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香风后,包厢里已是空空如也。催场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厉传春却兀自扭着头,目送着青田与几位女伴消失,喃喃而问:“这位女客是哪位公侯府里的宅眷?还是哪家贵戚王孙的艳妾?”
“哎呦厉老板,”戏提调把双手在脸前凭空地摆动起来,“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您,您想谁的账都行,只千万千万别打这位的主意,问都甭问!座儿还等着呢,您快下去把戏唱完吧。”
华乐楼的戏又一波三折地唱了起来,楼外的车马早已辚辚去远。暮云同青田挤进了一辆车,五官也挤在一处抱怨着:“出来听场戏,也无端端地惹出事故,真倒霉。”过后却又“嗤”一声笑出来,“姑娘,我瞧那俊小生对你颇有意思,一见你眼都直了,傻头傻脑的,还一个劲儿问你住在哪儿呢。”
青田以衣袖轻掩着腮边,一袖风月无痕。“别开玩笑了,我这般年纪,差不多都能给人家当娘了。嗳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后儿就要陪王爷去怀柔的静寄庄,这一去又是三两个月,再回京怕得过了中秋了,到时候再来瞧你。你可一定凡事仔细,好好保养身子。”
暮云顿时瞪大了两眼,“怎么,今年避暑王爷还是不曾带同王府中的妃嫔,而只和姑娘你一人同去?”
青田无声地苦笑,“他现今如此冷落我,我也以为今年不会理睬我了,谁知前几日却特特地叫人告诉我收拾东西。”
“我就说嘛!”暮云眉花眼笑了起来,“好好的,王爷怎么会说变就变呢?可能就是这一段政务繁杂,所以对姑娘浮躁了些。就连我家掌柜的有时回来还冲我使性呢,甭说掌国之人了。姑娘这次陪着王爷去乡间消暑,没那么多杂人杂事,相对说说笑笑的,用不了几日就恩爱如初了。”
青田还是那么样一笑,笑容似一滴落在旱地上的水,转瞬间干涸。她转眼望向车窗,窗帘上绣满了大簇的君子兰,随车身的颠簸,渐渐变作了远山含烟的花样。
车外,已是碧瓦琉璃、映天耀日的静寄庄。
12.
静寄庄位于北京东北的怀柔,占地百余亩,沿九渡河而建,殿堂苑景无一不巧夺天工。近几年人心居安,朝局稳定,摄政王方有闲情在此消夏,尽管如此,整个朝廷机枢均要同行,名为“别业”,实已成“陪都”。随行的官员依职级高低入住各处的楼馆阁台,齐奢的住所设于山庄中的一座三卷殿——“正凝堂”,东西另辟两院,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寝殿在西院的“清淑斋”内,殿上檐步五举,飞椽三五举,柱高一丈,平出檐三尺,再加拽架,正将日晒遮蔽于外,殿后又有一片名为“镜溯”的大湖,湖水被机括风叶送至殿顶,下落为细水帘。故尔无论外头的天气怎样炎热,清淑斋内都是清凉世界、人间瑶岛。
就在这座连酷暑中都一片冰冷的离宫内,青田感受到了齐奢对她变本加厉的冷遇。她独自熬过了整整三天,齐奢才露面。问他,他一脸的厌烦,“打猎去了,住在猎馆。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难不成到这里还想挟制我?”
青田不愿意才一见面就争吵,忙摇了摇手,“我不过白问上一句,也值得你跳脚?”
“是我跳脚,还是你凭白惹事?”
“我躲事都不及,哪里还敢惹事?我不过是说,你既然嫌我,就不要带我来,既带了我来,又把我丢在这儿三天不理四天不问的,你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却是为了什么呢?”
“据你说,带你来倒成我不对了?”
青田见齐奢又发起狠来,于是避开舌锋,只把手上的指甲一根根抚着,“你没有不对,我想,一定是我不对。只是三爷,我实在不懂我不对在哪儿,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不能如你的意。我该怎样才对,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指出来?设若你也说不出什么,那想来便不过就是花老春无剩、日久恩渐疏,我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说到此节,心头的伤感再也无从按捺,化作了点点泪滴,一滴滴垂落。
怎知齐奢立即烦躁异常,一手遥遥地向她指住,“你少来这一套,休想拿哭闹威胁我!”
青田一怔,就只这一怔的功夫间,泪水更是潸潸不断,连带她的声音都哽住了:“三爷,你这么说不屈心吗?这几个月你只一味地作践我,我也只一味地忍气吞声,你竟反说我威胁你?”


