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宋妈妈目瞪口呆,待想明白过来,念锦早已不见了人影,这里忙赶到屋里去看徐凤临,却见徐凤临歪在枕头上默默垂泪。
“妈妈都听见了,我们在方家这么些日子,妈妈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上至孟妈妈,下至扫院子看屋子的小丫头,谁不知道你宋妈妈厉害,谁不背地里说二少奶奶心胸狭窄行动就要刻薄人?你原是为了怕人欺负我小看我,可如今这么动辄草木皆兵的,别人就不欺负我们了吗?你总说大嫂藏奸,她要当真藏奸,更应当随你闹去乐得看戏,又怎么跟你说这些个得罪你不讨好的话去?我的好妈妈,你且醒一醒吧!消停些过日子,只怕我这里也好过些。”
说话间又咳嗽了几回,宋妈妈忙上来给她拍着,递痰盒子擦汗,再换上热茶伺候她喝下,一番功夫下来动静不大却也不小,外头却没有一个丫鬟进来。
徐凤临幽幽叹道:“全是咱们不得人心,你看她们,我不吩咐,她们就是听见我在里头咳得要死了,也没人来问一声,要不是大嫂过来照应,太太不在家,她们哪里肯像方才那般进进出出殷勤小心?”
“奶奶,全是奴婢,竟是奴婢错了,连累奶奶……”
宋妈妈怔怔地听了半日,没想到平日里竟全是自己想错了,当下双膝一软推倒在徐凤临榻前,徐凤临却只拉着她的手叫她起来,口内又说不出话,只睁着一双眼睛泪盈盈地不言语,主仆二人这一番却是真正的同了一条心,从此宋妈妈也不再只在面上争强斗狠,凡事皆听徐凤临的主意。
方晏阳素日里深恨这妈妈跋扈嚣张,如今见她收敛谨慎了许多,徐凤临又是个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的样子,做亲之后越发稳重,再没了从前做表小姐时那些令人厌烦的坏脾气,对他也着实说不上还有哪里照料不到,便也慢慢将心思转到了她屋里,对她也不似先前那般冷淡无心,徐凤临心里宽慰,身上也便日渐大好了起来。
且说大太太因见念锦稳重得体又心思缜密,自是十分满意,本想过些时日便将家里的一些事务慢慢交于她手上,如今听见她有了喜哪里还肯让她受累,好在徐凤临虽然自幼娇养,倒也不是完全不通家务俗事的纸糊美人,又肯跟着大太太虚心学习,倒也能帮衬一些。
可叹徐凤临自幼为人任性随心,喜恶皆在脸上,在家时因看不惯几个姨娘镇日家争风吃醋搓磨她爹,对她们从来都没有好脸色,一旦不小心有哪里犯了她,甚至随手处置打骂都是有的。后来嫁人做了少奶奶,全是她爹拿着一条命去求来的,再者娘家也实在无所依傍,早已将性子收敛了好些,又有大太太慈爱怜惜,大嫂子友爱扶持,原本心里惴惴不安小心谨慎的日子倒也并非想的那般如履薄冰。
如今见方晏阳对她已经日渐和颜悦色,甚至也偶有温存,心下越发觉得终身有靠,也越发感念大太太不已,既见念锦有了身子,她倒也跟着欢喜,又自知自己在家务上并不能,因此但凡大太太交给她办的,她总要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个四五遍,或与宋妈妈孟妈妈商量,或求教于念锦,总算也都能料理妥当,一来二去,妯娌之间的感情却益发亲厚起来。
这日正陪着大太太在点算一批才能姑苏采买回来的好料子,就见二太太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遂拉着她一起选了一回料子,又让她吃点心,二太太见那马蹄糕晶莹的色泽就与家里日常吃的不同,咬了一口果然酥软清甜齿颊流芳,便知不是大厨房里出来的,遂忍不住打趣了起来。
“我们大少奶奶果真偏心,有好东西就只藏着给她,上回余家大夫人送来的什么苏绣的稀罕帕子,她也单送给她一块,可不是我们这些老东西讨人嫌么?”
