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得欢畅,陡起一声重重的冷笑。萃意在一壁拿指尖捏着那翡翠戒,轻蔑地晃一晃,“说起来,王府里除了王爷和几位妃子娘娘,也就算是咱们了,上下见了都得称一声‘姑娘’,连那些个姬人小主也是不能比的,合着你们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一个戒指就买得动你们替那婊子大吹大拍?哼,既这样,刚才在厅上就该说了出来,眼下人家又不在,说了也听不见,岂不白费这一番肉麻?”
诸人当中要数萃意的出身最好,也最为得宠,除了幼烟与她相好,还能说得上几句外,其余几人都不敢当面得罪她。只是这话实在太难听,那四人听不过,全黑了脸不吭气。紫薇年纪小,却是极有机变的,骨碌着眼珠子笑一笑,“萃意姐姐,我们原是小家女儿,哪像你,父亲本就是当官的,不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我想着,成色这样好的戒指,又是一式一样的六个,段娘娘就是再有积蓄,怕一时也拿不出,多半是王爷赏给她的。咱们就算是领了王爷的赏,高兴高兴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瞧姐姐头上这金簪子也是去年王爷单赏给你吧,只这都大半年了,来来去去还是老戴着,也怪寒碜的,今儿借段娘娘的光又多了个戒指,也能天天戴着念着王爷的恩,姐姐本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动起气来?”
这话连消带打、绵里藏针,气得萃意美目倒竖,抬手照着紫薇的脸就撂过去,“好你个下贱东西,你不过是孙秀达拿几两银子从人伢子那儿买来的,难道我堂堂的官家小姐倒赶不上你,要你来阴阳怪气地教训我?你两眼可别让米汤糊住,放亮一点儿!以后再敢顶撞我一言半语,看我不把你下半截打下来!”
紫薇的地位虽不及萃意,也是娇贵惯了的,几时挨过嘴巴子?即时颜面血胀,跺着脚大哭起来,“你是官家小姐,我是人伢子买来的,横竖也不过‘促织癞蛤蟆——都是一锹土上人’!你今儿又不是爷的小老婆,就是爷的小老婆,也还轮不上你来打骂我!”
萃意更是暴跳如雷,“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府里的顺容婉三妃也不过就是小老婆,你说话仔细些!”
“我可没说过三位娘娘主子是小老婆,是你说的!别个儿都是爷的小老婆,只有你萃意是大老婆,也不知是爷几时纳彩问名迎回来的!”
“你个小母狗,你再说一句试试?”
紫薇见萃意又扬起了手,倒直把脸伸到她手边去,“你打你打!索性拉了我去段娘娘跟前逞脸子,在这儿黑咕隆咚地撒风算什么本事?”
晓镜、月魄和红蕖早已从后头拽住了紫薇,死劝活劝着走了开去。独留下幼烟,带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瞪住了萃意,“你要我说你多少回?总这么掐尖要强的,和其他人也就罢了,紫薇她们小,又是自己人,你何苦和她们咬群?今日已不比在王府里,我瞧段娘娘早盯上你了,你少任性,别最后闹到王爷跟前大家难看。”
萃意昂首冷笑,“我还盼着闹到王爷跟前呢,谁怕谁!”她手一扬就把戒指远远地摔开,几声脆响后那翠色就丢失在夜色中,无迹可寻。
再有大半个月便是廿四小年,街头巷尾都是办年货的、扫窗囱的、宰猪羊的、贴门神的、油桃符的……如园中也人人忙着剪窗花、挂红灯,青田还自个动手绞了许多红结一一结起在屋中的水仙花株上,处处是扑面而来的喜气。
但当齐奢进门看到这些时脸色却很不好,青田问,他只推说累了,对着她和颜一笑,“你吃了没有?没吃就陪我吃点儿。”
“我吃过了,不过难得你有胃口,再陪你吃些。”青田亲手替他褪了身上的银针海龙裘,一根根纤毛水滑油亮。
齐奢的夜宵素来简单,只五六样精细菜点。他遣开侍女,与青田安闲对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今儿做什么了?”
