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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刑!”金善是金英的家奴,也曾与常言笑多次谋面,对他的性格脾气较吕贵更熟悉一些,知道他善言善辩,不愿受他危言耸听。
“吕佥事!”空拶碰击,是“啪”的一声巨大清响,蓦地从拶中滑出手指的常言笑像游鱼一样溜开,站起身来欺近两步,声色迅疾起来,“镇抚司堂上,你一个三品指挥佥事却任由一个百户欺凌上官,嚣张跋扈,官体何存?”
金善面色大变:“放肆!你胡说什么?还不速速拿下?!”
“胡说?——奴婢不是胡人,但是多谢提醒,叫奴婢想起一桩跟胡人有点关系的事情——吕佥事,你去年因为达贼犯境升任都佥【4】,军勋卓著,已是晋了一级,难道不是因为有肖小辈仗势压迫,才仍居旧官的吗?这事情,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谁不替大人不平?便是我家曹太监提起大人来,也是满口可惜声不绝。”
他的言语在为尊者讳外尚有讥刺,吕贵在愤怒之外也露出了一份尴尬。其实朝中皆知的事实是,去年冬天,吕贵升任都指挥佥事之后,生怕调出京从此失势,因此以堂上官的身份厚赂了自己的属下金善,央求金善向金英进言,让自己仍居留京中。这事情最后被他办成了,已经下令晋级的圣旨重发,许他仍官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原职。因为此事,他结交上了金英,但也从此受制于金善,北镇抚司中事事要让他一层,日子久了,难免心生不满。
“还有,吕佥事要盖宅子,这能是什么大事,传奴婢过去吩咐一声不就得了?曹太监常教训奴婢们说,大人是为国家办事的能臣,有了什么难处要我们尽着办法帮衬。我们万岁爷身边的人,替大人们解了忧,就是替万岁爷分了忧。奴婢只恨之前没有机会结交大人,弄得大人修个房子,还要自己亲自去筹砖瓦料,曹太监听到时真是难过,还将奴婢等好一顿痛斥。”
这则是另一桩事情,吕贵今年要修私宅,因为去年行贿手头有些紧张,恰好得知离宫因重建膳所购置了一批砖瓦草料,便又贿赂了管海子的内使叶景荣,叶景荣就悄悄将万余砖瓦私给了他。这事情真论起来也是大罪,但是知道的人却不多了,常言笑能够知情,除非是当事人叶景荣向他漏了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吕贵的嘴角不由抽搐起来。
“左右拿下,堵了他的嘴,先着实的打!”下令的仍是早已恼羞成怒的金善。不过常言笑这种镇抚司的地方上肆意挑拨的行径,确实也太过嚣张,连王文陈镒在一旁都替他捏了把汗。
“金大人这么说就是了。把我的嘴封上,几棍子敲死,彼此方便。免得我一时骨头软熬不过刑屈打成供,回去我家曹太监也是断断放我不过的。到时候死在他的手上,怕是要比死在这里难看百倍!”
他再次被压制,回目看一眼金善,眼光和语义中都有亢奋的刻毒。
他左一个曹太监,右一个曹太监,几桩阴私都被他揭出来的吕贵不由心惊胆战,也有些后悔今日自己听了金英的命令,行事孟浪,摆摆手吩咐校尉暂不必用强。
“奴婢死了不要紧,到了万岁爷面前对起质的时候,谁能够体谅吕佥事的处境?令是上面人下的,事是下面人犯的,污水却泼在大人身上,黑锅却抗在大人背上,曹太监就算奋了全力替大人剖白,没有了奴婢这个人证,说不说得清楚怕也是难预料了。你说是不是,吕佥事?”只要还能说话,常言笑是不会浪费机会的,“要论与上亲切,周佥事怕不比大人差吧,为何这次的官司,便没有交他去打呢?”
以和金英的关系论,吕贵自然比不得周全,一个交往未满一载,一个却是他义子多年。金英不派出周全,自然是因为周全管理的是南镇抚司,诏狱的事情与他不相干,但是细细想想,金英此举,或者也未必没有别的私心在内。
“你,”吕贵看看常言笑,又看看金善,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了进退维谷的险境中。脱困的路有两条,犹豫了片刻,他只能选取自认为更有利的那条冒险走下去:“来人,用刑!”