徐凤临被她嗔得红了脸,大太太笑着给了她一巴掌道:“有的吃你就吃吧,就你会说嘴,可是老三家的没嘴葫芦走了你寂寞了,偏要来排喧老实人。”
说起三太太三人又止不住唏嘘了一回,却见念锦扶着欣怡的手走了进来。
“可见大白天的不可说人,二太太这话可叫我听见了,真真冤枉。这马蹄糕是才出炉的,早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婶子送了一碟子过去,这里是我们二奶奶-的份。”
“看你,叫小辈们笑话了不是?”
大太太忍着笑斜睨了二太太一眼,二太太却无所谓,拉过念锦的手就往自己身边带。
“你又出来跑什么?别看开了春,风吹着还挺冷呢。”
念锦笑着卖关子:“婶婶来是为什么,我也是为什么。”
“这倒奇了,我为什么而来,你又知道?”
“可不是么,偏会掐指一算,算着婶婶屋里的彩虹今年也有十九了,只怕婶婶要来我们太太这里讨件喜事,因此我也巴巴地来了,想借借婶婶的光。”
二太太听她说得有趣,也没理论她是打哪里听来的,扭头就问大太太:“彩虹也跟了我六七年了,是个好丫头,她家里没人了,也不愿出去,不如太太给个恩典,找个老实孩子给配了吧。还有几个我就自己做主放出去了,随她们自己家里操心嫁娶,不过过一阵还要来麻烦太太,给我屋里再找几个可心的用用。”
这话不说也罢,一说大太太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听听,这可是个会享福的!家里的事一件不问,还偏生会说嘴,凡事都听大太太的,你们可知道为着这么一句话,我可是一年到头给她二房做牛做马呢!”
念锦妯娌听着忍不住抿嘴直笑,二太太也乐得装傻,忙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块马蹄糕用帕子捧了递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见她故作恭敬的样子又好笑,只得接过作罢。
“彩虹倒也罢了,你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留着,我给你张罗吧。老大家的是为谁来了?”
“不瞒太太,媳妇的陪房丫头琪纹今年也十九了,我的意思和婶婶一样,想留她在身边帮衬些。还有菱涓,她与我的情分又与别个不同,我带她过来原不为留着她伺候,只想给她找个好婆家,也求太太一并开恩吧。”
大太太听罢沉吟了片刻:“琪纹是个爽利人,精明又有分寸,倒合我的脾胃,留下甚好,也交与我便是。只是菱涓,她只怕比你还小些,这么早就打发出去,那你身边可不就短了人使么?还有个容兰,我原打算……罢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只怕也要出去,这一来除了欣怡丫头,你屋里可全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伺候得不好可怎么说?”
念锦想想有理,便单求下了琪纹的事,又陪着大太太说了会话,选了自己屋里的料子,方与徐凤临携手出门,大太太这里却思索着不说话,还是二太太藏不住话,悄悄用手肘捅了捅大太太的胳膊。
“你说老大家的急忙忙把两个陪嫁丫头都打发了是什么意思?琪纹也罢了,大了,又是配给我们府里的,总算还在身边,可菱涓……听她的意思竟是要打发出去配人了?那丫头又不大,还能服侍好几年呢,这好端端的,莫不是她在她房里不安分,弄什么鬼吧?”
