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另一头一个胖墩墩的婆娘把眼溜在地下,不知是不屑一顾还是心有余悸,“这些个肥鸡大鸭还不是好的?平常人家也就过年过节的时候饭桌上才有的一见。您天天饭来伸手的,哪里知道外头的艰难?碰上荒年,草根树皮都没得吃。不是我这老婆子说,这样糟蹋东西,天上的雷公老爷可是有眼睛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萃意更加暴跳如雷,就手又抓起只黑沙茶壶直照这婆娘摔过来,“你们这些个老狗精、多嘴的小鸭黄儿,要想着姑娘一时受了那婊子辖制落魄到这里,便由着你们糟践,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萃意!”幼烟再也听不下去,跨过地下的碎瓷残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萃意的身边,一把扯住了她的手,将另一手向厨娘们一挥,“你们退了吧,都不要多嘴。”
幼烟素日绵和可亲,大家也算敬她,便一起答一声“是”,又七七八八地向萃意瞥一瞥,相将退出。
幼烟用力拉了两下,才拉得动萃意来到土炕边坐下。炕头有一支消蚀过半的短烛,烛晕里,萃意发鬏半散,双腮仍余着激愤的血色,仿佛是颜料里的一道亮烈到扎眼的榴花红。幼烟发自肺腑地叹一声,举手掠了掠萃意的发角,“你到底是怎么了?萃意,从前你性子虽暴躁些,可也不至于此,一语不合、一事不顺就满口村话地摔东西乱骂。自打来了这如园,你就一天比一天乖戾,非把人人都得罪个干净才罢?”
寒夜似一张稀薄的纸,被这短烛“嗤嗤”地烧着。烧到了尽头时——
“幼烟,”萃意开口低唤,声音如纸灰,黑暗而轻飘,“我知道,在王府里的时候就没几个人喜欢我,我这脾气也不讨人喜欢。也就只有你,从来都待我亲厚无间,每每肯拿好话来教我,我嘴上不说,可我都记在心里的。”
幼烟一笑,笑容似一色和静的天水碧,“我有什么不知道你的?咱们俩家是对门,自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进的王府,这十几年的交情,虽不是姐妹,却比姐妹还要好。小时候,我被胡同里的孩子欺负,都是你帮我出头。在王府里,我虽说名义上管着王爷屋里的事儿,可我这个人脸面太软,终究拿不住人,月魄她们几个哪个不是能说会道的?还不全靠着你帮我弹压?咱们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所以如今你变得这个样子,没有人比我还心急难过。这几个月我好话歹话都说了,只盼你自己能早日想开,也就不枉我这个做姐姐的待你的一份心了。”
萃意勾着头,有一卷一卷的哈气自她的口鼻喷出,似朵朵乍开乍谢的白昙花,“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可我改不了,打出娘胎就这样,最恨别人看低我,因此凡事要强。”
幼烟攥过了萃意的手,目光发空地落在她手指上的一枚素圈细银箍上,“我懂你的心。不是我马后炮,你既这样争强好胜,那阵王爷刚收用你的时候,你就该给自己讨个名分。咱们这样的出身,侧妃、世妃之位虽不敢想,可倘若恩宠长久,将来由姬人册为王嫔,也是为期可待的。”
“这话我一直没和你学过,其实第一次之后王爷就提起,说要不在王府里赏我几间屋,和那些姬人们一处,以后也就算半个主子了,是我自己没答应。”
“这可为了什么?”
第125章 醉太平(15)
萃意笑了声,笑声是疲倦而丧气的,“你忘了那些个无宠的姬人小主是怎么给咱们塞这个送那个,求着咱们在王爷面前提提她们的名字、说说她们的好话?咱们那位爷,家里的、外头的,成群的女人虎视眈眈,他顾也顾不来,一个眼不见就丢在一边,不撞到跟前他一辈子也想不起。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与其做个姬人,守着那不值钱的名头发霉,我宁愿留在王爷的身边做个丫鬟,好赖还能日日见着他。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见天在他眼前,从头到脚地服侍他,是我痴心妄想,总想着他能顾及一点儿情分,可谁知他竟这样地不在乎我、不把我当人,让我来伺候他从窑子窝儿里拣来的女人!”
