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闻头油香,李尊吾白浊双眼似死兽之目:“病,是个好东西。躲在病后面,可以免去很多事。”
杨放心:“今日的飞刀兄弟,没因为你眼盲,就不出手。”
李尊吾脸上绽开一个缓慢的笑:“噢,你说的是武功。武功到我这个程度,眼盲眼明已区别不大。我说的是人事,瞎子比明眼人有很多便利,起码,别人容易原谅他。”
东陪桌响起一声汤勺碰瓷盘的金音。
饭后,夏东来叫来骡车,送回师范学堂。
安顿好床褥等入住条件后,夏东来招呼李、陶二人入住,却见院中空了,学校后门开着。
门外是一片野林子,清晨有卖蔬菜的早市,傍晚有饭后遛弯的市民。此刻寂静少人,李尊吾坐于石凳,风过树叶如细密雨声。
陶二圣小孩一样乱跑,跑回来,兴奋告知听来的事:有位英国老绅士回国前,生出一念之慈,想美化此林子,买了四十只英国松鼠投放,一夜间,被野猫尽数吃光。
天津庚子年遭八国联军焚城,人口近乎屠光,现今的天津人是十年来补充成的。天津野猫完败英国松鼠之事,大快人心,编成评书相声。
夏东来赶到,请他俩回楼入住,李尊吾点头,却不起身,转向陶二圣:“楼里都是高手,你什么也不会,住进去不太好。学个践步吧。”
响起夏东来脚下低微的搓地之音。以挡枪挡刀的搏命表现,才在十年后学得践步,不料一开始便教给别人。
唉,又一次羞辱了他。
如雨的树叶声,几度高低转换,夏东来无怒无喜,如周边老树中的一棵,旁观陶二圣练习践步。终于听到一声对了的足下搓音,李尊吾喊停,问夏东来:“他资质如何?”
夏东来:“不笨不聪明,跟我一样。”
语调平静。李尊吾面色慎重,如临大敌,吩咐陶二圣回楼。陶二圣也觉出情景不对,没有废话,老实去了。
羞辱夏东来,为刺激他出手。患禅病悲魔,在堂子藏身时,曾与他有一次交手,虽然险胜,自愧凭的是多年余威,此战之后,当师父的自信全然崩溃。
只有激怒他,他才会全力发挥。在天津现身,感知他在的那刻起,才惊觉,七年苦修,最想击败的人竟是这个徒弟。
李尊吾:“你性子沉稳了不少。”
夏东来:“你教给我的拳,真是好东西,让我有了两个我。刚才,一个我怒得浑身发抖,一个我纹丝不动,甚至还有些调皮心态,看着你玩花样。”
李尊吾白浊双眼转向天际。此徒跟随杨放心,学会政客巧语,心智上的成熟,对武功有益……
或许,他说的只是真实心境。
若真如此,他的武功已一日千里。
李尊吾石雕般的脸生动起来:“花样不多,过来试试。”
夏东来:“不在今日。看你的眼睛,我免不了一份同情,出手必败。”
李尊吾叹了口气:“你已悟到成败与武功无关。”
夏东来:“成败在于心境。等你治好眼,或是等我的心再狠一点。”
李尊吾:“很好。”
此徒已成平生劲敌,再不是可以一击即溃的人。有徒如此,本是为师者的大幸。
银光促闪,斩断一片飘向面门的落叶。今冬温暖,树上保住四成叶,一冬皆为秋形,忽然而落,是春季暗至,新芽总是顶去旧叶。
29 抽心一烂
谈判比预计顺利,定下李尊吾为第一任会长。
助拳者纷纷撤离,留下普门名单中的核心人物,约二十余人。他们以下棋、打麻将度日,施展家乡手艺聚餐,呈现一派小市民生活景观。
没有人提李尊吾与京城混混的私仇,静静等着他遭受第一次伏击。午饭过后,李尊吾总由陶二圣陪着,去野林子坐半个时辰,此时寂寂无人。
一日,李尊吾坐着,听陶二圣练习践步的足音,忽然喊停,笑道:“钓鱼钓了这么久,希望今天不是空钩。”
有鼓点声起,遥远微弱,却下下都敲在心中。
树影浮出白蛆的人形,密密麻麻。渐近,发现是举臂撑羊皮的人,多达百位,以三面围来,均有敲鼓者。
鼓为腰鼓,坚皮硬木。以皮鞭而敲,铜锣般刺耳。
陶二圣:“我回去叫人吧?”
