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不是拷问的地方,告诉你们张尚宫,笞她四十。既然不会做活儿,留着无用,打完了送到浣衣局去。”路小川似是厌烦这哭声,俊秀的眉峰微微一蹙,冷冷吩咐。
赵掌制如蒙大赦,慌忙又叩了几个头,起身一把扭住覃莲的耳朵就像外拽,覃莲痛哭乞求:“公公饶命!姑姑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饶了我吧……”
雨化田听到路小川轻描淡写的判决,浑身轻轻一颤,几日前受笞的伤处又开始突突跳着作痛。他虽身份低贱,宫中的规制却也听说了些,知道负罪宫人贬入浣衣局,便唯有等死一途。他急得涨红了脸,张口几次,终于失声叫出:“等等!”赵掌制忙又站在门口待命,一只手仍是揪着覃莲的耳朵。
“怎么?”路小川望向他的目光又复温和。
雨化田转到他面前跪下:“奴婢没有伤着,求公公开恩。”
路小川微微一笑,拉他起身:“宫中自有法度,这些事你眼下还不懂,便不要管。”微带警示的劝告虽然温和,仍是让雨化田的双手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他咬咬下唇:“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公公若肯饶了奴婢,也请饶过她们。”
路小川凝望他片刻,忽然噗嗤一笑,并未立刻回答。从架子上拿下一只楠木盒,打开来是数十条码放得整齐的穗子,皆是青绿线结盖,下垂七八寸长的一股红丝,上端或系以珠,或系以玉 ,看去五光十色玲珑可爱【2】。路小川捡出一条,在他衣裳下摆比了比,穿在他腰间乌木牌的下方:“挂着吧——你要记住,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如今是曹太监的家臣雨化田,不是经厂的雨济深。”
雨化田不敢反驳,泪水却止不住一滴滴坠落在簇新的红绫纱上,他隐约明白路小川为何急迫地要为他做一身新衣,尊卑贵贱的差别,原来就隔着这么一层纱。路小川望着他的泪水,似是感慨朽木不可雕似地叹了口气,转脸对向赵掌制说:“罢了,今日且饶过你们这一遭,往后要当心。下次处置这事的未必是我,即便是我,身旁也未必有说情的。”
雨化田一惊之下,才明白他竟是开恩破例了,连忙道谢:“多谢路公公。”
众宫女也早就跪下叩头谢恩,路小川厌烦地一摆手:“去吧,按照这个尺寸,再给他做几件贴里曳撒和中衣,将各应节的花色都预备上。”赵掌制胡乱抹了抹眼泪,千恩万谢地去了。雨化田抬起头,见覃莲出门时,一双盈盈泪眼犹带着感激向自己望来。

五、印公

国朝制度,天子的御前讲席分为经筵及日讲两类,其中以经筵最为隆重。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十月的初二、十二、二十二日,皇帝先御奉天门早朝后,再御文华殿,鸿胪寺引知经筵官及侍讲学士上殿,依品级东西序立。行礼如仪,分别出列为皇帝讲解《四书》及经史。待进学士讲完毕,皇帝还要命光禄寺宴经筵官于左顺门。
比起讲授《通鉴节要》、《贞观政要》一类言之有物的治国道理的日讲,早已学习过四书五经的皇帝,出席经筵的意义便更显礼仪化和程式化。司礼监自大明太祖皇帝时创建伊始,便以典礼之臣、辅导经纶为首要责任,自然要派人出席侍奉。
曹少钦以随堂太监的身份,首次参加完皇帝的月讲经筵,又在东暖阁侍奉了小半日,回到自己的值房时已近傍晚。路小川早已等候在内,见他回来,取金皂盒内的香皂洗过手,便在一旁将手巾奉上。一面询问:“宁阳侯、工书、兵书、刑右侍、吏右侍、兵左侍、兵右侍、祭酒今日都在?”
