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鼎义:“能么?”

元姑:“我的卖给你。”

孔鼎义:“你要去找你男人了?”

元姑:“他要活着,早回来了――待在这没意思。”

孔鼎义:“要走也别卖,女人得有个家底,我帮你养林子,卖得了钱给你留着。”

元姑:“你是个忠厚人。出去,手里得有现钱呀,你不买,我就卖别家了。”孔鼎义叹口气。

元姑身子挪开半尺:“你要真心疼我,也可以不卖,咱们两家的林子合一起。我长你四岁,说大也不大,你爷爷我能照顾好。”

孔鼎义无声,元姑抬头,见他表情,随即一笑,唇齿鲜艳:“我的忠厚人,你是真没懂呀。”孔鼎义反应过来,下巴轻颤,一个遥远的记忆,1934年刀破衣裤后她坦然而立的身姿。

男人喜欢女人,瞒不住。她松快了,扬手将一粒石子扔下坡,石子无声而落,觉得自己像那粒石子,平淡地有了着落。

十多年没撒过娇,一阵腰酸缓缓袭来,她掏上他脖颈,脸缩在臂弯里:“你闲了这么多年,是等着娶养大的女孩吧?”

惊觉被一下抱起,本要挥拳抵挡――她压住动势,任他抱着,只觉越走越快。孔鼎义少年时便有正经人的英俊,没几年长大,果然堂正,武人家女子喜欢男人有仁义相――

心思正乱,猛地摔下,睁眼,被扔在了二堡身上。孔鼎义的堂正脸被怒火扭曲,吼了句:“骚货!”

返身上坡,山猫般急速。

正午刀光灿,元姑入迷地摆弄军刀,二堡醒后,见她双眼盲人般失神。她:“我男人上战场,不知弄死了几个日本兵,他不是机灵人,弄不死几个一以后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四】

午时日烈,村头砂石滩来了辆大篷骡车。没有篷布,蓬架上挂满日军用品,后面一辆挂车,篷布严实。法币废止,金圆券不敢用,乡镇仍是以物易物,挂车里是换来的实物。

做这生意的青年,弥勒佛般矮矮胖胖,引来整村老小,其中有青青和爷爷。他人称“老安”,老是尊称,对穿乡卖货者,村人多称老。

此趟有新货――军用披风,风衣雨衣两用,价廉,改做桌布窗帘也合算。

孔鼎义下山吃午饭,见爷爷套土绿色披风坐在门口,如一个放哨的日本兵。青青没做饭,等了半晌,她回来了,抱着一叠披风。她给爷爷换了一件后,觉得便宜,又去换了。

披风有土绿和咖啡色两种,她给孔鼎义换了件咖啡色的,咖啡色质地更好代价更高,仅换此一件。老安换货是赊账,一件二十斤核桃,讲好入冬核桃熟了再取。

女人天性喜欢做生意,快感比男人大,她沉浸在一次完美交易中,容光焕发。不想扫她兴,午饭后,孔鼎义套着咖啡色披风上山了。

待在核桃林里,是习惯,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待得久了,能听出核桃生长的声音,小猪吃奶般叭叭作响。也觉得满园核桃在吸收自己精气,曾恐怖想到,会老的。

后来,也不这么想了,掩埋了此念。他没别处可去。

晚饭回家,挂了土绿色窗帘,铺了土绿色桌布,炕东墙贴墙悬了一片大布,数件披风合成,以为做墙纸,防墙灰脱落。房子确实老了。

不料,入睡前青青将大布拉开,罩住了自己睡觉范围。越过爷爷,孔鼎义望去,炕上如立着一尊出嫁的花轿。

手工不细,大布上存着单件的领口、扣子。

“她到岁数了――”孔鼎义莫名难过,似被万物隔绝。

老安在村口多留了一夜,支起座军用帐篷。隔了夜,村人想出披风另有的种种用途,第二天又来换货,青青带爷爷也来了,她没再要,看热闹消遣。

近中午,村人回家做饭,青青扶爷爷最后离去。老安:“再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从挂车里搬出一只手摇留音机,摇出《人海漂航》,男女对唱,上海调调的拉美风情。

少女对男性特有的警觉,令青青阴下脸,扶爷爷走了。

孔鼎义回家用过午饭,又上山去了。青青端碗盛了几块煮白薯,到村口老安处,冷眉冷眼递上“什么玩意儿,再给听听?”

