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心情愈好,俯在他耳畔轻言,"嘘。现在可知我为什么只牵一匹马来?"如此两人一前一后骑于马上,李从嘉挣脱不开只能被他半抱于怀中,看他去势直向凤凰台心里更加担忧,一路上必然经过金陵最热闹的花行街市,现下的这种情势被这街上来往人群看见…"赵匡胤!你是不是真的疯了!放开我!"
身后的人更紧地箍住自己,惊得李从嘉更不敢再动,"别说话,小心咬到舌头。"感觉到怀中之人浑身一凛不再言语,赵匡胤暗笑挥鞭而去。
记忆中最后的金陵,不知花行街上是否曾有人看清他们二人绝尘而去的身姿,剑眉男子纵马傲视天下,一个怀抱便捆绑住那缕清浅的魂,如若一生都似此夜永念,如若此去便能天涯白首,江南山水依旧,何须再赋断肠词?
碧衣倾国,回首已是百年身。

汴京。
太傅府中悄无人声,赵匡胤本就府人不多,他不在亦无客登门,入了夜来更显寂静。
赵光义无事执卷佛经于庭中散步,却看见秋阁门口的山石之下似有人影,他上前查看,却是云阶。
难得看见她肯出来,赵光义犹豫了一下,怕上前惊扰到她又要躲回阁里去闷着,正思索间,云阶已经看见地上月影,转过身来。
"打扰云阶小姐了,我这就离开。"
"大人无须刻意,云阶没有这个意思…"她一身带孝重又坐在山石旁的台阶上,"他不在府里便好。"
"何必非要躲着大哥呢?"赵光义想云阶多日闭门不出恐怕也是憋闷坏了,陪她说说话也是好事,于是就径自过去,坐在台阶另一侧。
云阶叹气,"不想他为难,他在皇上面前扯了婚约的谎,这事还不知怎样收场。"
赵光义看着她,"你既然本就对他有心,如此岂不是好事一桩?"
云阶奇怪地转身看他,想问又有犹豫,"大人…怎么知道云阶…心意?"话问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全无必要,明眼人早就看得明白,独独就是赵匡胤不知道。
赵光义轻敲手中佛卷,望那月色甚好,"其实我看见那帕子上的女工了,大哥的秉性一时不曾注意这些,你也知道他那样的人哪会留心这些。所以他当日出征说的话全是因为轻蔑帕上推背图之事,并不是针对你。"
云阶垂首,一时沉默,半晌叹口气摇头,"闷了这么多日子,无事时候便一个人想,我已经不在乎他是否针对于我了。既无此心,说什么都是无用。何况我仍有孝在身。"瞥见他手中的古卷,随口问道,"大人看得何书?"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念心不起(下)

"下午在园里看些经书忘了时辰,后来天色晚了就拿着四处走走。"
"经书?大人信佛?"
赵光义微笑,"我可曾算是半个佛门子弟,不过并未受戒罢了。"见云阶愁容不去,本是很温柔的容貌衬着月色却显悲凉,他心下顿生怜惜,"施主何必为情所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样子分外认真。
云阶不禁也笑出来,"我倒忘了,当日还是我陪他去中庙寻得大人下落。"说完又想起与他相伴的日子更加难过。
赵匡胤便闭上眼睛细细地默念起来,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若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入空,念念归静,从一佛国至一佛国。若以心生心,则心心不静,念念归动,从一地狱历一地狱。若一念心起,则有善恶二业,有天堂地狱;若一念心不起,即无善恶二业,亦无天堂地狱。为体非有非无,在凡即有,在圣即无。圣人无其心,故胸臆空洞,与天同量。"
人不过都是妄念,妄念生诸多苦痛,云阶随他闭上眼睛,夏夜里的蝉声愈发明晰起来,赵光义本是劝人,却勾起自己心底的故事。
出了安东寺又有了容身之所,赵光义今日坐于石阶之上却并未觉得自己有任何喜悦,以前无论如何都想出了那终日香火缭绕的地方,如此得偿夙愿,却顿感内心的虚空。
那个孩子,若是今日是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想着想着赵光义又觉得害怕,他不过是用着这个名字,应当遵循自己的心活下去,可是竟然习惯了那呆子的期望。
张开双手,试图自己去抓住些东西,可惜唯剩月华满地,再无其他。
石阶之上的两人各自神伤,云阶听得他停住睁开眼睛,"佛寺之中每日境况如何?"她也是睡不着随意闲谈,恰得赵光义亦无人说起旧事,便也就顺着话题说起来。
旧年里的事情,人物交替再讲出来,死的人只能是江正。
名字无所谓,不过是开始羡慕你。