第230章 碎金盏(18)

齐奢把一只手掌随便在脸面上耙几下,鼻声咻咻的:“我好吃好喝、金门玉楼地供着你,怎么就‘作践’你了?你非拿大帽子压我,又摆出这幅可怜虫的样子来,还说不是威胁我?好好,我惹不起躲得起,算我来错了,我这就走,省得在这儿你又说我‘作践’你。”
他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青田越想越灰心,及登床孤眠,眼泪又往下流个不歇。次日早起才发现整张脸都哭肿了,正要叫人端冷水来擦洗,门却响了声,齐奢又走了进来。
青田连忙垂下头,借披发来掩盖着,又把手边的一方帐幕直偎到脸上,声音哑哑的,“怎么鸦雀不闻就进门了?”
齐奢很向她注视了一阵,神色倒算十二分的平和,“昨儿夜里哭来着?还生我的气?”
青田听他语调温存,更难受了起来,却也只收住了眼红微笑一笑,“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只求你少和我生两顿气,我就感激不尽了。”
齐奢也一笑而过,“原说今儿带你骑马,你脸肿成这样也是出不了门了,那改天再说吧,我先走了。”
然而这一改天就再也遥遥无期,青田也不敢问,生怕一句说不对又触怒了齐奢,因此一直到七月初,她几乎就没离开过清淑斋左近。齐奢也不大来,他除了接见臣工、处理政务外,据说只是没日没夜地外出行猎,青田不知他在广阔的山谷中打到的猎物是狼、是豹,还是别的更刺激、更激发他血性的什么。无月的夜半,她抱着双臂站在清淑斋的檐下,一个人回忆起往年二人在静寄庄度过的夏日:
他总是起床极早,但有那么一回,她睁眼时见他仍躺在身边,带着满目的柔情蜜意注视着她,心满意足地叹一声:“我真想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就这么看着你。”等过了午后,便有长日闲暇,有时他就持一根鱼竿静坐在镜溯湖边垂钓,她偎在一旁,膝头上放一本字帖,就这么连坐几个时辰两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只偶尔把鼻尖凑在一块轻擦一擦。吃过了晚饭,他携了她的手沿着湖散步,边走边说边笑,经常一不留神就把湖绕出了好几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可聊的。夜里头,星星好的话,他喜欢同她躺去露天的凉床上,懒洋洋地爱抚着,直到自舒适的惬意里一点点升起骚动的情欲,然后就在夜空中上亿只一闪一闪的眼睛的注视下欢好。随年岁的增长,他不再有年轻时的刚猛,但却更为温存、更为细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共处一室,各自干着各自的,又怎么忽然一下子嬉笑怒骂、调情打闹起来,就如同一对最世俗、最恩爱的老夫妻。
旧日的幢幢幻影一帧一帧地扑上来,青田万感于心,一时感悦,一时自伤,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心如死水。一片迷蒙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吟哦着什么,定了一定神,才发觉是自己在黑暗中反反复复地低诵着:“白日在天光在地,君今那得长相弃。”风把檐前的水帘扫来她脸上,青田打了一个冷战。
七月七那一天,齐奢回来了。近年来他之所以一入夏就迁居静寄庄,当然是因为不再似辅弼幼主时需每日入宫讲习政务,但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在七夕与七月九日自己生辰那天不必拘于仪制返回王府中,而是留在青田的身边度过。这一年,二人间的关系显然已大不如前,但青田仍像旧时的七夕一样,盛妆以待。头挽百花髻,佩金镶玉群仙庆寿分心,青玉双鸾挑心,镶宝鬓钗,錾金满冠,捧鬓、花钿、小插、啄针……珍珠与碎晶在她的衣上裙上挽臂纱上细碎地闪动,繁琐如心事一场。
她取一卷画轴,皓腕素手捧来他面前。齐奢有几分异然地接过,解开了缚绳展开画卷。画面上是他年轻时,身披甲胄而手持战刀,威风凛冽,气象雄浑。
青田的眼皮垂望着地面,意味幽深一笑,“这身甲衣是十年前你征讨瓦剌时所披挂,我第一次瞧见,当你是金甲天神。那时你出战归来,连战衣也不及脱就来抱我,你胸前的盔甲贴着我,冷冰冰的,却叫我满脸滚烫。现如今,即便我与你热血之躯贴身相抱,也觉得你好似身穿重重的铠甲,又冷又硬。我只是,很怀念那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举目望住他,目光淡泊,“后日是你四十岁寿辰,今时不同往昔,也不知正日子还能不能见到你,刚巧今儿你回来了,就先把寿礼献给你吧,笔法粗陋不中绳墨,王爷贻笑。但愿王爷宝刀不老,青春常在。”