李尊吾:“现在是私仇,打完了,才变成公事。不打完,没人管。”
陶二圣:“是死是活,我都陪着您!”
李尊吾呵呵笑道:“没让你走,我要是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了,还当什么会长?”尺子刀腾起,刺倒一人,踏过其身,冲入羊皮阵。
群战要诀,是在死地找出生门。四面八方被堵住,向最前面的人虚晃一刀,迅速转向第二个人,一击必杀。第二人选择与第一人呈三十度或六十度角上的,因其视线受局限,还自以为处在安全位置,容易得手。
第二人倒向何方,便向相反方向出击,不计得手不得手,立刻反身回刺第二人倒的方位,此时必有补充者,由于杀戮刚过,新人只是上位,精神未全,可一击得手。
第二人是扇门。以此循环,敌人围击始终形成不了合力,像是不断开门出去,将敌人关在身后房间。
羊皮汹涌如浪,白浪忽生红波。
浪涛退去,树丛间遗落一地染血羊皮。
中刀倒地者裹在羊皮中抬走,行动有序。
李尊吾右袖划破两道,后背划破一道,身上刀口不深,却血肉翻开,状如花开。
羊皮下,劈来的是雪片刀。雪片刀,刃长一尺三分,铁质普通,两片刃合成一刃。由于两刃间缝隙,挨上便刮去一条肉,必留疤痕,是无德之刀。
李尊吾伤四十三人,足以慑服暗中观阵的武人。
坐回石凳,掏出个铁盒,里面是蜂蜜般黏稠的膏药,枣肉色泽。嘱咐陶二圣涂药,西配楼武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周围。
有人搭腔:“来的是太平鼓?”
李尊吾点头。
又有人说:“披羊皮显眼,问问路人,便可追到其老巢,毁了老巢,武会和混混便正式开战了。”
选出五人作追击队。
李尊吾听声断数,道:“怕是不够,起码两队,好有个照应。”领队者:“除了卖狠耍怪,他们跟一般人没区别,此间都是高手,去五个,已太多。”
李尊吾垂头,没有再说。
回到西配楼,伺候李尊吾换衣,陶二圣问什么叫太平鼓。
李尊吾:“叫化子讨钱的唱腔,叫太平调。披羊皮敲花鼓,原是讨钱把式,混混借来掳漂亮女人,一拥而上,羊皮裹了带走,敲鼓为盖住妇女呼救声。后来,混混们以此当街绑票或当街杀人。”
傍晚,抄太平鼓老巢的五人未归。子夜,有人要去追查,被李尊吾喝止。
次日清晨,学堂里来了一辆大车,上有五卷羊皮。
五卷羊皮裹五个武人。赶车人北京口音,有人要扣住他,腿上登时挨了一马鞭。这一鞭抽掉众人杀气,挨鞭者公认武功上品。
五人伤情,皆在小腿。混混老巢在二条东路一座废弃的尼姑庵里,草席铺床,酒瓶遍地,生活条件不佳。恶饮恶活的人,一受挫便无斗志,五人闯入,扯席砸床,几乎未遇抵抗。
出了庵门,遭长枪伏击,明知是三流货色,却挡不住他们招数,顷刻被刺倒。五人被捆绑后,扔到臭水沟里泡了一夜,视为平生大辱。
小腿伤口溃烂,好在救治不难。
之后的日子,每到中午,便有十余名撑羊皮的混混到来,敲太平鼓,乱骂一通。
李尊吾勒令闭门不出。八九日后,众人忍不住,纷纷请战。李尊吾依旧不许:“武会面向社会,你们都是骨干——要交谊各界,不能现在把名声糟蹋了。”
有胜有负不算糟蹋名声,这番话表明,在李尊吾心中,他们会全败。
看不见,也知众人脸色难看,李尊吾劝解:“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请的恶人快到了。你们都是一方尊者,何必跟恶人争功呢?”