他慢慢地说,云阶便在旁听着,那是全然不同的世界,牵扯起过往最爱惹起无限思绪,待到觉得倦怠之时,才发现天色微明,竟是闲坐了一夜。
赵光义起身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准备离开,云阶从容感谢一夜开解,知道他也是担心自己再想不开做出什么这才陪着说话,赵光义摆手,走出几步却又回头,看她温柔脸色比起昨夜要舒缓得多,一时心安,"其实我也有很多旧话无人能说,若是今后云阶小姐仍有心结,可寻我再叙。"
她微笑颔首,转身回到秋阁。

那一夜书写了太多故事。
他与他一骑同乘去往凤凰台,郊外旷野可见夜空之中繁星璀璨,冥冥中的手推开幽暗窗格枝叶缠绕。
就像是…怀抱中的颤抖…

杏花过季,唯剩得零星残红。
赵匡胤策马胁他而来,夜色之中树林幽秘难言,只看清山下那间一直都开着的茶棚,点一盏昏黄纸灯,风过飘摇之中也起不了什么作用,铺子里老板和伙计恐怕知道此时断不会再有生意,早就退至茅屋中休憩,四下俱无人声。
李从嘉侧身望他,“可以放我下去了么?”眼色无奈又全然没有办法,赵匡胤一双手牢牢固住自己腰身动弹不得,一路气息吹在耳畔,不由两人都是心猿意马。
赵匡胤故意不放,那马直冲上山路缓坡,身前李从嘉刚刚勉力侧过脸来,完全没料到他至阶前仍不下马,马蹄一抬他不由身子不稳,下意识地去抓他手臂。
山势渐陡,纵马定然不便上去,李从嘉再望他,不说话,意思却很显然。

身后的人环顾四周,还记得独等那夜杏花如血。
赵匡胤翻身下马,松开缰绳,留他一人在马背之上,“我现在登台,此地任你自己选择,此时骑马回去亦不晚,明日天明之前,你若坚持不见我于台上,从此一切便依你所说,两清。”
掷地有声,干干净净两个字,两清,分明是李从嘉自己说过的,此刻从他口里再说出,唯剩得一地银华破碎。
赵匡胤说完转身,踏上石阶小路一步一步向上而去,再不回过头去望他。
李从嘉的心,只有他自己能左右。

李从嘉伸手执那缰绳,不过就是转身的抉择,没有多困难,明明是暑热难耐的日子,忽然觉得手中之物比当日沁骨冰寒更甚。
身影渐远,出了林子缓缓而上。

他想起那句恣意而为,李从嘉握紧腕上紫檀木桌一腔悲伤难忍,这世间多少人都说李氏一脉俱是恣意纵情笙歌之人,还有多少双眼睛在背后等着看他的笑话,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何时懂得人间辛酸。
安静下来,甚至还能听见江水汤汤翻涌不息,阴暗之中那清雅极致的人突然有些恨恼。
赵匡胤,为什么还要回来?
本来李从嘉早已安于天命,却每一次都在他面前全盘崩塌,就像是个粉饰太平的傻子。

碧色人影放手下马。
看那人步履坚决已经远去,相隔百阶,终是幽幽开口,“赵匡胤。”
很倦的声音。
就像他问他,可曾尝过桃花的滋味。

月华之下那人拖长的身影骤然停住,赵匡胤回身看他,“你还记得初见时候,我对你做了什么?”
李从嘉缓缓而来,脚步很轻却又分外执着,拂袖望他,“你想杀了我。”
赵匡胤看他走至自己面前距离不过一阶而已,略略低于身前时候突然出手,一如当日制住李从嘉的颈,月华之下重瞳的眼目里忽然闪过些笑意,依旧是不见惊惧,李从嘉长发披散,衬着微弱的光线更显出苍白清奇的骨骼,赵匡胤暗暗使力,看他在自己掌中皱起眉,“我今日仍旧很想…”俯下身子吻他,唇齿之间语句模糊,“杀了你。”
如果杀了你,就能一直留住你。

