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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对文臣的一般处分无非就是杖与戍,曹少钦被他逗得一哂:“寻常了。”
“难道要杀头?”雨化田大吃一惊,此人虽然无礼,但是应当罪不至死。
随堂太监斜睨了他一眼:“你若有这般手段,日后便该着你去掌东厂才是。”
“奴婢不知道了,请恩主赐教。”雨化田想起来一个道理,用倪谦雅正的表述叫做“多闻阙疑,慎言其余”,用路小川平直的言语叫做“多听少说话”,及时的住了口。想起路小川来,灵光一现,又学着他的样子将桌上一只永乐款果园厂雕漆食盒很殷勤的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的糖果蜜饯。虽然路小川没有告诉过他,但是他早已经看了出来,这些东西可以愉悦长官,并且很神奇的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过路小川同样没有告诉过他,而他也没看出来的是,这一招要严格缜密的相机而动,用好了是锦上添花,用不好却可能雪上加霜。
好在他今夜的运气不错,歪打正着,曹少钦笑了笑,捡了一颗可以生津提神的青梅:“将这份本子放在最上面,明日叫人直递御前。”
“恩主?”随堂太监的处理方式完全超越了小答应的理解能力,但是还是仔细遣词避讳,“为什么?他说的不是……不是不好的话么?”
“这都是满口书生话,毫无建树,于事无补。若是全听了,就做不成事,”他心情既然好了些,便放弃了对小答应的逼迫,“但是也不能全不听,否则事情就会做偏。国家和人一样,不存一点浩然正气是不行的。”
小答应点头,似懂非懂,其实还是不懂。
“何况,”曹少钦唇角一勾,笑容中却有些说不上的萧索,“万物刍狗,本无好恶分别,全看用者如何使用,梃可杀人,刃可杀人,言和政亦可杀人。”
聊让是肃州府仪卫余丁。大明的卫所制度,每一军户只有一男丁服役领饷,称为正军,余下的男丁,作为正丁的替补,称为余丁。因为新君登基,新政伊始,诏天下开言论事,他在诣京上书之后,暂时还留居京中,今夜早已入睡。这个四年后登进士科的书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披肝沥胆一片赤子之心写就的诤言,被随堂太监曹少钦用做了教育名下小宦的教材。
学问的考校和传道授业到此为止,但是另有一桩作难事。路小川熟悉曹少钦的习惯,在他取食一颗后会赶紧把盖子阖上,免得他为难。而雨化田却不了解他这莫名其妙的小小怪癖,竟使开门揖盗,所以随堂太监在说话时,漫不经心的又拈了一颗蜜果,已经送到嘴边时方才发觉失误。
在任何别人看来,这都是根本不能称之为问题的问题,但是曹少钦的手指却如羚羊抵藩一样,浮躁的停在了半空,既不得遂,亦不得退。不能将错就错的放入口中是固然,将它再放回盒中也不像话。
销赃的渠道也是现成的,他随手把这枚多余的糖果填进了雨化田的嘴里。
他解决了今日的公务和这个难题,无事一身轻的站起身来,用手帕擦了擦手指,因为刚吃过甜食,又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即入室预备就寝,没有注意到雨化田在他的身后突然呆若木鸡。
那大概是一粒蜜渍杨梅,腌得过久,一点陌生而沉重的甘旨从小答应的舌底一路直下喉底,甜得手足无措,甜得动魄惊心。
始作俑者大约是累了,有些不耐烦的甩开了身上穿着的直身,倒身侧向而卧,如工笔描摹的精致身形在素纱中单写意的勾勒下,化为一座倾倒的玉山,在这黑暗与光明的交会之际,承载着他身上种种相克相生的对立,譬如威仪与妩媚,残忍与慈悲,邪恶与正直,镇压与庇护,以及力量与美。
以上种种,犹需小答应用今后漫长的岁月去发掘体会,再用毕生的时间去追思回味。唯有最后一点,是于今时今刻就可以直观感悟的。