被他的狡辩耽搁了不少时间,为求效率,拶子和夹棍一齐套下,被封上了嘴的常言笑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还未待拶棍收下,却忽然闻得门外蹄声动地,接连着便是锦衣校尉们的混乱阻止声。他立刻安下心来,得意洋洋的抬起头,盯紧了金善,两目中的神情就是睚眦必报的注疏。
这种蹄声他熟悉不过,即使还在数十丈外,即使只有一人一马,仍旧一声一声正如踩在身边,连膝下的地面都在隐隐震动,将膝盖磕得生疼。
“胆敢擅闯锦衣门,活的不耐烦了吗?”有厉声叱问的声音传来。锦衣门是北镇抚司的正门,形制没什么稀奇,但是因为除了本卫人员和犯官,无人能入,历来送犯人至北司的同僚和家人必止于门外,是以久而久之,也变成了权势禁地的代称。
吕贵起身走到衙门檐下,看见立于堂前的黑色骏马,疾驰过后,居然一声喘息不闻,主人一勒缰绳,便立刻静止如石雕一般。
马上英俊的白衣骑手,身形笔挺气质倨傲如同千军万马的将领,阔大的玄色斗篷失去了风的支撑,缓缓落下,覆盖了大半马身,使人马连成一体。他拱了拱手:“吕佥事,下官曹少钦。”
二人应该在上朝时见过,但那时他不过是天子身后无数个红衣内臣中的一个模糊身影,吕贵对他的面貌几无印象。从谋面的本义来说,这才算是初会。定了定神,忧心他如此张狂闯入禁中,是有天子诏令,吕贵语气中也加了几分客气:“原来是曹太监。曹太监此来,可有公干?”
“无。”曹少钦回答。
“那么圣旨?”
“亦无。”
“没有旨意,擅自闯入北司治地。曹太监在朝为官,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吧?”吕贵的言语开始不善。
“化田,”曹少钦问,“这话该如何回?”
一个眉目清丽的小中官,从他斗篷下探出头来,用稍带南方口音的清朗童音大声回答:“吕大人,彼此彼此。”
常言笑已经趁着混乱挣脱,自己拔下了塞住口唇的巾帕,忍不住扑哧一笑。
“大人,还同他多说什么,速速令人拿下一同治罪便是!”他们对答间,金善已经看清楚曹少钦是独身而来,随身也没有携带武器,一挥手命令锦衣校尉缉拿。
无令擅入,便是罪员,拿了也就拿了,吕贵并没有阻拦,眼看着十几个校尉收拢围上前去。
银光如箭,霜气袭人,临马身最近一个校官的腰间佩刀突然一声轰鸣清啸出鞘,被马上的曹少钦擒入了手中,继而反手一旋,两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刀身轻轻一折,一柄完整佩刀已经断做七八段,惊风雁阵一般四散飞出,击打在最靠近的几个校官腰下,铿锵数声轻响之后,便是碎玉走珠不断跳跃坠地的清音。
无一人受伤,但是众人惊呼低头,彼此查看,发现各人腰间只余下牌穗随风轻拂,而牙牌已各自碎成几十片,犬牙裂片于脚下跌落了一地。
离人群远远而立,一直不曾参与上前的一个年轻校官,不可思议而若有所悟的喃喃自语:“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吕佥事,损毁牙牌是大罪,”常言笑则不知何时走到吕贵的身边,打趣说,“大人是内行,算算贵狱关不关得过来这么多人,狱卒杖不杖得过来这么多官,打出来有富余只管再上前。”
吕贵大惊失色,众人知道无一人能抵挡住他一招一式,也不敢再冒然动作,各各僵守于原地。
一柄窄窄的匕首突然从众人身后飞出,直迫马上骑手而去,此次他却没有举手接下,白缘窄袖包裹的手腕一转,匕首未曾沾身便坠落在地,刃口绿光荧荧,显然煨毒。
曹少钦凛冽如剑气的目光转向人后的金善,其中还存留着刚刚急速奔驰之后的兴奋,并因兴奋而愈显残忍。断刀的残柄出手,铿一声击在他身靠的廊柱上,虽然即刻坠地,但距离他右耳不过一寸半寸远。
金善吃吓避开跳到一旁,刚想出言,那松木的廊柱,便以适才的击打点为中心,客喇一声开裂,木屑尘土扑簌簌泥砂俱下,细细裂口愈大,最终不可收拾,整道廊柱突然轰然坍塌。
他目光未变,金善双腿一软,在飞扬的尘土和碎木中瘫坐在地。顿了片刻,突然手脚并行,往室内跌撞跑去。
曹少钦也不追究,收起目光转向吕贵,语气仍旧是清淡的客气:“吕佥事,我即刻就要回宫。你若能照应好常掌司,我就留他在这里。要是觉得叨扰了,我便带回去。我知道他的毛病,他言语上有得罪你的地方,我会好好教训。”
既然阻不住他,只能放他回宫。他回宫不会有别的事情,只会是去告御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想起常言笑刚才的威胁,再想起毫无义气鼠窜的金善,吕贵此刻方开始深深懊悔:“今日之事,全是误会,本官也是受了金百户的蒙蔽。常掌司去留,全看曹太监方便。只是圣上面前,还请曹太监——”