帐篷里有张折叠行军床,马扎式结构。老安介绍,探戈歌调是拉丁美洲舞厅的伴奏乐,不登大雅之堂,一个音乐学生被说成“你能当个探戈乐手”,等于说没有音乐天赋,听了会哭的。

但中国人拯救了探戈,《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严华,是上海的歌王歌后,将大红大绿的探戈提纯为水墨画。听此曲,须放松,半梦半醒,滋味方真。

青青躺在行军床上,老安摇起留声机。床面绷得紧,布料厚实,如躺在人身上,肉乎乎的――

老安如痴如醉,端着留声机,向行军床靠近。青青骤然惊醒,张臂拍打,却给留声机阻隔,老安骑在她腿上,一手压着留声机,一手撩开她腰间衣襟,向上掏去。

青青觉得胸口被握住,整个人攥成一团。女人屈从本能的表情,最为动人,老安撤去留声机,伏下来,却脖颈一冷,如遭刀锋。

抵在血管上的,是掰断的胶木唱片,裂口如锯。

老安:“小心。会出人命的。”青青将另一条胳膊从老安身下抽出,抡圆了一记耳光。

青青跑回家里,在阴绿绿的布帷里,捂着被老安握过的左胸,单盘腿坐着,两耳血红,心口渐酸。

下午四点多钟,老安抱一箱军袜军鞋寻到孔家,向青青致歉:“送你的,遮遮羞。”青青凉了眉眼,道:“拿回去吧。你要真有诚意,把留声机抱来吧。”

老安抱纸箱回去了。

再来时,孔鼎义已归家。除了留声机,还有三张胶木唱片,青青问那张掰断的呢,老安:“坏了,听不成。”青青:“在我这,坏不了东西。”

老安又去取了。热汗淋漓地回来,展示了留声机用法,青青学会后,孔鼎义出于礼貌要留老安吃饭,青青:“不用。”

临睡前,孔鼎义问换留声机得多少斤核桃,绿幔里应一句“没多少”。之后无声,他也没话了。

次日,孔鼎义早早上山,望了眼村口,砂石滩上的骡车帐篷还在。中午归家,见爷爷拿出多年不用的锔缸工具,在锔掰裂的胶木唱片。

青青在旁看着,入迷的眼光,孔鼎义蹲到她身侧。拉弓旋钻的频率,似能影响人身血速,他自小一看便迷。

锔子与锔缸的不同,给金碗用的,不足一寸,细如初生婴儿的指甲。金碗,不是整个金质,是碗口镶了金边,大富之家方有。锔缸人到一村做活,雇主不管食宿,吃了住了要给雇主家小孩买糖,以示谢意。锔金碗,则雇主管食宿,还需好酒好菜。

直径二十五厘米的唱片,用了两颗金碗锔子,当年四尺高的大缸亦不过三锔。孔鼎义些许哀伤,爷爷脑子坏了而手艺未衰。

青青无此概念,尽是喜悦,要孔鼎义和爷爷躺到炕上,摇起留声机。自虹严华的对唱,流畅无阻,拉美妖气经过上海式简约,格外轻佻。

孔鼎义莫名的喘不上气,难受异常。很久。辨清,是杀人放火的念头。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跳下炕,不及看青青表情,奔去了林子。

套着咖啡色披风,蹲在核桃树下,觉得自己像座坟。谁想老安敢找来,背个军用挎包,张口叫“大哥”。

他以势在必得的自信,表明心意,看上了青青。他是山东人,家里有老婆,娶青青,按上海话讲为“两头大”,都是夫人,不分妻妾。不要女方嫁妆,他的聘礼为二百斤上等面粉、二十个翡翠刀把。

刀把已带来,解开挎包,抖落在地上。

各色均有,翡翠价跟军衔对等,蓝色最高,绿黄居中,红色最低。蓝的占了半数,诚意十足。翡翠可做首饰,刀身不值钱,所以截去。翡翠刀把在乡镇,相当于清朝的银元宝。

孔鼎义:“厚礼啊。”拾起个刀把,“你过手的刀多,没见过刀法吧?刀法真传――以身就刀。”

就,北平土语,逆反之意。以身就刀,身体跟刀反着来。剑和枪是进攻性武器,身体和兵器对成一条线,便于冲刺发力。而刀是防御性兵器,敌人兵器袭来,身体要从刀后闪开。

孔鼎义握刀把,如刀刃仍在,砍向老安,身体与刀如扇贝开合,敏捷漂亮。七八刀下去,老安看得血热,不禁叫好。孔鼎义止住,将刀把塞入他手:“你没懂我意思。”

老安:“――要砍我?”