他说的是本次的知经筵事宁阳侯陈懋、工部尚书高毂,侍讲学士兵部尚书苗衷【1】、刑部右侍郎江渊、吏部右侍郎俞山、兵部左侍郎商辂、兵部右侍郎俞纲和国子监祭酒萧镃。其中,高毂、商辂、苗衷又是本届内阁的阁臣,高毂更是居于首辅陈循之下的次辅,俞纲则在一个月前入内阁,三日后复出仍领本职。
自正统朝杨荣、杨士奇、杨溥主持的三杨内阁以后,六部的奏章多送阁中票旨,阁臣以五品学士衔渐加保傅阶、兼侍郎职、行尚书事,此后阁臣又多从六部侍郎中简拔,或简拔后再加授尚书、侍郎官衔,或辍部务,或仍兼部务。是以三杨之际,内阁权限大大提升,时人评价为“虽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如此意义上,一次经筵,实际亦相当于皇帝、司礼监和本届及未来内阁、六部大多数高官的交流会晤,这也是月讲的另一重重大意义。
曹少钦并不自己动手,就在他手捧的洁白巾帕上将双手轻轻挨干,走到案前坐下:“苗阁老病笃,并未出席。”
“正统十三年,宁阳侯佩征南将军印,帅京营、江浙兵往讨郑茂七,可算是恩主故旧,这些且都不说。”路小川一边替他计算关系利害,一边上前去替他将案上的剔彩果盒揭开,“苗阁老去年冬天便屡次以老病求去,如今看来果然拖不起了。他若致仕,不知谁人可顺阶补上——另一个兵书?”
“当今内阁不同从前,太上继位幼冲,”曹少钦摘下纱帽,放在一旁,“今上却处盛茂。三杨能力甚笃且相处和睦,如今的首辅次辅——”
以一声轻蔑的冷哼代替了具体的评断,他低头仔细看了食盒半日,修长的手指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流露出一点犹豫和轻浮,取舍许久后方选了一颗蜜李含入嘴中:“如今大政施行,不在阁已在部,佢又何必多此一举。”
虽然剔红盒中果品蜜饯满目琳琅,但他每次的习惯,取食不过一枚,路小川自动忽略掉他眼中的意犹未尽,又将盒子盖了起来。
曹少钦把目光和注意力从果盒上转移到了站立一侧,已经装饰一新的雨化田身上。今日小答应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绫纱曳撒,通袖和膝襕上的织金在大红色的衬托下熠熠生辉,头上也戴了一顶小金冠,和腰间嵌宝的金带钩相互映衬。
路小川原本自信自己的精心杰作还能挡得起长官挑剔目光的三招两式,不想又一上场便败下阵来:“他这脸色,穿红怎么合适?”
曹少钦这种对于衣裳装饰、仪容举止几近病态的严苛要求,不但以身作则,更要推己及人,这也是路小川们精神上严峻压力的来源之一。然而年轻典簿了解自己不论如何努力,也只可仰止高山,所以干脆一开始就恭聆庭训,不事谳奏——这也是他比常言笑更高明的地方。
“还请恩主示意,他日后的差事。”路小川指指雨化田,“若是要贴身服侍恩主,奴婢还要着人好好督导。”
修长的手指开了桌上妆奁的屉斗,拈出了一枚金耳环,扣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间,轻轻一弹,并不锐利的粗金丝便已经穿透雨化田右耳的耳垂,镶着猫儿眼的纯金环圈在上面轻轻摆荡。
“收进我的东班答应,送他去文化殿绩学。”曹少钦闭上了眼睛,一旁的答应官人按照他惯常的习惯开始为他掠鬓。
按照皇帝的圣旨,文华殿绩学培养出来的都是日后直入司礼监的精英人物,是以这几日二十四衙门的大老都在奋力推荐自家得意私臣。路小川惊奇的看看新送来的小傀儡玩偶,因为刚才贵珰搓磨式的赏赐,仍扁着嘴,是一脸不敢流露的委屈。忍耐再三,终于忍不住步了常言笑的覆辙:“他年纪还太小,又不曾进过内书堂,一点根基都没有,进了文华殿被人欺负事小,丢了恩主的面子却是死罪。”
“我的人看谁敢欺负,我的面子,”苍白嘴唇冷冰冰咬出几个字,“看谁敢丢?”
“随堂太监好大的口气,竟是四野八荒间都没有能安放你的地方了!”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莫说乾清宫内还有天子在,便是这司礼监内——”
雨化田回首张望时,说话人已经现身朱门外,六十上下年纪【2】 ,相貌体态原本的端正威仪,被身后几个和曹少钦一样穿着打扮的内侍越发簇拥成了熏天的权势。
巨珰走进随堂太监的值房,冷目仍然静坐的曹少钦:“不要忘了,便是这司礼监内,你的头上还有一层天!”
