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既然随和,众宗亲便不再顾忌,大致入席,也并非全然依照身份。仲春之际,新茶已供,新酒已出,罗衣单薄,采色如云。锦帘绡幕当中,挽袖点茶试酒,拈花簪鬓顾影,低声笑语杂和风动宝铃,连绵不绝,皇帝笑对皇后道:“你瞧像不像一卷现成的画,真该将今日的情境,叫五哥儿画下来。”皇后笑道:“他怕近来是不得工夫。”
因是挑菜宴,食馔皆为其次,宴酬乐作,最合题要紧的自然还是游戏。皇后见时下旨,内臣宫人依次搬出真珠、玉杯、金器、龙涎、御扇等物以为赏赐;又有冷水、生姜等物以为处罚。由皇后始,至太子、长公主、妃嫔、皇子,依次各以金篦将植有生菜花卉的朱绿花斛挑起,以应民间摘菜试新之意。此事无人不可为,亦无人不获赏,自然皆大欢喜。余下的环节却并非人人在行,以太子始,辨认适才所挑生菜花卉,然后开斛上朱卷复检,中者有赏,而误者有罚,罚有舞唱、念佛、饮凉水、食生姜等名目,最后吟诵与此花菜相关诗句一句,方算完成。一般而言,挑菜宴上以为戏笑者也在于此。
置于太子面前的朱色花斛中是一株嫩绿色野菜,茎柔叶大,茎上有细绒。定权看了半日不知为何物,随意指鹿为马道:“颇棱。”话音刚落,便瞥见妃嫔席间的阿宝颇不以为然蹙了蹙眉头。负责督察的内臣从旁为他将斛上菜名红卷展开,道:“殿下,这是葵,就是煮熟了滑滑的那种菜,殿下平素最爱吃的。”席上泛过一阵笑声,皇帝道:“怎么罚你,许你自选一样罢。”定权权衡,笑着吩咐道:“把姜片取上来吧。”此内臣含笑托过金盘,其上整齐码放着十数片生姜,为定权用金箸撷出一片,定权方咬了一口,涕泪横流道:“快,快取冷水。”皇帝笑道:“你倒不如直接选了冷水,投机取巧,又是何苦。”定权饮了一盏凉水,辛辣稍解,蹙眉问道:“怎么用这么辣的姜?”内臣笑道:“殿下,姜在秋冬二季出新,这都是去年的姜了——姜自然是老的辣。”定权无奈,笑念道:“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新樗,食我农夫。”
一红袍少年宗室在一旁不满道:“殿下把一年里能说的都说了,不留一点余地给后来人么?”皇帝道:“他是自己不惬意,要扯着你们一道落水呢。”
满座大笑中游戏继续,定楷随意看了看斛中菜蔬,倒是一眼所见,极容易辨认,指认道:“这是韭。”内臣展卷道:“王爷,这是韭。”定楷笑道:“侥幸。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轮到定梁时斛中却是一株方露微红花苞的花卉,本朝花卉以牡丹芍药为最盛,定梁万分得意,叫道:“这是芍药。”内臣含笑道:“小王爷,谁都知道这是芍药,王爷还需得说出品类来。”离花期尚有一月,这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众人亦知这是在故意作弄定梁,个个皆含笑引颈观望,唯有皇孙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妃身边,对局势十分紧张忧心。
定梁张口结舌半日,猜测道:“是霓裳红。”内臣笑道:“小王爷也误了,这是冠群芳。”皇帝笑道:“也随遍你挑拣。”定梁偷偷向妃嫔席望了一眼,自觉念佛吃姜都十分不好看相,有损风度,犹豫半日,道:“臣就诵首诗吧。”皇帝摇头道:“你哥哥都认了罚,怎么给你破这个例。你不选,去把姜也给他撷一片过去。”皇孙见他要吃亏,痛心不已,在太子妃怀内代他求告道:“翁翁开恩,不罚六叔罢。”座中又是一片笑声,皇帝直笑得透不过气来,抚膺道:“那就不罚他,教他背诗。”皇后笑道:“到头来,还是我们阿元的面子大。”
定梁想了想,清清嗓子诵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皇帝道:“听听,小小年纪,便知投桃报李行径了。”
笑语声中,凑在太子妃身边的皇孙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一直静坐微笑的阿宝,问道:“你是谁?我认识赵娘子,不认识你。你也是我爹爹的嫔御吗?”阿宝微笑,弯腰低头,柔声答道:“可是妾认得阿元,阿元的竹马,还是妾还给郡王的呢。”皇孙想了想,突然一转身拱头钻进了太子妃怀中,太子妃搂着他,笑道:“阿元和生人说不上两句话,还是会害羞呢。”见阿宝一脸既怜且爱的神情,又笑道:“听说你身上也大安了。你这么喜欢,也着紧自己养一个,阿元也多个伴儿。”
游戏轮回,最终至皇后处,却也亦是一株含苞芍药。内臣因适才和定梁开了个玩笑,此时却不免有些为难,低声提醒道:“娘娘,这个是…”皇后笑道:“这是宝妆成。”展卷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惊讶,道:“朕倒不知道你在这上头还做过些学问。”皇后但笑不答,诵道:“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秦娥。”直至宴上众人又开始欢饮畅谈,才侧首低声笑道:“陛下为妾簪的第一朵花,妾怎么会忘记?”皇帝一怔忡,眼看皇后精心妆饰过的容颜,春光明媚下,翠钿闪耀中,眼尾亦现细细纹路。不知思及何处,半晌才恍若有亡道:“卿卿,离那时也有三十一年了罢。”皇后笑道:“没有那么久,是二十八年。”皇帝叹道:“不查一俯仰间,半生已过。”看了看皇后,微现歉意,道:“近来国是冗繁,不免冷落了皇后,等过了这阵子闲下来,朕好好陪陪皇后。”皇后温和笑道:“好。”