杨放心请李尊吾到家中吃过一次饭,以议事局的骡车接送。
街面自理之道,是混混与官绅两重天地,互不招惹。议事局成员为业大德劭的绅士,名分下的骡车,不会受混混攻击。
杨放心的小洋楼门口有两名北洋士兵站岗。官兵站私岗,在一九○五年大规模出现,之前巡抚都督家中也自费从镖局雇保镖。
从谭家饭庄请来的大师傅,饭后是用人买来的松子云片、大梨糕、玻璃粉等天津小吃。家中请客,拢集名店名品,是讲究人家的待客之道。
茶点后,杨放心问起太平鼓骂阵,李尊吾回答:“古代上将,也常高挂免战牌。”
杨放心便不再问了。家宴谈事,谈一两句,稍露底牌便止住。深谈不雅,托人办事,要让人自理。
闲聊起站岗官兵,杨放心说此风源于铁良遇刺案,一九○五年,户部侍郎铁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调研南方税收,回京途中,在河南彰德火车站遇革命党枪击。重臣遇刺,引发京城骚动,袁世凯做人情,让北洋军给高官府邸站岗。
原计划站两个月即可,不料高官养成习惯,北洋军不好撤岗,还引起八旗军等其他部队效仿,争相给所仰仗的官员家站岗。现今京津两地,家门有官兵,是地位象征。
李尊吾感慨:“虚荣是衰相。”
杨放心抿口茶,似味苦难咽:“朝廷不乏聪明人,○四年日俄战争,未开战,普遍预测是日本赢,真料事如神。革命党只是皮毛之痒,成不了气候,怕只怕抽心一烂,朝廷自己先坏。从曾国藩到李鸿章,汉臣崛起的方法都是养敌自重,曾国藩借太平天国造反建立湘军,李鸿章借捻军造反建立徽军,掌握了大清的实际军权。”
犹豫了一下,缓声言:“袁世凯是第三代,不像曾李军队是家乡子弟兵,平等招募人才,不搞乡土私情。为国建军,有大气象。现今被摄政王无理罢免,势必走上养敌自重的老路……天下将乱。”
将盛栗子糕的小碟递向李尊吾,表示此话题不谈了,做手势让东西陪桌退下。
夏东来带陶二圣撤出,东陪桌裙声脂香飘然而去,李尊吾咽下栗子糕,暗叹她俩体重增加,已是丰盈妇人。
觉得杨放心眼亮如刀盯着自己,李尊吾:“唉,许多事不懂了,我进山的时候,世上还没有革命党。”
杨放心语调散漫:“早就有了,只是动静小,你没听到。”
李尊吾:“哦?这样。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不是康、梁一派么,怎么成了袁府幕僚?”
杨放心叹息:“康、梁成了混混。”
康难赫、梁辛躬炒作戊戌变法而国际成名,赢得种种捐款,并在美国成立公司,要求国内华商去美国经商都要通过此公司,先收大额手续费、后利益分成,等于变相勒索。
遇有华商抵抗,便雇杀手暗杀。一户全家来美的华商惨遭灭门,引起公愤,有华商上书清廷,请求以刑事犯通缉康、梁。
李尊吾:“真如此?”
杨放心:“唉,革命党我也不敢接触。”
革命党是在日留学生里许多政治小组的总称,名为“革命”,因为中国改朝换代自古是禅让、革命两种形式。禅让是上一代王者让位给新生实权人物,以法定方式,让他称王。新王旧王相互承认对方“合法有道”,新王成皇家,旧王成贵族。
革命是实权人物发动兵变,杀掉上一代王者,非法称王。新王宣布旧王“非法无道”,为确立自己的合法性,一方面篡改旧王历史,伪造劣迹,另一方面让旧王亲族保持贵族待遇,显示仁慈有道。
在日的政治小组,多主张去除清室,所以统称为革命党。日本明治维新,暗杀重臣是新派夺权的重要方法,得到革命党效仿。
革命党在国内民间口碑不佳,因为中日国情不同,在传统观念里,暗杀是小人行径,民众对兴兵造反反而更有好感。
杨放心:“民间认可的兴兵造反,得是一乡一族的兴兵造反。革命党总以少数外来者,到陌生城镇起事。无缘无故的造反,难讨人喜欢。”
李尊吾:“生硬了,毕竟是书生。”
杨放心:“可能还不是书生。我在日本,发现留学生日语水平很低,大多数没有日文通信能力,学的是医学、化学、地理,却以政论杂文或诗歌小说成名。”
李尊吾:“用的是中文?”
杨放心叹息:“我是个满人,满人做皇帝是抢了汉人血统;皇家集权,错乱官制,变了汉人法统;但我们没坏汉人道统,遵循周王礼教、孔孟之道。革命党则要以所学不深的欧美哲学,灭掉道统,种种诋毁之词,近乎日本财团青龙会的口径。青龙会资助的学术机构造伪历史和学术,瓦解华人的文化自信,为分裂大清作铺垫。国土分裂不可怕,精神上迷失,才是抽心一烂,亡国亡种。”
李尊吾白浊眼光如鬼火:“你是说,那些在日本的孩子拿了青龙会的钱?”
