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却有“嚯啷”一响,一只螺钿瓜棱盒从木槅上摔落。
宜两轩之外,侍婢幼烟疾步上前,将另一个侍婢萃意轻推了一把,“你做什么呀?扫个灰也这么毛手毛脚的,又把什么碰掉了?”
萃意手里拈着把掸子,也不理幼烟,直往身后一指,“紫薇,没瞧见着东西掉了,还不赶紧过来收拾?”
“嘘——”幼烟向前头紧闭的门扇张一张,瞪住了萃意,“你作死啊?这么大呼小叫的,王爷还没起呢。”
萃意那又圆又小的短脸整个向下耷拉着,一双饱含怒气的大眼睛却炯炯欲飞,“我伺候了王爷这么久,就是年节也没见过爷哪天辰正还不起身的,这可都快午正了,还高卧不起?昨儿夜里不是你坐更,你可没听见,哼,真不白是窑子里出来的。”
“嘶——”幼烟一把就捂住了萃意的嘴,两眼往脚边一瞥,“紫薇你且放着,一会子我收拾,忙你的去吧。”这厢牵开了萃意几步,把嗓音逼得又低又虚,“你可是疯癫了,在这里乱说话?咱们两个相好一场,别人不和你说的,我和你说。我告诉你萃意,你心里那点儿想头我一清二楚,今儿我索性挑明了奉劝你一句,趁早别做白日梦!你想想顺妃、容妃几位主子,哪个不是美人坯似的?家世又好、又知书识礼,照样拴不住咱们这位爷的心,你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有几分姿色罢了,就算平日里多受纵容,如今连个通房的名分还没挣上呢,继妃詹娘娘都不管不问的事儿,轮得着你吗?你这一身爆脾气在这如园里可得收一收,我瞧这位段娘娘可不一般,你若口无遮拦把她给得罪了,没有好果子吃。听见没有?”
萃意满脸的不服,把那掸子在自个的裙边甩两下,“行了,仗着大我一岁半岁的,动不动就拉下脸教训人。我看王爷不过是一时新鲜,那姓段的得意不了几天,咱们走着瞧。”腰一扭,就闪开去一边。
“这死丫头。”幼烟低眉自叹,又拔高了声音急应,“嗳!萃意,让大家赶紧的,里头叫了。”
门一开先扑出浓香骀荡,日影横斜间,一地散乱衣裳。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六婢金莲细碎,由起居间直入卧房,齐齐一排跪倒在大床下,各自举高手中的漆盘,盘上托着漱杯、漱盂、面巾、执壶、面盆、茶盅。微开的帐中伸出了一只手,手指颀长,从盘中拈起了一只錾花小杯。
齐奢把杯里的薄荷水在口间一过,倾身吐出。萃意手托银盂,肃容跪接。齐奢又取过另一只漱杯递入帷中,少顷,便有一副秀面玉颈,似一茎芙蓉新出水。地平下的幼烟偷眼窥来,见青田睡态未消,丰神姽婳、旎旖无双,纵使同为女子,也看得她心头一阵乱跳。萃意在一旁也上翻了两眼相睇,青田与这目光对了个正着,正自一愣,那头齐奢已揽过她耳语了起来,顿令青田春情透脸。他一手抓过面巾放来她面上轻轻一拭,她低着头,但管紧扯住胸前的被子向后躲。他笑着扔开了巾帕,最后从茶盘中拣一只红瓷茶碗,把碗里的淡蜜水送来她口边。
午时三刻,二人已各自更衣洗漱毕,在起居间的软榻上对坐。暮云两手里抱着猫也进得房来,笑眯眯地把青田左看右看,“我瞧姑娘今儿是不用梳妆了,脸上自个就红红白白的,比涂了胭脂还好看呢。”
青田啐她一口,脸色反更见芳菲。
齐奢开怀大笑,“你姑娘不爱听,爷爱听,就冲你这话,爷得赏你些什么好。你想要什么?”
暮云头一扬,亦是翠羽明珰。“三爷当真?”
“驷马难追。”


第115章 醉太平(5)

“三爷若真心赏我,我别的不要,只要我们姑娘这一张笑脸,往后我也不能天天伴着姑娘了,只愿她每日醒来都有这样的一张笑脸才好。”
齐奢微奇,“你不伴着你姑娘,做什么去?”
“这贫嘴丫头要出阁了。”青田的长发仍未盘起,蓬蓬松松地只拿一带三色玉珠环系了坠在肩后。她拿手拢了拢,轻声甜笑,“上个月小赵正式向妈妈提了亲,她再过一阵子就要被花轿接走了,我哪里留得住?”