日且西沉,花如雨坠。众人尽兴,各自倾倒于锦茵绣幕,乱红飞絮之中,皇帝忽然感叹道:“这才像是一家人的模样,总是能够这样该有多好。”皇后微笑不语,皇帝问道:“说出这样话来,朕是不是老了?可是朕今日心里真是欣慰。”皇后摇头笑道:“陛下不老,老了的是妾。”皇帝道:“你刚过四十的人,比朕年少得多,这话又算什么道理?”皇后笑道:“妾是女人,不一样的。”皇帝不再接话,眼看盛筵,沉默了半晌,忽道:“前人言,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又说,后之视今,尤今之视昔。这两句话大概便可将前、今、后三世的情愫都涵盖了。”
皇后微笑道:“这些文人话多少有些酸意,妾倒只知道一句俗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陛下想也是乏了,妾也乏了,我们就这么散了吧?”皇帝点头道:“随你的意思。”
皇后随皇帝避席,中途分道,各还本宫。余人陆续离散,御苑内,夕阳中,人去春空,空余葱茏嘉树,狼藉残红。
与会人极娱游,亦多觉疲惫,还宫还家后各自安睡。谁也未曾料想,夜深人静时,杳杳钟声忽起。
阿宝梦觉,披衣起身,询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宫人也早闻钟声,出阁后片刻跌跌撞撞折返,慌乱几乎不能自持,口齿不清汇报道:“顾娘子,太子殿下阁中恰遣人来。”一年少内侍入室,跪地禀告道:“殿下要臣告知顾娘子,是皇后殿下崩逝了。”
阿宝双瞳仁陡然收缩,一身出了一层鳔胶一样的黏腻冷汗。
少年内侍抬起头来,问道:“娘子可还记得臣,殿下派臣带给娘子一封信。”
阿宝道:“我记得你。你替我给你主上带句话,铜山崩,洛钟应。如此开场,如何了局?”
铜山西崩
皇后突然薨逝,众人听说的原因是急病卒,只为极少数人知的原因是吞生金,但是最终被公认的原因是抑郁与绝望。她朝中无外戚,族内无高官,二子一已被贬谪,一将被驱逐,在皇帝半世暧昧态度的纵容之下,三十载若幻若真的太后梦一朝粉碎,一个女人无法承受也在情理之中。青史上也未尝没有过类比,众人自然会想起如汉武皇后卫氏者。
当然还有更少数的人以为的原因,是与阴谋和一个母亲的牺牲有关,这则属于暗室之论了。一般臣民尚不可怀据这等悖逆心思,何况怀据者还是逝者礼法上的嫡长子。
不论何种,这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国丧,彻底打破了之前前线,朝廷,皇帝,储君,重臣,亲藩几方牵丝映带的微妙平衡。在众人说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经突兀而彻底的失衡。
对于赵王定楷而言,因为国母丧,嫡母丧,生母丧,婚姻去国之事自然一时片刻无从谈起。三日下旨命礼部考订皇后丧服之制,各宫和在京文武官员给发白布制丧服的同时,令太子在内臣子们无比头痛的问题之一,便是究竟要不要召回蜀王和广川郡王。
礼部官员负责引经据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过的成例,在外亲王可返京奔丧,但不至百日便必须返回,直到大祥前再回京参与。于是这便又引发了两派言论,一派言可返二字,说明也可不返,蜀王有足疾,封地且远,他不必必返。广川郡王虽是皇后长子,但因罪去国,也当永不返京才是正论。况京内嫡长有储君,亲子有赵王,足可以主持丧仪。一派则言本朝以孝治国,以礼立国,广川郡王去国时并无明旨意令其永不回归,既然也是国母丧,嫡母丧,亲母丧,他不回京参加丧仪,则天家行事,何以为天下臣民典范。
因为国丧,皇帝下令辍朝五日。群臣们没有当面争辩的机会,只得各自先将丧服预备好,等待旨意后再相机行事。
定权再度私会詹府主簿许昌平,也是在皇帝下旨辍朝的初三日的午后。国母有丧,按照本朝礼制,作为皇太子应服齐衰,但是由于礼部尚未定大行皇后丧仪,皇帝亦尚无明旨,定权不过更换了浅淡服色与白色冠,且面上殊无凄色。命人径自将许昌平引至书房内,自己先坐了,摆手道:“主簿免礼,坐。”许昌平便也不行大礼,向他一揖,也坐了下来。定权打量了片刻许昌平的打扮,问道:“主簿的丧服制好了?国有殇,主簿神色如许寻常,不知人言可畏否?”许昌平道:“当恸哭时臣自会恸哭,只是眼下既没有哭的工夫,也没有那份心思。殿下召臣前来,可有令旨?”定权道:“就是主簿说的话,哭的工夫都没有了。明日始在京文武皆要素服行礼,从明日至此后百日内,我怕都片刻不得闲。不过我怀疑,我能用的时间还有百日否?”