曹少钦不等他讨完价,冷哼一声打断他的妄想:“吕佥事,你的乌纱是如何也保不住了。但是你肯伏罪,我可以向万岁爷请旨,留你一条命。你自己想清楚吧。”
吕贵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斗篷已经再次御风扬起,如入门时一般,不告而去。马蹄踏过处,一路衣香。
“入不言兮出不辞,承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吕贵愕然回首,做趣语的却不是常言笑,而是已经拍拍膝盖起身的陈镒——便是再借常言笑几个胆子,也不敢拿曹少钦来说笑。陈镒为人正直,却素性诙谐出言清脱,在院时常开开下属的玩笑,和他们相处甚欢,也因此被人批评为“少风裁”。此时目瞪口呆旁观了半天,安定后实在忍不住,再次开口。
常言笑深深了解一个爱说笑的人,要忍下一句高明笑语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因此倒对他大生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
王文为人严肃刻板,面子上有点道学气,很看不上这种作风,平时在院时便与陈镒关系一般,公事上倒没什么妨碍,私下见了面不过彼此一揖而已,从未有过一句交谈。此刻站起身来,二人仍是相对一揖,便不再说话,等着校尉各自带回狱中。
吕贵看着一堂人,呆若木鸡,不审便束手就擒丢官弃爵于心不甘;再审是孤注一掷已无胜算尚能促祸,站立在堂下进退两难十分纠结。
“吕佥事,”常言笑语气中有同情的意味,“这可不好办啊。但是指挥是聪明人,应该想得明白,当官是威风好事,可是也得有命才能当啊。”
吕贵有气无力的怒视他,手指上还是下不定决心的颤抖。
“吕佥事,宫外我住不惯,而且今夜宫内有好戏,这个热闹我不能不凑。”常言笑凑在他耳边刻意低语,“给我备匹好马,再把王总宪家的人也放了。明天风宪官的白简上,就只有刚才说过的两件事,奴婢保证再没别的了——这桩买卖对大人还算合适吧?”
吕贵的手停止抖动垂了下去,心灰意懒的下令:“给常掌司备马,放人。”
“吕大人,多谢。”常言笑抱了抱拳。在走过适才读诗的年轻校官时,亦抱了抱拳,“周兄,承让。”
十八、须弥
“他出宫去了?”事到如今,金英倒并不是很着急了,也没有再斥责手下,“还是通知宫门加强守备,不要再放他进来。”
“赐儿,今天学了些什么?”他阻止了已经从文华殿回来的黄赐的告状,和声问他。
“还是《论语》,恩主。”黄赐回答,“其实在内书堂都学过了。”
“背给我听听。”
“是。子在陈曰,”黄赐直了直身子,把双手背到身后,响亮背诵起来,“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是啊,”金英笑笑,怜爱的看着自己身边最小的这个答应,“大的都大了,斐然成章,管不了了。只是你,还只有十一岁吧。”
“奴婢十二岁了。”黄赐对于恩主记错了自己的年纪微有不满。
“十二岁啊。”金英失神了一瞬,“也还是个哥儿孩子家呢。”
“恩主?”黄赐不解。
金英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平静的传令:“赐儿,服侍我更衣吧,我要去面圣。”
他有赏穿的蟒袍玉带,平素少用,这次却叫人取了出来。长压在箱中,已有衣痕。和圣人在陈时一样年纪的掌印,在铜镜中看着自己已经生出褐斑的松弛面孔,和斑白稀疏不能成髻的头发。四十余载的光阴,被那些不断变换的年号分裂,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长长短短地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不可重拾的从镜前滑落。他已无法回想,自己刚来到大明的时候,是怎样一副青袍玄鞓,绿鬓玉颜的形象。
他的荣耀,人人都看到了,荣耀后的艰辛,没有人会去在意。太过久远了,连他自己也记不起,单是因为不精汉语,分辨不出那些发号施令中复杂词义的区别,他就受过多少打骂和凌辱。
“恩主,”黄赐在他出门前再次提出请求,“恩主什么时候能带奴婢去见万岁爷。”
“等你再大一点。”金英仍用这句话来回答。
皇帝还是给了仍是司礼监掌印的金英面子,没有拒绝他的求见,还在他跪拜之后,淡淡的说了一句:“金太监起来。”
司礼监掌印今日穿得十分隆重,这似乎也引起了皇帝起的好奇心:“金太监来,有什么事吗?”
