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权将金汤瓶放置于风炉上,正簪缨,整宝带,掸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两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这是国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还有下情要向陛下禀告,也请陛□察。”
皇帝道:“你说。”
定权毫不避讳,昂起头道:“自靖宁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会计财务,为这事何相那里硬压下过多少弹章,全都是指责臣不恪臣道,不养德行,染指政务的,陛下圣明,比臣要清楚。”他一双凤目光华如炬,直视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陛下,父亲!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务,还染指了军队,要是日后叫他们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时,父亲可能护儿周全?”
皇帝亦望着他的面孔,莞尔道:“叫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果然也练出了你的胆量。不说别的,单就是说话不再同朕拐弯抹角,也算是一大长进——朕实在不喜欢你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权道:“臣失礼之罪会另请处分,还请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们说话,总是很难听,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挨骂,朕也一样挨骂,如果都要计较,只好什么都不做,但是不做,他们还是要骂你不作为。至于你说的意思,朕刚才说过了,不至于。就算你染指了军队,染指的也是你父亲的军队。子弄父兵,罪当笞。一顿板子而已,你没有挨过吗?”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语,定权便也笑了笑,微微缓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举轻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贵汤响,定权将适才碾好的茶末双手递给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来吧。”他既然请客不诚,定权也只好反客为主,选出一只曜变天目油滴盏,慢慢用热水协盏,道:“难得陛下有暇,臣倒还想起一桩小事,要请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着另一只供御款兔毫建盏,道:“用这只。你说。”
定权不与他争辩,依言换过了茶盏,接着说道:“太子妃前几日对臣说过,翰林学士张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纳侧妃?”
定权笑道:“臣没有这个打算。这是皇后殿下一向的懿旨,命太子妃为五弟留意,臣想此女无论家世人才,都堪五弟好逑。陛下何不尽快下旨指婚,以免吾家佳妇先为他人所求?五弟婚礼之后,也才好就藩。”
皇帝拈须沉吟了半日,道:“此女果如是言,这是佳事。”
定权笑道:“那臣先代五弟谢过爹爹玉成恩典。”他说话间,已用金匙将适才筛罗好的茶末挑入温热后的茶盏,注入沸水,调膏完成。
皇帝也不再说话,静看他左手提起金瓶提梁,右手执竹筅,聚精会神,避开调制好的茶膏,先沿盏壁注水,随点随击,盏中汤花初现。然后直注茶面四周,急注急止,同时执筅右手加力击拂,汤花颜色渐开。再次点入沸水,击拂如前。皇帝突然捡起金茶匙在他右手手腕上重重一击,定权吃惊抬头,皇帝皱眉斥道:“第三汤击拂,手腕用力要渐轻渐匀,这一步便出了差错,其后四五六七汤步步力不从心,汤花难咬盏,易现水痕,你若与人斗,此时便已经败了。——小时候朕教你的东西你全都忘记了吗?”
定权愕然半晌,也不接话,另取一盏,重新协盏调膏点汤,直到七汤过后,将茶盏双手捧给皇帝,才轻轻笑道:“臣驽钝懒散,确实不记得陛下教诲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接过茶盏,先观色,再闻香,品了一口放下,果然定权二次炮制的盏中汤花已渐消逝。