那种来自于力量的美,和那种来自于美的力量,同样使人动魄惊心。
感悟这种美丽,其实并没有长与幼、男与女、尊与卑、贤与愚的分别,即使感悟者没有自觉。
不知何故心惊胆战的雨化田走上前去,拾起了地上的直身挂在衣架上,又踮着脚替他放下了银钩。宝幔低垂,掩去了这尊恶鬼和菩萨的结合体。
曹少钦缺了觉,便一定要补眠。他睡觉的时候,最恨有人打搅,所以文书房的内臣一早来轻手轻脚收走了他批完的奏本,又按照他的吩咐将聊让的上奏重返御前,据说上甚嘉纳。
本日午后,有旨意下达,革免在家待罪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一切职务,下都察院论劾其罪。同旨命令都院缉捕审讯定罪的,在外有三千营都督孙镗、工部尚书石璞、署都指挥佥事韩志、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吕贵、百户金善、百户刘信、巡城御史林廷举、河南道监察御史宋瑮、谢琚,两浙盐运使郑崇、吴方等人,在内有司礼监奉御汝住、管海子内使叶景荣等人【1】 。
荣俱荣,损俱损,世情世理,无可厚非,荣时既未觉不妥,损时亦无需委屈。此事本可以轰动朝廷,但是在更为重要的遣使前往瓦剌迎返上皇的声势掩映下,居然平静的就展开了,连向来宠爱金英的上圣皇太后都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都多说些什么。
只是聊让还是没有想到,自己披肝沥胆一片赤子之心写就的诤言,被随堂太监曹少钦,用做了射向自己恩师的最后一支箭。
二十二、居庸
六月底,礼科都给事中李实、大理寺丞罗绮慨然请行,遂升李实为礼部右侍郎、罗绮为本寺右少卿,出使瓦剌。
七月朔,李实一行带国书从北京出发,十一日至也先所营失八儿秃之地。也先与李实的对话,是在后三日传到京城的,而此时李实已在回京的路上了,迎回太上皇的大任其实没有完成。
原因就在快马加鞭先于正副使节很早还京的军使带回的具体会谈内容中,皇帝在文华殿接见了他。
“大明皇帝是我的仇人,自领军马与我厮杀。天的气候,落在我的手里,众人叫我害他,我再三不肯。”军史一五一十的叙说也先的原话,没经过文人润色,自然浅近直白,而且可以想见言者语气心情,“他是一朝人主,我特着知院伯颜帖木儿早晚恭敬,不曾怠慢。你们捉住我,留到今日么?”
“这确是到了家的大实话,李实怎么说?”皇帝笑笑问。
“礼侍说,这足见太师仁厚之心也。”军使回答,“也先又说,你们来得好,我正欢喜,料得你们事务成就了。若不来呵,我们七月十五日人马到北京也。”
“着啊,”皇帝殊无诚意的赞扬了一声,“既是这么说了,怎么事又不偕呢?”
“皇上,是这样的,”使者叙述原委,“第二日也先设宴招待天使,礼侍在营觐见太上皇陛下,进苎丝、粳米、鱼肉……”
“你拣要紧的说。”皇帝不耐烦。
“是,是,臣正是在说要紧的,”使者道,“上皇对礼侍说,当初朕非以游田而出,实为生灵计。不意被留,皆王振辈所致也。及也先实意送朕回,又被喜宁屡次阻住。然后上皇又问了圣母和陛下的安好。上皇泫然泣下。”
这个使节实在啰嗦,但是既然说到上皇悲泣的形态,皇帝也不好催促,只得按捺性子听下去。
“上皇又问起旧臣数人,说在此逾年,始见卿等。礼侍说,昔王振之宠太过,以致倾危国家,陛下始有蒙尘之祸,请陛下还京后引咎自责。太上皇说,振未败时,无人肯言,此亦朕不能烛奸,今悔何及。”
“李实倒是直口直心,怎么能跟太上皇这么说话,着他和人打交道,怪不得办不成事。”皇帝点评,是责备的意思,却无责备的口气,并且很快转而询问自己更关心的问题,“太上皇问起了哪些旧臣?”
“呃,马指挥、石都督……还有金太监……”使者有些尴尬。
皇帝一样默然无语。
“礼侍还当场赋诗一首,”使者为了调和气氛,画蛇添足,“重整衣冠拜上皇,偶闻天语重凄凉……”
非但皇帝,连兴安听到此处也忍无可忍,何况诗又不佳:“谁结计这个,你只说鞑靼人最后说了什么?”
