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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呈午觉睡醒的时候,何有时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要走啊?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反正哥要做三个人的,多添一份也不算什么呀。”
何有时又拿回家喂猫这个理由解释了一遍,江呈笑笑:“你家猫儿闹腾不?要是不闹腾,以后可以带着一起来呀,先前医生还建议哥养个猫猫狗狗什么的,说是养个活物能当精神寄托,偏他嫌麻烦。”
秦深没作声。
何有时心中一动,把这条记到心里了,向两人告了别,跟着孙尧下楼了。
等人走了,江呈脸上笑意一收,照旧是葛优瘫的姿势,气场却跟先前那个邻家大男孩不一样了,笑得有点贼:“小表哥你喜欢这样的?这姑娘好容易害羞啊,说话脸红,对她笑脸红,把菜换到她面前脸红,喝水呛到了也脸红,连说个再见都脸红,一下午光顾着看她害羞了。”
秦深没理他。自顾自地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添了一行新内容。
【嗜甜:糖醋里脊】
江呈换了个姿势,舒服得趴着,“哥你打算休息到什么时候?爷爷天天跟我叨叨,让我探探你的意思。前几天还打电话到了姑父那儿,两人说不到一块去,吵得厉害。”
话里的姑父,就是秦深的父亲。
秦深刚拿起财经杂志的手顿了顿,看不进去了,索性丢到了一边。
江家,在这A市也算得上是上流门第了,提起江氏传媒怕是无人不知。然而面上光鲜,真正在这个圈子里的知根知底的人,提起江家怕是得笑。
江老爷子本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秦深的母亲,年轻时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秦爸爸,婚后潇潇洒洒过了十年,夫妻恩爱,没受过半点委屈。三十多岁时却像鬼迷心窍似的,抛夫弃子,美名其曰追求真爱去了,嫁到了欧洲一个小国,几乎跟江家断绝了关系,跟秦深都很少联络。
而被江老头寄予厚望的独子,六年前死在一场车祸里,一同没了的,还有江呈的母亲。
因为这一场车祸,老头子犯了急性脑梗,董事长车祸身亡,江氏传媒几乎垮了。几个大东家虎视眈眈,那时持股最多的江呈还是个刚上初中的网瘾少年,纵天降大任,他也没那本事接下担子。
秦深是那个时候接手的,那时的江氏还没转型没上市,算是家族企业。可他是外姓人,话语权得靠自己博,操的心太多了,反倒落埋怨。
江呈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公司的事,秦深却已经听不清了,挺久没犯的耳鸣汹汹袭来。他阖上眼,揉了揉眉心。
有些事不能多想,谁犯的错,谁就得赎,愧疚这种情绪,丁点用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小修前文,更新在凌晨,白天显示的更新是假的,不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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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上周头晕出冷汗是因为低血压,现在血压稳定多了,110/70,可以适当地做些运动了。”
何有时刚跟着孙尧进门,就听到这么句话,她愣在原地,有点懵。茶几前说话的两人都朝她看过来,孙尧先给她介绍了:“这是秦先生的私人医生,李简。”
“何小姐?秦先生跟我说过你的。”
李简扶了下眼镜,笑容很是和煦,与她对视了一瞬。
“李医生好。”何有时绷紧下颔,率先错开了视线。
她害怕和人对视,害怕看人的眼睛,害怕自己聪慧到能一眼看懂别人的冷漠。却尤其怕这样的,情绪圆融内敛的人,仿佛生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尽管他笑得友善。
何有时又跟秦先生打了个招呼,换好鞋子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等着,竖起耳朵听李简和秦先生说话。
茶几上放着一沓A4纸,没拿订书机装订,是一页一页零散的,扉页单独放在一边。
何有时凝目看了一眼。因为字大,并不费力就看清。
——第七十四周(8.18-8.24)心理分析报告。
足足有十几页的样子,秦深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看,脸上没什么表情。何有时离得太远,只能看到每页全是字,密密麻麻的,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自她和孙尧进门后,两人就没再讨论病情了,何有时心想,这大概是顾忌她这个外人,犹豫着要不要借口去个洗手间。
“我以为你今天会把猫带来。”
沉默被秦深一句话打破,何有时呆了一下,这才想起小江总昨天提过一句的。本是句玩笑话,秦先生却放在心上了。
秦深扬起下巴,示意她看墙边。
好嘛,猫爬架都准备好了,盛好猫砂的厕所房也在墙角靠着。
何有时没忍住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话还没出口,她又记起小江总昨天说秦先生这病该养养宠物,能放松心情。
心念一动,她改了口:“猫有点认生,好像还有点晕车,过几天我试试看。”
正事说完,李简十分识趣地起身准备告辞,秦深却朝他抛来一个眼神,两人短促地交换了一下视线,秦深无声地点了点头。
情商高的人交流效率高,一个眼神对方就能明白了。李简略一停顿,笑着开口:“冒昧问一下,何小姐是做AS|MR直播是么?之前我一直想做一个与声音心理学有关的分析,研究对象却不太好找,何小姐愿意跟我谈谈吗?”