皇帝指着茶盏道:“说到底这和你写字一样,不是一夕功夫。如今国是纷繁,待到了结此役,朕和你都得了空闲,朕再亲自督导你,重头学起。”
定权笑道:“臣现在年纪大了,再学怕也不如年少时伶俐,只怕陛下要失望。”
皇帝哼了一声笑道:“大不了,让人到卢世瑜家里把那柄戒尺再要回来,朕不信你手心再脱几层皮,最终不成此道中三昧手。”
定权笑着告饶道:“时隔这么久,谁家还经年收着那东西。良马见鞭影而行,臣同此心,不敢偷懒。”
话已说尽,夜亦深沉,皇帝微露倦意,道:“朕要歇了,你该办的事情也赶紧办了吧,去吧。这饼龙团一并带走。王常侍,送送太子。”
定权谢恩后,王慎捧着凿去一角的茶饼送他行至殿外,定权笑道:“好金贵一盏茶。”王慎看了看茶饼道:“殿下忘了,建州贡茶,龙园胜雪之上,尚有龙焙供新和龙焙试新,只是去年春天的或赏或用早已经没剩下了。陛下这里,大概这算最上品了。”将茶饼交到他手中,又道:“到底殿下年长了几岁,处事稳重多了,陛下也不把殿下再当小孩子,也比从前客气多了,到底这才像是反正的样子呢。”定权似笑非笑道:“阿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待我的一个侧妃也比从前客气多了。”他答非所问,王慎奇怪道:“殿下说什么?”定权笑道:“我宁肯陛下还当我是小孩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这种客气,我实在承受不起。——好金贵一盏茶,一口喝掉了半个长州。”
次日与皇帝的第三道敕令一道送出的,果然有皇太子一封家书,书用金错刀,上款押皇太子宝,下款所押,却是太子的一枚私印,阴文连珠,民成二字,是定权几乎不用的表字。
纱笼中人
元月廿日前后,朝中接踵而至者有两件大政,皆由皇帝发中旨独断独裁。其一,三次向长州发敕,镇守副使顾逢恩整军拔队,领三万军出城行进,支援前线。其二,左迁刑部尚书杜蘅为中书令,令大理寺卿暂兼刑书一职,吏部尚书朱缘仍居原位。或有人将二事戏言概称为出将入相。
第一件军政不谈,第二件人事上的变动却使得部分朝臣不解,因为入相的杜蘅很明显是太子的私人。数年前李柏舟一案,他同张陆正一道效力甚巨不说,次年翻案时,他也曾与张氏一同戴职被审查。虽然鞫谳期间他一字未认,嗣后又证明是广川郡王和张氏子虚乌有的诬颂,但是此事仍然是他行状上不可祓除的一大污迹。以本朝的清流眼光看来,不避忌去职便已是恋阙之行,颇为直人君子不齿,不避忌去职反而累迁相位,则更加令人捉鼻。不齿也罢,捉鼻也罢,世风日下,且不论道。更要紧的是,以皇帝和太子多年微妙的关系,为何要将太子亲臣抬至钧衡相位,则有些天心莫测的意味在其中了。
何况当事者的态度也很奇怪,诏令下达,众人拱手相贺杜尚书,其中一善谑者笑问有无老僧也曾许他碧纱笼之时,杜蘅却面色悻悻,王顾左右后拂袖而去,弄得一干人倒真成了丈二僧,摸不到头脑。
面对赵王定楷,王府内侍总管长和也持同样的观点和疑问。仲春将临,新痕悬柳,淡彩穿花,然而早晚天气仍是偏于冷的一面,并不十分适合出游。定楷在后园的晚风中缓行慢步,长和也只能耐心压慢步子,多走了片刻,便忍不住要搓手跺足。
定楷顺手扯下一枝早发新柳,照他手上一笞,沉声道:“多大人了,稳重些。”长和嘿嘿一笑,稳重了片刻,接着说道:“所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定楷冷笑道:“他们是谁?有三品上的么,有省部内办军政、民政、财政的么?”长和经他一提醒,倒是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好似还真不多,言官们说得是多一些。”定楷道:“他们自然会说得多,一来这是他们的本分,二来他们是清流,早不知这些年办实务的形势了。你也以为陛下这是为了军事在抬举太子么,你也以为太子的势力柳暗花明了吗,陛下这是举手谈笑间,便将太子内外两条道路都封死了。”长和道:“可是杜蘅和太子的关系——臣愚昧,还请殿下指教。”
夕阳下春鸟啁啾,响应而鸣。定楷缓步前行,蹙眉道:“去岁岁查后,我同你讲过些什么话?从李柏舟去位,何道然入职,至今五年间,三省的权力已被陛下渐次架空。今日行政,六部之上,直达天听,三省不过徒有其名,负责系联而已。而六部当中,礼部摇摆不定,户工多行庶政。掌大政的衙门内,吏部掌人事,枢部掌军事,独余掌刑名的刑部尚亲东朝。这次人事变迁,杜衡明升,其实是丧权。什么纱笼中人,日后就成金笼中鸟了。”
长和人不迟钝,经他一点拨,也立刻醒悟过来,问道:“如此说,纵观今日局面,大政庶政皆已由天子直掌。陛下的手段,当真雷霆万钧,短短不到一月,太子外失兵,内失政,什么出将入相,不如说是扼亢拊背更贴切些。——太子不曾料到这个局面吗,怎么这次这么甘心便为陛下驱驰了?”