“奴婢来是为监内事,”金英回答,“六科廊掌司监丞常言笑素日依仗权势懈职渎守,奴婢屡教不改。今日又无故擅自销毁出入勘合,奴婢请旨命锦衣卫逮系拷问后治罪。”
国朝臣子一向坚持倡导宫府一体的观念,所以锦衣卫北司一样禁锢侦讯有罪内官,这是一条合情合理的要求,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很奇怪的样子。但是饶有兴趣的打量了金英半晌,突然笑道:“上次曹太监说金太监老了,朕还不相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锦衣卫不是已经拘了一个叫常言笑的监丞吗?是朕记错了还是你记错了?”
路小川一直没有抓到,消息居然仍旧传递得如此之快,金英的脸色隐隐泛白,再次跪拜:“奴婢有罪,但是请万岁爷明鉴,此事关系重大。常言笑受曹少钦指使,交通朝臣掩蔽圣聪,狼子野心,万岁爷不可不察。”
“哦,”皇帝来了些兴致,“这又是什么意思?”
“此次上书事,是曹少钦串通王总宪和林给谏而为,”金英回答,“不过是为了排挤奴婢,谋求一个司礼衙门内的权柄,竟不惜将整个兰台牵涉其间,操弄廷臣于股掌之中。——这样的人,万岁爷留不得。”
“你说的朕不是很明白,王文朕不知道,林聪不是一向看你们不顺眼得很么,怎么会和内臣交往?”这种事情放在林聪身上,就像人说于谦会带着绢帕蘑菇线香去贿赂王振一样,都是难以想象的。
“林聪是受王文蒙蔽,其中具体情势,万岁爷命锦衣卫刑讯王文常言笑等人,定有结论。”
“金太监言之凿凿啊,这么说,你真以为都察院联名弹劾的事情是受曹太监暗中操控?”皇帝若有所思再次询问,似是想确认些什么。
“不是以为,确实如此。”金英只能把话一口说死,到了这个时候,只有置于死地或许还能再生。
“兴安!”皇帝突然连名带姓的叫出来。兴安随即从内殿出来,手中捧着一份白纸奏本奉给皇帝。
“你自己看吧!”皇帝将奏本甩在了金英身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行使帝王和主人的权力侮辱内廷老臣,“六科的联名弹章,弹劾你私自刍牧、干碍盐政、纵奴行凶、收受贿赂、操控厂卫、私结朝臣、插手军务、滥用私人。”
“欺君罔上!”最后这条罪名与之前的不是平行,而是总结。之前的都是可以接受的,可以分辨的,可以饶恕的,最后这一条却是万劫不复。
内廷首揆捡起了白简,封面上用国朝奏本的标准用字仿宋细字写着所奏事由:劾太监金英、尚书石璞、都督孙镗党奸疏【1】。
工部尚书石璞不用说,孙镗则是之前济州卫的都指挥,京师保卫战时他守西直门,力战阻退瓦剌军队进攻,金英以为有功,自然也有结交的意图,保举他为三千营的都督总兵。前者说起来还不算冤枉,后者却有点欲加之罪的意思。——国朝的言官在弹劾时没有什么操守,大到能力节操风宪,小到服饰言语相貌,只要能够击倒一个人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武器。
金英低头跪着,兴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拈着奏本的双手哆嗦个不住,也暗自感叹,不单是为他,亦是为一文一武两个受了池鱼之殃的高官。这次其实原本是没有他们什么事的,只能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来解释了。
奏本里弹劾锦衣卫校尉金善依势冒升百户【2】,于午门外探听各处事情,无帖拘人凌辱廷臣之事,不过就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六科官员即使写得成奏本,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送到御前。只能有一个原因,金英抬头怒目:“是你?还有曹吉祥?!”