杨放心将片玻璃粉儿吞入口中,语音含糊:“……他们还是孩子,孩子总容易受蛊惑。”
栗子糕化开,稀粥般流入喉管,李尊吾:“你是他路不通,才入的袁府?”
杨放心:“不单是我,真皇上也成了袁府派。”
在满人高层口中,“真皇上”是溥伦,为道光皇帝的嫡系重孙。慈禧太后所生的同治帝病逝后,按照亲族排序,该他即位。慈禧选择了醇王的次子,即光绪帝。光绪病危,溥伦再次成为即位人选,慈禧选择二代醇王的长子,即宣统帝。
两度与帝位失之交臂,皇族中为溥伦鸣不平的人不少,大胆者称其为“真皇上”。溥伦精明强干,慈禧怕他即位后搞君臣龙虎斗,皇室将有血光之灾。
看到有“老好人”之称的二代醇王当上摄政王后,立刻变脸将袁世凯免职,溥伦备感命运捉弄,传闻一次酒醉后,他说:“选择爱一个国家还是恨一伙人的时候,不幸的,我们都选择了后者。”
杨放心:“两年来,他在筹备成立咨政院——相当于英国议会,这是袁公下野前做的事。真皇上走袁公的路,何况我呢?”
李尊吾双手在桌面展平:“闭门不战期间,要你办件事,派夏东来去一趟江西。”
庚子年之乱,慈禧太后西逃,路上开除了一伙异族侍卫,他们祖辈来自江西,原是道士闭关的守洞人,已繁衍数代,在热河行宫护卫百年。
他们回了江西老家。程华安的师父——海公公是其族中长老,他们的八卦掌为上传,承袭古法,次第森严;程华安的八卦掌为下传,不告知门内历史,因人施教,练法不定。
李尊吾是海公公挂名弟子,程华安代师所传。
凭此渊源,守洞人当来助拳。
30 三玄三要
午饭后,太平鼓响。
李尊吾和陶二圣躺在各自床上,闲聊天。乡野之人,爱聊男女事。陶二圣一聊到女人上,李尊吾便把话引开。
李尊吾:“刀法里有老嫩,敌枪扎来,以刀背磕开,磕的位置靠近刀把叫老,靠近刀尖叫嫩。老嫩都不好。”
陶二圣:“你告诉我的刀法六字诀——缠滑拨擦抽截,正是跟女人的相处之道。缠,时时关心;滑不留手,不能落下把柄;拨,转移注意力;顺敌兵器削到敌手为擦,不致命却很痛,这是跟女人吵架的分寸,不能重伤,但要夺其斗志;不然就抽身而退,事先给她银子;制敌机先为截,最为高明。”
李尊吾暗想:好在拿你当个玩伴,要拿你当徒弟,早打落了满口牙。
陶二圣头埋被中,有唧唧哭音。问怎么了,他钻出头:“想我的女人了。”随即号啕不休。
唉,他长在乡野,遇事太少,没有人前落泪的自制力,三十九岁仍只会小孩哭法。不知如何相劝,李尊吾只好不理,径自睡了,许久,若有若无地露一声:“我也想我的女人。”
混混骂阵到下午一点半,息鼓而去。一点半,是师范学堂下午开课时间,混混常年作恶,自有分寸,不会同时得罪所有人。
晚饭,武人聚餐,在楼前空地烤狗肉,李尊吾被请下楼。在南河屯肉市买的大黄狗,共六只,由摊贩屠宰干净。
酒醺肉尽时,来了位青衣和尚,高挑身材,狭长脸,持一根过头一臂的竹竿做拐杖。
武人敏感,见竹竿表皮泛红,经沸油烫过,都停了话。烫过的竹子与铁器相碰不易崩裂,竹竿上有几道新刀痕,涂一层糨糊遮掩。
和尚不客气,从烤架上捡出一根残骨,几口啃净,向隔桌的李尊吾喊道:“李大哥,你眼睛怎么了?兄弟我投奔你来了!”
纯正京腔,几辈人灵山放牧,也未能改变。
是粘竿处后裔统领,阿克占老玉。
最大的,待遇高。李尊吾和陶二圣两人分得半只狗,还有剩余。李尊吾起身:“诸位,我挪回房吃了。这位是我朋友。”
陶二圣看阿克占老玉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奇怪,突然醒悟,没有和尚标志性的香疤——以香在头顶烫的疤,为三横三纵九点形状。
阿克占老玉说凭崔希贵给的线索,果真在江南寺院寻到粘竿处后人,多做监院,把持财政。
他们祖辈受雍正皇帝派遣,剃发为僧,接管南方大寺,大多五年内扶持起一位真和尚做住持,自己改任监院,暗中娶妻,儿子长大后剃度出家,一代代接管寺权。
这种人与真和尚的区别,便是头上无香疤。
阿克占老玉:“你看蒙藏喇嘛有无香疤?古画里的和尚,哪一个有香疤?”
