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对霞,也是一蹴而就,作成一首《咏杜鹃》,唱曰:“望帝魂消出蜀都,花间血泪半模糊。笙歌可醉红帚否,罗绮曾烧绛蜡无。十里春风山踯躅,一堂夜身锦氍毹。鹤林寺里留佳种,谁遣仙人顷刻呼。”
蝶仙不假思索,作成一首《咏桃花》,唱曰:“风流雅似武陵溪,勾引游人迹满蹊。洞口妖烧迎远近,水边轻薄逐东西。丹砂私向雕栏吐,红雾偷从竹径低。纵使无言情万缕,刘郎别后梦魂迷。”
转到了青田这里,冯公爷先捋髯而笑:“你这位花王当然是要咏牡丹的。”
青田微微一笑,拨动了冰弦,低首轻唱曰:“第一秾华第一香,天然富贵冠群芳。汉家宫里金为屋,唐苑亭前玉作堂。种占人间数姚魏,族居天上拟金张。瑶台月下分明见,好谱清平入乐章。”
由她指下流出的琵琶声缓缓若疏风、急急如骤雨,更衬出一段冰润柔丽的嗓音,听得众人如痴如狂。
戴雁率先回过神来,“啪啪啪”地把手掌拍得透红,“好,好!当真绝妙好技,更何况歌喉婉转,令人闻之欲醉。”
青田将琵琶交予暮云,欠身微礼,“漫缀俚词而已,献丑。”
第12章 占春魁(11)
戴雁正有些情难自禁似的,却只觉两道冰锥一般的目光向他扎过来。他回望了惜珠一眼,忙尴尬地笑两声,转过了话头道:“你也不用说,自是咏芙蓉的了。”
惜珠冷着颜面空望向满地的月辉,一面早已奏起了胡琴,遏云生风地唱曰:“芙蓉艳质殿群芳,媚压金钗十二行。露浥轻红浓欲滴,风含叶翠霭如狂。谁方脂肉谁方镜,窃比娇容窃比裳。大抵诗人工说谎,翻言不及美人妆。”
惜珠的琴技宛若流波而高如崇山,嗓音则又饱满又亢亮,赛过了清秋鹤唳,也把几位男客皆听得呆了。
一番喝彩后,适才出题的太和郡王拿衣襟捻了捻眼角,点评道:“曲技且不论,若只论诗,那些‘惹带钩衣’、‘血泪模糊’、‘洞口妖娆’等句实在有欠检点,受不得福泽,只难得牡丹与芙蓉二位气势阔大、冠冕庄重,竟全不似青楼之辈,可赞可叹。”
青田笑而受之,惜珠的面色却为之一变,“王爷言辞间似乎对‘青楼之辈’颇具偏见?”
她语出不善,郡王也不恼,只呵呵一笑:“本王意在夸赞校书出类拔萃,不想校书反以为忤。既然执意相问,本王并非是当着矮人说矮话,但‘青楼之辈’以色事人、以财利己,只晓得朝秦暮楚,又何知情之所钟?”
惜珠立即反唇相讥:“历代名妓个个胸怀不让须眉,前有绿珠报主,后有红拂识人,文有薛洪度,武有梁夫人,况且文人墨客路过钱塘必会追念小小,途经虎阜也会凭吊真娘,为她们颂扬美名者不乏其人,何故独独王爷竟如此不屑?”
郡王听过只笑着摇摇头,“早听闻惜珠校书出身大家,果然风雅卓识。但女子一旦堕入乐籍,便已是残花败柳,终不及在深闺中清白有德,纵然才情心志再高,也不能为人正室,说到底就是有亏于‘德行’二字。”
惜珠偏过头,一对珇珊绿耳环寒意逼人,“正室侧室,不过是世间的俗名。王爷说我辈不解真情,我倒要告诉王爷,若有人合我的心,给他为奴为婢也情愿,若不合我的心,就是当今的天子十六抬大轿抬我进宫去做皇后,我也不去。”
郡王一扫说笑之态,拧紧了两眉,“区区平康之女何敢狂言辱蔑天子?实在僭妄。”
这一头冯公爷早就拍案而起,之前惜珠的一个“老”字已令他心中郁结,此时又看她对贵客再三顶撞,一股气冲上来,直接就把手中的一双镶金筷朝惜珠兜头砸过去,“母狗无礼!”
