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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说的悔恨,大约是害怕上皇一旦卒于虏中。宋徽钦二帝北狩,高宗未及时迎回,终使二圣埋骨塞外,这是华夏数百年来未曾洗清亦无法洗清之彻骨伤痛和奇耻大辱,没有人希望这样的伤痛再发生在大明,也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发生在自己的时代,即便是万乘之尊的天子也不能出卖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尊严,也担当不起这样千秋万世的罪名。
他们的言辞如此激烈无礼,兴安不由改变了脸色。
皇帝无法反驳,也无意反驳,只是有些不怿的默默看着大七卿,朝堂上的气氛一时诡异僵持,老尚书一拳放空,呆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不得迎大兄归国,朕诚是罪人。”皇帝举手在御座上一击,“然而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今朕有何悔?卿又有何悔?”
他突然莫名的又说出了这话,语气中也是莫名的忿忿,可是双目却热忱的望向大七卿中那个当初一手将他推上这宝座的人。
然而他只要肯说话就好,不管说什么,臣子们才能有继续阐述的空间。于谦看看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尚书王直,在皇帝和众人的注目下从容出列,向上跪拜,朗声答道:“天位已定,孰敢有异,宁复有他?”
皇帝等的,皇帝要的,就是总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亲口说出的这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更是一个昭示,不单是承诺给自己,更是要昭示给在场的所有人,再由他们如风起青萍之末而北上玉堂激扬万里一般,自这深宫的决策中心,传送给红墙内外在朝在野的所有人,再传送至穷远蛮荒的漠北草原,东北阴寒飘雪西南湿热多雨的附属国度,以及拥有亿兆苍生,表里山河,才俊如林,美人如云的大明天下。
朕的大明天下。
皇帝神色逐渐缓和了下来,闭上眼睛轻轻舒了口气,如同礼赞,如同咏叹。
“是以请陛下答使尽礼,速当迎奉,以纾边患。万一彼果怀诈,我有词矣。”于谦接着把适才群臣请求又提了一遍。
“从汝,”皇帝向他点头,“从汝。”
群臣也舒了口气,令无数人日夜悬心的问题总算露出了解决的契机。
以此又定下命礼部讨论出使使者的题目,皇帝飘然退了朝,群臣也退出。
然而曹少钦交通于谦之事,兴安始终不知晓。曹少钦以一语安定天心之事,他也不知晓,他今天亦没有看出于谦和皇帝默契的一唱一和,并且被一些表面的蛛丝马迹例如七卿的强势和皇帝的愤慨所误导,认为是大七卿联合起来迫使皇帝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一方面担忧着遣使和上皇回归可能给皇帝造成的影响,进而联想到金英尚无旨意处置而自己尚无旨意加封,上皇回归可能给自己造成的影响,兴安更加愤懑,趁着皇帝一眼不察带着两个小宦一跺脚离开,快步走回到文华门外,截住了正要出午门回衙的七卿,高声喝问:“你们果然要遣使,我却想看看谁能够做我大明的富弼和文天祥?”
富弼是北宋名相,曾领枢密直学士衔出使契丹;而文天祥更不必说,南宋将亡之际以右丞相兼枢密使的千乘之躯出使元营。他们的身份皆不低,用本朝公卿来做比,大概也只有大七卿能够匹敌,所以兴安话中,对部院大老的挖苦用意十分明显。
他这话说的太过突然,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唯有大冢宰王直满面通红,譬如一个爆竹被火点着了一样,几乎把身子撞在了兴安的身上:“尔岂可如此言?今日群臣,皆朝廷人,一惟朝廷用,朝廷片纸下行,孰敢有不用者?!”
兴安没想到今日王直老当益壮,火气在朝上没有发泻完,竟又蔓延燃烧到了此处,正想再寻话来说,又听他厉声责问:“今日群臣,皆天子使,既食天下禄,孰敢辞难?!天子有旨,老臣愿以老朽之躯,残病之年率先亲使北疆!”