使者一路背下的诗,只怕皇帝要问起,结果毫无用武之处,只好回答;“也先说,大明皇帝敕书内只说讲和,不曾说接驾。大明皇帝留在这里也做不得我们的皇帝,是一个闲人,我还你们。千载之后,只图个好名儿。你们回去奏知,务要太监和大臣来迎,我便差人送去。如今送去呵,轻易了。又将这话儿说了好几遍。礼侍只好先行还京,怕皇上等的心焦,遣臣向皇上请旨。”
诏书上不涉迎上皇的言辞,李实在出京前就发现了,当时他惊走入内阁意图询问,正好遇见了兴安,兴安斥责他说:“你奉黄纸办事便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李实只好如此去了,结果果然予人口实。
不过瓦剌人讲的还是到了家的大实话,兴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无奈道,“还是着大臣们商量廷议吧。昨日虏主脱脱不花的派来的平章皮儿马黑麻也到京了,这两桩事正好一起论。”
“论吧论吧,”皇帝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非我族类么,”兴安赔笑道。
“你也是外国人,”皇帝说,“怎么就有个像模像样的名号呢?”
“奴婢自打十五岁来的大明,就以为自己是大明的子臣了,没料想万岁爷原来还是这么看奴婢的。”兴安十分委屈,也有些激动。
“兴太监是朕的忠臣,日后也是朕的股肱重臣。”皇帝安慰他,“是朕说错了话,你别往心上去。”
皇帝的话又让兴安又舒服了起来,不由便有了笑意。
“对了兴太监,”皇帝问,“曹太监病好了没有,到底是什么病,要不要着太医去瞧瞧?”
兴安知道曹少钦未必犯病,犯懒的可能性倒是居大,但也只好替他在皇帝面前描补:“虽已入了秋,可是天气热得离奇。他不耐暑,想是害了暑气头晕,奴婢今晚上看看他去,好了的话依旧叫他过来。”
“是,叫他回来罢,”皇帝叹了口气,“不是朕不心疼你们,是确实还有事着他去办。”
以该事下礼部议论的结果,是胡濙、王直建议再次遣使,命都察院右都御使杨善、工部右侍郎赵荣为正使,都指挥同知王息、正千户汤胤绩为副使,持金帛与皮儿马黑麻同往塞外。
兴安去曹少钦处走了一趟,次日曹少钦便出现在了乾清宫,皇帝发现自己有几日没见他,竟然还有一点牵挂的感觉。
“曹太监可好了些了?”皇帝招手命他走近。
“奴婢没什么事了。”曹少钦还是有些懒懒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看面色倒还好,”皇帝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下了如此论断。二人离得很近,望闻问切大约只差了最后一步,所以不能说诊断的十分不准确。
“是。”曹少钦简短地回答。
皇帝走到他身旁,将头探了过去,在他耳根旁轻轻吸了口气,几乎是耳语的询问:“朕给你的东西用了么?”
“奴婢用过了,”曹少钦撒起谎来同样面不改色,“谢万岁爷,奴婢已经无碍了。”
皇帝有点愕然的望着他,眼神闪烁,十分古怪,半晌后他才回过神似的退后了一步,寡淡的点了点头:“那就好。你好了,朕还有事问你——你觉得杨善此行可有结果?”
“奴婢也不清楚,”曹少钦答得有些敷衍,“但是杨都宪和李侍郎不同,他为人狡慧,极善言辞,奴婢估摸着论口齿论心计,也先都不是他对手。”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颔首,又坐回了炕上,看看随堂太监,几根手指有些烦躁地轮换着敲击炕桌,言语却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所以朕想让你出趟差,不碍事吧?”
“奴婢听凭万岁爷调遣。”曹少钦微微垂首,以示听命。
“也先开始说要朕着太监和大臣去迎上皇,”皇帝道,“大臣么,这次去了都宪,也去了都指,规格总也够了,总不能让阁老们去罢。只是内臣这边,朕想来想去,除了你谁都不合适,除了你朕也谁都不放心。所以还请你不辞劳苦,替朕走一遭吧。”
“奴婢遵旨。”他这话,曹少钦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答应得也很干脆,“万岁爷想让奴婢和杨都宪一道动身?”
“不,不,”皇帝望着他笑笑,自觉得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所以尽量的想说出句笑话来,“朕怎么舍得用你去出塞?你去居庸关守着罢,京城暑热,上皇没回来,你就当去避暑,顺便散散心,钱由朕来出可好?”