泪水漫出来,萃意拿双手捧住了脸。幼烟的眼眶也红了,她把她揽在肩头,抱慰着、拍打着,“你提起这个,我倒更要说你。咱们背地里也就算了,才你当着那么多人一口一个‘婊子’,回头万一传到那人耳朵里,又是一场是非。我看她貌似亲善,实则精干无比,不是个易与之辈,你做什么非要招惹她?就说你今儿干的这件蠢事,你也事先不与我知会一声,要是我知道,一定不许你的。你把针放在她那丫头的鞋里,不过扎一下,不痛不痒也就完了,你自己却要被罚到这里来受苦。你看看这地方用的都是黑炭,你用惯了银炭,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味?这炕上又冷又硬,只怕睡上两夜真要闹起伤风来了。人在矮檐下,还是低头为上。你才也说了,王爷在女人身上从没什么长性儿,可偏就待这一个情有独钟。你说是缘分也罢,是那女人手腕高明也好,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一意去硬碰硬,那可不是以卵击石?还是忍了吧。”
萃意又是空瞪着眼一笑,眼神飘忽,“我也想忍,可幼烟你想想,要是有个人,你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你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切,你还得天天对着这个人,跪她、拜她、巴结她,你会是什么滋味儿?每回轮着我坐更,我独个缩在门外冻得硬邦邦的地铺上,听着那女人在里头又香又暖的床里和王爷恩爱缠绵、销魂欢愉,我们间那道薄薄的门像是隔开了三界六道,她是人,我是畜生;她是天神,我是饿鬼。我看见她怎么能心平气和,又怎么能不怒火满腔?”
“萃意,”幼烟意竭词穷,终是摇了摇头,“你呀,真是应了那句话,‘小姐身子丫鬟命’。”
萃意的唇角抽缩了一下,“丫鬟,也比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强。”
幼烟又一次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松开了萃意的手,站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素缎棉裙,有冬的阴冷刺刺地从裙角钻进来。
“我明儿去回段娘娘,说你养了两日,风寒已好了,请她许你搬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11.
次夜临睡时,幼烟便把这话向青田提起。青田半个字也没多问,只把手中的一柄仙鹿珐琅背梳轻撂去妆台上,“既好了,就回来吧。”
天明起床时,青田见萃意又跪在床下,特意向她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身子易受寒,就不该往风口里站。凡事都是一个道理,倘若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回头自受其害,除了叫人说一声‘糊涂’,那是可怜都没人可怜的。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更应该懂得好好地保重自己。”
萃意刚开始闷头不吭气,幼烟在一边拿肩轻撞了她一下,她方低着嗓子应一声:“多谢娘娘教诲。”
青田端起了漱口水在口内一转,吐进了萃意手捧的福寿双全银盂里,“对了萃意,前儿我泡脚的时候,你说那不是你的活儿,我这才想起来,好像自打王爷回府后,里里外外就都是幼烟她们几个忙活着,也从不见你动手做些什么。我倒要问问,从前在王府里什么才是你的活儿?”
又等了好半天,萃意才半死不活地蹦出来一句:“我也没什么活儿,不过有时给王爷倒茶递水罢了。”
青田美目一转,其后有机锋,“好啊,那么从今以后,这近香堂里倒茶递水的活儿也就都是你的,要不叫别人说我太纵着你,竟比主子还受用些呢。”
她说到做到,梳洗一毕,前一句令人传饭,后一句就声声唤起来:“萃意、萃意,倒茶。”
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闲散的唯有萃意和在御,人掇了个小墩子背靠着墙,猫伏在墙根下,一道晒太阳。
听见屋里的召唤,萃意只微微地抬了抬眼皮,将鼻梢一鼓。边上的幼烟正打着一条络子,“嗳”一声,丢下了络子就起身入内。
里头的包镶炕上,青田披着宝照大花的皮袄,和照花面对面坐着玩翻花,四只手被一把结成双十字的红绳绕在一处。等幼烟将倒好的茶放来跟前,青田笑斜她一眼,“我才说了以后倒茶是萃意的事儿,你忙什么?”遂将嗓音轻扬地提高,“萃意,倒茶,萃意!”
片刻间就见萃意一阵风地卷进来,抓起幼烟才倒的那盅茶往地下的茶桶内一泼,又向暖壶中重新倒满,上前“嘭”一下直蹾在炕桌上,拧身就走。
“站住。”
青田在她背后漠不动色地出声,拿眼瞟了瞟溅出的一圈水花,“你在王府里也是这么伺候那些妃嫔娘娘们的?”