青田端了盅鹌鹑羹,笑靥微开,“写了三张字,练了两首曲子,吃了半坛杏脯,还有想了一天——”她轻轻地点出一指,指在他鼻前。
齐奢笑一笑,往她碗内搛一块酱瓜。
青田把手放来他的颊边擦两下,手指上的双色碧玺甲套如几道雨后轻虹,“瞧你,这样辛苦,笑都有气无力。嗳,我今儿学了个笑话,讲给你听?”
待他又语默一笑,她便清清爽爽地开口道:“说是一个村子里有一家大户,富甲一方,大户只一个独生儿子,生的是丰神迥别、文才武功,到了娶亲的年纪,媒婆几乎要踏破门槛。说来也怪,这公子放着那些家世才貌样样出众的千金小姐不要,偏挑中了家里厨房的一个烧火丫头。这丫头就是村里头贫家的女儿,姿色也平平,并无过人之处,可公子就是一心认定了她,下了极厚的聘,非要讨来做媳妇。大户没奈何,也只能随了儿子。新婚之夜这天,洞房之后,新人夫妇睡去,睡到半夜新娘突然惊醒。公子问她为何,新娘说做了个怪梦,梦见一条生疮的癞皮狗饿得朝她呜呜叫,她心生怜悯,就丢了它一个馒头,谁知那狗就跟上了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最后居然跟进了新房里,还要和她一起上床。她一吓,就醒了。听到这里,公子叹了一口气说:‘我打小就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上辈子是一条癞皮狗,饿得快死了,结果有个女人给了我一只馒头。那天我偶然里瞥见你,一眼就认了出来,你就是我梦中之人。’”
听到后一半,齐奢已仰首大笑不止,“如此说来,你这梦中人,上辈子也必定给过我这癞皮狗好大一只馒头。”
“岂止,”青田眯细了两眼带笑斜睐,“依着爷这样待我,指不定是两个大包子,还是羊肉馅的。”
齐奢知青田是有意逗他开怀,欢悦地笑着,也抬手在她脸上拍一拍,“坏东西。”
一时饭毕,二人移坐于天泉舍。齐奢伏案批阅公折,青田陪伴一侧,新烹着一瓢古井水。水渐渐地腾起了泡沫,有微微的沸声。此时,不妨齐奢突然置笔道:“明儿我就不回来了,过年这一段都会待在王府,大概得到十五。”
青田愣了一愣,垂下眼,见水已涌泉连珠、嗤嗤冒烟。她在迷蒙的烟水里抬起眼,向他展颜微笑,“应该的,你这几个月都耽搁在这里,阖家团圆之日原当回去的。”
齐奢有一阵没说话,而后他把两手握住了大椅的扶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不知凝视着哪里说:“这才是家。”
青田不曾答言,她将滚好的水注入杯中,尖着嘴吹开了澶然的茶香,含笑捧予他。
香气未在齐奢的手间散尽,鎏金飞花的熏笼边,青田就已捂住了小腹,面色煞白。他忙叫人去取和胃丸,一壁把她温在怀里,焦色盈眉,“好一时不见你犯了,怎么好好的又疼起来?”
她强自笑一笑:“怪我自个贪嘴,今儿吃杏脯吃多了,才又陪你吃了些东西,想是一时积住了,不打紧,吃一丸药就好。”
到这一天睡时,青田已然止痛,两人也依然在被中亲密地相拥。但毫无情由地,谁也不再有亲热的欲望。
睡到夜半,齐奢被一阵细碎的哭声惊醒。他哑着声唤青田,唤了好几声才明白她是魇在梦中。连在她背上拍几拍,拍醒来,她仍旧是咿呀幽泣。他问了又问,急出一后背的汗,“真是急惊风撞上你这慢郎中,到底怎么了哭成这样,你给句话成不成?”