惜珠虽也是自幼沦落风尘,但正因家世好,被段二姐居为奇货,故意养着她的小性儿不曾打骂过的,开门接客后又自恃容貌才技,多少王孙求一见为荣,几曾大庭广众下受这样的凌辱?一刻间竟呆了,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客人们窃窃私语,满厅的仆妇则面面相觑。戴雁看着心疼又不敢干涉,只隔席向太和郡王与冯公爷打恭,“王爷息怒,世叔息怒。”
其他倌人见惜珠被打了脸都递着眼偷笑,青田也抱着手在那儿看笑话,却又见惜珠容色青惨地干坐着,素日里的桀骜不驯都扫地以尽,又不禁暗叹了一声。当即灵机一动,东边日出西边雨地一面微蹙着眉,一面又兜出一个眼儿媚的笑,伸手挽了冯公爷入座,“她虽是母狗,您可是公侯(猴),居然与她一般见识吗?”
登时一片哄堂大笑,各人绝倒。太和郡王直笑得大捶酒案,冯公爷曲了指捏住青田的腮角连扭几扭,“我是公猴,你就是母猴,撕烂你这张小猴儿嘴。”
青田笑着躲,头上的金钗珠花、项上的银索翠链、手上的玉戒宝镯在满厅河阳花烛的映照下彩光如瀑,直教人讶异这样纤小的一个人在这一头一身金与银的重压下,举动仍可以娇俏而多姿。“诸位别净顾着款待了耳朵、戏耍了嘴皮,倒亏空了肚子。公爷您呀先举杯打个通关,再招呼大家用菜。”
冯公爷乐得直把青田塞入怀中咋一口,一壁撸起了袖管挨个搳拳。席面上旋即有说有笑,喧闹了起来。惜珠狠狠剜了青田一眼,不出一声地起身退席。戴雁忙随上,一路低声劝慰着去了。冯公爷只作不见,自行取乐,输了拳就把酒交予身后的青田,青田半掩着笑面一饮而尽。她从大早上就没吃过两口东西,虽对着满席的燕翅参肚,但妓女陪宴素来是只能坐在后头给客人布菜,自己不许动筷子的。故尔空腹连吃了几巡酒,只觉满身烧哄哄得难受。她带笑辞了出来,叫丫鬟暮云扶到花厅后的小净室里,拔下了脑后一根素簪朝嗓子眼儿内挖几挖,把喝下的酒水尽数呕出。暮云替她捋着背脊,又递过了一碗漱口水,“姑娘晚一点儿再过去不要紧的,我给你端碗粥来,稍微吃上一口,要不又该犯胃疼了。”
青田摇摇手,从腰间的一只五福荷包内取一小瓶香玫瑰露滴两滴去清水里,往口中一过就吐掉,两手又把笑僵的脸面推上一推,拖着脚回到了花厅。
冯公爷一见她就点出手指,枯白的指上有一枚大大的翠玉戒,“小鬼头,跑到哪里躲酒去了?快来,还都给你留着呢。喏喏,这两杯,一口气连吃了。”
青田满面盎然的甜笑,嘟嘴央告着:“好爹爹,饶闺女一遭吧,是真不能吃了。”
“我倒想饶你,大家不饶啊。来吧,乖乖吃了。”
青田再推脱几句,已被冯公爷夹着她鼻子来灌,呛住了,咳嗽得眼泪直流。暮云忙替她又捶又抚,男人们击腿大笑。冯公爷边笑边拿一只手臂捆住她,又举起剩下的半杯酒,“惯会做这娇气的模样唬人心疼,得了,爹爹替你吃半杯。”
对面的对霞已倒了半盅茶水递给就近的凤琴,凤琴捧来青田的腿边,轻叫了几声“姐姐”。青田端过盅子抿两口,一抬头——额际咳出的细细筋络仍未退——仍是个明媚的笑脸,“哎呦,全凭爹爹疼我了,我是再也不能了。”
那头的蝶仙抱起了琵琶,弹起首滴滴答答的小快曲儿来。贵族男客们觥筹交错,时不时把身边的姑娘摸一把、掐一掐,再爽朗地大笑。
厅外点着一对兰花灯,似一个打瞌睡的人一坠一坠的眼,昏昏不定。
10.