定楷叹气道:“我这太子哥哥的心思,我大概能够猜到一点。一者他以为他最大的靠山是他舅舅,他舅舅有难,他没有袖手的道理;一者他五年来为此役也算得上宵衣旰食了,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明白做一桩事业功败垂成的痛苦;还有,我想也是最要紧的,还是那句话,他的道和我的不一样。”
长和道:“照王爷这么说,内外交迫如此,那么太子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了?”
定楷缓缓摇头道:“我之前还同你说过什么,局势安,太子便安。如今局势不安稳吗,陛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军政全盘收回,你告诉我,他还有什么理由非废太子不可?还是你觉得比起太子他更喜欢我?”
他回过头,冷笑道:“而且你适才说,世人以为太子是用军政换来的杜氏入相,何见之晚!太子为人精明,肯定趁势和陛下提过要求,但绝不是此,至于这要求为何,你我暂且拭目以待。”
长和随他继续行走,微觉两掌心发冷冒汗,小心问道:“王爷今后当如何打算?”
定楷安步当车,笑道:“陛下和太子是君,君必须用道,我们不是,我们可以用术不是么?”
长和道:“王爷,臣说这样话王爷勿怪。太子几年来办得虽是庶政,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差事,陛下再束缚他的举动,他从中得到的也是实实在在执政的人脉。广川郡给王爷留下的,王爷结交的,可都只是乌台的官员,清流和翰林,不是言官,就是文士。难道要在吵架相骂上胜过他们么?”
定楷笑道:“我把那句何见之晚也一样赏给你,你晚上回去写百遍我看。话说两面,你要非这么说,看来也不算错,然而你要这么说,我大概会更欢喜。——太子亲近的是什么人,都是实打实办事的人;王爷亲近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道德君子的文人。办实业自然是要得罪人的,自然是要惹道德君子厌烦的。以储君的身份办实业,不管有没有疏漏,不管有没有陛下的支持,这都已经彻底得罪了他们了,而且不止一日,不止一月,已经得罪整整五年了。天下虽然有明白人,但是更多的不明白的人,不想明白的人,装不明白的人。”
晚照中的衰败春庭,小池塘上余晖涌动如金屑。暧昧春日,四下里具是粘泥堕水的柳絮。定楷驻足,一笑有如自语:“但是,青史就是由这群人书写的。事到临头,你觉得陛下会偏向哪边?”
有匆匆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交谈,长和回首,见是府内一小内侍,皱眉斥责道:“这地方是你来得的吗?”小侍焦急回答道:“总管大人,臣本不敢坏了规矩,只是宫内来人了,是娘娘遣来的,有要紧事要知会王爷。”
既是皇后的懿旨,长和不敢再怠慢,见定楷不开口,自己忍不住催促道:“快说。”小侍转述道:“娘娘说,陛下已经给王爷指婚。是张供辰张学士的女公子,此事今日下礼部议论,已经通过。吉期已定,在二月十二,接下来纳采问名,纳吉,纳争,请期诸事看来也要仓卒施行了。”
这事发太过突然,长和大惊失色,问道:“还有一年时间,何言仓卒?”
小侍尚未答话,定楷已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是明年,他说的是下月十二呢。你先下去吧,和来者讲,我知道了,让他上达皇后,说我明日再进宫,向皇后请安。”
长和看着那小侍者离去,望向定楷问道:“太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
定楷随手摸了摸他汗湿的掌心,摇头笑道:“没出息东西。”
长和甩开他的手,咬牙问、质问道:“王爷刚才还说,做事业者,最惧功败垂成。这难道不是王爷之事业,难道不是臣之事业?王爷难道任由它垂成,难道要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让它垂成?”
定楷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以为这个理由可笑么?错了!这个理由于陛下,于太子,于全天下都是正大光明,浑然天成。我若是太子,也绝不会冒险去犯军政,去触人事,去批逆鳞,我一样会用这个最简单也最有用的办法!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份是宗室,因为我朝的家法就是如此!你想要公平?天下几时有过公平?!”