汉地自古僧人不受国法,见了皇上不磕头。明朝灭亡后,反清义士剃头扮和尚,是常用伪装法。清朝初年,利用唐朝零星的烫香疤事例,下令汉人和尚烫香疤,杜绝假扮。
以伤残身体表达信仰虔诚,本为唐朝法令禁止,唐宋高僧批判为假佛教之名的野蛮巫术,千年之后,却被指定为汉地正统。
民族尊严在于衣冠,勒令俗家男子梳辫子、和尚烫香疤,为了坏中原衣冠。但几辈人过去,便遗忘侮辱,视为理所应当。
粘竿处是职业特务,知道来历,不受烫伤。
攀上祖辈关系后,灵山放牧的这股人被江南各大寺院分摊,阿克占老玉在苏州宝谛寺剃度,任监院的同理(助手),每月份钱十两。
还有暗账:处理田产客栈业务的酬劳,寺外有一个独门私宅,两个用人。
他得到厚待,但没有暗娶一个苏州姑娘,而是消沉了。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好日子,反而极其伤感,感伤的人要追究来龙去脉。
阿克占老玉:“灵山苦寒如鬼,苏州享受如仙——我想不通这世事变幻,就有了学佛之心。”
诚诚恳恳读经参禅,五年后发现没有可以指点自己的人。
高僧大德是棒喝作风,一进入深层问题,不再言语,或大喝一声或举手便打,参访了三十多座寺院,处处挨打,莫名其妙。
久思不得其解,忽然特务思维启动,想到雍正密令。从此遍查寺志,询问乡老,勾勒出一段湮灭历史。
阿克占老玉:“道家有个张三峰,禅门有个苏三峰。道家人物最有名的就是唐时吕洞宾明时张三峰了。跟张三峰一样,苏三峰也曾名满天下。”李尊吾心中凛然,《憨山老人梦游集》的真正批注者是苏三峰,即便普门也不知其人。
没有接话,静等阿克占老玉讲述。此人文字曾陪自己数年,忽得其消息,惜惜之心如孩童,怕一惊扰,便如鱼脱钩,再无从寻找。
阿克占老玉:“到雍正爷的时候,社会监察严苛,只有佛门可逃,反清人士宁可烫香疤当和尚。所以雍正爷才让粘竿处接管南方寺院。”
自古佛门独立,干涉寺庙,是皇帝失德的表现,雍正也不敢露痕迹,让特务削发为僧便是此因由。僧人犯罪由寺规惩办——亦是政治传统,惩办谋反僧人,要找个佛门理由。
江南出家的反清人士,大多归附在禅师汉月一系,到雍正年间为汉月系第五代。汉月是晚明人士,俗名苏三峰,号称“江南第一名僧”。
李尊吾喃喃道:“汉月。”想明一事,“将汉月禅法判为歪理邪说,就可以惩办那些人?”
阿克占老玉:“正是。汉月着作被焚烧毁版,严禁流传,门徒被勒令还俗。还俗了,就可由衙门抓捕。屈服,可以不还俗,但要放弃汉月系法号,改投他系禅门。”
李尊吾:“绝文字,断传承。难怪江南第一名僧,后世无痕。哪位高僧大德做了雍正的内应,来宣判歪理邪说?”
阿克占老玉:“雍正帝自己判的。不以帝王身,以禅师身。穿僧衣,取法号圆明,自称开悟,证境堪当人天之师。”
李尊吾:“真是掩耳盗铃,天下能服?”
阿克占老玉:“……天下服了。”
天下很容易屈服。从此禅风大乱,师父不明徒弟深浅,徒弟不知师父境界,凡来提问,便是一顿棒喝敷衍过去。观之绝妙,不起实效。
这种形同做戏的禅法,阿克占老玉深受其苦。想到汉月禅法,以特务搜寻手段,竟在一所偏僻寺院藏经楼角落,发现遗落未毁的一本汉月着作。
阿克占老玉:“禅宗宗旨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外界的反应为心,支撑反应的力是性。直指,就是打击人的反应,不搞说理论证,痛快淋漓。反应强烈,人会超越反应,体会到反应背后的力,就是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