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看不出有任何老朽残病的迹象,然而这是极正大的言辞,兴安寻不出理由来驳回。
“哼,奈何与竖子言!洁庵公,我们走!”王直自己骂了人,反觉得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招呼一声他的老前辈大宗伯胡濙,一振袖气哼哼离去。
“少钦,你来说说看,这算怎么回事?”兴安被皇帝派去询问曹少钦和于谦的商议结果,已经是午后事。然而他和王直一样,都觉得自己受气不浅,委屈亦不浅。所以到了曹少钦的值房,尽管正事还没顾上谈,尽管对方根本不是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仍然忍不住向他倾诉抱怨。
“化田,给兴公上茶。”随堂太监不怀好意的命令。雨化田的茶道已经学习了一阵,但是始终不能符合曹少钦的心意。而曹少钦的意见与路小川无异,认为这种很精细的手艺,除了多学多练并无捷径可走,只是他练习出来的产品,曹少钦却从不肯以身试法而已。
兴安对这些倒没有太多讲究,即便是雨化田泡的茶,接过来就喝了两口,没觉察出什么好处,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好处。
“兴公,不是我向着外人说话,”曹少钦有一搭没一搭,十分不感兴趣的听他诉明缘由,略笑了笑,殊无同情之意,“这话原本就是公说得孟浪了。上下千年,古今中外,公用谁来比方不成,偏要去提文文山。公难道不知道文文山在这群书生心中是一等一的榜样私淑么?驱之效之犹恐不及,怎会避之怯之?”
“我知道,我不也是一时着了急么?”兴安嘴上说明白了,可还是很委屈,“就算这样,王直他们也不该点着鼻子骂我,骂我不就是是骂万岁爷吗?”
“兴公不必和他们读书人一般见识,”他抬出大帽子有要为难王直的意思,曹少钦不以为然,所以略略低沉了声音以示警告,“读书人和女子一样,原本是要人哄着的。”
他这个比喻新奇,兴安不由解颐一笑,火气消了一半。
“也像小孩子,哄不过来的时候,就得打。”曹少钦接着冷冰冰说出了下半句,虽然与雨化田毫不相干,但是他还是不由打了个哆嗦。
“那照你这么说,满朝站立的就都是女子与小人了?”兴安问,剩下一半火气也消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矣,看来圣人之言,原本不差。”
他如此言论,曹少钦也不置可否,只是指放兰花,拈着茶盏的盖子心不在焉的撩拨着茶汤上的浮乳。
“是了是了,万岁差我来的正事还没说完,”兴安心情顺畅了,就想起了正经差事,“万岁爷问,你和大司马的议论怎么样了?”
“已有成果,京城正北和西北西南一带至关重要,调石亨、杨洪、张杌等人分守安定门、德胜门、西直门、阜成门,每二万人做一处,其中又分一半步军在土城下下营,外用神铳、火炮及飞镰次列防卫,届时大司马会亲自督营。至于正南东南不甚要紧处,命驸马侯伯带舍人营和锦衣等卫扎驻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正阳门一带,一律给发火器。”曹少钦只是大致说了说结论,“至于具体守将和马步兵调度安排,大司马随后便会具本奉上,请万岁爷乙览裁夺。”
于谦此项请求的目的,正大光明的原因是为了未雨绸缪,一手持玉帛一手执鞭笞,在议和的同时不忘战备警戒。但是战备警戒的对象,则不单单只有瓦剌了。北边几门是瓦剌南下必由之门,所以格外重要,而曹少钦言语中的届时二字亦惹人玩味,可以理解为奉还太上皇的瓦剌官军入城之时,也可理解为瓦剌官军奉还的太上皇入城之时。毕竟对于皇帝来说,季孙之忧,既来自颛臾,亦来自萧墙。
“大司马具本是一回事,”兴安关切的问,“你既然已经完了差,为何不当面去报给万岁爷,我如今记性不好,走出了你这里,便难免要有说错的地方。”
“兴公谦逊了,公怎会有记性不好的时候?”曹少钦突然“铿”一声将茶盏盖子撂回了盏上,“我这几日身上有些不自在,只怕到了御前也难侍奉周到,还烦公替我在万岁爷面前告个假吧。”
他如此任性纵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兴安皱眉看着他慵懒地倚在扶手上,也判断不出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只得尽了他一句:“既是如此,还是好生保养为上。”
“嗯。”曹少钦又换了一面斜倚着,回应得草率敷衍。
他在正经故主金英面前尚是这副态度,兴安自然不能指望他对自己反倒能够毕恭毕敬起来,不但此时不能,只怕封了掌印还是不能。但是想起来拜印一事,就想起了另一桩事情,既然已经到了他这里,顺带说说也没什么不好。
“曹太监,还有桩事情要和你商量。”兴安说商量,也确实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兴公吩咐。”
“前次林给谏的第二封白简,多得了随堂太监曹吉祥的相助,方才能在闭宫门之前递入万岁的手中。”兴安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曹少钦的神情,形势完全逆转,仿佛司礼监将要当家的人并非自己一样,“他自土木之后,一直是借内官监的衔在文书房办事,久了也不成个规矩,其实自宣德末也有本监官直掌文书房的例子,所以我想着……”
“兴公好糊涂,”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曹少钦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此事与他何干,非常之时,林聪他们直接把本子从会极门往里一递,谁又能追究什么?便是兴公收不到,晚上一天又能够如何?”
