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觉得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手来,帮他纂了纂头发,用木簪暂且盘在顶上,一面收拾一面询问:“殿下今夜,口中怎么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乃是万物本分,哪里什么分祥与不祥。是了,我问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我被废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什么?”又一笑道:“人都有几分好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宝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也就是信口说说的,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胜了,他答应过保你的平安吗?”阿宝缓缓摇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妾媵,保我又有何益处?”又道:“便不是,想来他也不会。”定权笑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妄担了虚名,还要受这拖累。”阿宝低头想了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妾也便随口乱说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饥寒,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就些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已。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以,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倒也呆住了,半晌方冷了面孔,缓缓道:“舌下这么说,手上那么做,你叫人怎么相信?”阿宝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觉得稍凉,又转身添了些热水进去。


常棣之花

京城里的消息,尤其是天家的消息,照例是要走得飞快的。若是早朝时齐王上了奏呈,而太子一语不发,诸如此类□,不必逾夜便可省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戏言曰:“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众官员班上朝下,茶余饭后,添油加醋,以佐闲谈,这是向来的惯例,言官们的风弹,亦多由此而出。然而今次,国舅节下寝疾,中秋宴上皇帝震怒,太子冒雨跪了半夜,兹事体大,又夹在这局势不明的时候,可谓是惊天要闻。奇怪的是,却并无人提及,稍知前事者更是讳莫如深。官员相聚,若是哪个不识相的提将起来,余者不是王顾左右,便是一哄而散。一时间,省部司衙里倒是安静得有点异乎寻常,只是众人虽缄口不谈,心中却皆知,朝中将有大变。从前盯着宫中府中的灼灼目光,又投向了将军府邸。

齐王酉时从宫中出来,径自驱车去了赵王府中。被王府内臣引至后园,便见亭中肴席早已布好,鲤鲙雉羹,秋茹时蔬排了满满一桌。四遭里更是妖童美婢,持灯秉烛,映得朗朗月色都失了光彩。定楷见他到了,连忙起身,朝他深深一躬,笑道:“二哥总算是肯来了。”定棠见他如此,也笑了,道:“五弟这里好大排场,这一大桌子的珍馐,却不知今夜还有谁人要来享用?”定楷道:“二哥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小弟府中的座上宾客,除了兄长,还有何人?”一面笑引定棠坐了,定棠也并不推辞,自坐了主座。

定楷亲自为他斟酒道:“二哥尝尝这个,宁州新进的梨花白,妙就妙在不滓玉蛆,饮之别有一番风味。”定棠看那酒面上一层雪白的浮沫,配着碧玉酒盏,当真便如春雨梨花一般,定楷见他饮了一口,笑问道:“何如?”定棠赞道:“清甘绵醇,四美皆俱,果然是好酒。”定楷笑道:“别处酒贵陈,此酒却贵新,今秋方打下的粮食,酿成了,急忙送进京来的,便是宫中都没有。”定棠又细细品了一口道:“这是你的属地,有了好东西自然先尽着你。别的不说,单论这酒,你那里历来也是酿出了名堂来的。”定楷奇道:“有此一说?这小弟却不解,还望兄长赐教。”定棠放下酒盏,笑道:“鲁酒薄而邯郸围,若不是你赵地的酒好,邯郸怎会为楚所围?”定楷听了,抚掌笑道:“二哥当真博古通今,弟自叹不如。来来来,小弟执壶,兄再浮一白。”

定棠笑看他提袖斟了,未等他端起,便伸两根手指压住了杯沿,道:“五弟今夜设宴,可不单是叫我来品新酒的吧?你我兄弟,有话不妨直言。”定楷笑道:“小弟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二哥。二哥请喝了,我再说话。”定棠未来前,心里已早猜到了七八分,见他如此,便不再推辞,举杯饮尽,亮盏道:“吾弟可说了吧。”定楷坐下将袍摆整好,笑道:“适才说古,现下便要问今。弟年少无知,前日的事情,心中确有诸多不解,还请二哥垂悯教我。”定棠见他开口果为此事,沉吟了片刻,夹了一箸江瑶,慢慢咀嚼,方道:“五弟,此事并非我有意要瞒你,只是你年纪尚小,多知无益。局事多舛,朝中浪急,我是怕拖你下水,将来带累了你。为兄的这点苦心,还望你体察。”