青田难以预料齐奢会有什么反应,他现在是如此地反复多变,哪怕他一把把这画撕个粉碎都不会使她惊讶。
一段悬心的等待后,她的心重新落回腔子里,有一抹已逐日罕见的柔情掠过齐奢的脸,他仿佛无所适从似地讪讪收起了卷轴,把嘴角对她提一提,“怎么会见不到?打从明儿起到初十,教坊司照例备了三天的戏替我上寿,还传了许多外头的名角儿,你不年年都陪着我去吗?这也快二更天了,去卸了妆上床吧。”
恰好整整半个月,她不曾与齐奢同眠——青田掐指算着日子。当他在她身侧躺下时,她胃里几乎涌起一阵痉挛。趁着他拈灭床畔的红烛前,她凑近他,把脸贴进了他的颈窝。
“三哥……”
她低唤里的暗示引人想往,齐奢的欲望即时应召而来,他把手放来她胸口。
这是他们之间最令青田怀念的时分,胜过那些会心一笑、那些玩闹亲昵,甚至胜过那些肝胆相照的秉烛长谈。青田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在春花边、秋月下、雨里雾里艳阳天……抱拥着齐奢雄健的身体狂欢到虚脱,他的身体是那么好!而当经历了他长达数月的冷漠与其间寥寥几次毫无爱意的发泄后,当他仿似又再一次对她动情般深吻上她双唇时,青田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但其实,她毫无感觉——她完全放弃了自我的感受,单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齐奢,他的一举一动。十年恩爱,她早已熟知他最为隐秘的地带和乐趣、嗜好和幻想,她只是单纯地迎合着他,单纯地想,重博他的欢心。
因此青田的动作与声音就好似是一摞小心翼翼叠放起来的瓷器,直到她听见“哗啦”一响,那破裂之声。事实上,她听见的是齐奢的鼾声,他就伏在她身上、在她身体里,打起了鼾。
“三哥——?”
青田震惊得无以复加,伸手推了推上面的男人。齐奢猛一下从她耳畔抬起,带着做梦的神情盯了她一瞬。待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简直比她还要狼狈。他急速从她体内退出,从她身上翻下,躺去了自己的枕上,“今天累了,睡吧。”
他被她打断的鼾声不久就粗鲁地、几近于无耻地继续响起。
而青田,则继续一动不动地瘫在一床的碎瓷中——她自己心脏的碎片里,回想着齐奢在她脸前惊起的一幕。就着残烛,她清楚地看见他密布着血丝、眼球发红的双眼,以及眼垂下几道纵横的皱纹;她亦可以想见她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素颜之上无法遮掩的碎斑和瑕疵,眼神里可怜又可鄙的祈求和悲哀。他们都老了,他们间死生契阔的爱也许也一样跟着老去,老成了一场昏昏欲睡的交媾。
一整夜,青田就这样空空地瞪着眼。假如她的心情还能以词句来描述,最贴切的一句莫过于:欲哭无泪。
13.
第二天是七月初八,齐奢一早起了床,由太监侍候着沐浴更衣,穿起亲王的礼服,一时间神姿焕发。周敦趋进里间来,两腮的皱痕把人显得比实际上要老,眼睛却依旧是圆溜溜、亮闪闪,面向主子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大礼,“今日为王爷暖寿,镜溯湖西头的取欢园已经搭好了三座台子,一座是昆戏,一座是戈腔,还有一座是说书、杂耍。承应的伶工、艺人们都已经扮上了,王公大臣们也已经到齐了,王爷随时可以过去。”
那一厢青田亦是早起严妆,玉佩玎珰地半跪在齐奢身前,正替他整理革带、佩绶。齐奢摁住了她的手,转向周敦,“那就传饭吧。”
饭前,周敦、莺枝等近侍一起向齐奢拜了寿。齐奢也各人赏了一个荷包,荷包内是一两重的金锞子。好日子得了赏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清淑斋里却没人敢露出一点儿笑容,因为齐奢的面孔绷得紧紧的,看不出有丝毫的生辰之喜。青田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默默以一双金银丝镶玛瑙紫檀箸拨拉着稀粥里的几块酱瓜。


第231章 碎金盏(19)

齐奢的早饭仍旧是一整盆肉,他自己抓着刀一块块剔着吃,吃毕,把小刀“咣啷”往银盆内一丢。琴盟和琴宜忙上前伺候他净手漱口,琴芳用木碟托上了一把银制细篦,青田伸手取过,“我来。”
她捏着银篦替齐奢梳去那些沾在他髭须间的食物碎末,可她的神思却不知在何处,两眼木木的。马上他就“嘶”了一声,青田这才缓过神来,“刮疼你了?是我不当心。”
她的道歉并没起任何作用,齐奢极度不耐烦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笨手笨脚,你还能干些什么?”