李从嘉忽然伸出手扯住他衣袍,竟是毫不退避予取予求,“当日又何必救我。”
“我让你生你便不能死。信是不信?赵匡胤想要留得住的,一定能够留住。”手指微微松开绕着他长长的头发,看他笑意更甚,“我信。”
伸出手去握紧他的指尖,“夏日里仍是这么凉。”转身拉他继续登台。
李从嘉随他去,“幼时便是如此,睡梦之中亦不暖被。”记得乳母还曾暗暗和他人说起,六皇子必定生性凉薄,日日睡前须得熏暖锦衾才能哄他安眠。
早便知道,他这样的人无需故作姿态,一切浑然天成早就沁入了骨血里,一身夜雨熬出的风骨,都叹他惊才绝艳,何况惊才,当先于绝艳。
赵匡胤只觉掌中细细密密的纠缠****蚀骨。

 

 

第一百一十八章 蚀骨****处(上)

渐渐能望见山顶天幕低垂,他与他身影交叠。
台上剑痕如故。倾华如水,仍有火光猎猎。
李从嘉俯下身子挽袖,手指一笔一笔地在地上勾勒出来,“赵匡胤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笑意显著,长发一时触及地面也不去管。
赵匡胤难免气结,明明是他逼出来的决绝这时又来嘲笑,不由俯下身子随他坐在一旁矮石之上。“你可知我于此处独等一夜?”
李从嘉默不作声,他看着凤凰台之上夜晚依旧火把环绕,远景随之变得飘忽不定,空气里放佛还能嗅得见那一夜的血腥气。
不能再回忆自己那一瞬间的念头。

“我后来曾见过此剑痕。”
赵匡胤倒没想过他还会来此地,这痕迹上的话确是说得不似自己往日风范,只不过全拜那一夜绝望所致,今日看来倒显得自己痴傻…他立时声音变得不自然起来,“看它又能如何…”故意不去望身畔之人。
李从嘉一听便知他语气中的掩饰,更觉得有趣,赵匡胤啊赵匡胤,李从嘉心底暖意顿生,见他越是不回头越要执意转过身看他,“你说如何呢?”
眼前人斜斜一缕墨色长发,重瞳如墨蛊惑依旧,他故意而又孩子气地托着下颚凑上来望他。
“太傅果然好身手,剑能入石三分。”
火光中的李从嘉难得的放松恣意,夜昙悄然而开。
腕子上的木镯随他动作晃动,因为略大而滑至下方,腕骨之间立时风华万千,李从嘉本是无心想逗他一逗,完全是带着调笑随意而说的一句话,并没想过后果,说完随意极目远眺,于山顶之上遥望江水深深吸气,只觉心下豁然开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叹得绝妙,谁知下一秒李从嘉便已经后悔刚才之话,人却径直被赵匡胤一把牵扯入怀,“那我便要补偿。”
他挣扎,“放手。”赵匡胤顾及身后石台怕他磕碰手上不曾真的使力,李从嘉半晌挣脱出来跌在石地上,觉得手下起伏,恰是那道剑痕,他刚欲整衣起身,赵匡胤突然随他覆在地上,压制住他月光之下皓腕霜雪,但见李从嘉满面惊动,只要看得那碧色之人褪下了往日的风轻云淡,赵匡胤便觉心底安稳,“你必须还我一夜。”
就是故意想看看,你凭什么总是如此不得掌控。

李从嘉闻之便觉此话于己实属轻视,眼底闪出怒意,“放开!”
紫檀香气充盈鼻间,赵匡胤就知道他一定会生气,再不许他多言堵住唇齿,手指顺他脸侧长发而下,直攀上腰际不放,外衫繁复拉扯开来。
一层一层剥离开来的香气,
周遭空气飘忽,火光熊熊映照之下那一身夜雨的男子长长叹息,终是松了挣脱的气力,缓缓闭上眼睛,感觉他的吻流连于眼睫不去,一时彻底放开手去,任它明日风雨但求今朝一醉,有何顾虑?何况遇见了赵匡胤,天地之间便全剩下危险边缘的快慰,心里很是疯狂的念头,他突然伸出手去直直地纠缠着赵匡胤的长袍拉向自己,便陪着你一起沉堕。
剑眉之人气势决然吞噬一切,瞬间疯狂的神色,手入衣内星火燎原。
赵匡胤只觉得数月不见他愈显清瘦,舌尖顺其颈线而下勾勒而出完整的绝世秀骨,直逼得李从嘉周身混沌,呼吸紊乱之间俱是暗香浮动。
凤凰台上凤凰游,剑痕之上几近妖异。何曾读过的救赎,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纵使虚妄也罢,亦只得纵情一夜此生无憾。

