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坐在张花梨大桌后,把手间的一本书捏起,只见青田与一群侍婢后,还跟着五六个太监合担着一件酸枝插屏。插屏中是一块厚约一尺的水晶玻璃,中空注水,水中竟游弋着一群通体油绿的活鱼。机巧绝伦,似真似幻。
“这儿,就摆这儿。”青田一壁督人摆设,一壁笑吟吟地拍拍手,“怎么样?你一直抱怨说书房里少一件像样的插屏,这件好不好?这是今儿黄夫人送来的,倒是别出心裁,里头是黑龙江的竹鱼,你批文批倦了瞧上两眼,满目清——怎么了?”青田的声音小下来,插屏业已摆好,她的手脚却不知该怎样摆放。
以往也有几回,她心血来潮当他独处时探望,他总笑脸相迎,充其量边笑边皱起眉,“正忙正忙,别瞎打岔。”她就安静地退守一隅,为他烹一道新茶。但青田从未见过齐奢对她的不期而至有当下的反应:活像一头领地被入侵的兽,凶光毕露。
她略显失措地立在屏边,连忙道歉:“可是扰到你了?对不住。”
齐奢从座位上起立,瞪起两眼恶声恶气道:“以后没我的许可,不准擅自上楼。”
青田把身上的白银条衫儿揪弄两下,“以前不都随便来去,你也没说过什么。”
“现在我说‘以后’。”
青田定睛朝齐奢端量一番,放柔了语调:“你今儿是怎么了?心情这么坏?”
“心情好得很,”他高仰起下颌,“只是教你守点儿规矩。”
二人间偶尔也拌拌嘴,可鲜少有如此冥顽不灵之态。青田自觉颜面有损,即时顶回去:“我没规矩,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突然新兴起来,却也不知为了什么。”
齐奢直接把手内的书往旁边墙上“啪啦”一掼,震声暴喝:“混账!”
青田冷哼半声:“你在外头跟谁置了肮脏气,只管找他发去,少冲我撒野。”言讫将镂金裙一掣,足下生风而去。使女太监谁也不敢吱声,悄然跟出。
可等亥末敲过,青田见齐奢仍未归寝,就不由生出了丝丝悔意,对住莺枝长叹一声:
“都怪我,他一定是为什么事烦恼,我还和他顶嘴,当着那么多人叫他下不来台。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莺枝傍于一侧,盈然一笑,“王爷也算自食苦果,谁让他总惯着娘娘,可不把娘娘这副脾气越惯越大?”


第227章 碎金盏(15)

青田笑啐一口,“你也是叫我给惯的,说话愈没个分寸。行啦,陪我走一遭吧。”
当即又乘一座二人肩舆重回退轩。楼上的西厢内有一间用作小憩的卧室,两边夹道立满了守更的人,周敦和何无为都在,说王爷已睡下了。青田晃了晃手不叫他们出声,接过莺枝手中的一盏小灯,自个蹑足踏入进间。
靠着墙,一张笔管大架子床罗帐低垂,青田把灯放去了床头的八角台上,挂起一面帐子。床里的人手脚大摊,气咻咻地浓眉紧皱,却不闻一丝鼾声。她只道齐奢佯睡,笑着扒住他两肩,气息如兰,“嗳,嗳,还生我的气呀?好了,是我不好。这么些年什么时候也没分床睡过,没你在身边,我睡不好,跟你赔礼道歉,回去睡吧,要不我在这里陪你?那给腾个地方,嗳,嗳,别再装啦,好啦……”
她扯住他一只手,细笑撒娇,谁知他却猛地里将手一甩,手背正撩在她鼻端,似块石头般又重又硬,一下就叫她跌落床脚。另一头,齐奢则在梦中咒骂了一句什么,翻身向内。
过了许久——或许并没多久,鼻眼之间那刺心的辣痛方才减退,青田捧着脸坐在地下,满手都是被酸出的婆娑泪水。她知道这感觉很荒诞,也很不公平,他睡着了,他不是有意的,但她仍感到似乎是回到了某张摆放在记忆深处的、落满了尘灰的床边;与这床和床上的男人们相伴的,是永恒的痛苦和耻辱。
她擦拭着乱泪把头抬起,几上的小灯冷眼旁观,看床内那壮硕的背躯动了两动,发出了齁齁的鼾声。
后来青田回想起,变化就始于这一夜。
这一夜,她强抑下满心委屈退回就花居中,一场昏梦后早早就醒来,整个白天都怏怏不乐,只等着夜晚。但等到夜幕沉沉也没见齐奢的踪影,她开始如坐针毡,直至派出探访的太监回说王爷已在那边的王府歇息,她才上床安眠,但担忧却并未随之消解。毫无因由的夜不归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待她,但青田很快就会明白,这将绝不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很晚的时候,齐奢倒是回来了,满面的煞气。青田见状便咽下了一肚子的话,只不痛不痒一句:“用过饭没有?”