青田声哽气堵,两手紧紧地拽着他寝衣的两胁,“我、我才梦见又被你送回了槐花胡同,妈妈逼着我接客,说你别等了,三爷不要你了。那梦好长、好真……”
亦不知有没有听清她含混的泪音,齐奢只沉涩一叹:“你瞧你,我一说要走,你就又是胃痛、又是噩梦,叫我怎么放心?”
怀间有索索的衣响,她拉起他袖裾蒙住了自己的脸,“又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留客,万般矫情。与你走不走不相干的,不过是白天和照花说起了以前的事儿,夜有所梦也是有的。”


第123章 醉太平(13)

她拱了拱,低头抵在他心口。齐奢觉得她像把匕首。
第二夜他便没有回来,之后除了叫周敦送过几回香珠手串、贡缎衣料……也再未踏入过如园。青田与齐奢本是夜夜苦短、一刻千金,冷不丁拆开,一个人拥衾对影,愈免不得把照花留在身边,夜间或对弈说笑,或调琴鼓瑟。即便这样,每当躺回到那足有一所房间宽大的床上,她总是会双目大张,有一些幽深的静思像是对面猫儿的眼,盯住她,发出莹莹的绿光。
至年三十这一夜,齐奢又派周敦送来了打赏下人的金叶子金锞子、酒席所用的茶点果品,还带了一席话,絮絮叮嘱她务必要好好过节。青田笑收了恩赏和关切,送走周敦,就在近香堂暖阁的大炕上开了一桌酒,令照花、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几个大丫鬟也卸去正装上炕陪席,又叫开了园中酒窖珍酿的金华酒,一一斟满,“此酒有绍兴酒之清而无其涩,有女贞酒之甜而无其俗,我是极爱的,大家尝尝看。”
几杯酒下肚,众女便不拘主仆之分,取了象牙签子玩起了占花名,玩过一轮,竟干脆揎拳掳袖地搳起拳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倒也十分有年节的喜意。就连萃意也不比寻常的冷傲,和左右谈谈笑笑的,一手举杯欹在月魄的肩头,胸口的一挂银锁脆声轻振。
“瞧啊,叫她声‘娘娘’又怎么样?哪位正经‘娘娘’过年连男人的面儿都见不着,要和丫鬟们同席辞岁?只是苦了我们,往年在王府里的除夕之夜那是何等排场热闹,现今跟着个见不得人的,也得窝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过寒年。”
她声音不算大,其他人又正捉对拇战,吵吵闹闹的,但毕竟全围在一张大桌上,一言一行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月魄不敢接口,斜目窥过去,却见那头的青田似乎并未听见,只顾着和幼烟贴耳说什么。月魄松了口气,一把夺下了萃意的酒杯,“你就少喝两口、少说两句吧。”
其时,一个小丫头转进来,立在炕下禀道:“娘娘,外头说屏架设吊都已安好了,请娘娘出去看放烟火呢。”
一支丹砂挂珠钗垂在额前晃两晃,青田绽齿微笑,“走吧,咱们都出去瞧放花炮去,也散散酒。”
于是一切的杂音都被“哔啵”之声所掩盖,光色迷幻的烟花下,一张张花样的颜容随之短暂地一亮,便堕入了黑暗。
10.