孔鼎义蹲下,两膀兜起,将头罩入披风。

披风褶皱,如龟甲纹路。再抬头,地上没了刀把。去林子高处,见村口砂石滩上帐篷已撤,过一会儿,车也去了。

白砂石在夕阳光照下,紫色阴影,似黄金万两。

【五】

老安驾着骡车,两辆美国别克轿车转过山道,风驰而过,两枚黑色鱼雷般射向西河涝。

孔鼎义中午回家,见青青拆了披风改的窗帘桌布,说村里来了位怪人,县长陪着。此人一见村人的日军披风,就盗汗气喘,停在村口石滩上,要高价收购,卸了全村的披风,才进村。

“能有多高?”

“不论好坏,一件122块金圆券。”

122块是天津大学教授月工资,等于36600万旧币,数目太大,弥盖了乡镇对新币的不信任,村人都卖了。

逢当交易,她便神采奕奕。孔鼎义褪下咖啡色披风,去了屋里,炕上清爽,不见了青青遮身的床幔。

忽然,有兴趣看看那怪人。

穿浅灰色中山装的是县长,怪人披美军骑兵的黑色披风,宽大飘逸,相形之下,日军步兵的紧凑型披风更像农家雨衣。

他携钱而来,两大皮箱。付钱时,亲切叫出两位老汉的名字,惊了村人。他叫沈飞雪,依稀记得,是元姑男人的名字。

男人在村里练刀一年,少交往,但都见过他,相貌大不同――十几年过去了,也该有变。得了好处,便觉亲近,村人认了他。

披风买尽,堆在一块烧了。黑烟冲天,旗杆笔直。众人簇拥着他,入村寻元姑。

元姑少出门,是病了。半村人促到院门口,她散着头发,在给药炉煽火,眼睑如将腐苹果般灰黄。

听到男人回来了,她怔怔站起,理了下头发,即被沈飞雪抱进屋。县长招呼村人离去,边走边说,还有好事。

闭上门,沈飞雪便放开元姑,退后鞠躬:“嫂子。”他是个冒名者,元姑男人未立战功,武汉会战时,死在他身边,两人是普通士兵。

溃败中,部队间相互收编,他报自己是沈飞雪,曾传授二十九军“破锋八刀”。1933年,喜峰口长城与日军的肉搏战,是中方不多的胜利,全面开战后,尤显珍贵。

这份资历,得一位营长赏识,升他作警卫队长。机会一来再来,辗转多部后,他成为管四个团的军需调度司长,显露运作天赋。战后,部队进城,将日军霸占的民族企业,多定为汉奸资产没收。

他倒卖没收货物,帮上司赚了大钱。今年八月,为抑制通货膨胀,政府推出新币,他作为财经人才,监管两座城的金圆券发行。金圆券的本质,是置换市民手里的金条银元和英镑美元等外币,政府拥有真实财富,才好扭转金融危机。

市民爱国,他又会宣传,稍加强制措施,成绩卓然。对到手的民间浮财,按官方惯例,有奖励分成,应当应分。他深感此生足矣,果断退役。

他的一切,始于“沈飞雪”一名,想给元姑建座别墅。

对死去的男人,元姑没哭没问,道:“我住这十五年,烦了,你要想报恩,把我带到城里去吧,给买个洋房单间,有电灯热水就好。”

冒名者赔笑:“嫂子,城里不敢待了。给你建别墅,是我要住过来。”

内战已起。抗日中期,美军介入,政府战略是引导美军与日军决战。取消了自身的决战身份,趁乱谋利的心理普遍滋生――时至今日,尚看不到一点恢复斗志的迹象。

万一政府被推翻,按争天下的历史传统,败方人员归隐乡间,便不会遭清算。“破锋八刀”是光荣名号,最坏情况下的护身符,他要继续当沈飞雪,与元姑做夫妻。

答应他后,元姑哭了:“我男人笨,能跟上个聪明人,是我的福气。身子朽了十几年,你要想动,就动动吧。”

他上炕后,向她敞开的躯体磕了个头:“你们夫妻是我这辈子的贵人,大哥给了我财,你保了我命。往后几十年,敬你如敬神。”

他属于军队腐化的部分,是个玩女人的好手。平息后,她觉得这辈子也不求什么了,老天补偿她了。她睡去,他陪着,没起身。

片刻醒来,她想起一事:“你也是个笨蛋,我男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河北地界的老百姓,都说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传的。”