兴安碰了一个钉子,且是以长官的身份碰到了钉子,面子上很是下不来,也微露不满:“那你的意思,此事不可行了?”
“曹吉祥为人,用禽相比是枭,用兽相比是獍,用草木相比是荆棘,”毕竟是师生,曹少钦对此人的评价和与金英如出一辙,只是遣词更加刻薄不留余地,“此等幺么小人,绝不可让他亲近圣上。兴公乃忠厚长者,自己也要知道提防,不要和他走得过近,日后省得吃亏。”
“谁又会和他走近?”兴安反被他教训,有些泱泱不快的矢口否认。
曹少钦长睫一颤,凤目半阖半开扫了兴安一眼,兴安却忽觉被他洞若观火,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又补充了一句:“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
“哼,”曹少钦轻哼了一声,并不戳破:“他不是不愿借外衔,想正经回衙门里来吗?也不是一定不可行。”
“哦?怎么说?”他突然又松了口,让兴安颇感意外。
“提督太监的之位不是还空着么,论理应该从内书堂掌司或者皇史宬监官里顺序选拔,可既然要排上他,别人也只好再往后靠一靠了。”
“这个,怎么使得?”兴安大惊失色。曹吉祥虽说现在借衔任事,可毕竟还是随堂太监,要他去任提督太监,等于明降了一等。他向曹少钦这里一活动,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倒还是次要,自己准掌印的面子,居然属下都不买,说出去也相当不光彩,才是大事。
曹少钦冷笑一声:“兴公如果不好出面,我来做这个恶人又何妨?”
“少钦,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他虽说过去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也该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是看王太监的面子,”兴安于事无补的劝说,“何况,你方才也说了,他是小人,你又何苦招他来怨恨你?”
“我正是看着王公的面子,否则就打发他到南京去了,”曹少钦冷笑不改,“而且公不知道什么叫做小人吗?”
“所谓小人,你招惹他他要怨恨你,你不招惹他他也要怨恨你。你不遂他心愿他固然不满,你遂了他心愿他也未必感念。”曹少钦懒洋洋站起身来,用手帕掩在唇角挡了个呵欠,“所以公适才说朝堂上站立的是小人,不然。曹某说的是赤子,赤子也有不懂事要教训的时候,可是岂是能够和小人并论的?”
他在此事上态度如此强硬,是兴安始料未及的,不过反而因此而放宽了些心。看来他对曹吉祥之事早有了打算,那么这既不是自己挑动的,也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总之不算弄巧成拙办砸了这桩事情,大不了回去找人把银票还给曹吉祥就是。何况此来还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总比别人的重要。
“离林给谏上书也有□日了,”日日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兴安反过来咨询随堂太监,“怎么还没有旨意?”