定楷听了,默摸想了片刻,吩咐身后一个年轻近侍道:“去将我书房案上的那两卷帖子取来。”那近侍得令,飞也去了,不出片刻,便将两帖奉上。定楷接过,拿在手中慢慢展开。定棠冷眼看去,见正是太子相赠的那两卷古帖,正不知他此举何意,忽见定楷揭了桌上烛罩,将二帖凑到了火边。那帖子本薄,年岁又久了,经火便燃。定棠急呼道:“五
弟住手,这是作何?”定楷并不理会他,待那火要近手,才将残帖扔在地上,一时看它烧尽,尤有点点余烬在空中翩然盘旋,便似深秋蝴蝶一般,终是慢慢无力沉落,变作一地死灰。

定楷撩袍跪倒道:“我知太子送了这东西给我,前月又作主分了二哥一半禁军。二哥嘴中不说,心内也必定疑我和太子有了牵拌。近来事情,也不愿再同我多讲,竟是不再将我当嫡亲手足了。我虽年幼无知,但亲疏远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并不敢作出半分对不起嫡母嫡兄的事情。那千余禁军,前日我同陛下请旨,已经交还了枢部。二哥仍如此待我,我竟不知该何以自处了。”说罢便俯身叩下头去。定棠见他做作,也楞住了,忙将他扶了起来,见他眼角带泪,叹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有这样的糊涂心思?太子那点把戏,难道我看不出来吗?我实在是事出无奈,不愿拖累了你。不想你却胡乱想偏了,当真是辜负了我一片心意。这几百年的东西难得,你素日又最爱这个,这又是何苦呢?”见定楷只是默然饮泣,遂叹了口气道:“说与你知也无妨,只是休要到处张扬,引祸上身,陛下面前,尤不可提。”定楷点头道:“二哥定不愿说,我也便不问了。只是这份心思,还请兄长明察。”定棠叹道:“你如此说了,我再不告诉你,反倒更助你疑心了。”定楷道:“小弟绝不敢有此意,只是百姓人家尚言,上阵还需亲兄弟,我虽愚驽,或者还可为马前先卒,助兄一臂之力亦未可知。”

二人重新坐定,定棠点头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定楷道:“二哥跟我说的那首谣歌,为何陛下一听,就动了如许的怒气?”见定棠看了看四周,忙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待众人退下,定楷见定棠携壶,忙上去相帮,定棠推开他的手,自斟了一杯,道:“你不知道才是对的。此歌先帝的皇初初年便有了的,不单是比你,比三郎,便是比我的年纪也大出许多来。且是从前严禁过,所以知晓的人不多了。我来问你,太子的生母,先前的顾皇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吗?”定楷摇首道:“我哪里还记得?她过世的时候我不过才五六岁大。但若是长得像顾思林和太子,应当是个美人才对。”定棠点头道:“何止是美人,且是通书理,精诗画,出身名门。她哥哥就不必说了,她的父亲,就是太子的外公顾玉山,先帝可是宠信有加,一门权势绝伦,炙手可热。今日的顾氏仍算是望族,比起当时却差得远了。”定楷道:“这我也曾听说过,只是太子未生时他就已经过世了。”定棠道:“那时恭怀太子,也就是你我的大伯突然急病薨逝,只留下了两个郡主。先帝爱他之极,所以悲恸不已,次年还改了年号。先帝三子,只剩其二,二伯肃王和今上的生母份位相当,年纪相差也只不过数月。”定楷为他布了一箸青笋,劝道:“二哥别只管说话,吃些东西。”又道:“肃王我也隐约听人说过,说是他性格乖张,后来被先帝赐死了。”

定棠用筷子拨了拨那笋丝,挑了一根夹起来,放在嘴中慢慢咀嚼,笑道:“不错,若非他身死囹圄,此刻也就无你我之事了。恭怀太子薨时,肃王和陛下不过才十七岁,只比你略大些,还都不曾娶正妃。若此时有了顾玉山做泰岳,你想想这事情还能够一样吗?”定楷默念那谣歌,略一思忖,便已明了,不由脸色发白,道:“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了。那肃王又是为何事死的?”定棠皱眉道:“此事便是除了先帝,陛下和顾思林,大约就没人知晓了。”定楷道:“太子也不知么?”定棠笑道:“想来又不是什么多正大的事情,谁告诉他做什么?”