县长跟村人讲的“还有好处”,是沈飞雪要在村里买地,三倍高价,即买即付,邻着元姑林子的人家有福了,最可能被选中。

元姑陪沈飞雪寻到孔家,买地三十亩,五倍高价。一进门,青青便被沈飞雪的气派镇住,端茶倒水,迷迷怔怔。孔鼎义道:“双倍就好,你盖别墅时,顺手给我盖座两进两出的套院,雕梁画柱。”

沈飞雪:“宅子占地是算在我这三十亩里,还是你家余地?”孔鼎义语调冷峻:“你那三十亩。”

“可以。但有一样,你家老爷子给我按个手印。”

字据是要孔老爷子承认,他没去过二十九军,破锋八刀是沈飞雪专利。三倍地价本是给孔家的好处。

爷爷被请来,双手互插在袖口里。孔鼎义去抽胳膊,死死不动。县长叫随行人员帮忙,四个壮汉上前,僵持半晌,爷爷双肩扭转,四人学步小孩般,晃出三两步,绵绵倒地。

没有发力,是以角度破去四人重心。脑子废了身子没废,武艺仍在――

孔鼎义失神:“爷爷不愿意,算了。”元姑:“是老人没听懂。这样吧,他不按,你按。”孙子可以证明祖父的事,应当应份。

县长和两位村佬作为公证人,签字画押。事毕后,沈飞雪盯上青青:“姑娘,你是这家人,也按个手印吧?”

元姑喝止他:“慌什么,足够了。”

【六】

毁林建房,调来旧部的一支工程兵。在长官家门口,不敢扰民,白砂滩上搭起二十座帐篷,自备军需日用,除了打井水,轻易不入村。

元姑被接去城里住过几日,回来带了几箱新衣,村人问为何不长住享福,她答:“他忙。”

核桃林卖后,白天里孔鼎义守在柿子林。一日她过来了,距三步远蹲下,说在村里十几年,她把自己待成了一个村人。在城里,处处别扭。

沈飞雪人不错,落回村里,再相处吧,后面有几十年。再后面就是死了,人死便改了习惯,下辈子生到城里去――

说话时,她一直在顺垂发,手遮着面。

说完了,就走了。他没搭上话。

元姑着新装在村里走,青青碰上会追看,回来会讲。炕上没了床幔,一天早晨又见了她小腿上的酒窝。隔几日,孔鼎义掏钱,向工程兵雇了辆骡车,带她进城。

骡车是运砖用的,车斗大过炕面。转一个大弯时,青青失稳,跌向斗尾,孔鼎义扑上,将她压住。颠过弯道,孔鼎义起身,青青脸上一层汗,油腻的亮。

临近城的一个村,村口支着老安的军用帐篷,青青不下车,便一个人过去。换货的村人刚走,老安在补午饭,见他吓了一跳。

孔鼎义:“问个事,怎么你就提亲了,我家青青有什么好?”老安憋了会儿,道:“她岁数比我小,但觉得像我奶奶――比奶奶还大,她的命有一千年,她那双眼睛太安静了,静得我一望就怵。”

孔鼎义没搭话,老安闷了半晌,问他是否改了主意。孔鼎义:“你人实诚,会赚钱,但走乡串巷,不着家,真没法把青青给你。”

老安:“唉,大哥,你上次要这么跟我说,不就成了。何必动刀呢?”

出了帐篷,孔鼎义有种赢得友谊的欣慰感,上骡车时,特意看了下青青眼睛――觉得老安有口才。

回程中,驾车的兵停车解手。附近无林木,惨秃秃的,兵一寻便出去好远,转到座土坡后面。

车斗里装了大大小小的纸盒,等久了,青青掏出一双富家太太穿的红毛绒拖鞋,放在膝盖上,抚猫般抚着。

此行最得意的,是买到个收音机。十余年前,上海厂家生产的收音机是奢侈品。二战后,美国收音机零件倾销,上海的组装销售商挤垮上海厂家。虽价格减半,仍属高档,在中产家庭中并不普遍,三十户能有一户。

买时,感到售货员的敬意。孔鼎义掏出收音机,扭一下开关,又迅速合上。一声无信号的盲音,已令他满足。

抬眼,见一颗泪滴在红毛绒上。

“青青,怎么了?”