许昌平起身,双手推开定权书房阁门和几页朱窗,环视门外窗外皆无一人,方低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定权道:“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许昌平点头道:“大行皇后无外戚,近年既失爱于陛下,只怕她能够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如是,非但赵藩不得行,齐藩亦得返。齐藩返,二十四京卫中有七卫是他故旧,而边城现在是在朝廷手中还是在亲藩手中,也难早结论。”定权摇头道:“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可舍弃,定是不丧身家不肯罢休了。是我打乱他们的谋画,他们这也是故意在逼迫我,我此时轻率浮躁,正投了他们的罗网。我断不能妄动,也请主簿不要妄动。”许昌平沉吟道:“他需顾忌的方面确是比殿下要少得多,可是他能动用的方面也比殿下要少得多。”定权叹气道:“你坐下,听我说——齐藩我是绝不会让他回来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事态恶化到那一步。但我今日叫你来,不为这事,而是有句话要嘱托你听。”
许昌平依言坐定,道:“殿下请讲。”定权抬头看他良久,方开口道:“哥哥,活下去。”许昌平瞠目结舌半日,忽然撩袍跪倒道:“殿下何做此惊怖语?”定权神色阴郁,道:“我宁肯是自己多虑,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对手甚至连无赖都不是,既是禽兽,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打发他之藩,其实是放了他一马,他肯领命,仍旧是太平富贵亲王。他偏偏不愿意,他要做亡命徒,能做亡命徒,可我不能,这是我一开局就输了他的地方。我现在的担忧是,我固然是打乱了他的谋画,或者也正是促使了他的谋画,万一此事牵扯到了主簿的身上…”许昌平叩首道:“果至于此,臣请殿下放心。”半晌后方低语道:“殿下知道,那东西放在何处。”定权摇头道:“我正是怕你做如此想,所以明知今日大概宫中已有亲藩甚或陛下的眼目,还是要你涉险前来。就是要嘱咐你,我不希望张陆正的事情再重演一次,也不需要它再重演一次。你听好,记下了——无论事情闹到何种田地,你设法救过我,我亦会设法救你。”他看着许昌平亦已大异于五年前的面庞,重复道:“所以,要活下去。”
许昌平垂头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话,臣记住了,但是臣还有句老生常谈的话,也请殿下牢记。”定权道:“你说。”许昌平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定权道:“主簿也以为,我是个软弱的君主?”许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时太过仁慈。”定权失神一笑,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么?”
这是一句极寻常的问话,许昌平却一怔,方低声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时至必行。”
晚膳后,皇太子请求陛见皇帝,未言明为公事为私事。皇帝也没有借故阻碍,就在寝宫康宁殿的侧殿召见了太子。定权行礼起身,见皇帝身上所着也是浅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举止之间,亦未现十分伤感,索性将预备的几句告慰官话尽数压下。
父子二人相对无语,虽是太子主动求见,却并未主动言谈。良久后还是皇帝先开口问道:“你的齐衰制好了没有?”定权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处。”皇帝道:“为何不服?”定权道:“大行皇后丧礼未定,既定臣自会穿戴。”皇帝又倚案静静看他许久,微微点头道:“是么,是丧礼未定,还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齐衰,而是斩衰?”