服侍曹少钦掠鬓的答应早已经恭敬的退至一旁,曹少钦举手抚了抚鬓角,自己将刍青纱帽重新仔细戴正,这才慢慢起立,举手道:“印公。”
路小川两下瞧瞧,觉得形势对自己的长官不利,连忙迎上前去帮着上官行礼:“奴婢给印公请安,印公玉体可大安了,奴婢们一直想去亲自侍奉印公起居,又怕搅扰了印公清养……”
“路小川你给我滚出去,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司礼监的最高长官掌印太监金英厉声喝斥,路小川不敢再多语,看了神情淡漠的曹少钦一眼,悄悄示意,和那个答应官人一起退至门外。
雨化田却叫这突发事态吓住了,并没有注意到路小川的提示,待众人从外将门掩上,才发现屋内只剩了掌印太监、随堂太监和自己三人,连忙轻轻的退到一旁。
“印公请坐,”曹少钦并没有放过退避三舍,避秦锋芒的小答应,“去给印公倒茶。”
瑟缩的小答应,这桩临危受命办得却并不漂亮。初来乍到,他连长官室内格局都没看清楚过,又不敢随意翻动,蹑手蹑脚走了两遭,连收贮茶叶和热汤的地方也没有找到,眼看就要吓得哭出来。
曹少钦难得无奈一次,此次却当真无奈,只得自己走上前,洗过了手,取出安徽新贡的松萝青叶茶置入银茶洗,先取煎沸的玉泉水调对冷水淋洗两次,去其尘垢、冷气,然后撇尽洗茶水,将涤后已经色青香烈的茶叶转入宣德青花盏,这才举沸水冲击,满室内顿生清冽茶香。
宣骄的贵珰虽然平素不事生产,一旦做起此类役事来,手法却行云流水般极为优雅娴熟,雨化田还在一旁默默观摩学习,他已经走回了案前,将手中的茶盏奉给掌印太监:“请印公饮茶。”
金英并不接拿,无语的打量了他片刻,突然举掌重重在桌上一击:“升了随堂才没几天,就忘了过去三十年的规矩么?要不要我叫督导太监进来,重新教给你?!”
曹少钦同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在他面前缓缓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头:“请印公饮茶。”
“印公?”巨珰似乎也十分熟悉他这种傲慢的隐忍,这种即使屈膝也绝不俯首的骄矜,所以并不为所动,“曹少钦,你就是真的将我这块绊脚石拔去,升了掌印,掌了整个司礼监,日后像先前王振一般权倾天下,等到归天之后,四殿二阁的学士们给你写墓志,中间怕也少不得一句:永乐十八年入宫,归金太监名下照管。到那时候,你在地下再见了我,也还是叫声印公?”
曹少钦已经捧了半日茶盏的双手依旧平稳如磐石,此刻只是将头又略略低了低:“奴婢请恩主饮茶。”
“哼!”金英从鼻音中冷冷送出一声鄙视,终于接过茶盏重重放在桌上,“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恩主?我只当你嘴角的黄儿褪了,羽翼也长丰了,便把自己的根本都忘在脑后了!”
“奴婢自入宫后,一啄一饮,皆出恩主的恩惠,”曹少钦跪地静静陈述,“怎敢有一日相忘。”
“亏你还知道一啄一饮、果报轮回的道理,”金英的目光扫过他书案上的菩提佛珠和抄写的佛经,满脸的嘲讽轻蔑,“只可惜你不积善因,单凭着忘恩负义这一桩罪过,就算数断了佛珠、抄穿了佛经,将来一样供养出一座圆觉寺,也永修不成金身正果。”
金英自称“奉佛弟子”,他的崇佛是满朝闻名的。正统元年,他用历来所获赏赐在仁宗皇帝所赐的庄田上建造了一座宏大佛寺。计有如来殿、观音殿、地藏殿、天王殿、圆觉殿等,廊庑又绘五百罗汉像。二年建成后,又将赐给田土、树株布施给寺作为斋粮。延请大师住持,率领僧众诵读经文,祈太宗、仁宗、宣宗永逍遥于极乐世界。当时天子,如今的上皇十分高兴,将该寺赐名为圆觉禅寺。这也是金英平生最得意的功绩之一。
满口不离佛理的金英了收回目光,冷冷断言:“到头来只能是一尊非天非鬼非人的阿修罗!”
“奴婢学佛,全是因为孺慕恩主。”曹少钦似是在顺着他的意思阐述,“恩主就是奴婢的佛,成不成正果,恩主说了算。”
“你不必拿这官话来慌我,我还并没有老糊涂!”佛祖动怒,便化身为明王,“你最近跟兴安走得很近,不要以为能瞒得过我。你背着我私下陛见万岁爷也好,唆使兴安在万岁爷跟前乱嚼我的舌头也好,在文华殿绩学差上推荐私党也好,这些事情我都管你不着。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曹吉祥虽然免于一死,他的下场却可做你的警惕!”