直待灯儿也睡去,斗转参移铜壶三滴,方告宴罢。武陵春的绣杏与客人自去,凤琴还是未破身的清倌人,不留人住局,因此也捧茶送客。余下人等均在怀雅堂歇息,冯公爷就与青田一道回到她楼上的卧房。
因常年饮酒无度,一日三餐又不规律,青田落下个胃痛的病根,一时发作了起来,只指望着赶紧打发冯公爷去睡,谁知他老人家兴致高涨一定要行事。她再三求告,他只不信,说一晚上花了上千的银子就为她痛快,“如今你痛快了,却不让我痛快,这般装模作样是何道理?莫不是把我当瘟生?还是嫌弃我老了?”说到后来,已有些变脸变色的。青田见冯公爷的酒劲儿上来,也不敢再申辩什么,只得把他存在她闺房中的箱子呈了来。箱内有个淫器包儿,冯公爷从包里取了春药,又挂上了药煮的银托子,就笑着摁倒了女人。
等冯公爷的鼾声响起,青田自己爬下床,头晕目眩,手止不住地发颤,只觉腹中有一爿粗粝的石磨一圈一圈地磨,五脏六腑都要磨碎。她悄悄拉了门出来,哑着声低呼:“暮云,暮——”
“嗳!”外间还掌着灯,暮云就在灯下半蜷着,这时一下翻起,上前扶了青田在软椅坐下,又自温桶内端来一只粉彩药碗,“药是热的,加过了蜂蜜,不苦,快喝了吧,喝了舒服些。这老不死的,还容不容人活命了?”边骂着边动手替青田拢起了散发,触手处全是一把把的虚汗,而自发间拨出的一张脸盘则颜色煞白,唇角还沾了些墨色的药痕,人向她孱弱地笑了笑。
暮云但觉心酸难禁,拿手绢给青田揩了揩嘴角,又将她搀起,“回去睡吧,趁着药劲儿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就好了。嗳,往小肚子下垫个枕头啊。”
青田带笑点点头,合了门,又躺回到冯公爷身边。她扯了个引枕压着胃,面朝下趴着,不几时,酒意搅着睡意就渐渐地袭来。
一梦方醒,疼痛已遁去无踪,夜还在——怪了,夜怎地这样长!她翻个身,隔着枕畔震天的呼噜响,忽听见谁在帘外憋着嗓子叫:“姑娘,姑娘?”
青田撑身把床帐揭开一边,看见暮云立在依稀的暗光中笑着向外指了指。
第13章 占春魁(12)
西套间里的小客堂烛光馨然,大理石桌上摆着套铜珐琅的瓶炉盒。桌子对面的一只冬青釉绣墩上,乔运则垂目而坐,安然似一行诗。而待他眼一抬,心中就涌起了一首古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首词是南唐李后主之作,说的是小周后与他幽会时怕被人发现,除去了金鞋,罗袜裹足前来,相见又是如此地不易,所以请郎君尽情地怜爱吧!
眼前,青田就一手里提着鞋,两脚打赤,蹑步向他这边走来,欢喜得迫不及待却又铺莲慢踏,活脱脱是从历史的艳词中步出。笑意刚刚在乔运则的嘴角浮现,又瞬息冷却——那词中鹄步凤影的是一位皇后,而这女子之所以偷偷摸摸提着鞋,只因为她是个从熟睡的嫖客身边溜出来的妓女。乔运则的胸口有一阵熟悉的绞痛,他站起,把这妓女揽入了怀抱。
有一场绵绵的静谧,青田才从乔运则的怀中抬起头,两手绕在他颈后,一手的指尖还挂着凤回头的绣鞋。
“怎么这时候来了?”
乔运则用长长的手指从青田的额心直划到她鼻尖,“想你。”
他将她一捞就抱起到墙角的一架贵妃榻上,回身又取过只小坛,坛上一条杏黄色签封。
“呀”,青田惊喜地叫出声,“我正想吃这个呢。”她撕开了坛子的封口便把右手探入,从里头拈出颗油光晶莹的杏脯眯着眼放入嘴里,在两腮滚几滚,就“噗”地吐出了一只杏核。
暮云在榻边气得连连跺脚,“你这阵子又活过来了,胃也不疼了是吧?乔相公偏就你给她买这个,回回都要我趴在地下收拾。”
乔运则闻而不应,溺爱的眼神一刻不离青田,“怎么,胃又疼了?吃酒吃多了?”