定楷叹了口气,问道:“这位二伯的家人,怎么现下一个都不见?”定棠道:“肃王妃一听说丈夫死了,便也自己投了井。他母亲杨妃,过了两年也在宫中郁郁病卒。旁人早散了,肃王死时年轻,又无子女,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家人?”定楷想了半日,忽问道:“二哥,既然顾后容貌既美,又知书识礼,出身高门,却为何寡宠至斯?”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话便是要为尊者讳了。陛下乃是圣明之主,先帝择储,自也是因为他堪担这江山社稷。偏偏那顾家糊涂,总觉得自己立下了什么不世功勋;还什么佳人回首的,难道是暗讽陛下之位系于裙带?顾后比母后早入王府三四年,太子却不过行三;其时肃王一死,陛下便又娶了母后,这其中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定楷点头道:“正是如此,难怪陛下生气。偏生那晚叔祖又在那里扯东念西,不是更增陛下之怒么?”定棠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他是老糊涂了,自以为还在帮着太子。”

说罢又去斟酒,定楷却笑着阻挡道:“这酒入口甘美,后劲却大得很,二哥还是不要饮得过多方好。”定棠笑问道:“怎么?事情打听完了,主人便吝啬起来了?若真醉了,今夜便宿在你府中又何妨?”定楷摇手道:“我怎敢吝惜这区区杯中物,只是二哥这些时日还要办大事,等此事完结,我再为二哥举杯,定要一醉方休。”定棠道:“这话从何说起?”定楷笑道:“经兄长这么一点拨,我也就想起来了,长州牧献的字幅,蜀郡守进的金鞭,还正是时候呢。”定棠一愣,高声笑道:“想来天下识时务者还是不少。”定楷道:“那夜里太子的模样,真可谓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般,不知此刻在正做些什么?”定棠想了想,噗哧笑道:“那还能做什么?谨谢客,未能起也!”兄弟二人相视,不由一齐哈哈大笑,唤了仆婢上来,又各自用了些东西,这才携手出了府门。

方才取帖的内侍本是定楷的亲信,待他回来,忙赔笑道:“烧剩下些,还是捡回来罢,,怪可惜的。”定楷微微一笑道:“就为这几句话,我就会干出那种焚琴煮鹤的事来?”那内侍一愣,随即笑道:“王爷的字,真是出神入化了!当初卢尚书真是有眼无珠,若是收了王爷…”猛见定楷瞪了自己一眼,连忙垂首噤声。定楷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前行。那内侍随后,小心赔笑道:“王爷这般大费周章,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定楷道:“不曾。”那内侍道:“那王爷又是何必?”定楷笑道:“长和,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那日他就说过了叫我看戏,戏既已做完,观者若是还不发问询,替他击节唱好,那他才是真的要疑心了。”

长和见他似是心情欢喜,又道:“那臣就有真不懂的事情,要请王爷点拨指教了,臣也好学个乖,长点见识,日后为王爷办起事来,也更顺手些。”定楷道:“你说。”长和道:“太子相信了,这臣还能想出两分来。他素性多疑,此事正接在风弹之后,卢尚书的字先摆将了出来,齐王又大喇喇的当着人面直说了,叫他不认定是陛下发难也难。可是陛下却也不做他想了,却是为何?”定楷叹气道:“太子为保国舅,先自一口认了,就已经走到了死路上去。他不肯受杖,是抗旨不满;他若肯受杖时,那又是默然认罪。他后来跪请,在陛下眼里看来,是惺惺作态;他若赌气走了,便是目无君父,毫无为臣为子的天良。齐王想得周全,太子无论怎样行动,都坐实了他自己有罪。”长和想了想,又问道:“齐王这一招可真是有点阴损了,那王爷现下又当如何?”定楷闻言,住足抬首,默然望那天上明月,半晌方道:“齐王这些年是被陛下宠坏了,得意得有点过了头,总觉得陛下的圣意,单只是想废了太子改立他。现在看来他是占尽了风头了,只是自古有云:月满则冲,水满则盈。你若不知今夜是十七,单看这天上月亮,能够知道它是要圆满还是要亏损?你去叫府里的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要随人乱说些推危墙,击破鼓的话,知道了吗?”长和点了点头道:“臣等决不会给王爷惹麻烦的。”定楷笑道:“这才是。任他们先混斗去,咱们只管岸上瞧乐子,不好得很么?”