何有时上身无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微微张大了嘴,样子有点呆。
*
秦深是被关出门外的。
“秦先生?”李简扶着他的肩膀往外推,另一手去关书房的门,笑着说:“给我留一刻钟就好。”
这是要他尊重病人隐私的意思。
秦深眸色深沉,避过他的视线,又往门里看了一眼,正好与何有时对上视线。她表情张惶,看到他回头,唇微微颤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一瞬间眼里迸发出微弱的哀求之意。
何有时清楚的。尽管她深居简出,极少与陌生人面对面交流,但恰恰相反的是,她对人的微表情、动作和语气有十分敏锐的洞察力。
在李简说要谈谈的时候,她还没有察觉异常,但在李简把秦先生往门外请的一瞬间,何有时就清楚,对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问她关于AS|MR的事。
秦先生的私人医生,心理分析报告。
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她知道自己有挺严重的心理障碍,也不是没有看过心理科,一次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次因为社交恐惧症,但这两次经历留下的印象都十分糟糕。
被素昧平生的人探问隐私和底线,开门见山,毫不遮掩,找准她内心弱点一针见血地戳,最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问题不大。自己注意调整情绪,别想太多。”仿佛一句话就定人生死。
光是回忆一下那种感觉,何有时就想逃了。
可她这份脆弱稍纵即逝,眼中那一瞬间闪过的哀求之意,短促到几乎没等秦深看清,何有时就飞快地收回视线,坐直了身子,好像一瞬间找准了自己的立场。
秦深听到她的声音,不太稳:“对不起,秦先生能先离开一会吗?”
午后耀眼的阳光被遮光帘挡得只剩一小片,更显她侧影纤瘦,胸口快速起伏,是在以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即便她此时不安恐慌,对他也没有多少信任感。
这个认知让秦深莫名不爽。
“秦先生?”李简对着他笑。
秦深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书房的门关上,何有时的呼吸又急促了一些。唯一庆幸的是,书房里两张单人沙发是侧放的,不用面对面被审视,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欣慰。
“实在冒昧,之前秦先生提起你,说你可能有一些困扰。”
李简眸光温良,语气和煦,用词谨慎,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露出善意的微笑,就像一个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学者:“能讲给我听听吗?”
战栗感从指尖往上蹿升,何有时后背骤冷,脖颈僵硬,脸颊滚烫,放在膝头上的双手开始颤抖。
一分钟前刚做好的心理暗示通通被打回原形,何有时彻底慌了神。
“想开窗通风么?”李简问她。
何有时摇头,想说不用,开口却发现自己紧张得几乎失语。
李简多等了一会儿,见她稍稍好转了,自己换了个坐姿,把单人沙发挪了个向,朝向了另一侧。
“我不看着你,会不会好一些?”
