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跪于殿前请旨,今时却是万人跪她。世事难料,不过唯尊强践弱。
马队渐渐进入都城,国都百姓见这个阵仗难免害怕,有些跪于地的幼童小声哭出,赫连栖风听了,便解下青铜面具朝那孩子笑了一笑,顿时百姓好奇看去。
这位当朝太后相貌本便不俗,虽因年华不复而眼有细纹,却也掩不住那塞外风沙砺出的英气,眉眼凌厉威重却又不失温和,隆鼻修眉,碧澄澄的眼珠子如宝石一般。
大凡皇家天颜,寻常百姓不敢正眼冒犯,但从前讲究礼数的皇甫氏已所剩无几,如今的萧帝、赫连太后显然都是些不拘礼节的爽朗人物,更为彪悍利落。
萧然亦是纵马从宫中而出,迎面遇上母亲便翻身下马,对她行了个晋式军礼,绣着朱雀的黑色帝袍拂于地,华丽而不张扬。
赫连栖风下马扶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笑着拍拍他肩膀,母子俩旁若无人地牵着骏马,一路叨着家常返回庆宫,直叫庆人们在地上偷偷瞧着,渐渐没有了畏惧之心。
国都的姑娘们更是沉溺于萧郎美色,大有想朝萧帝再扔鲜花瓜果的冲动。
曾经的动乱已过,活人怀念死人,同时也要继续向前迈步。人人想要安居乐业,想要繁荣昌盛,而无论是百官还是万民,显然只能将此期待放到从前的晋国人身上。
所有人都期待着,以萧帝为首的晋地人物,会带领他们建造一个怎样的朝代。
当然,在这期待之中,还有一些仍然心系皇甫家的人们。
比如兢兢业业的大理寺卿陶大人。
当初震荡大庆的弑平帝、血洗内宫的惨案仍是他心头一根巨刺。当时他也受伤,加之身子骨弱,休养于府颇久,醒来时,众人皆说皇甫泽年是为弑帝凶手,打死他他却也不信,一股脑往上递奏折请求令他彻查,一个劲为六殿下喊冤,最终却被当做是党派疑犯,停职在家。
罪人无名氏泽年行死刑之时,家中人不让他前去,长兄更是直接劈晕他。
因此陶策连他六殿下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遑论替他收残尸,立碑建坟。
听闻当时刑场极为混乱,刽子手刚砍完其头颅,愤怒的百姓便冲上前,用石头和刀具将罪人的尸体疯狂破坏踩踏,以泄仇恨之愤。他们说…那罪人的尸体基本融入了刑场,完全不成样子,只剩骨屑肉酱血水。
人们说他是最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的罪人,弑帝杀兄,忘恩负义,是他害大庆陷入动荡与战乱。
是以有此尸骨无存之结局,人人拍手称快。
独他这痨病鬼一般的羸弱之人,无声为他悲鸣。
萧帝登九统之后复他为原职,他从前也与当初的萧世子作为同僚过,知萧帝确实是有才干之帝王,又确实挽救大庆于危厦倾颓之间,便忍悲收拾惨痛心情,重新返朝就职。
不是不想为他翻案,而是难比登天。
更何况,那人都已死了。即便还了他清白,即便万民能再次相信他,他也无法回来,无法再轻敲纸扇同他把盏,笑意盈然眉眼温润地唤他一声陶二公子。
六殿下说过,他想看海晏河清的清明公正世道,陶策同心,愿将残生付此,聊以慰藉。
太后入庆宫,自然是要大摆宴席的。泽年仍被萧然囚禁于内宫,今日事多,要到明日才能见到汐儿。他也不急,端然坐于屋中看书,倒是一直负责看管兼照顾他的爱大宫女坐不住了,轻跺着鞋,一听见锣鼓喜乐便往外探头,巴不得能灵魂出窍,身体留在这吓唬泽年,魂魄飞去瞧热闹,看看有没有烤乳羊。
而且今日在场的宫人们没准能拿赏银呢,活多财少的爱大宫女更加委屈。
泽年知她如此,便摆手让她去瞧热闹,表示自己会乖乖待着,小爱便差了旁人看着他,自己跑去宴席上。
没过多久,泽年以外头太热闹看不下书为理由,起身到了外头走走,到中宫时进去坐了会,留下宫人在外守住。
他接过内侍服,片刻换完,和悦仪打了个照面便想离去。
悦仪拉住他衣袖,眸中复杂:“六哥,若萧然真的让你见到了汐儿,届时你不要吃惊,不要叫他看出端倪。”