早起是大年初一,段二姐率蝶仙、对霞、凤琴登门拜年,暮云也一身富户主母的装扮携了节礼前来。青田就在近香堂的小客厅留众人吃午饭,又传了伶人和乐工在湖心的映音亭唱奏昆曲。美酒美食伴着玉箫玉音,使人心醉神驰。
午时后酒散,青田执手把几人送到二门外,这头便与照花缓缓地散步而回。经过西路的花园,园内梅花正盛,青田便在花歧深处的一座秋千架上坐了,细品花时。
照花立在她身畔,无言地望了一望梅林,举起手往嘴边一呵,“娘娘……”
青田神色出尘,“有话就说。”
照花迟疑了一下,“娘娘,我瞧这如园上下都对娘娘尊敬得紧,就是原先侍候王爷的那几个大丫鬟也是服服帖帖的,只有那个萃意,对娘娘总是很不恭敬的样子。我是娘娘自己带来的人,娘娘也一再不许我自称‘奴婢’,可那萃意就算被王爷收用过,也不过还是个婢子的身份,却自以为高人一头,从不像幼烟她们那样谦言敬语。甚至还有好几次,我看见王爷才一转脸,她就敢对着娘娘翻白眼。昨儿个年夜饭,她当着一桌子人唧唧咕咕说了好些话,我没太听得真,可准不是好话。”
“你也看出来了。”林边影影绰绰地走近了一只孔雀,青田遥遥地眺着它,伸手拢一拢身上的翠云裘,裘衣是一般的铺张娇艳,生满了华丽的复眼,“进园之前我就告诫过自己,我出身低贱,不免对别人的一言一行都格外敏感些,最要忌那多疑的毛病。可这几个月看来,竟不是我多疑。”
“猜也猜得出,她不过是瞧不起娘娘的出身罢了。哼,娘娘才艺超群,样貌秉性也照样胜过她一百倍,她那样儿怕连自个的名字都写不出呢,倒有底气瞧不起别人?”
青田把下颌稍稍地一扬,从口内吐出了一团白雾,“再看看吧。”
冷风带着梅香拂过了玉栏朱楯上的日光,如一只素手拂灭了明烛,倏忽已是安寝时分。
宜两轩内,红蕖手捧一只大盆,凌波微步而来。那盆是拿银铆钉连缀而成的几张大银片所制,中为木胎,斗极深,盆内盛着热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来。红蕖将盆放在青田的脚下,青田坐在只绣墩上,只穿着贴身袄裤,搭着件宁绸长背心,手捧着一册花鸟画的手本入神看着。照花在背后拿着把阔齿牙梳替她梳发,一壁往盆中望过来,“我一直当这是香花蒸出来的水,可今儿竟越看越不像,也闻不出这是什么香,好生奇怪。”
红蕖在盆边的一只小矮杌上坐低,卷高了两袖,“这是木瓜汤,三九天拿来洗脚可以活血暖膝、温和四体,等回头到了三伏天就要改用杭菊花煮沸的水晾温了洗脚,清眩明目、两腋生风,保证不中暑气。”
将手中的画册揭过一页,青田抬起头笑睐了照花一眼,“偏就你们能唠叨,暮云在的时候就问一遍,你又来问一遍。”
“不怪照花不晓得,这原是皇家秘方,里头还有好几味药材和香料竟连我也说不出的。”红蕖笑着将青田的裤腿挽起,托起她两足放入盆中。一旁的琉璃三彩龙凤香炉飞香曼逸,丝丝缕缕的静谧徐徐回旋、徐徐飘降。
片刻后,红蕖将两手深抵在水中,朝后唤一声“添水”,连喊了两遍却不见人来,她便又向着侧首的一扇五折屏风道:“萃意,我劝你也动一动,娘娘的洗脚水温了,你去把外头薰着的吊子拿进来添些热汤。”
这乌梨木屏风是白纱底子,上头写着赵孟頫的《千字文》,妾御绩纺、侍巾帷房、纨扇圆洁、银烛炜煌几行字后,是一道窈窕丽影。萃意盘卧在一座熏笼上,微微地欠身,“你只叫其他人去,这不是我的活儿。”
红蕖把右手手腕上的三只银镯向上推了推,一脸的不耐烦之色,“其他人若在,谁又敢差遣你呢?这会子都不知哪里钻沙去了,请你来搭把手,且窝在那熏笼上装什么大小姐?”