他说的曹吉祥,同属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原本是王振私臣,一度假王振的威风也曾在衙在朝意气风发之至,正统十三年时他改投御用监太监王瑾,便为人所不齿;及至正统十四年上皇北狩,王振死于土木堡,振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长随毛、王被愤恨的群臣活活殴杀于左顺门前的监国朝会上,振侄王山缚市磔死,又族灭其家,收缴家产,内廷中依附振者亦多遭清剿。唯有曹吉祥,因及时背弃旧主安度此劫,却正因如此,他在朝臣及二十四衙各同僚面前,便被视作不忠不义的两重小人,颇受人鄙薄。
“振国贼巨蠹,能带出什么好人?恩主奉事五朝,匡弼大柄,是司礼首揆,秉国之钧。”他数落的几项罪名曹少钦既不认罪,也不分辨,口气冷淡地回应了他的提醒,“便是当日左顺门前,振党二贼也全赖恩主索持,才得即时诛灭。奴婢出自恩主门下,再没出息也不至于与吉祥同侪,请恩主放心。”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的左顺门前,六部及科道官员群起弹劾王振误国之罪,恸哭之声响彻中外。尚是郕王的今上皇帝避入大内,金英宣旨命群臣退却,无人应允,且起身欲击之。金英惧而避入锦衣卫,群臣追至,殴死仍然嚣张不堪喝令众人退去的当值指挥使马顺后,继续愤怒索取王振党羽。金英见事态严峻,情急之下遂亲自从内廷将王振亲信王毛两长随二人推出,旋即亦被群臣殴杀,血流满庭之后,群愤方才稍解。【3】
“你放肆!”这般颂圣的嘲讽,终使巨珰暴怒,“你以为万岁爷多看你两眼,自己便当真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么?不要以为自己升了随堂,身份就不同了。我告诉你,便是在天子面前,以你我的关系,我要教训你,万岁爷也拦不得!”
“奴婢若做错了事,任凭恩主责罚。”曹少钦眼上面上波澜不生,扬起凤目看了看满脸惶恐的雨化田,语气仍旧十分平静,“奴婢刚到恩主门下的时候,和这孩子的年纪也差不多。饮食穿衣,读书认字,全赖恩主教训,始得至今日今时。”
他抬起了头来,直目巨珰:“恩主若还肯提督奴婢,是奴婢的福分。”
一旁侍立的小答应,身形极瘦弱,而面貌极俊美,长睫毛的清明眼睛正在怯怯的看着面前两贵人的僵持,一副生怕不能自保的楚楚可怜。
金英不知由他想起了什么,渐渐放低了脸上的豪强,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话语中突然有些伤感:“你是我带出来的,我过去现在做过些什么,其实也都是想为你好。我已是风烛残年的人了,你有本事掌印的位置迟早是你的,犯得着这么着急么?”
曹少钦再度低下头去:“奴婢不敢。”
“嗨!你这脾气,嗔恨心如此之重,执著心如此之重,怎么还敢怪别人!”金英站了起身来,“这是你新收的答应?叫什么名字?”
曹少钦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小答应自己回答。小答应走上前去,跪在曹少钦的身旁,向掌印太监叩头:“禀印公,奴婢雨化田。”
“雨化田?”掌印太监在临行之时扔下了这样一句话,“都好自为知吧。”
他的身影和持灯笼鱼贯而出的内侍们一道隐入门外夜色,路小川在外听到了几句室内的争执,为随堂太监的颜面计,亦为自己的安全计,也不敢立刻进入。室内暂时只剩下了随堂太监和小答应二人。
“化田,”曹少钦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衣衫,望着还在伏地瑟瑟颤抖的小答应,唇角是讥讽的似笑非笑:“现在知道恩主是什么意思了么?”