泽年想问,但悦仪摇了摇头。
时间不多,他便暂且不提,低了头从中宫小门另出,调整着脚的姿势,尽量跛得别太明显。
宫中夜宴,陶策喝了几杯就有些不支,趁着人不注意离开了席间。内宫有许多地方都被侍卫严守,他只好在指定的御花园中静驻,任由凉风过身。
一个内侍走近,端了解酒药给他,陶策摇头:“不必,你退下吧。”
内侍仍低头:“陶大人不善饮酒,还是喝下药为好。”
陶策听见这个声音,忽然从头僵到脚:“你…”
内侍抬头,眼中笑意浅浅:“大人醉了,容小的扶您去醒醒酒吧。”说罢,他一手端盘一手扶了陶策的手臂缓缓地走,直走到脱离侍卫的监视之处才松了手。
陶策一把抓住他五指,指尖发颤,借着月光将他看了有一阵,红着眼几欲落下泪来。
泽年轻拂开他的手:“许久不见,陶大人越发身子骨薄弱了。”
“…六殿下。”陶策压着嗓音,“六殿下,六殿下。”念完背过身去,用力擦拭过眼底。
泽年拍拍他肩膀:“重逢当喜,大人莫悲了。”
莫悲二字,便让他风淡云轻地掠过了漫长苦楚。
陶策喉咙沙哑:“六殿下,你如何在此…”他要问的很多,但泽年只是摇头,问他:“大人信我否?”
陶策斩钉截铁:“信。”
泽年向他行礼:“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大人你了,有诸多事我无法解释,大人也不必再知。只请大人知道一点,我虽清白,但非无辜,加罪在身不算冤枉。往日种种请大人休再细查,只看来日。”
陶策有千言万语,终究咬破在舌尖,扶起他肃容:“殿下尽管吩咐。”
泽年直视他眼睛:“请大人来日扶持皇甫悦仪所出之皇子,为他师长,教导他为公正仁义之人,拥他为帝,扶持他取回皇甫氏政权。如今萧氏不得不与皇甫氏相安,可一旦来日皇甫氏衰微,宗庙必为他所夺,庆之一国将成晋号前朝。我知大人一心为万民苍生,请大人思量其中千秋弊过,竭助皇甫家,守中原人之中原国。”
陶策眼中酸胀,只能以一语成诺:“微臣万死不辞,端睿王府也必赴汤蹈火。”
泽年向他弯腰,低声:“我此生能结识陶大人,是为有幸。”
他站直,月光下所有的坚毅倏忽消去,只剩疲惫解脱的笑意:“我困于宫中,必须该走了。陶策,保重。”
他刚转身,陶策突然伸手从后抱住他,泽年吃了一惊,僵了半刻并未推开。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策与殿下之相知,足以抵挡今生别离之悲苦。殿下…”
陶策缓缓松开他:“请您…善待自己。”
泽年停住了一会儿,低声道:“多谢。”
他端回盘子低头离开,并未回过首。
陶策怔怔站在那里,肩上月华如雪。
而人犹比雪寂寥孤凄。
第41章 罪刀
泽年迅速回了中宫,换回衣裳回了住处,刚坐下不久,小爱便风风火火跑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住泽年肩膀给他狂梳头束发冠:“公子!太后说要见你!我得给你打理打理!”
“…”
又不是丑媳见公婆,为何要打理?
听闻太后曾任边关主将,率赫连家冲锋,定然是个厉害高人。泽年思索着,推开小爱递来的繁复华服,自己翻箱找了一件骑射穿的猎服,束腕收腰,整整发冠便跟着小爱走。
此时在御书房中,萧然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母亲,讨好地说:“母后,您看,朝臣可都还在宴席上呢,您是不是该先去宴席上认认那些人脸?不必这么急就召见我相好…”
赫连栖风正饮一杯茶,赞道:“中原居央之地,所出的果然都是好茶,不似边关粗糙。”
萧然讪笑称是,又问:“对了,沐儿怎么没同母后一道来?她还留在家里?”
栖风品茗:“我令沐儿执掌赫连家主令,她已在边关操练军种了,暂时走不开。”
萧然吸了一口冷气:“母后,沐儿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您怎么就令她吃这等苦?”