 

孤臣危泣

中秋过完不到两日,中书省便又接到了一份实名弹章。上奏的却不是御史台的御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员外郎。方收到时,何道然左右为难,未加理会,不过多过得几天,御史台的奏呈便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事宜与前次相仿,言词却愤慨了许多,非但同指顾思林有意贻误战事,擅权自专,貌似忠良,实包祸心。更有身居要险,手专地方,却与贼寇私相通与,意图窃国谋逆等不臣罪行。皇帝不应碍于太子情面,故加放纵,而理当正国法,明君纲,除此巨蠹,以慰屈死将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云云。

何道然无奈请旨,皇帝自然还是下令严查,但此次言官语词激烈,却果然是有了凭证。据最初上书的那个员外郎讲,他手下一个看管俘虏的狱卒能听番话,这些俘犯偶有言语,说此仗怪异得很,交战初时的三四个月,破阵拔营,斩首俘获,皆是便宜之极,或有败北,亦不遭穷追,竟不像是与顾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后两月,国朝才抵死而战,至使双方两败俱伤等事。皇帝闻说后默然想了半日,只说了句将军清白不可污,吩咐大理寺仔细审讯几个俘获的将领贵戚并那个员外郎。

太子在西苑,虽果然像齐王说的“谨谢客”,却并未“不能起”。天将暮时,听了周午的报告,不由面白如雪,环顾而望,只见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摆在架上,却还是元服时的御赐。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了下来,扬手便狠狠击在了案上。玉质坚润,一时只是从中折作了两断,呛琅琅摔在地上,案角一盏烛台不稳,也随着铿然倒下,屋内登时晦暗了许多。定权只觉虎口酸麻,倚案喘息,站了半天,才甩开了手中的残柄。周午见状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意?”定权哈哈大笑道:“我身上并不痒痒,不需它时时来搔!”周午俯身欲去拾那断柄,定权见状,急行两步,将它从周午的手边一脚踢开,笑道:“一纸诏书下来,赐死了顾思林和我便是!我难道会不北面谢恩,不痛快延颈引药?又何必要煞费苦心,使出这种卑鄙把戏?他还像个天下之主的…”没等说完,早被周午上前一把堵住了嘴,二人相挣良久,周午见他安静,才抹泪劝道:“殿下,这话说出来便是死罪,听到了也是死罪,殿下就当是体谅老臣吧。”定权咬牙看着地面,轻声道:“他废了我我不怨他,只不该这般戏弄我。我才知道,这次他是下了决心,必欲除顾思林而后快了。”见周午无语以对,勉强又道:“你去唤个可靠的人来,去送封信。”

周午应声走出,站在门口,左右环顾道:“适才殿下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几个内侍满面发白,道:“臣等死罪,刚才走了精神,什么都没有听见。”周午这才哼了一声离开,自去吩咐府中的得力内侍换了衣裳过去,定权见了他道:“你悄悄去礼部张尚书,刑部杜尚书,枢部赵侍郎府上,给孤传封信。”那内侍道:“臣这便就去,请殿下赐函。”定权道:“你伸手过来。”那内侍不明就里,只得将手伸了出去,定权蘸墨在他左臂上写了反戈两字。又将自己的私印蘸了朱,在其旁盖了,嘱咐道:“你带着巾帕在身上,给他们看过了,便立刻拭去。”