一顿饭齐奢都不怎么出声,连看也很少看她一眼,而对她所有的问话,也只以点头或摇头作答。这样的疏离在他们间绝无仅有,青田确定,绝不因前夜他们争吵了几句;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什么。
“你没事吧?”
她的耐心是一根柔韧的蚕丝,直等到就寝,才以近乎缠绵的语气轻问。
“没事。”他简断似刀。
于是青田伸出手,隔衣抚着他硬邦邦的腱子肉,以期绕指柔融化那百炼钢,“三哥……”
齐奢忽一下坐起,薄绸寝衣擦过她面颊,微微的凉。“来人!来人!”
门外守夜的是琴宜和琴静,二人急急忙忙地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去跟周敦说,让他传阿古拉去角抵房——现在!”
现在是深夜里丑时,而齐奢要离开温柔乡去同鞑靼武士摔角。被抛下的青田,在锦帐银床间,迷乱而不解地抱住了双肩。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田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齐奢同一个问题:“你有心事?”开始她在枕边问,抱搂着他的腰;后来她试着只在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时提起,用熨帖而专注的语气,凝视着他的眼睛;再后来她装作浑不在意,边问边笑着往他嘴里塞一颗杏脯。而齐奢给她的答案每次都一样:“没有。”最后一次他没开口,只一把拨开她正替他系衣纽的手,眼光极其阴冷地往下盯了她一盯,旋身走掉了。青田怀着无限的心事度过了一个长长的白日,到夜里头亥时还没有见到人,也只好睡下,但哪里睡得稳?正魂梦无着处,听见外头的人声嘈嘈,忙披了衣起来看,可不是齐奢?
她拢了拢衣襟,轻叹一声:“回来这么晚?”
丫鬟们正服侍着齐奢更衣,他一手将她们一拦,就朝这边梗起了脖子,“忙,不行吗?你有什么意见?”
青田见他行止乖专,自己的态度自然就放得极力谦让,“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看你这一段格外忙,想提醒你一句身体要紧,能早些回来,还是早些回来休息的好。”
“你少拿这幌子来压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日日派了人在外头盘查我的行动,怎么样,查到了什么?”
“怎么能叫‘盘查’?你向来不是在我这儿,就是回继妃娘娘那儿去,每次回去也都提前和我打好招呼。可你现在老是突然一下子就没了影儿,又不对我说明,我心里头担心,还不能叫人出去打听一声吗?你若嫌我多事,那我以后不问就是。”
“你想问尽管问,能问得出来算你本事。”
“你既不想我知道,我又何必招你讨厌?反正你总是忙正事就对了。”
“你这话拐弯抹角地损谁呢?”
“我说的是正话,你自己偏要反着听。你不去忙正事,难道去忙邪事不成?”
齐奢摸了摸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我忙什么不用你来操心,总之我没工夫在这里守着你就是。”
青田本就有些头疼,眼下这疼痛更是一下下在头脑里钻刺,她扶住了额角喘上几口气,“三爷,咱们不这么一句赶一句的行不行?我哪里有做的不到的去处,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所在,总之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也好改过。老像这样见了面就吵嘴,日子还怎么往下过?”
齐奢把肩膀往上抗了抗,“你句句都指着我的不是,你还有什么好改过的?”
“我哪一句指着你的不是?”
“我忙了一天,这才刚进门衣服都没脱你就冲出来责问我晚了,这不是存心挑眼是什么?”
“我就事论事,说一句晚了,怎么就成了挑眼呢?你自己看看什么时候了,不是晚了,竟是早了不成?”
“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还告诉你,我乐意早回来就早回来,乐意晚回来就晚回来,你能干涉得了我吗?”
来来去去只是越说越拧,青田不觉一阵心冷,把脸扭去了一边,“就是你不回来,我能干涉得了你吗?”