两道泪水在他大笑时悄然落下,在余晖下和他眉上旧痕,闪亮成三道长长伤疤。长和从小与他一同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一时呆愣,无言以对,无言以慰。
他手足无措,不知进退,定楷已经从容的拭去了泪水,神情回复如初,丝毫不因在臣下面前失仪而介意或尴尬。
长和轻轻询问道:“王爷?”
定楷和声道:“你再陪我走走,过了今日,怕就没有这份闲情了。”
长和答应一声,依旧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该有的都有了,我这颗卒子就已经无用,该弃时便弃若敝履了,所以满心不忿呢?”
长和道:“于陛下,臣不敢怨怼。”
定楷点头道:“这就对了,无需怨怼,也无可怨怼。留我也好,逐我也好,就跟纵太子,迁杜蘅一样,不过都是陛下的帝王术。但是我平心说一句,在我的身上,陛下的术用的是完璧无瑕,但是在太子身上,陛下的术用过头了,就不那么精彩了。”
长和仍在为他婚事忧心,对这话不过听得漫不经心,随意敷衍道:“请王爷详解。”
定楷看他一眼,知他未上心,仍然继续说道:“陛下因多年积弊,一朝有罄尽之机,以致矫枉过正。在杜蘅一事上,帝王的术已经用到了极点,可是他还差了一点道来调和。什么道,以私情论,他是太子的父亲,不能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些慈爱;以君臣论,这样一个太子不算他的重臣吗,他做国君者怎可对重臣如此绝情。僭越而言,我若处在陛下的位置,一定会网开一面,即使这次不迁朱缘,也绝不会迁杜蘅。逼迫过急,困兽犹争,何况一个在位近二十年的储君。”
长和此时方警觉起来,惊问道:“王爷方才不是说陛下没有必要…”
定楷突兀止住了脚步,斩钉截铁道:“我是说过陛下没有,但是太子知道么?你从前问过我,我二哥不明白的事,太子明不明白?今日我就堵上性命告诉你,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真正的靠山根本不是顾思林,而是陛下。失了顾思林对他不过算是断腕,失了陛下才是断颈。”
长和迟疑道:“太子精明至此,王爷何以如此笃定?”
定楷一笑道:“你知道积重难返四个字有多大作用吗?”
二人相对,默默无语良久,日已西沉,定楷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张学士的那位女公子会是什么样子?”
长和不解他为何徒然思及于此,摇头道:“臣想不出来。——但是张学士臣见过,人物清秀轩朗,女公子应当也属佳人无疑。”
定楷叹道:“小儿女与此事又有何干碍,要陪我这亡命之徒一道来博弈?”
长和一惊问道:“她博什么?”
定楷望向落日,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沉沦,冷笑道:“我败,她是犯妇罪臣,遗羞父母。我胜,她可登堂入室,母仪天下。”
长和撩袍跪倒道:“臣愿以死效力,任凭王爷驱驰。及今间不容发,请王爷示下。”
二人一立一拜,早春的无尽夜色当中,乍暖还寒的风掸动了定楷的白竺丝袍摆,刚上过浆的丝绸冰冷挺括的击打着长和的面颊。夜幕中,定楷声音如晚风一样平静而冷漠:“眼下的局势于我们而言可以说不好,也可以说是最大机会。离他给定我们的期限还有二十日,这么短时间内,用人事,用军事都无法撼动他,但是唯有一条,古往今来,对哪个储副来说都是绝不能沾的禁忌——”
他用手中柔软的柳枝稍点了点长和的肩膀,道:“子弄父兵,罪当笞是么?但是子弄父兵,是想弑父弑君呢?那就不是打板子,是要掉脑袋了。”
长和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冷风中忽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问道:“可是诬告储君…”
定楷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在冤枉他吗?五年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五年后,暗流深涌,前路如晦。顾思林在京卫中那么多故旧部下,你敢保证他没动过这门心思?詹府那个小吏,用他做什么,太子自负如此,他根本不需要文胆谋士,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内外牵连的线人。”