栖风挑眉看他:“十五岁又如何?你兄长十五岁在庆宫步步造杀机,你十五岁在庆朝刑部任职,十五岁很小?”她摇摇头,“你小叔撂担子,自然该有赫连家的后辈顶上。”
栖风又看了萧然一眼:“说来也奇,我赫连家中,女儿多数比男儿强。”
萧然连忙点头拍马屁:“是,您更是其中翘楚。”
泽年到了御书房时正听见这两句,暗自觉得好笑。待入了殿,看见一个着墨绿劲衣的碧眸妇人,便合手行礼:“拜见太后。”
这母子俩都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萧然心痒,栖风好奇。
“起身。”栖风含着笑站起,负手来到他面前,笑问:“年几何?”
“二十二。”
“好,可曾习过武?”
“习过。”
“善。”栖风从腰上解下两把小刀,摆在泽年面前,“选一把,与我切磋一番。”
“不可!”萧然自己冲了过来,“母后您若有战意,不如儿臣来陪您?”
“不才冒犯了。”泽年并未理他,选了一把小刀,躬身向栖风行礼。
“好得很。”栖风笑着推开萧然,拔了刀在殿中站好,刀尖直指泽年。
泽年拔好刀对峙,后背发寒。
他还是太低估这位太后了,这眼睛分明笑意不歇,却着实叫人胆寒。
栖风上前一步挥刀,泽年格挡住,两人便开始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刀光扑朔。一来一往之间,看得萧然冷汗滑鬓。
栖风骤然翻刀换指,一个斜挑将泽年的刀击出。只消再贴近一分,她的刀便可轻易割断对方的腕部经脉。
萧然一惊,咽了一口唾沫。
泽年捂住手腕向她行礼:“太后骁勇,不才惭愧。”
栖风只笑:“你该知晓,这是个警告。”泽年静了片刻,不卑不吭答:“不才领教了。”
萧然急了:“母后…”
栖风转头看向他:“阿然,给这位公子一把更好的刀,方才那刀是晋地仿格,他怕是用不顺。换了刀,我与公子再来一个回合。”
“这不行!”
“不才愿与太后再切磋。”泽年抢在萧然面前,隐约有不服输的气劲。
栖风笑:“听见没有?”
萧然咬牙:“那儿臣让人去挑一把来。”
“不必,你这御书房不是藏着一把吗?”
萧然脸色瞬间苍白,泽年皱眉,不知他母子二人何意。
栖风收刀入鞘,迈步向书案而去:“依你性子,重要之物总是会放在身侧。”她抚过桌案,摸到一处浮雕时,屈二指解了机关,只见一个小暗格内,正嵌一把刀。
“比如你困这位公子于宫禁,比如你藏这把意义非凡的刀于掌下。”
栖风抚过那把自家儿子曾日夜贴身的做工极精良的御刀,指尖勾勒着刀柄上的六字,缓缓向泽年走近:“我儿所藏果然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公子可要以此继续作战?”
泽年脸色惨白地盯着那刀。
这是属于他皇甫泽年的刀。十二岁时,萧尘用这把刀刺入心窝,不久后,此刀被皇甫飞集所夺,再寻不回。
而后在去年——萧然用此刀,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兄长。
泽年踉跄着后退,最终什么也说不出,转身便向外溃逃。
那残酷的梦魇涉境而来,提醒他酷烈现实。
萧然伸手去抓他,被栖风拽回。
“母后!您为什么…”
栖风捆了他一掌,冷冷地看着他:“很好,你说你爱一个男人,我可以不管,可此人是皇甫余孽,你说你要为他不立后妃?荒唐!萧然,你扪心自问,你对皇甫家所为,能令此人和你在一起吗?而他视你莫不是仇敌?你竟敢留一个这样深不可测的人在枕畔?看看你自己,还像萧家与赫连家的后辈吗?”
“我…”萧然双眼通红,“他恨我,算计我,害我伤我都好,我只要这个人,我只要他。”
栖风沉默片刻,不知如何说她家中这几个男人。
丈夫可为复晋之业,以死换小儿名正言顺归晋,筹划阳谋;大儿子甘愿在庆宫为质,费尽心思取大庆宝藏之图,以死带回;小儿子亦是搅得天下杀战动乱,连她弟弟都在局中不可避免。
他分明算计陷害那人,却还要苦苦绑在身边。若真爱,何必当初犹豫不决为大业而牺牲;若真心怀大业,又何必留此人强求纠葛,为何不断之绝其心碍,以除其风浪?
说到底,他太贪心了。江山不可弃,爱人也必不能缺,不似他父兄那般果决狠心。
可世间哪来那么多圆满?
“你若真要留他,也该早点让医者看看他身体。”栖风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一脚,“你光顾着情爱,却不顾念他身体的吗?”