第 72 章
两位太太只顾凑在一处闲话,孙姨娘又添了几次茶方退出来,远远地看见菱涓来了,便笑盈盈地拉住她说话。“你这早晚来做什么呢?”“姨娘好,我来接我们奶奶,出来的时候不曾披斗篷,这会子起风了,我给送过来。”菱涓随手理了理手上的薄毡斗篷,孙姨娘拍了拍手越发笑意浓了起来。“难怪你们奶奶疼你,可不是比旁人都更体贴更会服侍嘛!只是你这一去,不知还有谁能像你这么妥当了。”菱涓闻言脸色一变,忙反握住孙姨娘的手问道:“什么这一去,谁要出去?”孙姨娘抿嘴一笑神色暧昧:“好姑娘,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怕臊不成?你们奶奶方才求大太太给你找婆家呢,又说舍不得叫你再做下人伺候别人,那竟是要往外头聘去了,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说罢还不断婆娑着菱涓的手背,一面用艳羡的眼神上上下下将她瞧了个遍,却把个菱涓弄得刷得白了脸。“我不过是个下人,姨娘可不要拿我取笑,我和我们奶奶从小在一处,哪里能离得开呢?”“傻丫头,女人的归宿总是男人,难不成你一辈子不嫁伺候你们奶奶不成?就算你肯,以她对你的情谊,也是断断不肯这么耽误你的。不过话说回来,小姐的贴身丫头给姑爷做小的可不少,我就是个过来人,如今提醒你一句,既想出去嫁人做正头夫妻,可得从现在起远着我们少爷一些,莫落了口实给那起子爱嚼舌根的人,万一有什么混账话传出去,只怕你也要落得同我一样,一辈子给人做奴婢的命了。”孙姨娘轻飘飘地“关切”着,又东拉西扯闲话了几句方走,却留下菱涓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原来她自小便被分配给了念锦,早就立意要一辈子跟着她,后来结识了方晏南,众人虽不曾明说,但也都知道将来是要与她家姑娘婚配的,她看着他是那么一个清俊的样貌,斯文的人品,自然心里替她们姑娘高兴,也替自己高兴,总以为将来少不得是给他做个姨娘,仍旧伺候她们姑娘罢了。前一阵听见余家三夫人托念锦给琪纹找个好婆家,她便心下着慌,生怕念锦会让方晏南纳了琪纹,后来三番四次壮着胆子探了念锦的口风,方知她有意将琪纹配给家里的年轻管事,这才放了心,可没想到忽然出了这一茬,念锦竟要将她配人?还是配给外人?这是为什么?先前分明一丝影子也没有……恍恍惚惚回了屋,正撞见容兰在指挥几个小丫鬟打扫念锦的卧房,一时嫌这个丫头手粗把帐子上的流苏弄乱了,一时怨那个丫头手拙擦不干净酸枝木梳妆台下面的花牙子,俨然又是个女主人,顿时心头一动,看着容兰的眼神却多了几分不忿起来。难道奶奶竟然看中了她,要抬举她?又想着自己分明不到出府的年纪,念锦匆忙打发她,想必有个缘故,莫非是她多番言语试探叫她看出了什么,因此早早支开她,好叫容兰上位?心下一阵胡思乱想,却见方晏南匆匆从外头走来,几乎将她撞了个趔趄。“哎哟!”“你没事吧?”方晏南只当她还和从前一样,自然没有旁的心思,大大方方地扶了她一把,却把菱涓臊得脸袖到了脖子根,忙一把推开他不说,还朝后退了几步。“这是怎么说?倒好像我轻薄了你似的。”方晏南犹开玩笑,菱涓却一扭头跑了,留下他莫名其妙地对着她的背影哎了一声,却见容兰扶着门框站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菱涓这里虽跑远了,却仍觉着心口突突跳得厉害,忽然想起孙姨娘的话,竟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她不想出去,不想离开少爷,不想离开少奶奶,那能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孙姨娘方才说的,说……对,对,不能叫容兰那丫头抢了先机!且说方晏南这里,因早晨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在前头书房坐了一会子就坐不住了,请了大夫诊脉,说是着了些风寒,因此便回来歇着。容兰听他叫人给他收拾铺盖到客房睡去,不由心下奇怪,客房哪里有自己屋里舒服,却听见方晏南扬声道:“趁着你们奶奶不在,把屋里的门窗都打开通通风,只别忘了她回来了就得关上,别冻坏了她。”小丫鬟们显然早已习惯了大少爷对大少奶奶几近琐碎的关怀,一一含笑答应了,方晏南仍不放心,定要容兰留下伺候,自己由欣怡扶着去了客房躺下。