不过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自作几派,或曰顾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异,空穴来风,绝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警来者。或曰异邦贼寇,本对将军恨之入骨,狂言诋毁,是愿国朝自坏长城,此理妇孺皆知,却有小人借机而乱,心怀叵测。此事根本无需审察,以免亲痛仇快。或曰将军清白忠谨,蒙羞被馋,非一人之辱,乃是满朝大辱,是以更需彻查,但要三司同审,九卿共预,以示公正。或曰将军虽或无罪,但外家权重,终非国之幸事,所以才会流言时起,朝中不宁,此时边事已安,应另外拔擢闲俊将才,方好堵塞小人之口。

一时里几派相据不下,互骂忠奸,我为君子,尔是小人,不过此等言语,传来递去,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市井一般,终究也闹不出个名堂。皇帝端坐其上,听着他们吵闹,亦是不置可否,朝会散了,径自而去。

一连闹了数日,虽说为顾思林分辨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书省压来,大理寺那边的案子却还是照样在查着,所出口供亦与其前无二。皇帝缄口,太子不朝,加之十五夜之事,众臣的口风却变得有些微妙,奏章与日递减,观望者却愈来愈多。眼见又没好歹的时候,顾思林的奏章却报了上去。

皇帝立在书房内,手把着那奏疏敲了敲书案,问道:“太子上奏了么?”王慎恭声答道:“回陛下,还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那他成日在干什么?他舅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语不发?”王慎道:“听说殿下这几日并未出门,想必是在思过。”皇帝一笑道:“他思的哪门子过?”王慎只觉后背汗出,跪倒道:“陛下,殿下只是年少无知,不知道事情轻重,还望陛下开天恩善加匡导。”皇帝笑道:“你倒会替他撇清,他叫你一声阿公,果真不是白叫的。听说那夜他长跪请罪,也是你的主意?”王慎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怎敢左右太子,那是太子本心,乞陛下明察。”皇帝道:“朕自是会明察的。你出趟宫,去给太子和顾思林传旨,说明日逢三,叫他们来早朝。顾思林既写得动奏疏,想必还是动弹得了的吧。”王慎忙连连答应而去。。

戌时二刻的梆子已经敲过,街上行人渐稀。吏部尚书张陆正端坐府内,正颇为近来的情势烦恼。忽闻府中家人来报道:“大人,门外有客。”张陆正皱眉道:“不是说过了吗,一律不见。”那家人道:“那位相公也说了,要是大人这么说,就将这东西交给大人。”说着便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奉上,张陆正接过看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道:“快去请进来,言语行动间恭顺一些。”一面忙加了件衣服,到客房迎候。片时只见一人被家人相引走近,身着玄色斗篷,头上罩着风兜,掩去了大半边脸。方要行礼,只见那人揭开风兜,在灯下看得真切,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方叫道:“二殿下?!”

定棠微微一笑,道:“多了个二字,张尚书便奇怪得很了吧?”张陆正想不到他竟然会深夜造访,只得勉强笑道:“二殿下从未驾临过寒舍,说不怪并非实情。”定棠笑道:“张尚书休要自谦了,此处若是寒舍,天下便无可安身立命处了。只难道是就要这样站着说话,连口待客的茶水孤都讨不到吗?”张陆正这才缓过神来,忙道:“二殿下请。”宾主坐定无语,直待家人奉上茶来,定棠接过饮了一口,笑赞道:“好茶。”张陆正笑了两声,见他喝一口,叹一口,只是不发一言,心中更不解他所来何意。定棠的目光越过了茶盏,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身上都透着不自在,这才放下茶盏,笑道:“张尚书心中想必是在想,我来做什么,对不对?”张陆正心思被他看破,尴尬一笑,道:“臣不敢,二殿下说笑了。”定棠道:“孤冒昧造访,张尚书便是这么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尚书是个直快的人,孤也就不说弯话了,孤此来确有要事相求于尚书。”张陆正见他话入正港,笑道:“臣不敢当,二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定棠望他半晌,方笑道:“听闻尚书有两位女公子,长女公子已适,小女公子年色少艾,及笄未久,尚且待字闺中。孤心慕已久,有意求为侧妃,敢问尚书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