不傻,一听这话内有乾坤,忙拉住她不叫走,寻梅也知道瞒不住,便拉起她朝另一间屋子走去。
“你如今也是栓在这屋子里诸事不论了,不怕告诉你,前阵子孙姨娘老家一个远亲来了家里投奔她,姓李,叫什么嫣红的,好像是家里老子娘都死绝了,实在是没饭吃的意思,孙姨娘回了太太,便将她留在自己屋里当个使唤丫头。谁知不知怎么老爷竟看上了她,说大奶奶这样子连个三岁的孩子也不如,别说指望她开枝散叶,就是伺候大少爷日常止息都不能,难道要叫方家绝后?说得大太太也低了头,便商议着下个月寻个好日子,让那李姑娘跟大少爷圆房,先收在屋里做个姨奶奶。”
“这怎么成?我们奶奶才没了女儿,要大少爷那里再有变故,不是要她的命吗?”
欣怡气得两眼通红,却听寻梅一阵轻叹,“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依我看咱们家的规矩在,大太太在,就算来了个姨奶奶,也不至于叫大奶奶受气,更何况余家还在那儿镇着呢。不过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大少爷变了心,奶奶她……她能知道吗?”
一句话说完二人皆忍不住哭了出来,方晏南立在门后脸色铁青,却丝毫不曾注意床上的傻妻眼角忽得一亮。
晏哥哥,再等等,再等等。
大太太因家里一连串的变故而心力交瘁,黄姨娘又一张臭嘴四处得罪人,如今家里最威风的,当论孙姨娘莫属。
大老爷痛失孙女心里如何不痛?可一回房就对上妻子一张同样死灰悲切的脸,天长日久地难免不喜,渐渐往孙姨娘屋里去的次数就多了,如今又因嫣红的事越发待见她,家里那些下人哪个不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也跟着过去奉承她不止。
孙姨娘进了方家二十年,到如今才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如何能不得意忘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畏畏缩缩跟在大太太身后、终日自称奴婢的人了。
这天早上到大太太屋里做做样子请了安,见大太太照旧抄经念佛,她便摆出女主人的款来吩咐大太太屋里的丫鬟们做这做那,小丫鬟们胆子小,只得忍气听话,寻梅却是第一个不依的,反被她污蔑眼里没有老爷太太,当着大太太的面甩手就给了两个耳刮子。
“太太!”
寻梅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照旧埋首抄经的大太太,大太太手下一顿,却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菩萨跟前吵吵什么?你们都出去,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孙姨娘越发得意,笑嘻嘻地扭头就走,门口两个丫头在打结子戏耍,见了她一阵风似的经过,都忍不住悄悄指着她的背影议论。
“你看看孙姨娘,还都当她是个老实的呢,现在这轻狂的样子,太太才不管事,她倒像成了副太太似的!人也年轻了,身上穿的戴的,比咱们二奶奶的颜色还新鲜!”
“可不是么?大奶奶又病得那样,二太太虽在,但管不得大伯爷房里的事,三老爷三太太回了永安,再者也才新添了小少爷,哪里顾得了这里。就剩个二奶奶嘴上还能来得几句,又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偏生肚子不争气,讨不了老爷的喜欢!说句没良心的话,咱们方家,只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孙姨娘见大太太都不管她,越发兴兴头头将家里各处都巡了个遍,事无巨细全过问操心一回,俨然又一个方家的女主人。
午后闲着无事,她便带着碧莲到嫣红屋里看看,正听见里头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忙示意碧莲过去开门,自己也跟着迈步进去,果见嫣红正一手叉腰,一手提溜着小丫头的耳朵痛斥。
“好你个小娼妇,不过叫你跑个腿,哪里就有这么多话出来了?打量姑娘我不是你们家正经主子好欺负不是?我告诉你,再过你几天,你们还不都得乖乖叫我一声姨奶奶!将来的事如何,难道还指望你们家那个傻子大奶奶护着你不成?”
话没说完又要打她,那小丫头唬得直缩脖子,孙姨娘眉头一皱,碧莲忙上去拉开,那丫头趁势跑开了,碧莲也跟着出去把门。
孙姨娘此时放拉过嫣红的手坐下,又理了理她略有些散乱的鬓角道:“丫头们哪里不好,自有妈妈们罚她,你如今怎么也是个姑娘了,没几天就要做姨奶奶的人,怎么还这么肯动气?方家是什么地方,你打量跟你那迎春阁一样?同你讲过多少遍,少说话少做事,多听着多看着,看看家里那些姑娘奶奶们是怎么个行事,别不小心露了马脚,要叫他们知道你是个从那种地方来的,可就什么都完了。”
那嫣红听了颇不服气,但到底还是怕她,低着头嘟囔了半日方道:“姨娘不知道,这些小丫头可坏着呢,我要是好性子,她们乐得什么都不做,不吓唬吓唬她们怎么成?虽说老爷那里过了明路,可大少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更别说到我屋里来了,我……”
“好了!我知道你委屈,后天不是给你们圆房吗?除非他胆大妄为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否则他就非来你屋里不可。人不来是没法子,这人都给你弄来了,你响当当的一个头牌姑娘,不会没办法把他弄到你被窝你去吧?”