齐奢冷笑了两声,“说了半天你只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我现在就要出去,你倒是再派人来刺探我行踪啊。”说完从丫鬟手里头抢回了外衣,一跺脚就走出去。
这一走又足足走了四五天,自这次后,青田当面再不对齐奢多过问一句。私下把周敦找来了密询,周敦对着她一拍双手,“最近苗疆闹腾得厉害,王爷定是为这个犯愁。”有时却又为难地抓着后脑勺,“嘶,前年撤销关停的矿山似乎又偷开了几家,要不就是为这个?”可大多数时候,周敦也只不过苦笑着摇摇头,“实在没什么,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奴才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王爷还能为什么烦心。唉,忍吧!这来得突然,没准去得也突然,过一阵就好喽。”


第228章 碎金盏(16)

青田听从了周敦的劝告,她选择了忍耐,而忍耐则是她前半世最为扎实的修行。只不过前半世,她忍耐的是许多男人的轻浮与狂热,现在,她所需要忍耐的是一个男人的轻慢和冷漠。由仲春至仲夏,情形每况愈下。齐奢晚归与不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人变得越来越阴郁。他开始公然地挑剔她、指责她,她对月伤心,他冷冷一句:“做什么哭丧着一张脸?”如果她强作欢颜,他又会暴躁地浓眉一揪,“有什么可瞎高兴的!”她讲话稍微多一些,他就会流露出一脸的焦躁,要么就干脆起身走开。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才肯陪她一起进餐,结果却摔了筷子,砸碎了两只碗。她化起年轻时筛酒待客的宴妆,琵琶与小曲,百般柔情蜜意,他却只把她轻轻放来他大腿内侧打圈的手重重地捏住,拽出来压在膝盖上。他已很久不同她交欢,屈指可数的几次,是生硬地粗暴地将她一把摁倒在桌面或地毯上,过程中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纯粹拿她来泄火——生理的和心理的;他现在像随时都对她怒火冲冲。身体秋毫无犯的夜晚,他睡在她枕边,她做梦,梦到了在御,哭着醒来,也吵醒了他。就在不久前,他还会哄小猫一般揉揉拍拍,哄着她再次入睡,或把自己先哄得打起鼾,但这一夜,“还嫌我不够累怎么着?专等我睡着了嚎丧。”他翻过身,背对她。齐奢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只除了那一具因经年的弓马操练而始终保持年轻紧实的躯壳。青田的躯壳则经历着一场巨变,她迅速地憔悴下去:色斑与细纹,失去闪光与水分的肌肤……每一个中年女子都逃不过的,她也一样没有逃过。
就花居的夏花盛放时,段娘娘失宠的新闻就传遍了北京城。
11.
往年门庭若市的北府现今门可罗雀,那些曾与青田打成一片的亲贵女眷不再登门,偶有如昔前来的,青田也闭门谢客。独独有一个人,不管风光还是落魄,青田都愿与之赤诚相见,她就是富商赵氏的妻子,在许久以前,她是怀雅堂的暮云。
这日,青田亲至赵府与暮云叙话。暮云早不是一个婢子的模样,她上着五彩纳纱绣对襟衫,下着白碾光挑线裙,两鬓堆鸦,高鬟滴翠,少女时的丰润已褪去,更显出两腮的一点轮廓,颧下多添了两片俏麻。
青田指着这麻点子莞尔一笑,“恭喜恭喜,说脸上长斑怀的是儿子呢。可有快六个月了吧?倒不大看得出。”
“可不?马上六个月了,小赵也说我肚子小,大夫倒说不打紧,再往后就起来得快了。”暮云用两手一起摸了摸腹部,手指上几根金嵌撤孛尼石的镂雕护甲华光摄人,往外一指,亦是豪富之家主妇的气派,“晶儿、钿儿,快去端一壶冰梨汤,再送一个冰盘上来,这天儿可说热就热起来了。”
她身畔两个十五六岁的大丫鬟答应着下去,青田扇动着一柄工笔美人的白绢团扇,向四面一扫,“咦,坠儿呢,她怎么不在?她不一向是贴身伺候你的?”