何有时怔怔转过头,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
秦深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
书房的隔音太好,一点声音都泄不出来,更没法让他安心。索性洗了一小盒圣女果,一颗一颗细致地剥皮。
尽管知道李简是斯坦福心理学博士学位,经手过的病例都十分漂亮,主修的人格心理学也正好对症,秦深却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虑。
有那么一瞬间,秦深甚至在想,自己这样子会不会过分了些?
他看过有时两周的直播,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一起用过一次早饭,两次午饭。所有的交集不过如此,他有什么资格干预她的生活?
长至如今,秦深曾做出过无数选择。以前每走一步,他想要什么,该做什么都能严格掌控,这却是头一回,秦深连自己的动机都想不明白,完完全全的凭心。
实在要找一个原因,应该是,他不想看到这个姑娘自卑怯懦的样子。
他是真的十分想知道。
——这样温柔细致的人,没有生病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一盒子圣女果都被他完完好好剥了出来,碟子中流了些汁水,单看卖相确实差了许多。
这么小的圣女果剥皮也就算了,谁家是用镊子剥皮的啊?孙尧坐在一旁默默腹诽。秦先生一向是细节控,做个水果沙拉他都要摆盘,最外边一圈圣女果,第二圈香蕉片,香蕉片上放挖成球的火龙果,第三圈橘子瓣…拿着手里的镊子一点一点摆,就连挤沙拉酱都得横纵五等分。
这等级别的强迫症,孙尧跟了他三个月,已经见怪不怪了。以前他还会絮叨两句,这会儿却没敢说话。
实在是秦先生的表情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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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秦深盯着这份精致的水果拼盘,眼睛都不挪一下,足足走神了十分钟。
他三个月前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孙尧战战兢兢捏了一把冷汗,还悄摸摸把桌上的水果刀收走了。
直到书房的门重新打开,何有时开门出来,才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她跛着脚踉跄地走到沙发这头,手捂着大半张脸,声音哽得厉害:“秦先生对不起,我能不能请一天假…今天的五小时,我明天补上行吗?”
离得近了,秦深才看清她整个人都在抖,好像不答应她,下一秒就能哭晕过去了。
秦深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怔了片刻,点头说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背起自己带来的一包AS|MR道具,换好鞋子匆匆走了,连鞋带都没有顾得上系好,比先前每一次都落魄。
直到孙尧跟着出门,李简才从书房出来,手里那包拆开的纸巾被他随手丢到一边,埋进沙发里,摆出个促膝长谈的架势。
随后摇头苦笑:“别看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秦深心往下沉了沉。
“先前你问过我视线恐惧是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社交障碍。生活中有很多人都会在与人对视时觉得尴尬,表现不自然。情形严重一些的,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羞耻心强,总是过度解析别人的微表情,认为别人的目光有恶意。”
李简继续往下说,语气慎重了很多:“但是何小姐呢,她不太一样。她恐怕不是单一的视线恐惧,还有回避型人格违常,抑郁倾向也很明显,这是多种心理疾病重叠的症状。”
“她的自我认知很差,只要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很容易冲破她的心理防线。但我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只肯跟我讲自己的心情,至于诱发这种恐惧的往事,她只字不提。”
“通常社交恐惧的患者,在面对一个可靠的倾听者——比如像我这样的,都不会过分压抑自己的倾诉欲。可何小姐始终不信任我,并非我没办法让她开口,但过分追求效率的心理咨询,往往会留下后遗症。”
李简揉了揉脸:“她不想讲,却反反复复跟我说对不起,最后哭着说‘李医生求你别问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了。”
秦深面无表情盯着他,眼神凉飕飕的。