隔着白纱墨字,究竟也瞧不清萃意的表情,只听得“啪啦”两声,是她趿着鞋下地,扶屏而出。她头上的一对结鬟慵逸欲散,松松地吊着支鎏银曼草花,脸却绷得紧紧的,不则声地往外间去了。一晃眼就提进个铜吊子,径直走来,一股子全向脚盆里浇去。
青田还在埋首赏画,红蕖也低着头在那儿撩水擦抹,照花正往梳齿上抹头油,谁也不妨这一下。青田和红蕖齐声轻叫出来,一个抽出双足,一个拔出两手。
红蕖圆睁了眼目歪过头,频频地甩着手,“你怎么做事儿的?也不吱一声!娘娘可烫着了?”
照花也扔开了梳子,跪下来看青田的脚,“哎呀,都红了!”
萃意却只懒洋洋地把吊子放去了地下,一条北河洗石的手串咕噜噜地褪在她手背上。“我原说这不是我的事儿,我又不是故意的。”
青田的脸色已然改变,她望了望脚边还冒着热气的吊子,对照花使了个眼色。照花即刻会意,她原就看不惯萃意的为人,从江湖男女中混出来的,几曾怕一个虚张声势的丫头?伸手就把吊子一推。
一壶沸水全扑了出来,溅在萃意扣绣鹦鹉摘桃的绫鞋上。萃意大叫一声,向后跌出了数步。
“呦,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照花的音色柔细,调子却冷诮。
珍珠帘轻动,幼烟与紫薇先后进来,一望流了满地的滚汤,全愣了。
“这是怎么了?”幼烟有些失色。
“你问萃意去!”红蕖搓着两手,一丝好声气也没有。
幼烟便向萃意看去,见她斜靠着墙角的一张长椅正弯身揉脚,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赶紧趋上前朝青田堆起了笑容,“娘娘您瞧,真是奴婢说的,奴婢一时顾不到,这些个粗心毛躁的就要有事故。可是不小心烫着您了?奴婢这就去取药油来与您擦一擦。”
“不必。”青田此时只行若无事,把手中的画册放开在一边,“只不过略烫了一下,不要紧。今儿也泡够了,换清水吧。”
“嗳。”幼烟觑着她应下,冲身后的紫薇招招手。紫薇手中捧着一只一式一样的银盆,“哦”一声,疾步送上。


第124章 醉太平(14)

红蕖往腿面上抖开一条干毛巾,先捧起青田的双腿放来上头,等着紫薇移开了药汤盆、把清水盆换上,才重新将青田的赤足放入盆中。
幼烟又向青田赔了一声笑,“娘娘您别见怪,奴婢这就叫人进来把这一滩水收拾一下。萃意你还戳在这儿做什么,还不下去?”
照花在那头瞪了萃意一眼,萃意也以眼还眼地回瞪她一下,微有些一瘸一拐地撑身出去了。
回到偏房中自个除去了湿漉漉的鞋袜,白皙的脚面上已滚起了一溜肉红的水泡。萃意恨一声,陡一下抬起双目,钢丸一样的乌珠撞着眼眶,几不曾发出“叮当”的响来。
长夜破晓,玉轩晴照。
从哪里传来“叮当叮当”之声,连连十下。锦帷床幕中,青田含笑指住斜对角的小炕,炕头的锦阁上摆着只西洋自鸣小钟。
“你们瞧瞧,就在她耳朵边还震她不醒呢。”
炕上是抱被好眠的照花,至此才朦朦胧胧地把两眼揉开来。
这边大床下依旧并跪着幼烟几人,她出声笑一笑,“照花年纪小,贪睡也平常,又是娘娘的人,原就娇贵些。哦对了娘娘,萃意昨儿夜里受了风寒,现在自己的房内养息呢,特让奴婢向娘娘告两日的假。”
青田一扫,果不见萃意,捧漱杯的是一个平常在外殿伺候的小鬟。她从晓镜手捧的漆盘中取了面巾在颊上一摁,口内也只“嗯”一声,再无多言。
倒是暖炕上的照花嚷嚷起来:“呀,又起晚了,也没人叫我一声?娘娘我来,我伺候你穿衣。”说着就披衣蹬袜,又拿脚去找踏凳上的蝴蝶落花鞋。刚把脚伸入鞋里头,却又“嘶”一声,像烫着了一般缩回。
“怎么了?”青田也抬腿下床,一面向她望过来。
照花先不作答,只皱了眉拎起鞋拿在手里转两转,又往炕沿上连磕几下,随后就娇声蕴怒地叫起来:“娘娘你瞧!”