他这样急迫,这样沉不住气,曹少钦不禁皱眉:“公不必忧虑,有了今日大司马的话,圣上腾出手来,旨意很快便会下达的。”
兴安想不通于谦在朝上说的话和处置金英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还是要提醒一下万岁爷才好,毕竟以免……”
曹少钦不愿听他说完这句话,回复的也有些生硬:“我知道了。”
他站立起来,早有送客的意思,兴安既然把想说的说了,也就顺带告辞:“那你且好生休养着,万岁面前,我会替你说明。”
“兴公慢走,”曹少钦也不客气虚留,“化田,送送兴公。”
雨化田送走了兴安,回过头来收取他们用过的茶盏,一根手指甫一触碰到随堂太监使用的那只永乐填白,整个杯子突然客喇一声炸裂成数片,由桌面跌至地面,一口都没有饮过的茶水滴滴答答泼洒了一桌一地。
“恩主,奴婢没有……”雨化田大惊失色,连手都忘了抽回来。
“不就是打碎个杯子吗?何至于做出这幅样子?”随堂太监厌烦的斥责,“收拾好了念你的书去,仔细问你话。”
曹吉祥不满于文书房的差事,固然是因为向外借衔,总有寄人篱下不能心安之感,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文书房只掌收本、呈本和散本,对所传递的文书并无裁断权力,用外廷来比方,充其量也就是通政司和六科,怎么想都怎么有为他人作嫁衣的苦恨。而真正能够通过商榷文书、批写旨意而预政,相当于内阁和六卿职责的,则是加有随堂办事头衔的司礼太监 ,譬如曹少钦。
太祖开创基业,废除丞相,凡举章疏必亲览批复,或于朝会上玉音下旨。然而自永乐以来,朝会渐疏而天下章奏甚烦,又设殿阁学士辅助,自宣德以来,再令司礼监辅助。时至今日,不可说君王不勤政,然而毕竟可以天下奉一人,却终难使一人治天下,所谓日理万机之说不过是臣子们夸张的美好心愿。一般而言,除选官、发兵、赈济、赏赐、免粮、宥罪、度生杀等大政事物由天子亲批后发内阁外,余下庶政径发内阁参谋调帖,内阁接到了文书房送上的奏本,会将意见用墨笔写在浮票上附于其中,以供皇帝或者司礼太监参考,这道程序便称为拟票。而附上了这张浮票的奏本,则称为票本。每日的票本奏下,各随堂太监分到直房,按照内阁中原票,同意者用朱笔誊写一遍,即为批红,其效等同天子。若不同意者,仍可打回内阁重拟,或干脆自行答复。但是司礼监批红的位置不同,凡举章奏,当中批行者为圣批,旁批者方为调帖批。臣子们拿到了批红的奏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哪些是天子亲批的,哪些是由司礼监代批的。
大明疆土辽阔,人口众多,事务亦千头万绪,即使分批,数量亦庞大,职责亦繁重。各随堂或力不能胜,或才不能济,各自都另有掌管文书官人若干名,协助批写。
然而曹少钦领随堂办事职以来,除了收了几个答应放入东西班,以备日常服侍之用外,并没有专门再设管文书官人。对于他来说,才能固不能成为问题,精力亦不能成为阻碍。有常言笑和路小川等人在不当值时侍候他看看本,于是这样拖拖拉拉的过了两个多月,更加不提另添人手的题目。
此夜常路二人各要值班,陪同熬夜的事情自能着落在几个年轻的答应身上。
雨化田没有担当过这样的差事,但是看见过路小川他们的作为,知道流程。不过事实上可以供他照猫画虎来仿效的部分并不多,因为两人就是坐在随堂太监的下首,百无聊赖的翻看手中一叠白纸奏本,不甚要紧的就自行批复,要紧的或是认为要紧的便会上报给随堂太监,按照他的意见批答。如果是常言笑的话,还能时不时就奏本的内容做一些或刻薄或幽默的点评,若是路小川,这个工作则显得更加索然寡味。
这样的事情他做不了,只能做做力所能及的杂役,譬如帮曹少钦把朱砂和他常用的硬狼毫准备好。填白既然已经碎了,又另换了一只耀州窑的月白釉杯,虽然直口无盖,但这是夏季,倒也无妨,何况颜色清润可爱如一抹月光,釉面上又有宋金时常见的细细冰裂开片,更显清凉映景。
器物是如意的器物,茶依旧是不称心的茶,曹少钦盥洗后换过衣服,将雨化田送上的茶杯推到一旁,自己揭开了本子。小答应站在一边,用一双失意的大眼睛默默注视着他和茶杯,虽然与常言笑所说的邀上宠无关,但是作为一个骨子里有点好胜的孩子,自己的努力一直得不到认可,总是有些失落的。