那银篦被打得飞出去,掉落在鸭绿色的绒毯上。青田抚着两手,满脸失色,立在里里外外的侍从间。
齐奢的脸上像是闪过了一丝歉疚,又夹杂着某种厌恶。他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唇边刮了刮,“人都到齐了,我先去取欢园,你晚些到也使得。”
琴芳已将篦子捡起捧走,青田瞄了她一眼,眼光就回落在自己缀珠缎子鞋的鞋尖上,“我不去了。”
齐奢扭过脸睇住她,“都穿戴好了,做什么不去?”
“不想去了。”
“年年不都去吗?”
“年年听戏都是各有坐处,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成一起,亲贵女眷成一起,只有我是单独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小阁楼上,即便不去也没人注意到的。”
他的口吻立即又变得恶劣起来:“爱去不去。”
青田不语凝视着齐奢拂袖离去的背影。是一张精致妆容下的枯槁面颊,凝视着一袭华服下、一瘸一拐的步伐。
不到午时,乐声就从湖那边远远地传了来。一群侍婢原本也已妆扮一新,只因青田临时变卦而不能够赴会,个个在心里头描摹着舞台上的一出出好戏,不免有些唉声叹气的。莺枝本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见状也不禁生起气来,“偏就有那等轻狂人,丧眉搭眼的给主子摆脸色瞧呢!”
青田伸臂拦了她一拦,“王爷的生日,不可口出恶言。”随后转向诸人和颜悦色一笑,“大家伙都出去瞧瞧吧,不怪你们,这一年一度的,九城声色尽萃于此,我平日里不爱出门子,你们一年到头也老跟我拘在府里头,好容易出来透透气,是该瞧瞧热闹的。去吧,都去吧,我发话了,这就去吧。”
九琴婢面面相觑一回,究竟难为情地拜一拜,欢天喜地地看热闹去了。莺枝望着窗下青田孤孤单单的影子,叹息一声:“娘娘……”
青田笑着摇摇头,坠钗上的紫瑛石珠结在额前轻轻地拂动,“来,咱们也出去,随便走走。”
莺枝憋回了眼目中的一痕微红,“嗳”一声,随着青田出了侧门,往后头的游廊而去。廊道长得无穷无尽,映着树荫投下的斑斑浓影。走了一小段,却忽见有个梳着麻姑髻的丫鬟倚在廊柱边抱臂发呆,正是九琴里的梳头丫鬟琴画。她一见二人,赶紧迎上来,“娘娘出来散步?”
青田略带不解地一笑,“你怎么不跟着她们听戏去?”
琴画最是娇憨爽直的,当下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摊,“王爷做生日,尽管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把北京城里叫得响的角儿都集齐了,可年年都是那些人,来回也听得烦了,更甭提那些教坊司排的的吉祥戏,端的是没劲透顶。琴素她们几个爱热闹,奴婢却只嫌稠人广众的地方总有些汗气怪味,不爱去的。只听说今年有个新走红的武生叫厉传春,外边传得怎样怎样好,天上有地下无的,奴婢倒是想去一闻真声。原说他也要来献唱,谁知又说出了事儿,不能来了,奴婢也就没什么兴头了。依奴婢说,娘娘不去对得很,反正又不能同王爷在一处,孤零零地坐在那小楼里,闷也闷死了。”
青田听着听着,只觉心头猛一紧,虚虚地依然挂着笑,“那厉传春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怪吓人的,说是他在万元胡同的华乐楼连演了三天戏,结果就在第四天清晨,一出门就被一伙劫道的给拦了,东西抢了个光不算,还把人挖了两只眼,砍掉了右手。命虽是保住了,可就此再也登不了台。啧啧,四岁进班子练功,十九岁这才刚刚成角儿,就完了。保不齐是哪个眼红他的对头干的,真够绝,”琴画抱住了手肘抖一抖,“大夏天都噤得我浑身发冷。”
那日与暮云去华乐楼听厉传春的戏,青田只携了莺枝一人,九琴均不知情。此际听毕这一席话,青田和莺枝对看了一眼,有些细枝末节的什么飞快地在两人眼神的交汇处闪过,青田的嘴里涌起了一股铁锈的苦味,不能深究、不敢细想。
取欢园的戏一直唱到入夜,接下来还有赐宴,等到宴会结束,一更已尽。然后又过了两个更次,才见齐奢脚步踉跄地进了清淑斋的门,满脸上浮着笑,这笑脸并不能使青田略为宽心,他只是醉了。
她伸臂搀住齐奢,转脸向周敦低问:“晚宴老早就散了,王爷在哪儿喝成这样?”