萃意轻盈盈地转过脚,她今日穿着亮白袄子、秋香绿中衣与青缎裙,更配着一副半月水波腰封、银珠宫绦,玉立如广寒仙子。
“我才说了,我在府里只伺候王爷,连继妃都不伺候,没伺候过妃嫔娘娘,不会伺候。”
这傲气逼人的表白仅仅令青田挑了挑一边的嘴角,她将手中的绳结三两下翻做个鱼形,往高一抬,放开了照花被缚的十指,“不会,那就得学。照花——”
照花下得炕来,由茶槅上新取了个茶盅,“来,萃意,我教你。倒茶得这样,不能把那些个浮茶沫子冲起来,娘娘口齿娇贵,所以你倒完茶记得要吹一吹,吹得时候也得小心,口劲儿要轻,可别叫唾沫星子进了茶,瞧见没有?还有送茶的时候,你也得看着点儿步子,怎么就跟那大象闯了来似的?茶盅要稳稳地放,还要记着说:‘娘娘请用,娘娘仔细烫。’这才像话。”
青田把眼皮对着桌上的盖碗稍稍一扬,“萃意,你就按照花教你的样子再倒一盅茶我瞧瞧,你这么伶俐,想来该一学就会。”
萃意生生地噎在那里,无奈幼烟从旁使劲地拽她,又递眼色又努嘴,“萃意,啧,萃意,娘娘说话没听见?快,再倒一盅来。萃意,你是死人呐?动一动,快。”
萃意只好忍辱负重,依样倒一盅茶捧来青田的面前,蚊子一样哼一声:“娘娘请用。”
“学得不赖,且放着吧。”青田一笑置之,又把绷着绳结的双手向照花送来。照花伸出手一勾一结,就翻出个同气连枝的大茶碗。
萃意咬着嘴唇转出屋,走到原先坐的地方,盯着坐墩狠狠发了一会儿愣,忽瞥见窝在墩子边的在御,狰狞一笑,抬脚就飞踢过去。在御“嗷”一声,夹起了尾巴逃开。一边的月魄她们默然相觑,谁也不出声。
一过了破五,天又阴起来。
这天一早就像要下雪的样子,青田便连近香堂的门也不出,只关在帖室内,一头练字,一头叫人传了园中的伶僮在湖心的映音亭唱曲,吩咐“不拘什么,最近师父教些什么,随意唱来就是”。
没多久便有笙笛管萧托着一阵曼妙的歌声随风潜入,先是生旦合唱了一出《琴挑》、一出《断桥》,接着是《长生殿》中老生的“南吕一枝花”,整整八转一气呵成。青田在窗下听得入迷,悬笔赞叹:“孙管家说园中养的这些个小戏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可我这些日子听着,竟比外头的大班还要强。”
在一旁磨墨的是照花,空捏着墨锭发笑,“我也是学过几天戏的人,听了她们的真要羞死了。”
青田倒持毛笔,拿白玉笔头在照花白玉般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呀,不是我说,会的那几出全唱得荒腔走板,若非人生得好,哪个瘟生才叫你的条子。”
照花掩嘴笑出来,“还‘娘娘’呢,满嘴里又是‘瘟生’,又是‘条子’,可说的都是些什么?”
青田也失笑,“你这小鬼头竟敢拿我打镲?瞧我在你脸上涂一只大乌龟。”
二人玩闹一阵,再听去,亭中已又换过一个小旦在唱着,声音虽略显稚嫩,却也刻羽引宫、字字有情。青田深觉技痒地跟着哼两句,索性丢了笔,把照花一推,“你去把我的琵琶取来。”
第126章 醉太平(16)
琵琶一到手,调了弦,便即轻舒柔臂低唱了起来,合着那头的曲调一连唱过了《游园》、《惊梦》两折,照花在一边击节笑听。
帖室外,幼烟、萃意、月魄、晓镜和紫薇正团团围坐着一只赤金牙云盆剥莲子。紫薇竖起耳朵听着,满目向往,“呦,好像是娘娘在里头唱呢,真好听,这琵琶弹得就像流水似的,听得人魂都没了。”
月魄和晓镜也含笑静听,幼烟却微带着些悬心之色悄然向萃意一瞥。萃意早就是一脸的鄙夷意味,慢慢拿捏着一粒莲子,“这世道,吃白面的出来卖唱。”
幼烟忙在她手背上打一下,其余三人都挑眉撇嘴,互递一番眼色。
此际,却听得照花在里面欢叫出声:“呀,下雪了呢,这雪花好大!”