与之交手时,栖风好奇他缘何脸色如此差,对招之中,其中怪异便很清楚地暴露了。
气血逆行,经脉枯朽,一个有不错根骨和底子的二十二岁青年到如此地步,八成是中了某些毒。
偏偏这蠢儿子看似爱之深关之切,却粗心至此。
栖风放回了刀负手离去:“我回宴席上了,你自己看着办。”
萧然呆了一瞬间,而后夺门而出,直往东宫奔去。
到了废弃的禁地,他果然在那里。
萧然看见他不知从哪要了一柄刀,正疯狂地砍着东宫宫门上的大锁,一旁的宫人不敢上前。
泽年迫切地想砸开锁冲进去,即便里面的主人一个个都已不在。
一口血涌上来岔了气,他刀尖一错,沿着宫门尖利地滑下,顿时失了支力跪倒在地。
他拄着刀仰首,看着那把锁,和面前巍峨坚硬的宫门。
他这一生,半生沉在冷宫的出生中,半生陷在东宫的梦境中。
无可逃离。
萧然的手突然覆在他手上,放了他手中的刀,伸了另一手来揩着他眼角。
泽年转头看见他。
这一生里的好与甜是他,坏与苦也全是他。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萧然扶起他:“回去吧,明日你就可以见到你的汐儿了。他们都已不在这东宫里,我带你走吧。”
是了,兄长不在,明心不在,只剩汐儿还困着。
他还有事要做,为了兄长唯一的子嗣,还不能谢罪。
泽年推开他磕磕撞撞地走回去,萧然在他三步之外,不离不近。
是夜,萧然拥着他同塌而眠。
“明日,你明日一定要看太医。”他吻在他后背上,“答应我。”
“还有,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想睡了。”他打断他,挣不开他的手也就不挣了,背对着他,闭上双眼。
“我陪着你的。”萧然拥紧他。
第42章 无望
隔日,萧然上早朝,小爱带泽年去见皇甫汐。赫连栖风也在,正握着皇甫汐的小手写字。
泽年呼吸有些急促,只看见汐儿一个小小的背影。
栖风听见脚步,放了汐儿的手,回头见是他,笑着招手:“六公子,你快过来。”
泽年听见那个称呼,垂了眼向她行过礼,只当默认。
小孩觉有异,转过一张粉妆玉琢的脸,见到泽年,先是慢慢瞪大了双眼,而后恰到好处地皱了一张脸,又哭又笑地从椅子上跳下,直接冲着他跑去要扑进他怀里。
因为皇甫汐会这样做
泽年有些机械地张开手接住他,呆呆地低头看向他,下意识地一手抱着他,一手摸着他脑袋:“…汐儿?”
栖风在一旁看着孩子,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叔,汐儿好想你啊,叔…”
泽年眼中慢慢蓄了泪,蹲下来抱着他,抚着他满是泪水的脸,声音有不为人知的颤抖:“汐儿,叔在这。”
栖风站了一会儿,道:“你们叔侄好好聊,哀家晚会儿再来看看汐儿。”说着带了人离去,没过一会儿,泽年让小爱也退下,宫殿中剩他和孩子。
小孩的眼泪渐渐止住,定定望着他:“叔。”
泽年抓着他身体的两手颤抖:“你姑姑没有带你走…”
小孩垂了眸看着他,双眼如墨,幽深沉冽得像一口深潭,黑得发亮,如剑如火。
他不知道屋外有没有耳朵,于是故作稚嫩地复述:“那天晚上姑姑找到了我,叔,我好怕,到处都是血…汐儿哭得晕过去,姑姑想抱着我离开,汐儿什么也不知道…”
声音含着小孩稚嫩的哭腔,可他的眼睛却是平静的。
那夜两个小孩躲在东宫中,遍地是血和惊叫。悦仪和杜家影卫赶到,皇甫汐在滴着血的寒刀面前吓晕。悦仪本想将两个都带走,但刺客穷追不舍,必须要抛下一个目标阻住他们。
抛下本就是正统的皇甫汐是最安全的,何况皇甫颢是她亲兄长唯一的骨肉。
悦仪抱起他,但他抓着他不放手,用力将他的衣服扯下来。
就像悦仪和明心那样,他和皇甫汐换了衣服。
他将皇甫飞集的御刀塞进他深衣里,那是他父亲留给他仅有的遗物,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悦仪红着眼抱着他离去时,他瘫在溅了血的墙壁上,开始模仿那爱哭鬼的哭声。
泪水模糊血与火,他哭到声音沙哑,直到刺客赶到东宫,埋膝掩脸颤抖。
他知道的,也许此后一生,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泽年看着面前的皇甫颢,突然泪流不止。
他伸了手搓过泽年的眼泪:“叔不哭,汐儿会好好的。”
肯定比终此一生活在晋地人、萧家人的监视中、利用中要好。
泽年抑制不住满心悲怆。
明心安全,汐儿安全,他的家人无事,他分明该高兴,该欣喜若狂。
可那些未知的苦痛分明不该是他们承受的,悦仪是,颢儿也是。
千言万语,他只有三个混着血泪的字:“对不起…”
是我的错,若非是我想去晋国,若非是我相信了萧然,至少,至少五哥不会那样毫无防备,内宫也不会被轻易突破。
泽年抱住他哭得不能抑制:“…都是我的错。”
你们的命运本不该是如此。
皇甫颢抱住他的头,贴着他头发轻声:“叔,我很快要回晋地去了,您要保重。”
过分早熟的孩子甚至在此时轻笑:“您不要管我了,我会小心的,汐儿不会有事。”
萧然在此时敲了门,他刚下完早朝立即过来:“泽年,我能进去吗?”