红日晴光的照耀下,花砖上有一丝一丝的白痕,冷粼粼的,是一把绣花针。
照花一张小巧的六角脸胀得滚圆,踩着清水袜就下了地,“这是怎么回事儿?我鞋里怎么会有针?”
众婢仍跪在床下,见此变故一下全变了色。“娘娘恕罪!”其中月魄大瞪着两眼,眼中满是泪光与惊慌,“娘娘,禀娘娘,屋里头的针头线脑都归奴婢管,可过年这几日并没人做针黹的。这几根针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照花的鞋里,奴婢实在不知。”
晓镜也慌慌忙忙地张口辩起来:“娘娘,昨儿是奴婢在外头坐更,可能有一时睡过去了,怕就趁着这会子有谁溜进了屋子,把针偷放在照花的鞋里。”
“还有谁?”照花往梅鹊地毯上跺一跺脚,“一定是——”
“照花,”一床温软的红香被中,在御由其间拱出,把头枕去到青田的大腿上。青田抚它一抚,脸色沉静地字字道来,“你鞋里有针,不过抖一抖就出来了,有人心里有针,那才真难受呢。幼烟、晓镜,你们全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她把在御抱起在臂弯里,漫不经心地贴面一挨,“对了,萃意不是得了风寒吗?时气本就不好,别沾染了旁人。叫她带着铺盖搬去厨娘的下房住,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搬回来。”
整个白天青田只在帖室里习画,除了两顿饭竟没有歇的时候。一众侍婢也全跟着忙活,洗笔、磨墨、烤碟、淘腾颜色,染得满手石青、藤黄、南赭、广花……待得夜深似墨,又服侍着青田睡去,诸人方才伸腰舒臂地各自歇下。唯独幼烟,却一个人往粗使婆娘们在外院的下房找去。
刚跨入院门,问也不用问,就知道萃意住在哪一间。只听得一张草帘后头鸡飞狗跳的,有个女子在里头亢声高骂:“谁是天天要你们什么了?还是叫你们把菜品的水牌端上来由我翻拣了?只因暂住在你们这猪窝子里,才就近让你们做顿饭,是瞧得起你们,怎么,你们倒嫌累着了不成?东西不济也就罢了,倒备了这两车的话来恶心我!”
幼烟心急火燎地掀了帘子进去,但看一间低矮的砖房内,几个厨婆、小婢缩手藏头地贴在屋角,满地的碎碟碎碗,饭食倒了一地,正当中正是立眉倒目的萃意。
一个年长的婆子两手相合,不住地摇晃着哀恳:“好姑奶奶,要不您自个去厨房搜搜,是真格没有了。”
萃意报以嗤鼻冷笑,“哼,什么好行子?前两日‘那一位’大冬天里一声想吃春不老炒嫩笋,你们不也巴巴地爬去地窖里把藏了一季的鲜货全刨出来,狗颠狗颠地炒好了送去?如今我要什么就这没有那没有,鱼翅燕窝没有,我就不信连个酪酥拌鸽子雏也没有?拿这些个遭瘟的鸡鸭来搪塞,打量着我是叫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