嫣红听孙姨娘像是看不起她,不由眉头一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也立了起来。
“别的我说不好,这件事却是我吃饭的家伙,如何不能?”
孙姨娘听她说得粗俗心下暗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问她:“那初夜落红可怎么弄?”
嫣红冷哼了一声,“早算好了,我身上那个东西快到日子结束了,到后天正好淅淅沥沥还有点子。”
“呸,这也能叫你想出来!”
孙姨娘老脸一红,又拉着她细细说了好些话,自她屋里出来途经念锦屋前,忽地驻足,转身走了进去。
“姨娘这向可忙坏了,快进来吃杯热茶!”
惠云暗地里扯了扯欣怡的衣袖不许她摆脸子,一面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孙姨娘见大奶奶身边第一得力的臂膀都如此恭敬,如何不得意?遂携了她的手笑骂道:“你倒乖巧,怪不得你们奶奶舍不得你,想着方子也要弄进来。正是呢,你们奶奶今天可好些了?”
“多谢姨娘想着,我们奶奶不过还是老样子。早起吃了姨娘吩咐人送来的枣泥水晶糕,倒像是喜欢呢,比平时多吃了两块。”
惠云一面拉孙姨娘坐,一面自小丫头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她斟茶。
孙姨娘摆摆手道:“不值什么,大奶奶若是爱吃,明天还叫送来。你不知道,如今她病了,大太太也灰了心,这一家子的事啊,可真真叫人悬心。”
“可不是么?要不是姨娘伶俐又对方家忠心,换做旁人,这么大的一个家压下来,那不是给压垮了,就是给吓跑了呢!”
惠云明白孙姨娘如今正在势头上,最爱听这许多奉承话,便知拣她爱听的说,只求赶紧把这尊瘟神请走,别进去打搅她们奶奶便好。
谁知孙姨娘被她说得越发心花怒放,原本就想进来看看念锦耀武扬威一把,如今见惠云这么低三下四地赶着她巴结,更觉得这个家里没她不行,喝了几口茶便放下了。
“我看看你们奶奶去,你们且忙你们的吧。”
说着抬脚就往里头去了,惠云不放心,却被碧莲伸手一拦。
“姐姐看着是个聪慧的人,怎么我们姨娘的脾性还看不出来么?让她陪大奶奶安安静静说会子体己话也好,没准大奶奶就此醒了呢?”
体己话?她不趁大奶奶糊涂上来欺负她就算好的了!
惠云咬牙暗骂,脸上又不敢露,忙招呼碧莲到隔壁屋里去吃茶等着。
孙姨娘见念锦安安静静地坐着,并不似人家说的那些得了失心疯的人,成天混骂混摔哭闹踢打,只是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头却没人,眼神也不知飘忽在什么地方,你同她说话,她看着像在听着,可听见好笑的却不笑,听见难听的也不气,一张脸由始至终全无表情。
“没想到这斯文人也有斯文的疯法,倒便宜你。我的好奶奶,你可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有一个好婆婆,她自己造的孽,理应报应在子女身上,你不过替她应了劫罢了。看你这小模样,多标致多讨人喜欢,看着我倒舍不得了,如今傻成这样,不知心里还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丢在外头呢?”
抬手沿着念锦光滑的脸颊轻抚了一圈,见对方纹丝不动,竟对女儿儿子毫无牵念,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你倒命好,孩子丢了就全忘了,可怜我母女分离二十年,为着见一面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偷偷摸摸见了,又立时就要分别!这都是你那贤良大度的好婆婆做的孽,我无能叫她尝一尝痛失亲子的滋味,人总都说隔代更亲,如今叫她失了捧在手心怕捏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孙女,岂不更妙
81、第 81 章 ...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弄死那孩子,现在还小呢,就是杀了她,她也不知道叫痛,我偏要养大她,叫她做个最最下流下贱的人,再叫你们知道她的下落,我倒要看看,一向以礼法传家的老方家,面对那样一个长房嫡孙女,该怎么了局?”
许是心里憋得太久太苦了,孙姨娘说着说着满眼血红双手颤抖了起来,一气将心里话说完,便狠狠舒了口气,见眼前的人还是一脸茫然的看着她,不由心生挫败。
“罢了罢了,大奶奶还是好生歇着吧,如今一家子老弱病残全倒了,可不是你们作孽太多老天爷看不过眼去了?哼!”