暮云黑而密的眉很不自然地一拧,“哦,病了,养病呢。”随即她就面溢喜色,把手挽住了青田一同上炕,“我不着人去请,姑娘总不来瞧我。”
“你如今当家管事,还要帮着你掌柜的打理生意,多少忙不过来,且加上身子又不方便,我总来扰你做什么?”青田把团扇向后招一招,“去年我得了一块羊脂玉料,难得通体洁白、莹润无暇,一时没想好怎么雕做,也就一直放着。知道你有身子后,我想起这料子来,特叫人雕了座送子观音,又请大隆福寺的主持开了光,佑你母子平安。”
但见莺枝从后头奉上一只紫楠雕花手箱,箱内一只金漆小佛龛,龛里正是一尊精雕细作的白玉送子观音像。
暮云令人收下,一面光是笑,“姑娘同我还来这一套虚文。”
青田笑着摇动起手里的扇子,“不是虚文,现如今京里头至大的几间珠宝铺子全是你赵家‘宝气轩’的,你还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我的一片心,取个好意头罢了。”
说话时那晶、钿二鬟已送了冰饮和冰盘上来,暮云由盘中连着拣几颗莲子放去嘴里。青田把扇子在手里搓弄着,偏头望着她笑,“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别太过贪凉,你瞧你月份都这么大了还这样瘦,万一激出病来可不是玩笑的。”
暮云调目朝青田长觑一回,“姑娘还说我,我上次见姑娘是半个月前,区区十几天,瞧着脸又瘦了一圈。”她把手里的一把莲子丢开,拍了拍手心,叹口气,“王爷还那样?”
青田慢慢将扇面盖在了额前,“还那样,跟他这些年,也从没见他这般过。夜夜不知去向,偶然回来一趟也没个好脸,横眉冷目、粗声恶气。”
暮云随之脸色一黯,“也没听说在外头另有什么人,王爷这是中哪门子邪了?”
青田的眼圈微一红,若一层易散的彩云浮起沉低。到头来,却又浅笑了一声:“我到你这里原是找人排遣的,你倒引着我去想伤心事。”
暮云也眨了眨眼,勉强一笑,“可不是我不好?嗳,我想起来了,近来有个新起的角儿,唱须生兼武生的,叫厉传春,人倒是很年轻,却红得不得了,到处都捧着,戏价开得天高,还是一座难求。他这阵子正在万元胡同的华乐楼连续三天驻场登台,今儿是最后一天。恰好华乐楼的老板和小赵有交情,一直说请我去看戏,不管什么时候,总有头等座给留着。我叫人去说一声,咱们一会子去看戏好不好?”
青田仍有些心事落寞的,摇首不语。
暮云推了她一推,“北府虽有戏班子,姑娘想起听谁的戏也但管叫京里的名角进府伺候,可到底少了外头的那份市井热闹。回去也左不过一个人闷坐愁城,不如出门瞧瞧?”
“还是不去了。”
“怎么,怕抛头露面惹王爷不高兴?”
“我都十多天没见着他人了,我去哪里,想来他也不会在乎。”
“那就得了,姑娘还顾虑什么?”
“我顾虑你。大着肚子的人,怎好往戏楼里头跑?叫你家掌柜的知道,该怪罪我了。”
“嗐,小赵知道我闲不住,从不来管我,还老叫我多出去转转,省得坐懒了身子。趁我这肚子眼下还不大看得出,姑娘只当陪我散散闷,成不成?你也就带上莺枝一个,咱们利利索索的也不惹眼,看完戏就回来。晶儿,你叫个小厮马上去华乐楼,让给备一个二楼的雅间,说我一个时辰就到。”
暮云对青田恳切一笑,仿佛一直只是个丹心赤忱的小丫鬟,青田也向她一笑。对视间悠游欢喜,依稀当年。
将次黄昏时,两辆香车就来到了万元胡同。
华乐楼经过数次翻修,比早年更显华丽考究,整个大厅施金错彩,戏台朝北,三面楼座环抱,二楼中央是一套五开间的大厅,以槅扇分成五间雅室。青田、暮云及各自的贴身丫鬟跟随一名引座来到东首的头一间雅室内,两名杂役送上了新茶与各色小吃,就退到帘外侍候。
戏楼四处都坐得满满当当,楼下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全抻着脖子、竖着耳朵,时不时喊一声好。台上的戏正演到一半,唱主角的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净色银战袍,一张脸红白分明,仪表甚伟,扮演的正是《白水滩》中的十一郎。暮云拈着一面牙柄纨扇向下一点,悄声道:“想必这就是厉传春了。”