许久,她言:“我就是觉得,我们能带走城里的东西,但这个城,我们带不走。”

孔鼎义惶惶站起。望不见什么,城市方向,雾汽蒸腾,如一摊巨大的灰色脏水。

青青流过泪,心情便好了。回到村,招呼村人来家里听收音机,神气活现。收音机里,是漫长盲音。

村里有打井水的兵,请来问了,方知此地无电台信号。那兵对收音机高度评价,“顶级玩意儿,短频的,能收军事电台。可惜战区太远,但你要有耐心,连开好几天,准能听到一句半句。”

村人们很扫兴,青青叫孔鼎义亮别的东西。还有十来个纸箱子,用麻绳绑着。他缓过神,道声:“给看。”

城里系的麻绳不会解,抠了两下,差点掀了指甲。他寻到炕西自己卧处,从席下拎出把刀。爷爷一生正式比武,皆用此刀。清朝腰刀款式,尺寸严格,弧如雁翎,四道血槽,具反刃。

划开纸箱,杀人一般。

连破八九箱。来听收音机的人里有元姑,冲上去,自后面搂住他,贴耳低叫:“鼎义,你疯啦?”

元姑把村人赶走后,跟青青说了很久的话。

孔鼎义静下,取出爷爷锔缸坐的马扎,在房门口坐到晚上,元姑离去时他也打招呼,青青递来晚饭他也吃了,只是觉得脑子糊涂了,想不了事。

睡觉时,钻进被子一闭眼,便到了次日清晨。见炕中央空着,习惯地喊:“青青,爷爷自个出门啦!”

她没掀被下床,钻出条胳膊,展在炕上,刚煮熟的米粥般白热:“哥,你是想要我么?想要,就要了吧。”

孔鼎义觉得大脑二十八年来前所有未有的清澈:“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爹。”

他自己去找爷爷了。小孩离家,总躲在一个地方,家畜跃圈,也只会藏在一个地方。爷爷的地方,是村口山头,挂满碎衣破纸的枯树下。

赶到时,山风刮来一片烂衬衫,老鹰般落在树尖。爷爷跪地不走,孔鼎义去拉,反被震出,跌到五步外。抬头,见爷爷臃肿脸庞似生出棱角,眼中昏庸不再,是自小熟悉的高手目光。

爷爷:“怎么是你来了?青青现在是个姑娘,还是你女人了?”孔鼎义惊得立起,爷爷叹了口气:“还是个姑娘?”

孔鼎义不知自己脸上是何表情,淋了石灰的腐蚀之痛。爷爷:“你从小脾气大,跟你爹一样天生仁义,觉得娶了青青,当初收养她就不是仁义事了――”

装傻,清晨躲出去,是盼着男女躺在一张炕上,糊里糊涂成了。但每回青青来山头领他,一望便知,什么也没有发生。

爷爷:“半个天还黑着,回去吧,这就要了她。要了,心就不苦了。”

孔鼎义片刻痴呆,忽然冲上将爷爷推倒,抓起把土拽在他身上,濒死野兽般嚎叫:“你不配当我爷爷。混蛋!”

冲到柿子林待到太阳旺,寻到工地,求大兵联系沈飞雪回村,有急事。工程部队是挖战壕的效率,别墅已具模样,模仿法国十八世纪贵族城堡,看似日军碉堡――八年抗战,当兵的对此更熟悉。

他们没电报,说下午送料大车回师部,可打个电话。他未归家,一直等在工地,饭时大兵要给他一份,他拒绝了。

候到第二天中午,沈飞雪到来,见面就道歉:“兄弟,别急。这么点兵,得建了我的,再建你的。”

孔鼎义:“没急。两进两出的套院不要了,把我家门窗换了,给抹个水泥地面就行。”

沈飞雪笑了:“这么便宜我?不懂了。”

孔鼎义:“托你给我家姑娘找个城里人家,有钱、有文化、有官衔――年轻俊朗,一表人才。”

沈飞雪带他去元姑家吃饭,路上他追问几次,都没明确答应。元姑家换了门窗,抹了水泥地面,贴了美国式墙纸,灰绿和暗玫瑰色相间的条纹。

元姑去做饭时,沈飞雪讲:“兄弟,你家姑娘怎么来的,听你嫂子说过。打我手里,你也赚了钱,何必把她给了城里?”

孔鼎义:“――她喜欢。”

沈飞雪:“那也好办,你带着钱带着她,到城里去做人。”

孔鼎义:“做不来。”

沈飞雪:“怎么做不来?你老哥哥我,还不是一农民,做到了今天。”

孔鼎义:“你用了多少年?女人好时候短,没有二十年。”

沈飞雪默然,片刻找回话:“鬼都知道你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