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冶瞬间如遭人当胸一击,下一刻抬手便要喊御医,被泽年制止了:“不要叫人,哥,你先听我说。”
他将平冶喊来,待他坐在一旁,改了语气缓缓叙述起来:“殿下,你还记得第一位晋国世子萧尘吗?”他凝望远处,眼神一下子空灵起来,“我还记得当年他一步一步踏进宫中的样子,彼时我不过八岁,可在这宫中所见的美人已足够多,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人能与萧尘相比。他并非是第一的相貌,可他的一举一动,一态一神,比那些舞姬还要勾人心魂,却又隐然含有王室威仪,让人渴望接近之余,又被他的气度威慑。他既是王族贵胄,又是仙人一般高不可攀的人物,芳兰竟体,是我平生罕见第一人。”
“这样的人,我从未想过能与他往来。九岁时,我在武场偷偷练习射击被他撞见,他见我箭法臭,竟愿意屈尊,教我这样一个无依靠无地位的贱籍之子。”
平冶在此时插嘴:“你有我。”
泽年却苦了笑意:“殿下,我待会会说到的。”
他趴在榻上,后背抹了麻药而不知痛,便神情悠然:“直到现在,我都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这一生中影响最大的老师。他教了我骑射,还教了我更多的权术,以及…最冷冽的人心。”
“十二岁那年,他拜托了我一事,便是叫上殿下你,一同去园林处找他。彼时我相信无疑,骗了殿下说去闲玩,待到了那,萧尘突然从假山后走出,用迷香令你陷入昏迷,我吓坏了,他解释完我仍然很生气。可就在那时,萧尘求了我一件事。”
“他说他要回家。这件事,只有我能帮得了他。我见不得我的老师眼里全是泪的样子,便一口答应。”
那夜萧尘讨了他的刀,当着他皇甫泽年的面拔出,精确、果断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陛下不让我走,我必须回去,只能如此。小年,对不起。”
他说只有皇子失手杀了质子,这样威帝才不得不将此事压下,找一个妥帖的借口放过他,并将他的遗物一并送回晋国。
萧尘铁了心要回去,即便是以骨灰的形式。
“你便是因为这样,才背的这条罪?”
“是。”他斩钉截铁,“萧尘是当时的我最最敬仰之人,如果回故国是他的遗愿,我必定要助他到底,即使我始终不懂他为何一定要走。”
他闭上眼忍了一会,而后声沙:“不久后我才明白,他为何接近我,并对我那般亲切。”
泽年握住平冶的手,指尖微微发颤:“因为太子殿下你是我五哥。宫中所有人中,我待在殿下旁边的时间最长,长到足以让…毒香侵入你的身体。”
平冶骤然想起当年纪大夫为他治病,六儿站在东宫阶下,撑着伞看他的难过神情。
“他给过我许多百草香囊,可以驱虫避瘴,不假,可里头有晋国的枯心草,还与另外的异族药物巧妙地混合起来,成了一种毒。我佩了三年之久,又几乎都与殿下同行同住,殿下便这样一点点地也中了毒。”幸而那时他怕萧尘给的香囊被其他人抢去,更多时候是贴身藏着,那毒因此影响平冶的少,渐渐渗入他肌理的多。
“哥,除了你和嬷嬷,我当时最最相信的就是萧尘了。”他自嘲地笑起,“可他却是存了害死太子之心来利用我的,是我愚笨。”
很长时间里,萧尘的死成了泽年的梦魇。他敬萧尘,又恨,又怕,不知道他的死还牵连了什么,于是他在梦魇之后总会去敲萧然的门,看着相似的一双碧色眼睛反而慢慢镇定。再可怕的人,也已成了一把灰,而他还有余生之力去破解那些阴谋诡计,护兄长无恙。
平冶浑身发冷:“你的毒,真的…解不了?”
泽年摇头:“这毒潜行在血脉中时察觉不出,等它发作时已经太晚了。偏这毒发作时只是轻微瘙痒,我起初没当回事,后来还是纪神医给我诊的脉。”一诊,才发现了不得,没法解了。而纪大夫已惨死,庆境内无人能再封他的毒。
萧尘临死时最后的一句话是:“你应该去晋国,那里有很美的千枯花。”
千枯花,他们的晋史上记着,花开未败之时,可入药,花时效极短,药效却恒久。
“哥,不是我执意要离开你们,是我实在无法选择。”
晋国是他必须得去的地方,也将是他新的容身之地。那里有千枯花,也许就有解药。
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萧然。
三千里外,郡主萧沐狂奔向归来的风尘仆仆的马队。
他刚下马,就听见她的呼喊。
“哥!”她疾奔如飞燕而来,刹步在他面前,抬头含泪盯了他许久,而后抓着头发在原地打转。
“…小沐。”他眼眶发红,近十年了。
萧沐突然抢过一旁士兵的长弓,沙沙抽出三箭上弦,弯弓朝天拔射。
射完她又丢下弓,对着箭矢飞去的方向大吼:“我哥哥!萧然回家了!”