念锦这里听见大少爷病了,自然一阵风似的赶了来,却被一道门阻在了外头,听里头的人坚持不许她进去过了病气,不由好气又好笑,只得细细嘱咐了欣怡几句,好生服侍之类,恐大太太那里必要问起,便索性自己去回了大太太倒也便宜。夜里大老爷在外头吃了些酒,回来时脸上便带了些CHUN色,大太太看着孙姨娘扶着他进门,忙迎上去亲自搀扶,又吩咐寻梅煮醒酒茶倒洗脸水,倒又是一番折腾。一时众人都散了,只剩下夫妻俩说会子闲话,大老爷也不知是心里有事特地喝酒借胆,还是酒喝多了嘴上就管不住了,竟拉着大太太的手叹起气来。“听说老大病了,在客房睡着呢?”“唔,我才从他屋里出来,有些发热。”“那谁陪着呢?”“欣怡在呢,夜里换了容兰当值。那孩子素来妥当,你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大太太对大老爷的意图浑然不觉,只当他怕丫头们伺候不好才多问了几句,谁知大老爷听了这话也不说别的,只靠在枕头上唉声叹气,大太太连问了好几回,他才支支吾吾吐露了心思。“大儿媳妇如今大着肚子,老大病了,她连挨也不能挨,只有那几个丫头伺候着,可你是知道的,丫头怎么比得上枕边人贴心?今天我恍惚听见说要放几个大丫头出去,这容兰……你也说了她是个妥当的,是不是再斟酌斟酌?”大太太闻言微微一怔,忽地明白了大老爷的用意,不由暗自生气,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她在他小老婆身上吃了什么样的大亏,难道他还不知道?儿子才做亲半年,他竟有脸来跟她提这事,难道要儿子儿媳也走他们当初的老路不成?但见大老爷脸上袖袖的满嘴酒味,也怕他现下酒气上头,根本听不进劝,只得顺着他故作不知:“可不是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就好比这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总要相互扶持着,才能平平安安,这些年要不是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大老爷被她捧得到了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但到底心疼儿子没人照顾,心里总是憋着不舒坦,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睡着,大太太闭目假寐不理他,却也不由得愁上心来。老头子向来不管里头的事,放不放丫头的,若没人故意到他跟前去漏风,他也不会知道,只怕又是孙姨娘,也有可能是黄姨娘,这些年她们算是恨毒了她,有什么能叫她不痛快的事,她们只怕都是乐意去搭把手的。纳妾不是不能,可也得选选时候,男人家总为男人着想,老婆大了肚子伺候不到了,就纳个偏房来叫自己舒坦,也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本分是不是可以TIAO教,只要是个美人,什么脏的臭的只管往屋里带,做女人的怀孩子本就遭罪,还得操心来个旁人,万一是个狐狸胚子岂不添堵?真真叫人寒心。要说容兰,她把她给老大的时候,原也存着这么个意思,连着欣怡也是。可这么几年下来,他竟不曾动她们,显见是无心的,如今和儿媳妇这么恩恩爱爱,一大家子和和美美,何必再去生事惹孩子们不痛快?可转念一想,若当真要给儿子多找个伺候的人,容兰温顺体贴又听话,倒是个最佳人选,总比樊音那种调三窝四一肚子坏水的强上百倍,若这一回放了她出去,将来再要找这样的可就难了,因此又犯了愁,直到身边传来了大老爷均匀的鼾声,她也没能安睡。念锦这里记挂着方晏南,哪里能睡得着,眼看着已经敲过了三更,还坐在床上发愣,琪纹见她如此便凑到她身边笑道:“奶奶实在睡不着,不如奴婢陪你出去走走吧?顺道去看看少爷也好。”说罢扬了扬手里的斗篷,念锦被她说得脸上怪臊的,但到底抵不住满腹的牵肠挂肚,还是犹豫着点了头,也不叫人跟着,只说出去散散,一面悄悄扶着琪纹的手出了房门,一路慢悠悠地朝客房踱去。眼看到了近前,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头的回廊上伶俐地一闪而过,接着便快步进了方晏南的房门,琪纹忍不住咦了一声,念锦也站住了脚。“菱涓人去了哪里?”“回奶奶,她吃过晚饭就说身上不爽快,早早回去歇了。”“?”念锦不由冷笑,紧紧捏着帕子的手心竟已汗涔涔的起来。“姐姐向来好眼力,你看方才进去的是谁?”