他看章奏的态度不甚严肃,桌上除了公文,同时摆满了果盒、文具、茶具、数珠乃至金鸭香炉等等杂物。而速度却极快,其中间或有数本是他自己亲批,其余往往一本揭过一次便掷于一旁,由两个刚从内书堂选拔来的答应一字不差的照内阁拟票誊写,以致于雨化田很不恭敬的怀疑他根本就没有仔细阅读过内容。不过即便是这种效率,到了寅时也才将将完成。
有“天下太平”的歌声从窗外隐隐传进来,是颂扬之辞,声音却相当敷衍和凄切,这是受罚提铃的宫人踏着五更钟鼓报时的信号。
小答应不惯熬夜,久立无聊,到此时眼皮沉重,视野已经有些朦胧。隐约忽闻曹少钦吩咐了一句:“下去罢。”便迷迷糊糊的要跟着两个写字的答应退出。
“你留下。”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小答应,看了看两个同僚,他们的无动于衷和事不关已,都明确的指示随堂太监所指的确实是自己。
即便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功效也没有这样强烈,瞌睡立刻就吓醒了,雨化田不知缘故,忐忑的往前磨蹭了两步:“恩主,奴婢在。”
“白天说过要问你功课,”一份白纸本子掷进了他怀中,“念。”
这是强人所难,雨化田开始学习认字不过才两个月,不可能读得了奏本。但是他的命令又没有人敢于拒绝,雨化田只得艳羡的看着两同僚退出,自己慢慢打开了本子。
“大臣阳也,宦寺阴也。君子阳也,小人阴也。”这几个字常用易认,不至于出师未捷,居然还能一口气读下来,诵读者自己也大觉得意,顾不得细想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预备再接再厉。
“近日食地……”然而骄兵必败,底下的字便是陌生的了,雨化田看了看闭目聆听的长官,作难的问话里不知不自觉带上了乡音,“恩举……”
“是恩主,不是恩举,”曹少钦骂道,“再喊不准,着人用剪刀把你的舌头修修,怕是好些。”
这话别人来说定是玩笑,由他来说则不一定了,雨化田吓得头一缩,口齿也伶俐了些:“恩主,这个字奴婢不认得。”
“震。”曹少钦提点。
“近日食地震,阴……恩主……”声音更低了些,求饶或是求乞的意味也更重了些。
看来他能尽于此,曹少钦笑了笑,自行替他补充完全:“近日食地震,阴盛阳微,辄见天地,望陛下纵览乾纲,抑宦寺使不得预政,遏小人俾不得居位,则阴阳顺而天变弭矣。
天下治乱,在君心邪正。田猎是娱,宫室是侈,宦寺是狎,三者有一,足蛊君心。愿陛下涵养克治,多接贤士大夫,少亲宦寺宫妾,自能革奢靡,戒游佚,而心无不正矣。
乃愿陛下广从谏之量,旌直言之臣,使国家利弊,闾阎休戚,言者无所顾忌。苏子曰:平居无犯颜直谏之臣,则临难无仗义死节之士。愿陛下恒念是言而审查之。”
他的声音,低沉与清越兼具,回响在这暗夜与黎明的交际,威严中又含着一种可以蛊惑人心的微妙力量。这样完全相左的气质,屡屡成双出现在他的身上,竟然能够交融得天衣无缝。
但是小答应此刻没有深想这个问题,只是感到非常讶异和惭愧——这份奏本和其它公文一样,在他手中无非一过而已,他居然能够即刻复诵,而自己方才却在腹诽。
“知道这劄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曹少钦接着考问。
文章的用词,有些对雨化田来说还太过生僻深奥,他不能尽解,但关键的几句话却是非常好理解的。可是理解是理解,该如何回答却是个问题,雨化田想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反问:“恩主,这是什么人写的?”
上书者的身份和姓名其实就在文前,但是那几个字他都不认识。
“肃府仪卫余丁,生员聊让。”对于他这种时不时会发作一下的小狡狯,曹少钦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有点欣赏的意思。但是欣赏归欣赏,刁难还是要接着刁难,“他写这样的章疏,应当如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