连吼三声,气势如虹,只是含着哭腔。
吼完她扑进他怀里,肩膀抖个不停,眼泪很快湿了他的世子衣:“哥,你总算回来了,爹他…他…”
萧然抱住她,看向满天乱舞的鲜红枯花,声音沙哑:“我知道。”
“是我的错。”


第33章 危机
庆都在经历完兵荒马乱的五十日后,大庆的国号在威帝二十九年九月十六日结束。太子皇甫平冶登基,即将开启新的国号。
威帝皇甫驿霄在八月三日驾崩,按照他的悄悄叮嘱,入皇陵时,他的棺椁独放,不与艾皇后同葬。
威帝说,已做了一世夫妻,来世最好不相识,他不愿再耽误她。
但那个不知属于谁人的狼牙吊坠,好好戴在了他颈项间才入的棺椁。
时岁流年不利,天灾人祸,各地旱涝罹灾兼有,平冶登帝于动荡之后,一切仪式从简,稳定后立即准备打开皇甫家的金库,取财赈四方,以及修缮因战损毁的疮痍国都。
当年庆国取代前朝大晋后,在皇陵之下建造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迷宫,穷尽两代之力,用于存前朝余金,及当代金银,还有众多稀世珍宝。
通俗讲,是皇甫家的巨型储备宝藏。因其隐蔽重中之重,每代帝王都会修改其路线,更变迷宫机络。且只有到将死之际才会将此事继承给下一任帝王,确切保密。
大庆两百八十七年来,这座宝藏的继承与保护从未中断,其中的巨额财宝必然令人瞠目结舌。
然而,等平冶带着最信任的心腹秘密进入皇陵之下,打开那座迷宫,最终来到藏宝之地前时,他看到的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石穴。
他反复确认过威帝交给他的地图,确定绝无走错后,前所未有的恐慌将他从头浇到脚,遍体生寒。
皇甫家的宝藏,大庆的隐形第二国库,被盗了。
——被盗空了。
这个惊天悚闻被他压在心头,谁也没有透露。
修养了许多日子的泽年下了床,转到冷宫去探望他奶奶,老人家居于僻静之地,倒更安乐。只是中途老人发了糊涂症,认不出已成年的泽年,他又没有红珊瑚指环做证明,老人以为他是小贼,半赶半骂地将他轰了出去。
泽年无奈,不觉转到了萧然所住之地,看着一景一物,眼眶微酸。
他又绕去了东宫,一进去,便听见小孩的哭闹,他生平喜爱小孩子,拔腿便快步进去查看,正看见屋子里明心哄得满头大汗,大床上面缩着两个小孩。
“都走开!不准过来!”皇甫汐干嚎,死死抱紧了皇甫颢。
泽年有所耳闻其事。皇甫飞集兵变时以杜侧妃和皇甫汐为要挟,兵败困于临王府时将太子侧妃母子送了出去,包括他自己的侧室和孩子。当飞集已死的消息传到宫中时,他的女人掐着皇甫颢意欲随他而去,被杜侧妃和宫人拦住,那女人便自己撞柱而死,留下一个四岁的儿子。
至于杜侧妃,是被平冶下旨处死的,暗地中处理掉。汐儿年幼,可托付给他正妻悉心教导。
不过就目前看来,这两个看上去不通人事的小孩仍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明心转头看见泽年便叫起来:“六哥!你大好了?”她快步走来,拉他两臂上下查看,霎时两眼湿润:“六哥,你让我们都担心坏了,如今看着你平安,真让我高兴…”
泽年揉揉她脑袋,惊叹且心疼,不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这娇养妹妹受了多少苦,经此成长后与先前完全不同。
他又走上前去看两个孩子,小汐一见他,先是喊了一声叔,而后又无比戒备地抱紧皇甫颢。
这强烈保护欲让泽年叹息,又轻声唤另外一个小孩:“颢儿?”小孩没理他,也是抱着小汐不松手。
泽年笑着问:“汐儿很喜欢颢儿吗?”