琪纹早已认出了是菱涓,心下也疑惑怎么她大晚上的又去了客房,见念锦的神气多半也猜着了一些,当下抿着嘴不敢接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菱涓本是个率直的丫头,她虽不说,可她的心思念锦一早看在眼里,因此才会求大太太做主将她配人,一来确实感念她这些年的衷心陪护,不忍她再做奴婢伺候别人,二来却是因为太明白她的心思,她看着方晏南的眼神早已做不得假,她不像容兰,还能用一个丫鬟看主人的眼神去看他,她看他的眼神却早已不同。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她实在不想有朝一日反目成仇,倒要去算计她,或者被她算计了去。正因为如此,这才想趁着如今什么都没捅破先打发了她,没想到她这次竟这么心急,已经来不及要行事了。“奶奶,我们也进去吧,外头风大,你也站得久了,仔细腿酸。”琪纹见念锦不说话,忙给她紧了紧胸前的斗篷,念锦看了看前头亮晃晃的灯光,却第一次怕了,不敢朝里走,也不知是怕见着方晏南顶不住其他女人的诱惑而伤感,还是怕见着情同姐妹的菱涓去勾引她的夫君而怨怼。谁知还没来得及感伤,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念锦忙拉着琪纹闪到了大树后头,却见方晏南披着褂子尴尬地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朝后挥手打哈哈道:“老三那里还有一盘棋等着我呢,怎么就让我给忘了,这不下完了可睡不着!这就闹他去,那里伺候的人都是现成的,你们也趁势歇歇,谁也别跟来!”“我们这一位倒是精乖,我看他也就只在奶奶跟前装糊涂赔小心罢了,对别人,眼光毒着呢!”琪纹替念锦吊着的一颗心着了地,却又来不及打趣了起来,念锦赧然一笑,忙用食指置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果见容兰面色铁青地送菱涓出来,菱涓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巧的黑底描袖点心盒子,脸上也是讪讪的,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待看着她走远了,方扶着琪纹的手回了房。
73方晏南一连病了几日,一日三餐清一色的清粥小菜,胃口不佳时倒还不觉着什么,可这一日已经好多了,便觉得肚里毫无油水饿得慌。午饭时候见容兰摆上桌的又是白粥,跟着是一小碟子黑黑的腌制的野姜片,一碟子干巴巴的素炒面筋,还有一碟子毫无香气的皮蛋豆腐,顿时便黑了脸。“天天吃这些没味的,嘴里都淡得吃什么都是白水了,如今我已好了也不肯给口肉吃,看看,这准是大厨房里那几个妈妈老眼昏花没挑干净,要不也到不了我这里。”在菜碟子里翻翻捡捡了半天,方晏南夹起了一颗玉米粒般大的火腿肉夸张地调侃,容兰自是明白他这是饿得上了虚火,只抿嘴一笑不理会,仔细地给他舀了半碗粥放到面前,却见他又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不由奇道:“这吵着想肉吃,怎么又丢开了?”方晏南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却被欣怡一时口快抢了过去。“你还不知道他?胃口早被我们奶奶养刁了,哪里还看得上大厨房里出来的饭菜?那一天不要我们奶奶悄悄给他添一两道私房!前些天奶奶害口得厉害,闻不得油腻荤腥气,这一位就够可怜了,哪里还禁得住又吃了这四五天的素呢!”“把你伶俐的!这话在咱们屋里说说就算了,可别出去浑说,太太不喜欢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大少奶奶这样的身份,哪里是个能做厨娘的?没得叫底下的人笑话。”容兰板着脸扫了欣怡一眼,又送了一口粥到方晏南嘴边,方晏南嫌恶地皱了皱眉,眼光却被欣怡手里的盒子给吸引了过去,还忍不住凑近过去闻了一闻。“好啊你!哪里藏了好吃的来,偏会馋人。”欣怡莞尔一笑并不闪躲,反倒大大方方地打开,自里头端出香喷喷的金针鸡丝,炒蟹粉和三色鱼丁,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芙蓉猪肺汤,另加一碗碧莹莹的粳米饭。“奶奶说了,知道你熬不住,咱们自己屋里先悄悄地给你解了禁吧,想你是再不肯吃素菜的,她也就偷个懒少弄一件倒便宜。”