皇甫颢摸摸他头发:“叔,您也要小心。”
萧然等了一会儿,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进来。”他忙开门进去,正见叔侄俩抱着,小孩哭得稀里哗啦,看见他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陛下。”
泽年被这一声刺了一刀在心头。
萧然连忙走去蹲下,擦着小孩眼泪哄着,没过一会儿小孩便止住了眼泪。
他推了推泽年:“叔,您抱得我喘不过来了。”
萧然本恨不得扛起他立即冲去看太医,却见他缓缓松开小孩,满脸皆是泪渍。
小孩用小手摸摸他的脸,奶声道:“叔不要哭,汐儿会很乖的。”
泽年兀自淌着泪,轻笑着摸他脑袋道:“好,汐儿乖。”
萧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他那一笑搅得乱成一团,苦不堪言。
未过一会,宫女鱼贯而入,给皇甫汐擦脸换衣,还摆上了许多小吃食,小孩拿了一块塞到泽年嘴里,他摇摇头让他自己吃,又看了他一会,方抽身站起,声音艰涩:“叔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小孩红了眼眶,黑沉眼眸波光潋潋:“叔也是。”
萧然这才牵过他的手,带他离开。
泽年回头看了皇甫颢最后一眼,仿佛看见了四面八方的漆黑潮水将他淹没。
而那小孩却朝他展开一个笑颜。
萧然轻手想擦他的泪,泽年偏过了头。萧然看着他,捏紧他的手闷声:“我带你看太医,不要抗拒。”
泽年没有挣开手,他也想知道自己何时能解脱。
太医院有不少先前专门给皇家看病的医者,萧然将泽年带去了寝宫,帷幔放下,只露出他一只手让太医诊治,自己则站一边看着。
第一个太医进来时,还以为这架势是陛下的哪个宠姬,要诊是否有喜的,便伸了一只阅脉无数的手搭上,准备报喜领赏。没过一会儿,太医脸色却变了。
其一,这是男子脉象,其二——
这已然是死脉。
太医松手跪在地上直磕头:“臣医术不精,治不了公子,陛下饶命!”
萧然怔了半晌,看了一眼帐中的人,将太医踹了出去。
他扑到床前握着泽年的手,苍白着脸安慰他,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你不会有事的,我让所有御医都过来。”
然而每一个太医走进来搭了脉后,反应都与第一位一样。
萧然的脸越来越白,泽年沉默听着,闭上眼不语。
直到第十八个御医诊断,那御医跪地磕拜:“这…这位公子的脉象与威帝如出一辙,沉疴已积重难返…”
泽年的手剧烈一抖,猛然睁开了眼。
…如出一辙
无数疑点与细节穿珠成网,刹那间真相大白。
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你给我说清楚!什么积重难返!?”萧然抓着御医大吼,突然泽年的手扯住他的衣袍,他理智回复一些,一脚将御医踹了下去:“滚,都给朕滚!”
他轰走人,转身掀开帷帐想抱住他,却见他一手无力地扯着自己衣角,一手掩口,满掌触目惊心的红与黑。
萧然整颗心被活生生劈成两半。
他呕完一口血,掌心也未来得及擦,便揪着他衣领大吼:
“萧家!好一个算无遗策的萧家!”