琵琶声停下来,随之便是青田清而娇的嗓音:“你快派人去亭上传话,叫快别唱了,这冷雪要吸到嗓子里人可受不住。”
“也不用派人,我自个去吧。”
“这么冷,你跑出去做什么?”
“我去瞧瞧那些小伶僮,成日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好奇得很呢。”
“你要愿意出门转转就去吧,可也叫个人跟你一起,把昨儿的那一盒人参珍珠糕给她们带去,再一人打赏五百钱,代我慰劳她们,说辛苦了。”
“嗳,我这就去。”
这便见照花拉门而出,对众女一笑,“几位姐姐在,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说完一面唤着:“小蝉、小蝉,那盒子珍珠膏放哪里去了?”一面抓了件哆罗呢的对襟外褂,往外头去了。
约莫有半顿饭的功夫,照花就又满口子叫冷地进了门,“娘娘,东西给她们了,她们感激得不得了,说多谢娘娘的恩德。其中有一个长得真好,也就十一二岁吧,人不爱说话,可那一双眼睛倒像会说话似的。”
青田从帖室步出,指着照花笑,“你倒先别叽叽嘎嘎的,快把这褂子解了,满身的雪叫火盆这么一烘,仔细受了凉。萃意,你去倒一碗热热的茶来给照花暖一暖。”
桌边的萃意愕然抬首,两眼一瞪道:“给照花倒茶?呵,我只管服侍主子,可不管服侍丫头。”
青田的笑靥仍旧是花输鲜嫩,同时,却已是雪逊清冷,“主子现在叫你服侍丫头,改日若是你辛苦,我也一样叫照花服侍你。”
萃意气塞胸臆,和青田的目光直触了一刻,把手中抓着的一颗莲子摔回金盆里,拧身去了。照花倒是把小嘴一扁,将萃意的背影横一眼,“娘娘何苦为了我招她呢?满屋子里就属她磨牙。我的手又没断,还是自个来吧,省得她又回头生事。”边解着外衣脚一转,紧随其后。
却说萃意在前面绕过了一座乌木螺钿插屏,取了茶盅冲了茶,两眼空望进碧绿的茶水,拿嘴巴轻吹两下,陡然间一发狠,“啐”地就朝茶里唾了口口水,身后马上一声尖叫——照花手里抱着脱下来的褂子一脚上前,“你干什么?你才干什么来着?我都瞧见啦!”
萃意就势就把手中的滚茶连着盖碗向前一泼,又猛推了照花一把。照花年岁比萃意小,身量也比萃意矮着一截,脚下被长褂一绊直接跌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湿了一大片。她捂着腮跳起来,拔开臂膀就向萃意冲过去,却从后头一下子被谁拦腰紧抱。
原来是众人听见声响纷至沓来,头一个就是幼烟,死死地扯住了照花,“这又是干什么,你们怎么了?快放手,叫娘娘看见成什么样子!”
正闹得个不亦乐乎,青田已走过来,“怎么回事?”
照花一见,气得声音都有些呜咽,扑来她身边述说经过。萃意只不承认,指着照花淌满了茶渍的裙袄理直气壮道:“明明是我倒茶,你偏低头走路撞了来,才把茶碰洒了。你说我往茶里吐口水,那就挑出来你这一身茶汤里哪一块是我的口水我就服你,挑不出,你就是诬陷。”
“你——,我和你拼了!”照花气结,抖着薄薄的两片小嘴唇,卷起袖管又要冲上前。
青田一把拽定了照花,往她左边脸上通红的一块烫记看了看,面色更是寒如冻霜,“月魄,你带照花下去换衣裳,萃意你跟我来。”
她领着萃意一人进了暖阁,在御正滚在地下自个舔爪子,见了主人便凑上前,咕噜咕噜叫。青田将它抱起来抚着,手上一颗蚕豆大的紫水晶戒指一钉一钉地闪着光。“萃意,我几次三番地容忍你,你却仍不知进退,今儿我就把话给你挑明了。你倘若不想在我这里服侍,就自己跟王爷说,爱上哪儿上哪儿,你若还想待在这儿,就从这一刻开始给我安分守己、规行矩步,若不然我去跟王爷说,到时候你就只能该上哪儿上哪儿。下去。”
萃意视线旁偏,摆出不拿正眼看人的态度,尔后盛气凌人地哼一声,旋踵而退。
紧跟着幼烟却觅了来,先对青田深深一个万福,一条沙绿的拖泥裙在脚边堆积出皱褶层层,柔顺而服帖。“娘娘,奴婢先代萃意给娘娘赔个不是。奴婢和萃意算是打小一块长的,萃意的爹是兵马司一家巡警铺的头领,说起来萃意也是‘官家小姐’的身份,就是在王府里也是人人捧着,比那些个妃子娘娘们不差——”
青田轻搔着在御的颈下,半沉的眼眸里发出幽冷的光,“这么说来,该我服侍她才对?”