曹少钦微微一笑:“谢万岁爷体恤。”
“不过太上皇真要被杨善弄回来了,”皇帝的重点在这一句,“自入居庸关起,你要好生护送,不可着太上皇有一分半分闪失。否则——”
曹少钦等待着皇帝要说的威胁或处分方法,但是皇帝半日都没再言语,他抬头看时,皇帝已经在望着窗外愣神,便自行答应了一句:“奴婢遵旨。”
这个人素来就是这样,从没有宽慰人的话,没有多余担保表忠心的话,然而他的承诺就是能让人感到心安,皇帝点头:“虽然金英的案子还没结果,但是朕这两日就想颁旨,着兴太监接了衙门里的大印。大司马的劄子朕看过了,你们安排得仔细。有他在,京城朕不担心,有你去,外头朕也不担心。只是祖宗规矩破不得,还是借御马监衔,朕另外给你钦差的名号,够威风了吧。”
“太上皇回归,宫室置于何处,万岁爷打算好了吗?”曹少钦提醒。
“朕想想看,也会和兴太监商量,这些小事你不用担心了,”皇帝道,“去吧,去和大司马再议议,好好准备一下,这几日不必过来了。”
曹少钦答应着要退下,声音和步态都丝毫没有流连的意思,皇帝想起刚才的事情,突然又起忿忿。
“但是临走之前,”皇帝喊住了住他,“要知道告诉朕一声,否则——”
这又是一个威胁或惩罚方法,但是这回皇帝将它补充完整了:“否则休想从朕手里拿到银子。”
本月十七日,杨善一行出使,敕书内依旧无奉迎语,除了赏赐给也先的财货,并无他物。然而杨善果如曹少钦所说,在八月初二日到达瓦剌营地后,单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赤手空拳一介不费,哄得也先欢天喜地地将上皇交割给大明,并且于初八日设宴为上皇一行践行,自弹琵琶,着妻妾敬酒,气氛之热情,好像两家不是兵戈相见的仇敌,而是世代修好的亲家一般。不过其后也有人说:“也先曾想使上皇纳其妹,两家也险些做了儿女亲家。”
宴后,也先率各部长偕送约半日程,也先之弟知院伯颜帖木儿更是亲自将上皇送至野狐岭[1]方才止步。上皇性情温和,待人友善,这一年来除了与几位本国臣下有了患难之交,更与虏中数人知己不浅,伯颜帖木儿便是其中一位。在上皇回归之前,他甚至定要杨善等人保证,上皇回朝仍能再居帝位。他将这位在奇异境遇中结交到的异族贵胄朋友一直送到他的国家的疆界,方下马伏地痛哭道:“皇帝去了,何日复得相见?!”
目送太上皇一行人等远去良久,他才在野狐岭的疾风中上马策鞭而去。
四年后,伯颜帖木儿为阿剌所杀,他和大明太上皇帝朱祁镇毕生没有再见。
上皇一行从野狐岭到怀来,再到居庸关,尚有两三日路程。曹少钦与兵左侍、侍读商辂自六日出北京,一路缓行,到十一日也已经抵达居庸关驻毕。十四日清晨,得闻太上皇一行人将抵,即率领守关官员一同登城。他是钦差迎驾使节,有了钦差二字,不论巡关御史、分守太监、守关指挥俱要听他差动,是以他一上关,几位位高权重的边将都簇拥跟随其后。
居庸关与紫荆关、倒马关并称内三关,三关中又以居庸居首,因为外倚天堑,内借长城,进可击敌,退可固守,地势极其险要,称为本朝的北门锁钥一点也不为过,而朝廷在这里派驻的守军和军备也是最为精良的。
天色微晓,八方云动,城外的荒鸡与城头的鼓角相和齐鸣,在弥蒙薄雾中苍冷而悠远。曹少钦依城望下,太行山脉尽收眼底,龙潜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依稀可以想象它北以北联系穷发,东向东直抵瀚海。参差峦巚上白杨青桧苍苍郁郁,绿近于黑,与碛路溪涧、山花奇石共同晕染于茫茫烟水色间。
由千年王气凝积而成的激清长风,扶摇而上,振起他身上玄色的斗篷,与城角旌旗一道,猎猎有声。他手扶一尊火铳,目光随着它的玄铁炮口所指的方向,直达无限辽远之处。
“天工刻物,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皴,隐隐似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钦差立于穿越山河的万里长风之前感叹,“江山如画。”
侍读学士商辂知道他说的意思,背手站在一旁欣赏,发出感慨的钦差本人如玉山嘉树一般,亦是这如画江山中的一道风景。
“居庸叠翠从金时便列燕云八景之一,”巡边御史萧启附和,“江山如画四个字,确实便可以形容尽了。”
分守太监无论从哪个意义上都是他的下属,也不清楚二人说的是什么,在旁殷勤笑劝:“曹公是第一遭来,看着还觉得新鲜,奴婢倒是日日看,早看得厌了。曹公需知道,这关南关北气候大异,一进关还是残夏,一出关便是深秋了。曹公休在风口立久了,仔细着凉。”
曹少钦不理会他们,凝目向关外看了片刻,手指远方山涧询问:“那是什么?”