忍着笑看着方晏南端起碗来就一顿狼吞虎咽,欣怡慢条斯理地说着,又瞥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容兰,还是接着道:“少爷既然大好了,可要奴婢叫人过来收拾收拾,今晚伺候你回房去睡?”方晏南只顾埋头喝汤,头也不抬:“使得。本来想交代容兰来着,既你说了,那只好偏劳你,回头可不许到你们奶奶跟前去碎嘴,又埋怨我总使唤你。”“奴婢理会得,自有我们奶奶承情,与你什么相干。”欣怡说笑着就想唤人,却被容兰一把按住了肩膀。“好妹妹,快先别忙。老爷早上吩咐了,大少奶奶有孕在身需要静养,大少爷若还住在她屋里,进进出出吵着她倒不方便,不如且在此间住着,等奶奶生下了小少爷再挪回去。”老爷?欣怡愣住了,家里的事情向来由太太管着,老爷是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一下的,又怎么会细心地关心起儿媳妇的身孕来?不由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容兰,果见她不自然地将脸别开,垂在身前的双手也不自在地绞着帕子,当即心领神会,不由心下忿忿,奈何大少奶奶这样贤惠孝顺的人,竟也躲不过这一关,如今还在三月里,孩子尚有六七个月才出世,这么别有用心地将大少爷挪出来,只怕等孩子出来了,新姨奶奶也出来了吧?看容兰的样子,想必是与上头有了某种说不出口的默契。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看向正捧着汤碗发愣的方晏南,却见他霍得起身正色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血脉,难道叫我此时离了她们母子自己舒坦快活去不成?你快去张罗,下午咱们就搬。”这话自是对欣怡说的,容兰还要再拦,却见方晏南看着她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得严厉了起来。“你向来是个最妥帖最会伺候的人,太太看重你不说,就是你奶奶和我,也是极看重你的。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总是知道的,我不乐意的事,便是老爷太太,也没法子强按着我低头,你说是不是?”一番话说得容兰满面通袖,心下暗愧不已,此时欣怡早已避了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容兰想着横竖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噗通一声跪在方晏南面前深深磕了个头。“不瞒大少爷,奴婢实在不曾说什么。昨天孙姨娘忽然叫我去她屋里,到了那里却见老爷也在里头坐着。本以为老爷关切少爷的身子找我去问几句也是有的,谁知他却一句话不说,倒是孙姨娘,絮絮叨叨说了好些羞死人的话。不怕少爷恼,当初太太既把奴婢给了少爷,奴婢心里便认定了此生是少爷的人,只愿一辈子跟着少爷,伺候少爷和奶奶。如今既然已经挑明,少爷的意思奴婢也懂了,奴婢说句真心话,既是少爷的人,是走时留,奴婢都听少爷的,决不敢痴心妄想做那天打雷劈的勾当。”说罢便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半晌才听见方晏南轻轻叹了口气,竟不理会她,径自抬起脚出去了,门帘子呼哧作响了几下,便再无响动。恍惚见着窗下人影一晃,容兰忙抹了把眼泪起身,待打开窗户,却只见前头的九曲回廊尽出闪过一抹石榴袖的衣袂,方家的年轻丫鬟,多数都有这个颜色的坎肩群袄,实在不好分辨。夜里老爷极难得地到孙姨娘房里睡去了,大太太指着他还在为前几天她不肯叫方晏南纳妾的事生气,也不肯低声下气去就他,想着左不过三两夜,他气过了总要回来,何必老头子才一到小老婆那里去略住一晚,她这个做大太太的就忍不住去寻,叫人背后议论拈酸吃醋那才闹笑话,便索性留下念锦妯娌,并二太太,四人悠然自得地抹起骨牌来。谁知这一日手气最背的却正是她,没多一会儿功夫眼前的钱便空了,二太太手气旺,面前已经堆了一大把散钱。正要叫寻梅去那些过来再打,却见孟妈妈走进来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大太太脸色一变,忙叫寻梅过来替她一回,说是不见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她亲自看看去。二太太半开玩笑:“太太可不许输了这么点钱就跑,我可坐在你屋里等着,不怕你赖账。”