“不不不!”幼烟一下双膝着地,连连地摆着手,“奴婢的意思是,就因为这样才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一副要不得的骄矜脾气。娘娘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容奴婢私下里劝劝她,千万别跟王爷说。王爷平日里好性儿,可只要动了真怒那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念在萃意年轻不知事,求求娘娘暂且宽恕她这一遭吧。”
这焦态打动了青田,便也扬目对视道:“我住进来头一天王爷就问过我,丫头们听不听话、服不服使唤,尤其是那个叫萃意的,我若说出一个‘不’字,怎么你以为今天萃意还可以在这屋里头耀武扬威吗?”
除了一个劲称“是”,幼烟别无他言。
青田将猫拢起在胸前,话儿也笼络着,口吻放得温然柔婉:“你同萃意一道长大,也是府里伺候多年的人,就这么宽和懂事、惹人疼爱。你只比着自己的样子好好教教她,但也不必勉强,一样米养百样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幼烟依旧唯唯,就像在每一个地位比她高的人面前。清淡的眉眼素如新雪,茫然纯白。
12.
之后背过人,幼烟又苦口婆心地劝了萃意一回。萃意虽桀骜难驯,也念着姐妹的一片真情收敛了几天。到化雪的这一日,却是合该有事。
原来萃意始终不愿对青田胁肩低眉,却又奈何不得,只趁着人瞧不见逮着青田的爱猫在御打两下、踢几脚,也算是泄愤。在御挨过两回打,一见着萃意便掉头就跑,但若主人在侧,便龇起牙长叫。每日青田起床时,萃意在床下奉漱杯,在御往往就要从被中去扑她,或拿前爪一把扫翻杯子。在御素来极通人性,青田也起了疑心,着实讯问了萃意两句。萃意自是不认账,但也惹了一肚子闷气,不愿在近香堂中多待,这便踏着一地半泥半水的积雪到园子里闲逛。
逛到中路花园的一带翠嶂碧池,冬末苦寒里冻得冰手冰脚,遂往塘边的一座石舫内避风。这舫体以巨石雕成,四面入水,梁柱为石构,门窗、挂落以及二层阁楼为木制,用白漆漆成了大理石的纹样,砖雕砌顶,船首有石板桥与岸上相接。萃意哈着手跃入舫内,才走几步,竟听得二楼隐隐有人声,模糊里好似说着什么“倌人”、“妓女”。萃意有几分雀跃,不知是哪个同道中人躲在这里发牢骚?
她蹑着脚攀上楼,便更听得真切,是两个人在那里一问一答,都是年轻小女孩的声音,其中一个很诧异的样子道:“小班倌人?那不就是妓女?这位段娘娘的身份竟这样低贱?”
另一个用很不以为然的口气道:“哼,王府里倒有的是身份高贵的嫔妃们,不个个争着讨王爷的欢心?人家身份低贱,可王爷照旧费尽心思讨她的欢心。你不知道吧,娘娘的那个贴身丫鬟照花也是妓女出身,就娘娘一句话,王爷便花了五万银子给她赎身——五万!甭说买个丫头,就买个公主都够了。”
“我的天,亘古以来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第127章 醉太平(17)
“还有天外飞的事儿呢!这位娘娘从窑子院儿里带出来的毛病,睡不到太阳晒屁股就起不来床。王爷可是军人习气,天不亮就要习练弓马的。说是每日里起身,王爷全不许值夜的人进去伺候,自己摸着黑做贼似地溜出屋子,就为怕扰着人家睡懒觉。这才真真是‘贤小姐拥绣衾春睡方酣,玉钗横宝髻偏乌云乱挽。小姐,你好懒呐!’”那人引着《西厢》里红娘的唱词吊了一把嗓子,咯咯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