“听那蹄子瞎说,小题大做。”一层新鲜的血晕在青田残留着憔悴的面颊徐徐弥漫开,“嗳,暮云,这个不忙收拾,你悄悄回屋把我抽屉里的‘东西’拿来,我才忘记了。”说着就笑笑地又捏出一颗杏脯直送到暮云撅起的嘴跟前,“劳姐姐大驾。”
暮云绷不住也笑了,张嘴噙过了杏脯,即扭腰而去。
夏日的流风令窗影上的枝桠微微摆晃着,乔运则专注地看着青田。隔过一会儿,他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如一只鸽栖息于一剪凛秀的梅枝。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你十一,我十三,你还在学艺,我也在裁缝铺给人当学徒。每天晚上,我就拿石头敲你的后窗根,你睡在大通铺上,得一连跨过六七个女孩儿才能到窗口来。我就在下头拿手接着你的脚托着你落地,然后咱俩溜去没人找得见的角落,肩挨肩一说说半宿的话。你把手臂上被妈妈掐青的地方给我看,我也把被师父打了手板的手心给你看。你那么撇着小嘴,眼见要哭了,我就从耳朵后、从袖子里、从半空中变出颗果脯来,喂到你嘴里——”
“吃了一天的苦,尝点儿甜头。”青田把手指唆了唆,仿若念一首古老的童谣,怀旧而温馨,念他们曾经的悄悄话儿。她回忆起乔运则少年时指尖的触感,带有细密的针眼和粉灰,然而是甜的,那样甜,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儿甜,每一天都在他指尖里捏着。青田无声地笑了,把脸偎去乔运则的肩头。
他依然沉溺在往事中,目光柔和又沁远,“其实我买了一整包,不过我每次只带一颗来,因为还要存很久的钱,我才买得起下一包,可我愿意你天天都能尝到点儿甜。我看你吃得那样欢也犯了嘴馋,但就是一颗也舍不得吃,只偷偷把包蜜饯的纸舔上一舔,舔完了还舍不得丢,全攒着,到最后竟攒了那么足足一大捆。”
青田半闭着眼,睫毛微微地覆下,“是啊,真是穷!你穷,我也穷,身在这花花世界,天天看着那些红倌人珠翠锦罽,自个却连一文钱的零用也没有,只得央了你从铺子里偷些零碎下脚料给我,闲了就埋头做鞋面子,还哄着蝶仙和对霞帮我一块做,也不知做了几百双,才托人从外头换了只小青玉坠。你一见脸都白了,直问我哪来的钱买这个?我说是我卖绣品得来的钱,你才肯乖乖戴上。”她的指尖滑过他光滑的颈,滑入颈窝中一带紧贴他皮肤的红丝绳。
乔运则笑起来,“后来你知道那玉是假的,气得直哭,非要去找那骗子。我哄了一夜才哄好,发誓说一辈子都戴着这玉坠,不离不弃。”
“都是小时候的玩话了。”青田轻轻一勾,便将他颈中的红绳勾起:已旧得起了毛,细绞着同心结,挽一块拇指甲盖大小的玉坠,坠子也被汗水斑驳,只是块染了色的普通石料。她捻着这坠子,咬住了嘴唇笑,“想起来真够傻的,那时候也没见过好的,一点儿不识货,真假都辨不出。也就你,多少年了还戴着这赝品,也不嫌掉价。”
乔运则将手掌覆在青田的手上,合拢了她手心的石坠,“这不是赝品,这是这世上最最真的。”
青田举眸来望他,眸子黑得像黑琥珀,蒙有着一层淡淡雾霭,而后她笑了。这一霎,乔运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身畔退后了一步。
她又含着笑一点点垂低了眼,“好在后来咱们有钱了。”
乔运则朦胧的眼神急剧一变,“后来,”他松开了青田的手,声音听起来节制而有分寸,“你有钱了。你每一次私底下给我钱,叫妈妈发现了都是你遭罪,要么就饿着不给饮食,要么就干脆一顿毒打。妈妈最后一次打你,我记得很清楚。我爬窗进来探你,结果被妈妈给堵在屋里,你吓得把我一把推进了衣柜,她直接走过来拉开柜门,指着你跟我说:‘这个倔丫头,我拿沾水的鞭子打她,打得皮开肉绽的她一声不吭,见了你,哇的一下哭那么响,我在院子外都听见了。你不用藏了,以后想来就来吧。’”
青田的两眼里亮晶晶的,只是深深地笑,“今儿是怎么了,净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来?”
正值脉脉不得语,忽听见“嚓嚓”几响,是猫儿放出了指甲在地下走路的声音。
“在御!”青田欢笑着轻叫,一弯身就把白猫捞进了怀里,往那毛乎乎的耳间连亲带蹭,又抓住它的前爪去闹乔运则,“你瞧瞧谁来了,谁来了?在御,不许这样,在御,喂!”
在御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起始是别扭着来回躲避,后来竟一抬爪,往乔运则的手背上狠挠了一把,跳下地,三下两下就钻没了。
青田气得满口子要打,“这作死的畜生,怎么最近一见你就这幅鬼样子?哼,反倒上次摄政王爷驾到,它殷勤得不得了,撵都撵不走地围着人家转,越老竟越成个势利鬼了。”她骂两句,捧过了乔运则的手来看,往那爪痕上轻轻地吹着气。
他盯着手背的皮肤上渐渐浮起的几丝血痕,眼睑抽动了一下,“摄政王爷没再来过?”