冷笑着出了念锦的房门,再到众人面前时她又成了那个温和周到的孙姨娘,念锦痴痴地在床上坐着,脸上并无特殊的情绪。
眼看中秋将至,家里却没什么过节的气氛,与往年的热闹繁华大相径庭,这天一大早孙姨娘并回了大太太,宝月斋来了好些新货,大节下的她想去转转,给家里的奶奶小姐们添置些头面水粉,也好喜庆喜庆。
大太太自然没什么不准的,她便带着碧莲和两个跟出门的妈妈坐车去了,前脚才走,后脚孟妈妈却也坐着车远远跟着。因她用的并不是方家的马车,闹市中更加无人留心。
那宝月斋的掌柜的一见是方家的人,又是大太太身边常跟着的孙姨娘,立刻亲自迎了出来,将人领到里头的静室,巴结着将才到的新货一一用红缎子铺着的托盘托了送进来,供她慢慢挑选,一时又摆起四样干果四样鲜果,并沏了一壶好茶出来。
“你去吧,我在家里被她们闹得慌,到了你这里倒可偷个闲散一散。你且领着碧莲在外头逛逛,给我们家几个有体面的丫头也选上几件才好。”
碧莲闻言早就喜上眉梢,忙千恩万谢,又兴奋地小声催促那掌柜的出去,孙姨娘只当没看见,待他们都散了,方起身静悄悄地从后门摸了出去,在小巷子里转了几个弯,便摸到了一个小宅院的后面口,也不敲门,竟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起来。
“小姐,你看她又笑了,这小酒窝多好看,我还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娇贵,没想到她倒省心,带回来这么久也没病过,还这么乖巧。”
“可不是?可惜娘说等她满了三岁就要送出去,要不我倒乐意将她养在身边,只当多个女儿了。”
屋里一老一少正笑嘻嘻地抱着个婴孩逗弄,八月初的天气正是秋老虎热得很,那孩子只穿着件红红的缎子肚兜,露出白嫩嫩肥嘟嘟的小手臂小腿,跟那莲藕似的,小脸蛋也是浑圆,红扑扑的,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满是笑意,比那天上的星星还亮,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祖孙三个呢!
房门啪的一声被推开,那方才还在说笑的老妈妈才一抬头,脸上已经狠狠吃了一记耳光,此时才见孙姨娘正恶狠狠地站在眼前。
“好你个老娼妇!我把女儿交给你看顾,你就是这么挑唆她的?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是我们仇人家的种!你还挑唆着她喜欢她?她年轻不懂事,你也不懂么!”
那老婆子被她数落得满脸通红,忙起身站到了一边,见那年轻女子悄悄朝她挥手,这才大着胆子抱起孩子悄悄退了出去,并将房门重又戴上。
“娘,好容易来了,怎么就这么肯动气?快坐下,女儿给你泡壶好茶。”
那女子笑吟吟地挽着孙姨娘的胳膊撒娇,孙姨娘忍了半年才敢来见亲女,哪里还舍得骂她,不过朝那老婆子发发火罢了,一时抚了抚女儿的脸蛋叹道:“绿娘,你别忘了,你本该是和方家两位姑娘一样的千金大小姐,要不是那老毒妇动的手脚,又怎么会在外头见不得人似的躲了二十年?以你这样的人品,要不是这些年在外头无依无靠,又怎么会嫁了那么一个短命的男人?连孩子都没满月就死了?这些罪都是谁叫我们受的,如今你竟还舍不得她的孙女?”