小汐脸上还有凝结的泪痕,闻言挺胸昂首:“是!”皇甫颢便抖了一下。
泽年再问:“那颢儿呢?也喜欢汐儿不?”
“当然!”小汐抢着回答,“他是我哥,他最喜欢我了!”
皇甫颢慢慢抬了头,闻声与泽年对视。
他的眼睛极像他父亲,幽深沉冽得像一口深潭,黑得发亮,如火如剑。
泽年心里如被针扎了一下,顿时有些发愁——这孩子留下,怕是后患无穷。
明心上来拉他,直摇头:“颢儿这么多天,一个字都没开过口。”
任哪个小孩见他的母亲要杀他,最后还自己撞死在孩子面前,那惨状定会造成阴影的。他要是这会跟正常小孩一样,那才叫可怕。
泽年伸手去摸了小汐的脑袋,皇甫颢的眼神明显变了。
他收回手,想了想,垂了眼对他们说:“看着你们两个,倒让我想起从前和我哥年少时的情形。有一次我犯了大错,我爹呢,有这么生气!拔了剑就要弄死我!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两个小孩都愣愣看着他,小汐问:“怎么样?”
他在胸口比划着:“我哥扑了过来抱住我,对,就像你们现在这么抱着,他痛哭流涕地求我爹,最后我真没事儿了。”他唏嘘不已,“我这做弟弟的,幸亏遇上这么一个好哥哥,不然早入土了。”
说完,他弯腰笑眯眯地朝他们说:“汐儿和颢儿也会这样么?”
两个小孩一时无声,泽年拉了明心出了屋,躲在门外偷听。
没过多久,兄妹俩听见里头传出一个稚嫩但相当沙哑的声音:“我…会保护你。”
明心捂住嘴,眼睛里浮了泪光。而后传出皇甫汐的号啕:“我也会呀,你总算说话了,哥,你吓死我了…”
泽年也忍住不出声,拉了明心走远,唇角微微扬起,心想那孩子若是好好地教导,也未必会成后患。
明心感慨地擦了把母性大发的泪:“六哥,还是你有办法,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就哄得颢儿开口了。你不知道,他再不出声,太医就要以为他困于心疾而哑了。”
泽年挑了眉:“这样严重的?不过救了他的也不是我,是汐儿,我们可爱无敌的小侄子。”说罢他又笑起:“我那故事可是真的,不是我瞎编的。”
明心一下子瞪圆了眼,泽年拍了拍她肩膀:“真的,没有你五哥,六哥现在没法站在你面前蹦跶。将来你可要好好陪着他,等到你出嫁,他肯定要在背地里骂一骂抢了妹妹的驸马,和偷偷哭鼻子的。”
明心想起当时五哥抱着她不让侍卫带她走的样子,眼圈红了红,拉住泽年衣袖大声道:“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呆在一块,谁也不准出事!”
泽年弯了眼睛,宠溺地摸摸她茂密的头发:“好的呀。”
想来,等到他离开这里去晋国时,明心也会哭鼻子吧。
隔天,平冶召了泽年去政事殿,因现今名义上他还关在牢里,便换了一身内侍服,等到人烟较少时低头走去。进了政事殿,刚一抬头便看见痨病鬼似的大理寺少卿,哦不,是大理寺卿,他升官了。
乍见熟人让泽年十分高兴,他立即上前从后拍陶策的肩膀:“陶大人,许久不见,你身子骨还是这么健朗。”
陶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他,眼睛都直了。
泽年将手放他面前晃了晃,陶策才微红着眼眶笑道:“自别再见…六殿下轻减了。”
泽年还想和他续会旧,平冶向他招手,手中拿着一封信。
泽年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陛下,陛下有何吩咐?”
平冶笑骂:“装模作样,快起来!”说完,他神情怅惘地将手中的信交给他。
似是预料到了什么,接过那信时他的唇角几乎要扬到耳根子去了。拆了看,一睫一肌尽散发着欢喜气息。
陶策好奇:“六殿下看的是谁人的信?竟这般喜悦?”
平冶无奈摇头:“还能有谁?晋王萧然的。”
泽年看完收了信,薄脸微红:“晋王说,他想来国都觐见新帝。”
平冶歪头逗他:“除了这个,他就没再说别的?”