李简干笑了两声:“我真没欺负人小姑娘,你听我往下说。她的心事藏得很深,自己不碰,也不许别人碰。这不像是幼时阴影导致的,更像是最近几年内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这件事将她的人生几乎割裂开来。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反复怀疑自己,尽全力藏起缺点,对人际关系很悲观,不敢与人深交,也就是表现出来的自卑怯懦。”
“像何小姐这种程度的心理疾病没有专业的治疗,很容易愈演愈烈。时间越久,她会越恐惧亲密关系。恋人、朋友,甚至是来自家人的关心,都会让她无所适从。”
秦深用镊子夹起一颗圣女果,待入口,又慢腾腾地拿一个新的把那个缺口补上。
“然后呢?”他问。
李简知道他的毛病,但不想惯着,拿签子把他刚补上的圣女果叉走了。
“那我讲点好的。何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维持着基础的社交,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一直在寻求自救,并有意识的进行自我诱导,强迫自己回归社会。”
“只是这个自救的过程比较辛苦,需要漫长的摸索。她缺乏一个激励机制去引导她面对恐惧,让她一步步脱敏。”
“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她需要一个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逼她走出来。”
秦深没作声,他这张冰山脸实在招人嫌,李简偏爱一针见血:“最后我想问——”
“秦深,你想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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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有时刚来没多久就走了,导致秦深打乱了自己一下午的计划。
他没午休,没出门散步,没浇花,也没看财经新闻。晚上随便熬了点粥,在今日的健康三餐计划表上打了一个叉。
到了夜里十点半,秦深像过去的两周一样守在笔记本前,打开了直播软件。
何有时做的是深夜直播,每晚十点半准时开播,连续四个小时,一直要做到凌晨两点半。
十点半整,镜头里出现的姑娘像往常一样戴着口罩,遮着下半张脸,卧室里照旧亮着两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光线很柔和。
很多主播不够细心,不说那些喊麦的,就算是做AS|MR的很多主播,在深夜直播时也会开着很亮的灯。他们甚至意识不到失眠的人在夜里看到这样强的光线,其实很刺眼。
唯独她,总是这么温柔且细致。
可惜光线不够亮,秦深看不清她眼睛肿没肿。只能听出她声音闷闷的,开口头一句就是道歉:“对不起大家,今天着凉了,有点头疼,实在没有精力,所以今晚放以前的剪辑,实在抱歉。”
【悠悠姐怎么病啦?心疼_】
【好好休息。】
【哭唧唧,今晚怕是要失眠…】
【悠悠姐睡觉去吧,我们听视频就好啦】
弹幕里没有抖机灵的,更没有差评,纷纷表示让她好好休息,何有时却还是过意不去,一连道了好几回歉。大概是怕在线的一万多观众不高兴,她还发了很多红包,房间里下了足足五分钟的红包雨。
一点都不像个粉丝十几万的主播,软得跟个棉花团似的,谁都能揉一把。
视频剪得很好,是何有时这段时间拿来练法语讲给观众听的童话故事,因为之前有观众说不会法语听不懂,她还细心地加了中文字幕。为了助眠效果,她录法语童话的时候是轻声耳语,声音绵软,有些不太准的发音,在她说来反倒觉得俏皮。
甚至是因为麦克风离得太近而留下的换气音、口水音,听起来也悦耳极了。
秦深听了一段,听不进去了。看着弹幕上频繁出现的“悠悠姐”,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满。
——瞎起什么昵称。
何有时注册的主播ID是“有时说”,化用了名字,与“悠”谐音。又因为她平时做直播时遮着脸,衣品沉稳又低调,又一向温柔细致,很容易被人判断错年纪,爱在弹幕上活跃的粉丝都喊她悠悠姐。
看到弹幕里很多人说晚安,秦深跟着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炸开一排金色的五号字,这是宗师级vip刷礼物时才有的标志。
【祝好梦。】
一群蹭大佬的白字弹幕飞过,秦深看得眼睛疼,合上笔记本,翻箱倒柜找了十分钟。
他隐约觉得自己烟瘾犯了,尽管戒烟已经有三年了,这会儿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嗓子痒得厉害。
理所当然,最后什么都没翻到,勉为其难地咬了两颗薄荷糖。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声,秦深不假思索地拿过来,看清是流量提示,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再忍,翻出通讯录,找到何有时的电话拨过去。
十几秒后才接通,秦深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那头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该不该接的表情。
“…秦先生?”