颖悟能力极强的雨化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丽若生菩萨,慧若辩才天,恶若阿修罗的贵珰,脸上是一副葬送终身的欲哭无泪,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哭腔:“恩主,奴婢知道了。”

六、旧香

司礼监掌印和各随堂太监在大内皆有值房,供轮值时办公留宿之用,但不当值时的居住却不在大内。东华门外靠近内承运库衙门的金水河边有八处住所是专为司礼监掌印和随堂太监起居而设置的,宫中人一般称之为河边八所。曹少钦在河边的居处已由路小川带人整理了将近一个月,该增添处增添,该削减处削减,居然很被他收拾出一副光景来,又安排了几名得力的答应在此处服侍。曹少钦初次入住,没有大的不满,路小川本人也很是得意。
司礼监衙门的位置,则在皇城北安门内西南,门内稍南有十几棵松树的地方,就是内书堂的所在。按照历来的规定,在内书堂担任讲官的翰林官员们,在上任开讲之前要准备侍生帖,投递给监内位高太监,相应的,得到侍生帖的内臣也会回投,以示尊师重教,礼尚往来。
侍生帖的投与对象,最重要自然有掌印太监,其次是总管内书堂事的提督太监。在过去的十年中,便一直是曹少钦。几任翰林官员们按部就班,也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
然而刚刚受命担任文华殿绩学讲官的翰林侍讲倪谦和吕原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首先,这并不是内书堂,文华殿绩学事只在永乐朝有过几年,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未成定制,不可循规蹈矩,二人不知道还要不要去投侍生帖;其次,文华殿绩学差是皇帝直接指派给曹少钦,由曹少钦来总督的,即使投侍生帖,自然是要投给他,但是究竟还要不要向金英和其它随堂太监们投递,也是一个麻烦问题。
二人接了旨,商量了几日,纠结了几日,又向衙内任过内书堂讲官的同僚打听了几日,权衡再三,终于决定先备帖去拜访正在河边休沐的随堂太监曹少钦。
“恩主,倪侍讲和吕侍讲来了。”路小川这两日也不当值,并且很勤谨的带着雨化田一道出大内来服侍长官。
三人年纪相仿,以曹少钦略长。他是天子近臣,官正四品,翰林院虽是外廷最清贵衙门,但官员品阶皆不算高,侍讲学士只有从五品官阶,所以他并不出大门迎接,便是迎在客室的门外,亦属给了二人天大面子。待得两个秀才官行过礼,也虚虚还了一礼:“请二位先生入内。”
比起刚刚散朝,依旧着白鹇补服、束银钑花带的两位侍讲,戴方巾着大袖道袍的随堂太监,装扮倒更像一名儒生。客室中的摆设亦十分素洁雅净,丝毫没有一般内臣居室的富贵浮躁气,一水的暗色桌椅,青白瓷器,乍看去并不出奇。但是细细留意,可发觉青瓷至少是南宋的龙泉窑,白瓷至少是永宣间最上品的填白【1】。当堂悬的一副绢本设色宫体画亦是此例,两枝单薄清冷的绿萼梅花,一俯一仰,画心大片留白,其上行楷题诗一首,似乎也没有什么太独特的地方。
“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倪谦为人机灵些,活动些,否则朝廷也不会选他出使。他行完礼,先开口颂扬,“这是南宋马麟的院体宫梅,曹公雅好。【2】”
马麟是马远之子,和其祖、父、伯、兄皆为内府画院祗候。父子二人用笔瘦劲,写花木善用双钩法钩廓,再施浓淡彩填充,画花枝树干用焦墨皲点,这种画风对当世院体浙派如边景昭、戴进等人的影响甚巨。国朝不似前朝专门设立画院,画工皆由内臣管理,曹少钦作为提督太监亦久掌翰墨库,手中有这样的收藏不足为怪。
“克让先生好见识,”曹少钦先落座,又让二人坐了客位,吩咐路小川奉茶,随口询问,“马麟的画虽不及其父,但传世亦不算多,克让先生是怎么一目便认出的?”
他以字相称,是给了自己十分的抬举,倪谦稍感惶恐,笑道:“惭愧惭愧,下官是先认出了此诗——应当是宋宁宗皇后杨氏的女弟所题。”
曹少钦览画一笑:“国朝士子皆以为宋宁宗皇后有妹【3】,但是曹某尝读《四朝见闻录》和《齐野东语》,却明白记载杨氏为独出。是以私意浅见,题字者即杨后本人,不知逢原先生以为然否?”
吕原博学,好著述,亦好考证,每有考证不到处便几日忽忽不乐,是个极典型的读书人和爱读书之人,这也是司礼监几人最终选定他的原因之一。此刻听到曹少钦发问,连忙回答:“《四朝闻见》下官倒还有点印象,确如曹公所言,但《齐东野语》久不读,却早已不记得了,曹公恕罪。”
“衙内同僚皆言曹公儒雅,果然不谬。”这样的人督内书堂十年,与翰林官们相处得不错,外廷称道者居多,自然有他的理由。倪谦吕原此时起身,心悦诚服地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单红贴躬身递上,“侍生倪谦、吕原,奉圣旨办理绩学之差,望曹公督导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