兴安转过了头,不予理睬。
“万岁爷,这次的奏本和上次一样,都没有经通政司挂号,这就是曹少钦党人阴谋勾结的明证!”金英啪一声阖上奏本,“万岁爷只管去查。”
“朕自然会去查!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曹太监从前天起就出宫去了,他就算串通得了整个都察院,这次又怎么串通整个六科?你们要是有这等本事,朕这龙椅不必坐了,让了出来给你们不是更好?!”二十三岁的皇帝在继位以来首次雷霆震怒,兴安及满殿的内臣马上和被斥责的那人一样伏跪在地上,深深低下了头。所谓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的话,永远不是轻描淡写用来当笑话说的。所谓天有不测的话,也不单单只对石璞和孙镗两个人才管用的。
“王振死了才几天,你们出去看看,左顺门外头的血还没洗掉呢,高位实权金银财货,大明究竟短了你们哪样?你们翻翻二十三史,当黄门阍寺当成你们这样的,还有哪朝哪代?你们还嫌断送我大明不够尽心尽力是不是?”皇帝踱着步,虚手恨恨指点着地面,好像内臣们脚下踩的就是左顺门外被郕府长史仪铭刻意留下的三人的血痕【3】。
“曹太监呢?这个时候还在外头装什么病躲什么清闲?”皇帝握拳在炕桌上重重一捶,满桌零零碎碎乒乒碰碰作响,“让他滚回来!”
兴安偷偷擦了把冷汗,连忙转身吩咐跪在身后的一个御前答应:“快去河边传旨,让曹太监速来见驾。”
金英冷笑着抬起了头:“只怕兴太监想找他,要去锦衣卫北镇抚司了。”
“这是什么话?”皇帝惊怒。
“奴婢得报,他听说了常言笑犯的事,纵马擅闯宫门去了北司,”金英彻底镇定了下来,“其中如果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奸弊,何不直接见驾当面告诉万岁爷?”
皇帝怒到极点,只有一笑:“那就叫他再纵马回宫来,就在这里审这桩钦案。”
曹少钦在承天门得到了皇帝的特旨,命他骑马直去乾清宫见驾,便连马都没有下,一紧缰绳,从御道直入了端门和午门。
已临申时,厚重的朱色宫门追逐在他们身后轧轧闭合,将凡间封在门外。门内有丹青紫气,天高云远。万岁山上归巢鹤鹭掠空而过,啼鸣清越悠长。午门前的金水河中碧叶凌波,朱华荣艳,金红色的锦鲤不断踊跃其间【4】。
他奔跑愈久,衣上的白檀木香被体温蒸腾,便愈发浓郁,天地间都充斥着这种侵略性极强的异香,雨化田忍不住伸出了头来。
龙马驰过白玉桥,直接纵踏上台基一丈余高的东角门,凌空如飞跃。紫禁城铺陈于眼前,一路行过的那些联络建瓴、回冲复道、焕发藻井、玲珑绮窗,于明霞笼罩下五彩玄幻,金碧晶荧。佩金带玉、锦衣华服的内臣和宫人鱼鱼其间,每个人都有着谄媚、麻木而绝色的容颜。
他绝非初见,他似曾相识,念佛的祖母给他描述过这样的仙境:每一世界最下层,依有情业之增上力,生微风,成气之风轮,止于虚空;又依有情之业力,大云雨起,澍风轮上,积水之水轮;又因业力风起,击水轮,结石之金轮。金轮之上为山、海、陆诸无情构成之大地,此境即位于此大地之中央,天、畜生、恶鬼、阿修罗诸有情居住其间。
七山七海环绕在它周围,海中充满八功德水,它出水高八万四千由旬,入水深八万四千由旬。有山直上,无所曲折,山基铺垫纯金沙,山有上、中、下三级七宝阶道,夹道两旁有七重宝墙、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门、墙、窗、栏、树,皆为黄金、白银、琉璃、玻瓈四宝筑成。山中花木繁茂,香风四起,无数奇鸟飞翔,相和而鸣。山顶的忉利宫殿中,居住着三十三天之主帝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