石地之上纱衣俱下,和着江水翻涌辗转不得出口,赵匡胤恐石地夜露冰冷,以衣裹于二人之上,李从嘉忽地望见夜空明月成缺,蓦然身子颤抖,直向那锦衣里偎去,这是什么地方,纵使夜深,若是万一有人上山…
看他死咬着嘴唇摇头,赵匡胤覆指而下,“不会有人来的…”挑他唇间迫他放松,嘴边还是见了血,“啊…”身后的人吻在发上,李从嘉仍旧畏缩,背上蝶骨现出细细汗意,身后之人几乎就要失控,但觉其周身紧绷难见的示弱姿态。
他纤细的手指挣扎于身下层叠的纱衣之中,无助地突然回首望向赵匡胤,全没有丝毫的刻意,眼底尽是迷茫,如那墨色一般的长发散在背上,赵匡胤只觉他恍似魔魅,几近膜拜般地轻轻吹开他背上发丝。丝丝冰凉的气息吹在身上,那清淡的影子立时颤抖不住吟出声来
李从嘉也会惧怕,怕很多事情,怕他所在乎的人再见不到自己一如既往风轻云淡。只不过通常因为他的惧怕无人能救,便要学着自己担待。说他懦弱性子,可是放眼三千里地山河竟无一人再能给他庇佑。
何况也许日后他竟也要试着成为万人之主,庙堂之上囚着的便是人心的神。
他的心给了谁?从不曾被人想过。

“何苦。”赵匡胤缓缓安慰他,将那衣物砌与他身下感觉他才能略略心安,身体的温度再掩饰不住,李从嘉死死抓着他手臂,只觉疼痛难忍轻吟出声,立时逼得两人全然承受不住。
满满的,是他。都是他。
一时再控制不住,李从嘉无处可藏,眼角濡湿,突然就死命地缠住不放。
给你全给你,所剩无几,挥霍亦是福祉。
什么南北商货江南日月,统统不及他一手翻云覆雨。原来那些前人字句痴狂,俱是心有菩提。

凤去台空江自流。
杏花开败再见不得那场心火毁天灭地,直惊得江水默然。
赵匡胤噬其体肤,手指忽地触及什么,竟是一道伤疤,横亘于腹间起伏,心底惊痛,“从嘉….别动…让我看看这伤….”
李从嘉流泪不答,闪躲不愿多说。一时觉得难堪别过脸去。
“谁伤了你?”
软在衣裳之上只剩得摇首的力气,仍是不肯告诉赵匡胤,说了亦无用,负约便是负了,不论本意如何,本无再争辩的必要。
他拭他的泪,“不许再让….别人…看见你的眼泪….”舌尖仍旧流连那疤痕,觉得他周身抖得厉害,更加不肯放过。
真的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好像天大的事情压在心底李从嘉都依旧能够淡笑折枝,开口便是字句惊鸿,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每一次他给他的疼便能轻易地击垮一切。
“说!”他披着一张盛世的皮囊,难得一见的软弱,赵匡胤死死捏住不肯放过。
李从嘉抬起指尖,轻轻点在他臂上自己曾经砍出的旧伤,“这痕迹尚在。”一时触动。赵匡胤征战之人,胸口的伤口依稀可辨,他于江南一隅听得些北朝大胜的战报,具是他用如此代价换得的。
手指从臂膀掀起滔天之浪,忽地至他胸口那道凄厉剑伤,“又是何人……伤了你?”
赵匡胤愣住。
这个时候,李从嘉仍旧不快乐。他清醒得太轻易。