一语既出,满殿人皆惊惶失措。定权却未显太过惊恐,缓缓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谦,你如此聪明人,怎会听不懂?”定权双目廉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话,臣正是听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给你个明白,有人告诉朕,说詹事府内,有个掌文书的主簿,是姓什么的来着?”定权道:“言午许,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对,就是这么个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东宫见过你的那个人。”定权抬头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陈瑾一眼,陈瑾偷顾皇帝,低下了头去。皇帝未加理会,接着说道:“有人密告,说他有行走串联京卫的行径,而且并非一时一日。你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什么罪名么?”定权点头道:“果然以文臣结交武将,还是京卫,这是有谋反的嫌疑。只是,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内主文移,他串联京卫何益于已,何用于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这也就是说,是臣有谋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并不惊讶,也并不害怕。”定权轻轻一笑,将双肘平放落地面,道:“臣不是已经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么,如果还有比这更诚惶诚恐的姿态,臣也愿做愿为。至于学妇人女子涕泣分解,赌誓求告,臣今时今日固不屑,陛下难道就会轻信吗?”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定权额头触地,道:“臣谢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现不耐烦,手指轮流烦躁地敲了敲几面,道:“此事偏发在此时,朕还在犹豫。但是你来之前,朕已经下令缉捕了。你放心,仅他一人,别无牵涉。”定权道:“如此最好不过。非常时期,牵涉无益。”皇帝一笑道:“看来今日你的话还长,不是铁打的膝盖,就站起来说罢。”定权扶膝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道:“朕说过,朕喜欢你这么说话,看来这话你是记住了。”定权笑道:“陛下说过的话,臣不敢不都记住。譬如这句——陛下说陛下与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许多事情,根本就不会有这么麻烦。当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经够麻烦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说过,记不太清楚了。”定权道:“靖宁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忆,问道:“是么,那么你是怎么想?”定权道:“当时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耻笑,还有些难过。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当日对臣说,只论父子,不说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请旨,陛下与臣,只论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颔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权轻轻点头道:“臣今夜来,是请求陛下旨意,勿令广川郡返京奔丧。另,大行皇后禫祭后,再择日令赵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惫的捏了捏四白,问道:“你自己听得见现在在和朕要求什么么?”定权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这样和父亲说话,是不孝不敬的罪状,以手足的身份这样议论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恶行。只是臣适才说过了,今夜与陛下只论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进言,请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么规矩你懂,这算是引论,你接着阐述,朕听着。”定权点点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与臣在此处斗茶。其间臣问陛下,小顾出关,臣算是明目张胆插手了军事,有事发之日,陛下可能护臣周全。”座中皇帝并不说话,定权接着说道:“如今小顾既已出关,为其父也好为自家也好,无需督促,他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忧心,臣也不忧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全。”定权笑笑,道:“臣正是没有考虑周全,如此轻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话说,臣与人斗,在这一步便已经输了。陛下信否,三日后重开朝会时,弹劾臣的奏章会将杜相的中书省淹掉。”皇帝反问道:“所以说,你后悔了?”定权摇头道:“臣无悔。臣既为储君,不会以身损国。只是臣虽愚昧,眼前之事,未来之事,大概也能预知一二。臣这几年办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过,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预庶政预大政了。大约大行皇后崩卒,在他们看来,臣也是要负责的。——不,不论臣需不需要负责,古往今来,储副以养德养孝为主务,引发了这种议论,本身就已是大罪。何况东宫衙署的人还被拘禁,这样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从心罢?”
座上的皇帝低垂着眼帘,以略为怪异的神情看着太子,不置可否。定权仰首道:“或者应该先问,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听你的看法。”定权提起袍摆,再度跪倒道:“外有战事未息,内有国家大丧,去冬无雪,今春无雨,四海有饥馑之虞。当此非常之时,朝廷倾颓则必地方倾颓,中央动荡则必国本动荡。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亲保儿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国家之储君,庇佑国家之社稷。”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缓缓踱到定权身边,颜色浅淡的御衣袍摆触到了定权的鼻尖上,阴沉苦涩的香气暗袭,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经纬的药香。定权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领悟自己的弟弟是占领了一个多么好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对自己来说是何等的不适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个病中的君王,会比寻常更加在意掌控权力,也会比寻常更加畏惧丧失权力。对于他和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丧权与死亡等同。
皇帝苍老的冷笑声音如药气凛冽,从离定权很近的头顶压下:“我给你取名叫权,不会比你更不知轻重。怎么为君父,尚轮不到你来教导我。不过既然你这么担心,朕可以给你一句实话——朕并不打算让广川郡王回来。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时局又太乱,于朝廷于他皆无好处。他母亲已经不在了,朕眼睛还看得到的时候,总还是要保全他一条性命,叫他在那穷乡僻壤多活两年。”
这语气这姿势都太过熟悉,一人之下万万人上的皇太子萧定权胸臆间掠过一阵恶心后,恍惚忆起,五年前,就是这个时辰,就在这个地方,甚或就是在这块水磨金砖上,挟着天子不动声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挞伐,如疾风暴雨一样落上了肩头,落上了脊背,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当夜,抑或,其实自己从来就没有移动过位置?他伏地的双手,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旧日伤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砖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