周敦龇起牙,把手立在耳边摇了摇,一副不堪言表之态。青田知道再追问下去无非是自讨没趣,三台三天不重样的大戏,满城里的名伶都齐聚此间,有的是腰肢巧软的舞姬、珠喉玉貌的乐女、媚眼翻飞的小龙阳……还怕找不出人来陪着摄政王薄醉夜战?她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糜艳的、淫狎的场面,是十几岁的自己,身旁是惜珠,是蝶仙,是槐花胡同里的香国姐妹,一群狂饮不歇的豪客正自她们的掌上、她们的口中,她们的乳间、鞋底……一口口地把酒咂下去,那些肆意而猖狂的脸,每一张,都是齐奢——
青田陡地拿手盖住了眼颧,制抑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莺枝,把王爷手里的东西的接过去。”
齐奢的手里握着一柄碧玺蟠桃玉如意,他嘿嘿地笑着,把它来回地挥舞,“当心,这是皇上所赐,上头的刻字‘国朝护卫’也是御笔,当心!”
莺枝递出两手,慌乱地跟随着齐奢摇晃不定的脚步和手臂。如意垂下的金丝流苏从她指尖上划过,莺枝抓一下,却抓了个空。齐奢松开手,如意掉下来,砸落在砖地上。
莺枝伏下身去捡,手还没碰到,人已仰出去。齐奢往她肩头踢了一脚,一张醉醺醺的笑脸骤变得愤怒而狂暴,“混账东西,让你不好生接着!来人,拉出去杖毙!”
莺枝瘫坐在当地,骇极无言。
青田亦骇然不已,只强堆起笑脸上前拾起了玉如意,递到齐奢鼻子下,“王爷别吓唬她,不过摔了一下子,哪就值得上动用杖毙的大刑呢?瞧瞧,又没摔坏。”
“没摔坏?”齐奢拨开青田,手势是醉汉特有的粗鲁,“摔了御赐的物件,就该死,若真摔坏了,那就是灭族的重罪。拉出去,杖毙!”
“王爷,是这丫头不小心,可罪不当诛。罚她一年的年俸也就是了,小惩大诫。”
“一样的话别让我再三再四地说,小信子,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进来,拖她出去。”
小信子果然领着两名太监进了房,伸手去捉地下的莺枝。莺枝这才从震惊中恢复一点意识,洒泪潸潸,“王爷!王爷饶命!娘娘,娘娘你替奴婢说句话!”
“住手!”青田喝止了小信子他们,绕来齐奢身前,她一手仍捏着玉如意,撑着另一手一起扶住了齐奢的两臂,眼对眼地祈望他,“莺枝是我的人,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饶她这一回吧!”
“是啊王爷,”周敦在旁边忍不住出口规劝,“就当看在娘娘的面子上,饶了莺枝这一回,下不为例。”
其余的丫鬟也抖抖索索地跪倒了一片,“求王爷开恩!”
仿佛是醉得站不稳似的,齐奢往前跌了一步,一手就势捏住了青田的肩,“你们谁再敢替这臭丫头说话,一样都拖出去打死,让开。”
“王爷!”青田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攥住了齐奢的袍襟跪倒,“三爷,算是我求你成不成?我给你跪在这儿,只求你饶过这丫头一命吧!”
齐奢晃晃悠悠地低下腰,口中喷出的酒气似浓重的乌云笼罩在青田头顶,“你给我让开,甭多管闲事儿,今儿说什么这丫头的贱命也保不住。”随后他直起身,向小信子把手一摆。
莺枝哭喊了起来,在地下挣扎着,“娘娘,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青田身一扭就把莺枝拦腰抱定,从几名太监手中死死地将她扯住,“王爷,王爷,求求你!不为别的,这几天正替你做四十整寿,多大的喜事,就冲这个也该赦免了莺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