青田在一旁感慨一声:“倒叫我想起来以前唱这《白水滩》最拿手的是査定奎查六郎,那时常被蝶仙拉了来听他的戏,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暮云将两掌的掌心轻轻一对,“眼前这个,我瞧比那时的査六郎还要好,做功出色,扮相更是出彩,又威又俊,难怪红遍九城。啧啧,可不知迷倒了多少太太小姐。”正说着,却看青田的眉毛微微一皱,似乎还带有着几分腼腆。暮云忙寻迹朝台上望去,竟见那戏中的十一郎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包厢这边,目光就似他口中的唱腔,明亮而有情。


第229章 碎金盏(17)

原来厉传春少年成名,是梨园一等一的大拿,捧他的票友非富即贵,故此心高气盛得厉害。这时在华乐楼公演,又是末一场,多少戏迷都是抗着铺盖卷等在戏楼外,居然有人中途才姗姗而至,惹厉传春十分不快。舞台上一壁唱作,一壁就向那包厢投去一瞥。但见座上有两名服御辉煌的少妇,其中之一竟恍若神仙妃子一般,镂玉为肌团琼作骨,春云作态秋水为神。厉传春惯于出入豪庭,见过的深宅女眷不少,自负也算见多识广,生平却从未目睹如此绝色,由不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恰好正演到打棍一出,嘴里念着戏文:“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熟极而流地便将头上的笠子掀起一丢。
谁料圆笠竟似有人性一般,顺着厉传春的一双眼直溜溜地飞出去,打了个回旋,端端正正就落进了二楼官座中那贵妇的怀中。楼上楼下一下子炸了锅,吹哨子鼓掌,比先前的叫好声还要高出百倍。
青田怀抱这天外飞来之物,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一时间鼻翅上晕满了碎汗,终是一扬手,又将这烫手山芋掷回了戏台。
满楼里几百张嘴巴、几百根手指一并翻飞了起来,厉传春自出道从未出过这样大的纰漏,到底是年轻,窘得下不来台。劈手接住被掷还的斗笠,冲着包厢的方向扎扎实实地抱了一个大礼,就把戏生生断在了这里。
华乐楼的戏提调是认识暮云的,因此也猜到了青田的身份,一路小跑着赶来了包厢里喏喏道歉。
“赵太太,您瞧,真是万分对不住。等这出戏一做完,班子一定重处他。”
暮云气得满声咒骂:“太不像话了,你们是怎么管事儿的?他一个戏子再红又怎么着,竟敢如此冲撞贵客?”
“哎呦赵家太太,就是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故意冲撞您二位,确实是无心之失。连演了这几天,人也乏得很了,失手也不足为怪。”
“哼,知道是无心的才叫你来问,倘若是故意,还和你废什么话吗?”
“是,是!这就唤他上来亲自领罚,您说怎么着都行。”
暮云又责骂了几句,已听得“嗵嗵”的急步来到了帘前,紧接着就响起一个悦耳的男声:“厉传春给二位太太请安。”
戏提调立即提高了调门:“还不快进来赔罪?”
帘子一撩,就见厉传春走进来,脸盘上还带着妆,身形俊伟,直向青田和暮云躬下身去,“才不当心丢脱了斗笠,冒犯了贵人,请贵人降罪。”
整个戏园子,从琴师到观众无不张头向这里打望。青田一则只想快些脱身,二则见厉传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脸上连白油彩所覆之处也涨了个通红,谅他并非存心轻薄,便将指尖把扇穗子一揪,转向戏提调,“罢了,也没碰着我什么,不要为难他,大家都等着听戏呢,叫他下去接着唱吧。”
厉传春听这声音犹如莺啭一般,难捺地又向青田偷觑来,见她比在远处瞧时年纪要大些,眉眼处隐有几分愁态,更显得幽韵楚楚、耐人寻味。情不自禁看痴了过去,不觉间就把自个的头也抬起,那轮廓就为着亮相而生——目光眉彩,气若凌云。“感谢这位太太恕小的失礼之过,敢问太太府上在哪儿?赏个地址,改日小的备下谢礼,亲自到府上跟太太磕头赔罪。”
下头的锣鼓又响过了两通,座间有人起哄。青田别过脸去扯了扯暮云,“咱们走吧。”说着就起身要走,只急中出错,一脚绊在了楼面的地毯上。后头的莺枝不及搀扶,倒是厉传春眼疾手快,一把上前稳住,“太太慢些。”
他面上一双被勒头高高吊起的眼低低地斜睐她一下,又烫着了似地望向一边,托着她的手也随之抽回,在自个的衣衫上抹一抹,活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青田也分外尴尬,只忙把手搭住了疾赶而至的莺枝,夺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