“嗯,就那么一次。妈妈后来还缠着问我‘王三爷’的身份,我生了几个脑袋敢乱讲话?就说好像确实是首辅王家的一个侄子,之前一直放外任来着。结果妈妈还怪我巴结得不好,弄得人家连二回门也不肯上。她知道什么呀?我才不在乎什么王家公子、什么摄政王爷呢,你才是我的王爷、我的皇帝、我的天……”她没说两句就笑嘻嘻地抱住了乔运则的一条臂膀,侧着脸偎上去又挨又蹭。
“啧啧啧,刚几日不见,就腻成这副叫人看不入眼的模样?”但见暮云去而复返,一面嗤笑着扁嘴,一面将好几张纸头直杵来青田的鼻子下,“喏,吃酒吃糊涂了不是?哪里在抽屉里?你又塞到妆盒下头了,害得我这一通好找。”
青田笑着直起身,两手仍挽着乔运则的手臂,把嘴向他努一努。
乔运则摇头,“我的钱够了。”
“够什么?”青田抓过了那一沓银票,直接打开他腰间的火镰袋往里装,“没听见人整日说‘穷翰林’、‘穷翰林’,上头那些人个个狮子大张口,哪里有个够?你的身份又今非昔比,既要拜老师、会同年,又要立旗杆、请贺客,出手原该大方些。这个节骨眼儿可一点儿马虎不得,稍有疏忽,往年的打点也白费。再说你才置了新宅子,修整又得一笔开销。那几个糊里糊涂的老婆子也该辞了去,换几个像样的人给你烧汤做饭,别回头请那些年谊去家里,酒不成酒、席不成席的遭人笑。”
第14章 占春魁(13)
“当真不用。最近我听着风言风语的有些厉害,都说我的钱并不是亲戚接济的,而是一位小班倌人贴补的,回头传到你那几个客人耳朵里还不是你麻烦?”
“什么风言风语?不就为你皇榜夺魁,姐妹们方才议论了起来?咱俩也好了这么多年,要传早传出去了。你只管放心,就惜珠那样作怪的也不敢在背后放小话。我讲句难听的,做我们这行谁背后还不给自己寻个乐儿?槐花胡同的这帮小蹄子做恩客的做恩客、养姘头的养姘头,甭提姘戏子,姘马夫的都有的是,谁还没个把柄给人捏着?谁也不敢太造次。”
“话是这么说,可你一天到晚置办新衣头面,开销也够大的,总为我弄得手头吃紧,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青田吃吃地笑出来,两手捧住了乔运则的脸,鼻尖对鼻尖地同他一抵,“哎呦呦,乔大状元倒跟我客气起来啦?你若真待我有些良心就别在这儿推来让去的,我成天这样子,想在你身边替你尽一丝半点的心也是不能,你收下这些我还能好过点儿。反正那些个死瘟生一个比一个瘟得厉害,钱来得容易,不花白不花。”
乔运则看也不用看那些银票的面值,总之他卖了自己的锦心绣口,卖了一条命也买不起的,而她只消对另外的男人们卖一个微笑、一身冰肌玉骨的皮肉——他的神光乍离乍合,似乎就在某一瞬息间,他会将那叠票子掏出来直掷回到青田的脸上,但最终他只深情一笑,“你也瘟得厉害。”
青田笑着把他轻拍了一下,旋即就仰起脸,嘟起毫不加修饰的丰腴红润的双唇。这是等待亲吻的样子,可并不像一个妓女的等待,而像一个孩子。
于是乔运则就亲吻了她,也像吻一个孩子,用自己的唇,又怜惜、又轻柔地碰了碰她的。接下来,他向她盯了足足半日,眼光里有所有年景的山沉水逝。
临到头,他猛地抽了一口大气,调子变得低沉而喑哑:“对了,五天后,京城首富焦遵在府中宴客,我也去,到时候叫你的条子。”
青田别过脸,又从身边的小罐中抓出一颗杏脯,塞进嘴里头含弄着,“我尽量,不过可说不准。你也知道过两天端午歇夏,堂子不做生意,老头子就说要带我去傅家东园避暑呢,烦死了。”
乔运则的喉头滚动一下,卡着个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这一场晚宴,你务必要来。”
“什么这么重要?”
“没什么,我想你来。”
青田笑叼着手指点点头,“那好吧,我想个法子不去傅家东园就是。”
“一定?”
“一定。”
不知出于何故,乔运则幽深的双目中有水光浮动。他也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暮云,你把那件包袱替我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