他满掌的血留在了他帝王的胜利朝服上,一身愤怒与悲痛渐凝固,在毒发中晕过去。
“是枯心草。”一位民间大夫摊开一卷泛着银光的针,拔了一支,按到昏迷者颈上。长针没入半截,针尖泛黑,“蔓延到此处与刀架脖子上无异,来不及了。”
他拔了针收回,说话无所禁忌:“还是给人准备后事的好。”
一只手抓过他布衣狠拧,年轻的帝王一脸狰狞:“…一定还有办法的。”
“有也来不及了。”大夫掰开他的手,“您别这样,失态了。”
“说!”他已拔了刀横在大夫脖子上。
赫连栖风在此时踹门而入:“逆子,放下刀!”见叫不动,栖风上前毫不客气地架了他的手,按到一旁晾着,转身向她这位及时请来的旧识道歉:“对不起颜神医,请您见谅,他太着急了。”
大夫向她行了一礼:“无妨。”
栖风按住又要发狂的萧然,恭敬询问:“神医只说来不及,想来是有解毒之法的,可否请神医相告?”
大夫面无表情地回答:“只有晋地千枯花入药方能解。千枯花开一瞬即采而制,药成药效极快便失效。要解这毒不难,但他此时跋涉不得,不能起身去晋地,而若是让人在晋地制药,却送不到此处就无用了。”
“我可以令人骑汗血马送药。”
“药成只能维持半个时程。”大夫依然面无表情:“太远了,送不到。”
他衣领上还满是他的血。
他站起,走到他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已不想再问。
“解不了,不能封吗?”栖风又向他行礼,被大夫扶起。他思索一番,索性一口气说完:“此人中此毒十余载,大约先前也都是靠封毒捱过来,但此毒最忌奔波劳心,先前潜伏于血脉最不易察觉,因此他的毒性一日日积重。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又大悲大怒,枯心之毒已然积重难返,封不住了。此人如今只剩二十日不到的寿命,恕草民直言,若为他好,不如送他早日离去,后期毒发,想来太后与陛下也不愿见其受罪。”
他扣紧了他手腕,满脑空白。
二十日不到
栖风静默片刻:“当真没有办法了?”
“黑白无常已在等着勾他魂了。”
栖风送了大夫出门,而后回来关门,走到床前,拍了拍萧然肩膀道:“行了,无人了。”
他眼中的泪瞬间溃决
“你家在那里,千枯花也只在那里。”他说我想随你去晋国,那里有千枯花。
那不是一句情话,是一条选无可选的生路。
他握着他的手,一遍遍重复起来庆之时所写的信函:“我以千枯花为聘,我以千枯花为聘…”
这是何等的嘲讽。
是他亲手斩断了他的生路
深夜,困在梦魇中的人陡然睁开了眼,泪水不绝,沙哑地嘶喊道:
“你会遭报应…萧然,你会遭报应的!”
萧然绝望地抱住他,椎心泣血。
那你能不能好好地活着…亲眼看我的报应?
第43章 求亲
泽年沉睡了一日后方睁开眼,前尘似都重理一遍,满心疲倦。
无数的阴谋诡计似搁浅于滩的骸骨,他亲手抚过一遍冰冷的魂灵,满心衰败。
生亦何欢,留我独背罪行苟活。恨亦何用,仇者临天我奈何如。
他见萧然坐于榻前,已是麻木,无力再去纠缠先人与今人的牵扯。
泽年轻咳,掩口问背对于他的人:“太医如何说的,我这残命,还能容你玩弄多久?”
他仍然背对于他,开口时声音喑哑:“前日夜里,我想求你一事,你还未听。”
“必然不是好事。”泽年身上软而无力,眼睛慢慢又想合上,“我不想听。”
“那你先答应我。”他轻声,“答应我。”
泽年没有出声。
萧然转过身,双眼红肿,抬手轻轻抚过他苍白的脸:“人之将死,你该留下点什么给我。”
“你还要什么呢?”他闭着眼,听此轻笑,“我的家国,我的亲人,我的身体,你都得过了,也都毁过了,你还要什么?我一介将死之罪人,还能给你什么。”
萧然俯下,额头与他相抵,一滴泪烙在他眼睑上:
“把你的罪,分些给我。”
泽年缓缓睁了眼,直视一双流光溢彩的碧绿眸子,觉得可笑:“皇帝陛下,你是我什么人,能分走我的罪?”
我是你一手造就的背国叛亲者,你强加给我的罪,你如今想收回,你就收得回了?