念锦妯娌却担忧地对视了一眼,心知这丢了东西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大太太向来治家严谨,家里各处各物都有专人看管,大小库房的钥匙也全在她自己身上,哪里能这么容易就丢了什么了?只不过她既不愿叫旁人知道,她们也只装作不知道罢了。大太太这里明明和二太太打着哈哈出了门,可才一踏出门槛,一张脸却沉了下来。“那丫头说得可是实话?佩瑶当真教唆着老爷,叫容兰去伺候老大?”“回太太的话,想必不会有假,菱涓那丫头是个藏不住话的,再者……再者她自己只怕也存着那桩心事,自然看不得别人先得了去。她说,她亲耳听见容兰说给大少爷知道的。”孟妈妈的声音越说越低,大太太的眉毛却越拧越紧了。“她一个女孩儿家,好端端地跟一个大男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想仗着自己是过了明路的,有孙姨娘给她撑腰勾引老大不成?好,好……真是我一把手TIAO教出来的好丫头!”可叹容兰一片痴心入了魔,却被菱涓在孟妈妈面前一顿夹枪带棒地教唆,叫大太太以为她已与孙姨娘结成了一气,自此绝了前路。屋里三人忐忑不安地守着,见大太太回来都忙不迭站了起来,大太太抚着额头说乏了,二太太一拍手道:“罢了罢了,看你从早到晚忙得陀螺似的,我就吃点亏少赢点,都早点歇了吧。”大太太笑着拍了她一巴掌,二太太一弹身躲开,一面携了徐凤临一同出门,念锦知道今晚孙姨娘不在,便留下伺候,一件一件仔细地卸下大太太头上的首饰递给寻梅,又自侍菊手里接过篦子头油之类,轻轻巧巧为大太太挽了个慵妆髻。“大奶奶好手艺,寻梅伺候了我这些年也不过如此罢了。”大太太对镜微笑,念锦却自谦道:“太太过奖,叫媳妇无地自容了,在家时常伺候我们老太太,原都是做惯的,熟能生巧罢了。太太再这么夸我,明天再来,寻梅姐姐该给我用冷水泡茶吃了。”一句话说得寻梅满脸通袖,原来当初钱塘县里有个土财主看中了她,一心想娶她过去做填房,也好借借方家的势,寻梅自然不愿意,竟当着大太太的面给那上门的媒婆斟了一杯冷水泡起的茶,害得人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大太太也着实舍不得她,可她因此事却被家里的女眷笑话了许久。大太太想起当日的情景也不由发笑,一面拉起念锦的手上下打量,多体贴的孩子,看着她方才脸色不好,这会子便变着方子来逗她高兴,真是越看越喜欢,便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方才恍惚听她们说老大搬回你屋里去了?很是呢,小夫妻两个就该在一处守着,好端端地分开可不作兴。”“是,太太的教训媳妇记下了。”念锦乖巧地应了,却总觉着大太太瞅着她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要细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心里正疑惑着,忽听大太太叹了口气道:“好孩子,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凡事当真能有几件能全由着咱们自己称心如意?就连诸事不管的闺阁小姐,你看我们家二姑娘,她也有她的心思,有不痛快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这些为□母的。所以要我说啊,不论怎么样,过日子总要放宽心,往开处想,你觉着如何?”“太太说的是。”念锦虽不知大太太何出此言,到底还知道长辈说话小辈理应答应着,却又听大太太话锋一转,眼神也没来由地犀利了起来。“只是有时候事情欺到头上,却未免身不由己,也不能一味只求贤德二字便无能忍让,你放心,有我一日,总替你们担一日,要说作孽,便说我这为娘的作孽吧。”一番话越发说得念锦不明所以,却偏偏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间,大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她也不敢多问,只得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出去,却见方晏南正笑吟吟地站在树下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