泽年干咳了几声,抿着唇道:“晋王还说,他想大胆聘求皇室中人…联姻。”
平冶愣了好一会儿,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半晌才克制着,对泽年笑道:“我敬他是个人物!让他来吧,看看他带的什么聘礼。”
独陶策一头雾水地看着耳根绯红的皇甫六。
大庆新帝的旨意传到晋国之时,晋王正站在枝繁叶茂的银树下。
他转身,衣角拂过降落即枯的花,微扬了下巴,对着铁甲加身的军人道:“起程。”


第34章 归来
“父王,这画上的地方是天宫吗?真美,真热闹啊。”
“那曾是我们的家,在两百七十八年前。”
“那我们为何在这里呢?”
“因为我们还太弱小。但我们很快就将回去,我们晋国的旗帜将代替庆字玄旗,我们的铁蹄会光明正大地踏碎他们的美梦,他们将再次对我们俯首称臣,山呼万岁。”
“你将前往那个如梦似幻的乐土,记住它繁华下的朽落,记住你兄长冰冷的墓碑,记住从你踏上这条路开始我们的崛起。”
“记住——”
“你的启程以你兄长的骨灰为代价,你的归来以我的死亡为起始。”
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愿先灵长在,我将夺回属于萧氏的荣光与霸业。
“殿下,殿下?”他见易持突然发呆,便轻声唤了他几声。
易持回过了神,发现手中的笔放错了位置,将几本绝版的古书弄脏了。兴怀正拿了汗巾擦拭,看了仍无动于衷的易持一眼,问道:“八殿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易持把玩着他自己的刀,众兄弟中唯独他的御刀是一把尚文的裁纸刀,也不知道当初父皇怎么就如此富有远见。
他低头轻笑:“今日皇兄询问我今后有何打算,是入朝为仕,还是封王做逍遥雅客,我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不久前后宫前朝一桩桩大事翻天覆地,六哥现如今还被困在牢中,萧然也回了他的晋国,不知何年月能再见面把盏。许是我过安稳日子惯了,并没有什么大出息,见他们在枪刃剑雨中穿行,又是后怕却又是羡慕。有人虽败犹荣,虽死不灭,不像我这号无名小卒,碌碌睁眼闭眼,一生便将息。”
兴怀站于他身侧:“天潢贵胄,乌衣巷陌,寻常百姓,皆各有各的造化。不过依兴怀所感,恕我口快,八殿下,你不是常驻金銮之身,该是旷达江湖之生。”
易持掩口弯眼:“那…待我决意游山戏水之时,兴怀愿不愿意同我一起?”
兴怀发冠下的系绳一晃,有些吃惊地看向他,见他不是开玩笑,垂眸行礼道:“那来日,就请易持多多关照了。”
门外宫人恰在此时进来禀告:“八殿下,晋王三日后将入朝朝见陛下,到时您也要去吗?”
易持拍掌:“当然要的!好极了,待我见过他,我便可让他为我饯别了。萧然啊萧然,你可快点来吧!”
另一边,他也在盼着他。泽年时不时掏了他的信出来看几遍,而后痴痴傻笑,抚着那一行“我以千枯花为聘,求你一发系为同心结”,不觉便耳根发烫。
突然手一抖,信纸飘然落地,他抓住自己的手臂,额角鬓边冷汗顿生,犹白着唇强笑:“等会儿,再等会儿,等我到了那边,取了你的克星做药,看你还能不能这样猖狂。”
身体中的毒也发作得越发厉害了,这些年只封未解,又大大小小受了不少的伤,身子骨是越来越弱了。
他突然又想起总是胡来的那人,心里暗暗发誓:待见了他,一定一定告诫他,节制房事。
要是被搞死了,那真的不太好。
明心从平冶处知道了他将离庆去晋的事,哭丧着脸便来拉他手臂,日日黏在他身旁,还赌气地说他:“你个见色忘亲的混蛋!”惹得泽年哭笑不得。
明心又开始叨叨叨地准备了一大堆东西,说是到时让他带去,模样像个老妈子。
就连事务压脊的陶策都时常悄悄跑来同他说几句,他虽不知泽年将走,却有种诡异的直觉,认为六殿下是看一天少一天了。