声音很轻,鼻音也重,惨兮兮的样子。
“恩,你还没休息?”秦深明知故问,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抱歉。”
何有时慌忙回:“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明天我早一点过去好吗?把今天差下的五个小时补上。”
话里的生疏谁都听得明白。压在舌下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秦深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猫?”小心翼翼地征询。
秦深抿唇:“也不是。”
两头都是寡言的人,这个对话显得艰难极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也没人吭一声。
秦深没她有耐心,斟酌着用词开了口:“李简是专修心理学的,会尊重你的隐私,你不用有顾虑。”
没答。
“你,在怕什么?”
秦深耐心等了一会儿,照旧没回答。
“睡着了?”
对面的姑娘又是好半天不作声,秦深呼吸更绵长了,漫长的等待中,他觉得自己都快被她的沉默逼得就地成佛了。偏偏急不得催不得,她跟蜗牛一样怂,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缩回去了。
过了好半天,总算听到她憋出了一句:“秦先生对不起…”
又是一句对不起,秦深今天听她说了好多遍的对不起,上午落荒而逃时说,不能直播跟观众道歉时说,现在还在对不起。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何有时听到这声沉沉的叹息,一下子慌了神,“秦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天李医生那么认真地想帮我,我还是说不出口…我真是,糟透了。”
她哭了。
秦深僵坐着,掌心一大片湿汗,滑得几乎抓不稳手机。
上午时她走得太快,直到她离开,秦深才将将回过神来,连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可此时,隔着电流传过来的哭声清晰极了,直直撞入他的耳里。
她哽得几不能语,偏偏字字句句都像滚烫的烙铁,把秦深的心烫得紧缩成一团,渗出一背潮热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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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秦深听过很多人的哭声。
年幼时,他那个放浪形骸的母亲临出国前抱着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声泪俱下。
六年前,因为车祸而失去双亲的江呈像被掐着喉咙的狼崽子一样的哭声,盯着他,眼睛有恨;外公急性脑梗,说话都不利索了,抖着手,抹了一把浑浊的泪。
那时公司资金链断裂,裁员的风声传得沸沸扬扬,公司内部论坛里有管理员发起了视频帖,大家录一段想对公司说的话。
至今,秦深还记得那个帖子的标题——携手同心,砥砺前行。
传媒,男女比例2:8,姑娘天生感性,骂他的有,辞职的有,支持他的有,祝公司越来越好的也有。更多的,却是在哭。
秦深看完几百个视频,听过不下一百种哭声。无论是伤心狠了的那种哭,还是只抬手抹抹眼睛的假哭,他都听过不少。
他这几年来身上担着很多人的期待,瞻前顾后举步维艰,没有做过一件真正洒脱的事。谁对他哭,常常就意味着一份责任,他得担起来。
却从没听过这样的哭声。
每个字都得费劲去听,哽咽之时尤其喘得厉害,快要换不上气似的。好像平时垒得高高的心防,因为深夜这个电话,一不留神破了一个小缺口,积攒了很久的情绪就这样溃了堤。
“秦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的…我不知道心理特护怎么做,我做不来的,我就是图你的钱…心理特护的薪酬很高的…”
“我上周就不该签合同…我看到薪酬就心动了,都不想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我真是糟透了…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我查过躁郁症,这种病很严重的,需要特别专业的心理辅导才行…我不行的…”
“我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的,我帮不到你的…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一声声的“秦先生对不起”。
如果“秦先生”三个字是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撩|拨,那“对不起”三个字,就是在剜他的心了。
痒,也疼。
像沾了欲。
“有时。”
秦深听到自己这么喊了一声,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好像周围的场景全都扭曲拉伸,好像在飞快地穿过一条时空甬道,眼前是无数光怪陆离的绚烂光点。哪怕他坐在椅子上,竟也生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