“年来交战,不及打扫,”萧启答道,“是骸骨。”
“为何不收拾掩埋?”
分守太监代而回答,自觉理直气壮:“那是瓦剌人的。”
“肉身已化,复有何分别?”曹少钦举首望了望云台上故元遗留的四大天王石雕,以及他们脚下踩踏的小鬼与魔女,“我看你手持佛珠,你既是释家弟子,如何不知存一分恻隐之心,单凭这条,便该着你在这里再看十年八年。”
“奴婢过几日便着人去捡起来烧化,曹公发善愿,愿渡一切众生,奴婢怎敢不倾力追随?”不要说再看十年八年,便是三年五年,那便真的要相看两生厌了,分守太监不免有些着急。
“存者有功挂玉印,死者谁复招孤魂。不是我有善心,”曹少钦悠然道,“上皇回归,两国罢兵,这东西摆在这里,不成太平盛世的模样。”
几个前哨兵士的匆匆脚步声打断了几人的对话:“禀钦差,禀将军,太上皇和杨都宪说话就到城外了。”
“同行的还有些什么人?”曹少钦并不着急迎驾,先行发问。
“还有七十余瓦剌军士,”斥候回报,“当是瓦剌知院派遣护送太上皇的,此外再无其他。”
曹少钦点点头,对守关指挥施令:“列阵无误,开城门吧。”
钥匙在守关指挥手中,他的得令后命令兵士戒严,待北归一行寸马豆人在东方的曙光中逐渐可供分辨之时,关门方如雷鸣一般轰轰开启,关门下车马如流水,剑戟如森林,顷刻虎豹蹲踞城下。
巡城御史和分守太监眼见人愈来愈近,都有些着急,无奈曹少钦不动身,他们不好先行,直忍耐到太上皇及使臣车驾抵达门外时,一直在怡然看风景的钦差这才漫移玉步下雄关,到了城门内时,太上皇一行已经等候片刻了。
“臣等恭迎太上皇帝陛下御驾。”几名士大夫被君臣大义所激,也顾不得钦差了,连忙趋上前去跪地迎候。
车驾狭小简陋,太上皇帝自行掀开帘幕,自行降舆,还未及对迎候的官员将士说些什么,已经泪流满面。他缓缓躬身折腰,以双手掌触足下大明的土地,泣不成声。
随行有人欲去搀扶,他摇头拒绝,任泪水一滴滴跌落于掌间家国的尘埃中:“不意今生还能重归故国,我愿终身做一黔首布衣,亦无恨矣。”
国仇家恨再上心头,四周恸哭声大作,连送行的瓦剌人亦一手按住胸口,躬身肃立。唯有钦差一人站立一旁,冷眼看着太上皇帝的一举一动。
伏地恸哭不已的太上皇终于被人劝止,钦差这才上前见驾,此处多砾石,礼也行得敷衍了事,双膝还未触及那片让上皇唏嘘不已的土地,便被他叫了起来。
钦差也就这样站了起来,在土木当晚的乱军中辨认出了刊赛王身份的太上皇,此刻亦一眼看出了他的身份不同,主动询问:“卿何人?”
“奴婢曹少钦,万岁爷差奴婢来迎太上皇回宫。”对方的回答明白、简单,也毫无感情。
不同于官员,内臣牙牌没有出京不用一说,太上皇看了看他金带上钟形的牌面:“你是御马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