总之,他是日日在辗转反侧中煎熬。直挨到萧然将至之日的前一天晚上,泽年为做戏做全套回了天牢,连那镣铐都戴回去了,就等明日平冶下旨将他转“囚” 、“流放”于晋。
他还无比好奇,这位晋王阁下,想怎么求聘。
平帝十月十九日,晋王萧然率晋使入大庆都城。
经历过夺帝战乱之争的国都守卫松乏,刚从帝朝更换中喘过气来的百姓看着这一队第一个来朝见的边境国,感到分外自豪与喜庆,尤其是都城中的姑娘们,不知多少人为这位新承的晋王暗暗相思过,听闻当日的玄衣萧郎回来了,抛了一路的各色鲜花以示热情。
晋王打马自满街花雨中过,一支芍药抛到他肩头,晋王取过,仰首向阁窗上的少女一笑,碧眸明亮如琉璃,一瞬搅乱无数少女芳心。
晋王下马入庆宫,身量似又拔高了些,着了玄黑色王服,衣上仍是引颈展翅的朱雀,但比昔日的世子服华贵了许多,袖上皆以暗红线绞了花纹,庆人不识,只觉绚丽非常。
庆都之内自然是无人能识。那开在墨衣上的隐隐花簇,是为千枯。
晋王入朝觐见平帝,一路噙笑而过,满堂文武百官,无人可比拟一二风华。
待受过平帝加玺,平帝于朝上宣一事,下旨将皇室罪人皇甫泽年转流放于晋国,仍奉行先帝永生囚禁的旨意。
朝中曾为皇甫泽年效劳过,曾与他共事过的官僚,于诧异惋叹之中,又为其暗暗祝愿。
毕竟这也是极好的结局了。
晋王单膝跪于金銮殿含笑接旨,此间种种,他已尽知晓。
是夜,平帝为晋王办接风洗尘宴,半途转入内堂,秘密召见晋王。
平帝唇角始终未退的笑意,在踏入内堂时消去。他有些着恼地看向晋王萧然,质问道:“萧然,你对朕六弟,究竟是否存着真心?”
玄衣朱雀的萧然揖手躬腰:“陛下可放心。”
平冶背着手在堂中焦躁地踱步,他始终不太喜欢这个人,就像当年的萧尘一样,这兄弟俩一白一墨,都叫人完全看不透,偏生他的六儿却敬一个,爱一个,义无反顾。
也许是他的六儿明天就要离开他了,这让他恍若心被斩去一半般疼痛,怎么看萧然怎么讨厌。
“若不是他…我绝不会轻易让你带走他。”
萧然垂首不言,眸中有寒光瞬过。若不是,什么若不是?
平冶负手口谕:“晋王萧然,朕命令你,此生不得负泽年一毫一厘,若你致他伤心难过,未予他安康喜乐,朕绝不轻饶你!”
“萧然接旨。”
他的语气又软了些:“若来日他想回庆都了,你不许阻他。”
“是。”
平冶又不讲理地刁难他:“还有,朕不许你娶妻生子,一生一世,只准有他一人,将来晋王之位再由你萧家中人继任。”
他低着头扬起冷笑,仍恭恭敬敬:“萧然无异议,遵陛下旨。”
这个难缠的大舅子居然还不肯罢休:“朕要听你亲口发誓。”
他只好站直竖了三指:“我萧然在此对天起誓,今生不娶妻,不生子,独皇甫泽年一人,穷尽吾生待他好,竭尽吾生予他安乐,绝不让其伤半点心,落半滴泪,如违此誓,必当…”
毒誓还未发完,屏风后传出声音:“行了!别再说了!”
他的手一顿,慢慢垂下。
平冶嘟哝了一句没出息,十分不情愿地唤屏后的人出来。
柳衣绣棠、细腰一把的人笑盈盈踏出。
玄衣人垂眸,将手伸入怀中。
寒光一闪,泽年看到他的手似取出了什么东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的左手上空空如也,那枚指环没有戴着。
萧然上前一步,撞在平冶怀中。
彻骨冰寒。
他看了一眼胸膛上熟悉的刀,缓缓转头看向泽年。
所有的刺痛和惊惧消散,只有湮灭头顶的绝望,和无所遁形的刻骨执念。
短暂一生将停止在此,他只来得及再看他最后一眼。
泽年看见他张开了口,唤出一个六儿的口型。
他的欢欣喜悦还没来得及淡下,就被眼前景象凝固成无边惊震。
萧然拔刀,平冶向后倒下。
他扑上去接住平冶,捂住他心口那个血洞。滚烫的血烧得他神志不清,他还以为这是一个玩笑,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换了主角的梦魇。他的兄长还端坐在金銮上,耀芒如神祗,不是怀中这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