“你先答应我。”他的眼泪掉入泽年眼中,他未眨,水珠顺着眼角淌下。
“我会让你剩下的亲人见证。”他眼眸颤抖,“答应我。”
两人僵持许久,他疲惫地合上眼:“好。”
最后的一点忍让,也还是给了他。
帝骤罢朝,全权由太后处理政务,同时,一道急令将十五岁的萧沐公主从边境召了回来。
栖风还想将弟弟安召来,可惜已不知他又漂泊到了何地。
三日后,萧然扶着他来到他幼年所住的冷宫。
泽年望着那扇门,眼底流转过微光。
母亲曾一针一针地在他的柳色衣上绣棠,比划着他小小身量,一件一件做到他二十来岁的衣裳,布料是嬷嬷纺的,是极好的流光锦。
小时候他还曾问,为何做的是些翠色衣,母亲道,不是翠,不是碧,是柳色。
意寓“留”,留住你珍视之人,珍待之物。
到头来,什么也未留住。
他们一同进去,泽年不知萧然要如何,若他是想用嬷嬷逼迫他些什么,那当真是无可救药了。
嬷嬷年迈,神智愈发拎不开,只是精神劲头很好。萧然有差人日日照拂老人,纺机也不再让她用,怕出意外。
泽年提起一口气,松了萧然的手走上前,扬起一个苍白却温暖的笑容:“奶奶。”
嬷嬷正半躺在椅子上晒太阳,见了人挥了挥手,老神在在:“你认错人哩,我没有这般大的孙儿。”
泽年苦笑:“奶奶,我是年年,您再仔细瞧瞧我?”
“年年?”老人眼一瞪,咕哝了几句:“年年没有你这般高呢,你脖子上有红珊瑚指环没有?”
泽年捂口闷咳,险些往后摔落,萧然上前拢住他,自怀里取出以手帕包住的东西,层层拨开,是一枚玲珑剔透的红指环。
泽年注视着,唇动了动,未说出一字。
萧然拉了椅子环着他坐下,将那指环递到老人面前:“奶奶,您看是不是这个?”
老人笑开,一脸的褶纹:“正是这个,你是年年?你竟长这么大了?你眼珠子怎生成了这个颜色?”
萧然抱稳坐在他大腿上的人,不让他离开,然后摇头轻笑:“我不是,这是泽年给我的。”
老人立即摇头:“这是年年要给他媳妇的,小伙子,你莫逗我老人家哩。”
“我不是他媳妇,奶奶,我叫萧然,我是泽年的夫君。”
他生生惊呆,腰上的手锢得又紧了些。
老人神智愈发混乱:“你说什么?这…我年年是个小子,不是个丫头。”
“我爱他。”萧然斩钉截铁,抱紧怀中的人。
“我萧然这一生,只娶泽年一人,不娶妻,不生子,我要将他娶入我萧家,此生他所有种种,一并交付予我。苦痛也罢,仇恨也罢,罪责也罢,我通通要从他身上夺来。”
“他给了我这枚指环之日起,他就是我萧然的人,反悔不得。”
“我要娶他,不管我们都是男儿之身。我爱他,我便要娶他,谁也阻止不得。”
萧然心中满是痛快
这番话憋了太久,待说出时已是悲怆多于欣喜。
太迟,太不是时候。
可再不说出,他便再没机会了。
他这辈子说过很多慷慨激昂,豪情万丈的话语,以后也许还会说些振奋人心的言论,但绝不再会有如此刻这一番话,如此波澜壮阔了。
“我要与他生同衾枕,死同墓穴。今生不够,来世我还要找到他,找到天涯海角也必要抓住他,穷尽吾生对他好,竭尽吾力予他安乐。”
眼前模糊,今生国责家恨横亘,这些已然无法履行。
他攥紧那枚指环:“奶奶,您是泽年唯一的长辈,我恳求您,把他嫁给我。”
老人听得呆住,纠结了许久后,看向了他怀里那个柳衣泪人,眼神似乎清明了些:“年年,你喜欢这小伙子吗?你肯嫁给他吗?”
萧然附在他耳旁:“你已答应过我的。”语气笃定霸道,却是藏着悲惧与哀求,“嫁给我,泽年,嫁给我。”低语到最后,已然哽咽。
老人仍定定地看着他:“你娘给你的指环,你送了出去,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非娶即嫁。最重要的是,年年,你喜欢这个人吗?你真愿意同他在一起吗?”