长和咬牙不语,只听定楷的声音再度,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所以,这么要紧的时候,我不能成亲,也不能离京。二哥留给我的人,鲜有张陆正般能死人事者。我在,他们还是我的,我不在,他们就不是了。”
他重复了一句,道:“所以我不能走。”
此时夜色已深,在这无月无星无光的黯淡之所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所以长和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疑心。赵王萧定楷肃立于夜风之中,已经再度不动声色的泪流满面。
盛筵难再
按照礼部官员的说法,“以仲春会男女,定春时,有合于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之意”,所以将赵王的吉期选在了二月十二日。按照本朝亲王婚礼的制度,吉期已定,纳采问名等程序便要在接下来的二十日之内施行。傅光时作为礼侍,果如太子所言,在本部便十分操劳了起来。仓廪足而知礼仪,礼制外另有赐服、飨宴、采买、新制等事项,但因户部与太子关系亲密,居然也没有推诿,没有讨价还价,很快便从本已很紧张的财政中划拨出了亲王婚礼所需的预算。一切看起来似乎皆忙碌而有条不紊,因为忙碌,居然还有了点喜气盎然的感觉。
时至二月初一中和节,皇帝及百官换单罗衣。二月初二,按照旧习宫中需要排办挑菜御宴。因为近几年国是多艰,往年的挑菜宴或不办,或敷衍;但是今年因为赵王婚事已近,去国在即,按照皇帝的意思,要一家人最后在一起好好过个节日,所以还是费心准备了一番,并特许后宫、太子后宫、公主驸马及位高内臣都参与其中,也图个热烈的气氛。
内苑早在几日前便预备好了朱绿花斛,上植生菜及芥花诸品,又以罗帛制成小卷,其上书写品目,以红丝结系。二月二当日,在皇帝及诸宗室到来之前,便已经全部铺排陈列完毕。
是日春和,即便是在仲春也属绝好气候。云澹天青,惠风徐来,正值海棠、桃、李、樱花季,絮翻蝶舞,满苑花如锦绣。长沙郡王萧定梁来的最早,在树下等待了片刻,几阵清风拂过,花香浓腻有如脂粉,鲛绡敷面一样使人透不过气来。淡红、粉白、淡白、洁白的千万花片在风中席卷流转,明灭翩飞,壮烈如急雨,如大雪,如繁华梦散。定梁疑心这种落法,恐刹那一树花尽,然而仰首望去,内苑的壮观花海不过如损一细流。
赵王随后到,兄弟见过礼,定楷随手将他襥头上落花摘去。定梁与他的关系远不如与定权亲善,但是毕竟今日不同寻常,还是歪着头问道:“五哥,你真的要走了么?”定楷点头笑道:“是。”定梁想了想,安慰他道:“五哥,你不必难过。终有一日我也要走的——等我也有了新妇之后。”定楷笑道:“是么,那么将来你想求什么样新妇呢?”定梁突然红了面孔,如花色上脸一般,讷讷不再回答。
皇帝的后宫、长公主、驸马都尉其后也陆续到来,有亲厚的,有疏远的,有关心密切的,有事不挂己的。因帝后未至,先散于各处观花闲谈。只有定梁年纪最小,辈分也最低,对每人都需请安施礼,忙碌不迭。定楷嘲笑他道:“你何苦来这么早,难道还有人要等不成?”定梁本已跑得一头大汗,脸却突然又红了一次,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皇太子携妃、皇孙等再随后到。皇孙看见定梁,也顾不得父亲就在面前,一脸不满,轻声问道:“六叔,你怎么不等我先来了?”楷梁二人向太子及妃行过礼,太子妃笑道:“这几位大约你不曾见过的,这是赵娘子,这是顾娘子。你们兄弟快休和她们多礼,都是一家人。”定权笑道:“五弟是见过顾娘子的罢——在西府见过一次,不知还记得不记得?”定梁呆呆站立一旁,任皇孙使劲牵扯他的袍摆也不肯离开,皇孙干脆整个身子都吊在了他胳膊上,申诉道:“六叔,你说过要捉蝴蝶给我的。”定梁被他闹得无法,只得无奈对太子妃道:“娘娘,臣等先告退。”太子妃令宫人跟随,又嘱咐道:“六哥儿别带他玩得太风,昨晚又咳了两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