一目重瞳中悲哀得像是能够溺死人心,落寞地笑,笑得极美,赵匡胤,我们本就各自担负,谁又能真心救得彼此?
赵匡胤厌恶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为了证明掌中那缕碧色魂魄的的确确真实可触,他近乎是发了狂,直逼得李从嘉清泪愈甚,点点滴滴焚尽秦淮画舫三千繁华,直渗入尘埃里,落在剑痕之上。
若是他想要,赵匡胤几乎能覆了这一江浩汤。
可是李从嘉在他耳畔轻轻淡淡一句话,气犹不定,赵匡胤望他,见他笑意,便真的伸手覆上他的颈,美得像是罪孽的轮廓,明暗恍惚之中,明显经不得气力。
他在赵匡胤耳畔反复重复,“杀了我…”
暗暗使力,他全然不去挣扎,就像是要折断在他手里,依旧笑着对他说,“杀了我。”
“为什么?”
已经说不出话来,“…怕…”胸口剧烈的起伏,赵匡胤眼光骤然一紧忽地甩开手直接把他翻身按在石壁之上,力道之大竟让李从嘉低声咳出声来,石壁湿凉,他想躲开又没有任何办法,身后之人逼他抬眼看尽天光,极远之处竟隐隐能看得秦淮暮夜华灯缀,他重瞳映火,墨色之中幻影万千竟似琉璃光影。月落烟浓,清辉碎,可惜人不醉。
李从嘉不醉。
“你怕?”看他终究羞惧不愿直看满山遍野金陵楼阁,赵匡胤拉扯他的头发逼他抬眼,“你什么都怕,独独不怕死。所以李从嘉!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的心逼到绝路,最后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朦胧澹月云来去,谁叹彩云易散。他仍旧带笑看他,侧脸满是悲悯,不知所怜何人,还是怜那遥遥一声箜篌脆。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再睁开眼睛,天色微明。

 

 

第一百一十九章 蚀骨****处(下)

“你怕?”看他终究羞惧不愿直看满山遍野金陵楼阁,赵匡胤拉扯他的头发逼他抬眼,“你什么都怕,独独不怕死。所以李从嘉!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的心逼到绝路,最后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朦胧澹月云来去,谁叹彩云易散。他仍旧带笑看他,侧脸满是悲悯,不知所怜何人,还是怜那遥遥一声箜篌脆。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再睁开眼睛,天色微明。

他裹着外衫咳起来,赵匡胤伸手给他系好腰上缎带,一时触到他指尖更加冰冷,李从嘉抽回手来,“无妨,更深露重,受凉而已。”
“这样便受凉…”他叹口气,李从嘉昨夜体内火气未散便晕沉睡去,此时临近天亮,时辰尚早,山上云气蒸腾具是湿凉水雾,他本来肺腑之间犹存暖意,谁知醒来猛然吸进凉气很是不适,掩口看向四周,咳声不断,“快要天明了。”李从嘉从未有过露天席地而睡的经历,何况山上清凉晨风不绝,瑟缩在碧色的衣裳里忍不住打起寒战来,他永远睡不暖,亦是比常人要更加畏寒。
把自己的玄色官袍给他披上,李从嘉亦不推拒,站起来靠在矮石上摩擦那衣料,身后长江之水天际流,晨雾之中朦胧的天水一色,突然开口,“不要应下此事。”
赵匡胤一时没有明白,“何事?”
“通商之事。”
他叹气,“你为何总和常人不同。此事一成于你便是天大的功劳。”
“不想做太子而已。”他微微眯起眼来伸手去碰那石头上湿湿的水痕,一瞬间的慵懒肆意,清清淡淡动动唇齿,一句话便浮在空中半晌不知去向。
赵匡胤不语,“可想看北国风光?”
他摇头,还是有些冷,指尖不稳,湿淋淋的难过。
雨露清晨,凤凰台之上远离万物喧嚣,直勾得人心神似远景飘渺,“和我走。”至李从嘉身侧,看他坐在石头上侧脸安然。
李从嘉忽而转向赵匡胤,一目重瞳分明是淡漠的影子,却让赵匡胤看得心惊,眼前的人抬起手,指尖带露,突然点在他眉间。
醍醐灌顶一般,直直刺进心里去。
“纵使我舍得江南,你可舍得天下?”
一句话便炸断了所有故事的尾声。
这样蚀人心骨的魔,毁尽一夜牵强的安慰。

拍手起身,李从嘉拉紧披在身上的袍子,先于赵匡胤走出去,半晌回身,见他不动,也便停住,依旧是分毫不差的嘴角,优雅自得,“回去吧。”
好像是在劝哄一般,倒像是他在劝他。
百战沙场碎铁衣,其实那一刻,赵匡胤很想冲动一次,如果自己当日能真的笃定下去,如果真的能不管不顾舍了一切,从此江南江北青山看尽,结庐而居,万里河山,三秋桂子,策马飞扬,临湖垂钓,看他惊才绝艳,听他指尖绝响。
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如此,远好过白骨森森,砌成的笼。

可是那一日,李从嘉分明看得见他的心,所以率先一步走出去。
走出了凤凰台,就不知明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