原来这绿娘竟是孙姨娘的亲生女儿,说来一切都是孽,当初大太太生了大姑娘之后身子便亏了,接下来三四年毫无消息后来好容易又有了,谁知此时大老爷已经跟孙姨娘有了首尾,而孙姨娘也已经有了身孕。当时老夫人还在,为着方家的香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大太太是个要强的,就有这么大的气性,因不知自己那时也有孕在身,竟就这么小产了。
大老爷回家后深愧于妻儿,也后悔不该听了他母亲的撺掇,便对孙姨娘冷淡了下来,虽然抬了她做姨娘,却从此一天也不踏足她的闺房,并叫身边的丫头过来传话,生下来若是儿子,便抱给大太太养,若是女儿,便和她这个姨娘一并送到庄子上去调养。
孙姨娘孕中心思郁结怨怼丛生,胎气便有些不好,孩子在七个月大时早产了,当时大老爷不在钱塘,大太太陪老太太在山上吃斋,她一向认为自己的冷遇皆因大夫人嫉妒心狠所至,偏又生了个女儿,她一辈子处心积虑想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要就此被人送走,岂不全完了?便干脆趁着家中无人,派了个可靠的丫头将女儿送走,等过了两日老太太和大太太回来,只知她早产生了个死胎。
自此她仍旧“忠心”在大太太屋里伺候,大老爷因她死了孩子,反倒对她心生怜悯不再那么冷漠,偶尔也对她有些许温情,可她到底心里气不平,竟在大太太屋里用的香炉里动起了手脚,令大太太也无法生育。
可她不知道的是,大太太并不是个软柿子,察觉后竟能按捺住并不办她,反倒不声不响地将掺了麝香的檀香和她屋里常用的香换去,一面好生调理自己的身子,又过了几年连得两男,老爷自然更加喜欢,那几年都只在大太太房中。
天长日久的,孙姨娘便是等到了老爷,也生不出一男半女了,可怜黄姨娘白白受累,因两人住得近,东西又常在一处领用,也跟着遭了殃。
绿娘见孙姨娘脸色渐渐阴郁,便知她又想起了这些年在大太太跟前受的气,刚想说话,却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声,二人惊慌地互看了一眼,只听房门砰地被人踢开,大头站着的就是方大老爷,后头跟着管家和孟妈妈,以及黑压压站着好几排家丁。
“姨娘不愧是个聪明人,咱们守了你半年,好容易才套出了小小姐的下落,若你再不露马脚,咱们可怜的小小姐还不知要流落在外头到什么时候呢!”
大老爷面色铁青着不说话,孟妈妈却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孙姨娘自知躲不过,反倒不怕了,只死死盯住孟妈妈不肯说话,那绿娘哪里经过这种阵仗,吓得直往她娘背后闪躲。
孟妈妈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我早看着她不对劲,觉着像谁,可又说不出来,后来她把小小姐拐跑了,我才对上了,可不像足了姨娘你年轻的时候?千算万算,你到底算错了这一步。”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跟来这里的?难道天天派人盯我的梢?”
“那倒不用,你这样谨慎的人,风头上哪里会起浪,必要等你自己松懈了,得意了,方能露出坏形来。再者你亲口对大奶奶透的风,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孟妈妈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孙姨娘此时方知这半年来不过是大太太和念锦布的一张网,就守着她一步一步地收紧,只等她自投罗网罢了。
“老爷,这里如何处置?可要报官?”
“方家丢不起这个人,绑起来带回去再说。”
大老爷沉着脸掉头就走,孙姨娘早呆坐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那绿娘好歹还不糊涂,知道此去孙姨娘断无生路,当下也顾不得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大老爷的腿,身边跟着的人知道她再不好也算是方家的小姐,此时不知老爷心意如何,哪里敢动她,皆站在一边面面相觑。
“求老爷发发慈悲,我娘她一时想不开,求老爷看在她伺候了你一辈子的份上,发发慈悲吧!让我带我娘走,以后再也不给方家添麻烦,求求你,求求你!”
低头看着伏在地上不断磕头泣不成声的女儿,大老爷心下一黯,方才早审过外头的老婆子,这孩子这些年在外头过得很苦,到底也是他亲生的,况且媛儿白白胖胖欢欢喜喜的,想必她并不曾难为她,想想又心中不忍。
“孟妈妈,她先交给你,你们几个,把那毒妇给我堵起嘴来带回去!”
绿娘听见他不肯饶过孙姨娘,急得又扑到她身前护着,可孙姨娘苦心经营多年,一朝前功尽弃,所受的打击不能说不大,早已眼神涣散着颓坐在那里,任她摇晃也不出声,大老爷等人只当她又要做戏,哪里理她,一时捆起来带了出去,那绿娘还要去追,却被孟妈妈一把拉住。
“姑娘,我要是你就省事些。若惹烦了老爷太太,连你也搭进去,那你姨娘更加没有活路了。”
绿娘眼光一闪,终究还是低头啜泣了起来。
院子外头静静停着一辆马车,车里一家三口且哭且笑,念锦紧紧抱着女儿不肯放手,笑得合不拢嘴,却是满脸泪痕。这小家伙当真不得了,半年不见似乎还记得亲娘,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手依依呀呀,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方晏南一把将母女俩紧紧搂住,明明笑出了泪花,嘴上不断抱怨。
“可有你这么狠心的老婆,竟生生骗了我半年,你也不怕我跟别人跑了?”
念锦斜睨着他把眼睛一瞪,“怎么不怕?眼下不就有位李姨娘在等着么?”
“你还说!”
方晏南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喜,小夫妻俩的笑闹声不断自车内传出,欣怡笑着将车帘着又拉严了些,一面朝那车夫笑道:“走吧,该回家了。”(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