我曾喜欢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少年。
我与他同为男儿,我亦曾视为禁忌,视为可耻,不敢诉之于口,不敢言表于情,生怕他远我,厌我,从此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欢喜他,自认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当他承认自己动心于我,我只当此生死而不足憾。
我一心只在他身上,甘愿纵容他,包庇他,无论他欺我,害我。
可他在我眼前杀了我最重要的兄长,乱我族氏,毁我家国。
我血脉相连的亲人,皆因他而不幸,皆因我而不测。
我想要一劳永逸地报复他,抓住他唯一的弱点,折磨他至死亡的尽头。
我恨他恨至死
如恨我恨至死
可是…
“嫁给我,好不好?”
“年年,你想好了吗?”
“是。”
可是我亦爱他。恨之入骨,恨之烙魂,有多恨,便有多双倍熔髓剖心的爱。
“是…我愿意。”
这份背伦理、背亲族的爱,一直都是我的罪。
罪无可恕。
第44章 新人
他穿着大红喜服而来,手捧另一件鲜艳嫁衣。
他倚在榻上,伸手抚过那温凉交织的红色花纹,只觉那花如火,几欲燃尽魂命。
“我帮你穿上。”
萧然抖开繁复艳丽的嫁衣,一件一件给他妥帖换上。
泽年懒得动手,便半阖着温润漆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我帮你梳头发。”
萧然取过梳子,抚过他及腰长发,三梳梳到尾,又悄悄取剪刀截了一段,盘起藏入心口。
红色发冠并入,红色束额系上,他俯身轻吻于他颈侧:“从今日起,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泽年阖眼,掩口轻咳,移开手时悄然扬了唇角,有些得逞似地轻笑:“此后,你便是鳏夫了。”
他的气息颤于他耳侧:“无妨,你在奈何桥旁多等我一些,我总归要去找你的。”
他扶起泽年向喜堂而去。
“走得了吗?我抱着你如何?”
“我想自己走。”
“我在你身边。”
“知道。”
极短的一段路,他与他相互搀扶着走了极久。
喜堂不大,也未有三千宾客酒席,只有双方亲人为证。
今日是他萧然成亲拜堂,不是萧帝大婚娶后。
“到了。”他揽着他的腰提了一提,迈过了门槛。
堂上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奶奶,一侧是他他的小妹萧沐,一侧是他妹妹悦仪与小侄子。
寥寥几人,足以证天盟地。
他的大嗓门婢女小爱在一旁,见他们到了,清了清嗓子,唱道:
“吉时已到——”
他与他牵着手,面向门外。
双膝下跪,拜皇天,叩厚土,谢我此生遇身旁一段灵犀。
“二拜高堂——”
拜我姓氏先人,身侧之人为我妻,他之种种,我皆分担,望先人识他,疼他。
拜我泉下兄长,身侧之人为我夫,他之种种,我愿分担,望兄长怪我,怨我。
拜我堂上至亲,谢您生我,谢您养我,谢您使我安康至此时,得一人在侧。
“夫妻对拜——”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爱恨皆容过往,此一拜,我今生将行至末路,你将孤身于后生。
我爱你于喜,恨你于悲,敬你于勇。
终归将尽,但求来世不相见,不相识,奈何桥边,忘川汤灌喉,我忘你,你不必记我。
这一磕头,他有些起不来。
他伸手将他抱起,他唇边血落于鲜艳嫁衣,晕开一朵千枯。
他却未拭血,反竭力伸了手去揩他眼:“大喜之日,不宜泣。”
小爱哽咽,高声落下最后二字:“礼成——”
他双膝失力,唇边血滴于膝上,兀自还想依靠自己站起。
他将他横抱于心口,向在座众人行过礼,抱着步入内堂。
泽年在他怀里半阖眼,口中血染透了他喜服。
他抱他坐于榻上。
他勉力握住怀中要回的刀。
此刀几易人手,杀过他的老师萧尘,弑过他的兄长平冶,而今重回他手来弑主。
他特意挑了这吉时,要他知道,他皇甫六的罪,仍然只有他自己能担。
临到尽头,我也别无他物能报复你。
就以这旖旎红烛,大喜之刻,用我心头血再染红你衣上当初求聘之花。
谨以我死,权作回礼
萧然,望你笑纳此后百年孤寥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极力张唇。
萧然低了头附耳去听,依稀微弱可辨:
“你才是天下第一等的白痴。”
话里隐隐含了笑意。
残缺已满。你负我之前尘,今朝一句勾销。
他俯身:“是。”
他亲吻于他额上,一滴泪落入他眉间,淌过他阖上的眼。
萧然将他用力埋入怀中。
红烛高照,新人身死魂消。
“我是…天下第一等的…”
终究不得说完,终究不得留住。——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