齐奢更是笑色盈面,“是吗?这可是喜事儿。好丫头,三爷想想,回头送你一份大大的贺礼。至于你适才所求,我向你这个新娘子保证,必定待你姑娘‘日日如新妇’。”
暮云欣然一笑,弯腰把猫儿放去地下,自个亦捉裙伏地,“暮云代姑娘谢过三爷。”
“起来起来。”齐奢一手抬了抬,另一手就在榻几上握住了青田的手。
某一角,萃意空攥着自个的两手站在那儿,冷冷地笑一声:“王爷,都这个点儿了,是用早饭呐,还是用午饭呐?”
“还真是饿了。”齐奢的笑眼由萃意的脸上一扫而过,仍只凝视着青田,关切有加,“你有什么想吃的?”
青田娴丽一笑,“我都好,只别像昨儿个动不动就二三十样菜。光晚饭那一道鲍鱼烩珍珠菜,据我所知就要七八天的功夫,前前后后耗费十几道工序才做得出,还有一道煨鱼翅,其汤味之鲜美也不知得用多少的肥鸡陈腿,那碗红烧鳖裙只怕也要费掉一二十斤的鳖,更别提果子狸、猩猩唇这样的珍稀食材。倘若每餐都如此精致铺张,我可真是食不下咽了。其实三四个家常小菜就很好,像油盐炒芥菜、清炖嫩豆腐什么的,我怕还吃得踏实些。”
在御从脚踏上一蹦蹦来了齐奢手边,齐奢把它抱过,纵声大笑,“宫里开一次膳一百来样儿都算少的,爷已经够省的了。再说,你倒是盛德节俭,幼烟、萃意这几个干活儿的还得吃你的剩儿呢,油盐炒芥菜?——非背地里咒死你不可。”
“王爷专会取笑,”与萃意并立于榻下的幼烟两腮含笑,“奴婢们可不敢的。”
“你是不敢,你边上那个怎么样就难说得很了,”齐奢笑着伸臂一点,“背过脸,她连我都敢骂。”
萃意举手掠了掠发帘,绷了好久的面颊一下子笑出了两朵桃花,“又瞎编排人,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青田见其一笑一颦间一对眼娇波四流,口气又这样地亲昵不羁,霎时间心中已连转数念,暗望齐奢。
他倒只坦坦荡荡一笑,低下头去挠在御的肚皮,“你们去跟厨房说,娘娘要吃些清淡的,我呢,就照早饭备吧。”
“这是你的‘早饭’?!”
未时初,饭厅,青田愣眼望住桌上的一大盆炖羊肉,大吃一惊。
“啊。”齐奢早抄起了剔刀,拉一条塞入嘴里,“嘶,咱俩没一块吃过早饭?”
青田摇了摇头,“你平常早饭都吃这个?”
“是啊。”
“每顿都这么好几斤肉?”
“干嘛这副样子,又不用你掏钱养我!”
“一起来就吃这样的油重之物,怎么吃得下?”
“嘿!爷一天累着呢,还常常吃不上饭,不早上多吃点儿哪儿顶得住?你尝尝,好吃。”
青田一下向后避开了三尺远,把两手挡在脸前乱摇。齐奢笑着收回手里的一把肉,填进了自个嘴里,“嫌有膻气?”
青田苦笑着点点头,“我还是吃我的炒芥菜吧。”举起瑞兽筷架上的镶金筷捯一卷子菜,细嚼慢咽。刚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掏出手绢来同齐奢抹嘴,“你慢些吃,满嘴流油的。”眼中却有比油更亮更浓的爱怜,四面流溢。
齐奢呵呵一声,两腮鼓动地呜噜着:“我今儿回来也得挺晚了,你自个吃,甭等我。然后暮云呐——”
“嗳,”桌边侍膳的暮云从砂锅里盛一碗血粉汤,一头放去青田跟前,一头笑应,“三爷什么事儿?”
“你今儿去怀雅堂跑一趟,把你妈妈,还有你姑娘的几位姐妹明儿都请到园子里来,大家在一道听听戏、乐一乐。”
“做什么?”青田停箸,纳闷非常。
齐奢抓过牛角杯,吞了两口酒,“我明儿有例朝,天不亮就得走,叫她们来陪陪你。民间不都讲究个‘三朝回门’吗?咱只把娘家人请到姑爷这儿瞧瞧,别觉着亏待了她们姑奶奶。”
青田酽酽地凝住他,他也投目向她望来,相视一笑,愿作鸳鸯不羡仙。
阶前响起了一阵靴声,橐橐而近。“奴才周敦叩见王爷、娘娘,愿王爷和娘娘长乐未央、如意吉祥。”
青田转目一张,忙起身回了个礼,“周公公。”
“你赶紧坐吧,”齐奢朝她把手往下压一压,“你这一站,他可起不来了。”
桌围忽一动,只见在御从桌底下拱出个头,大睁着蓝绿两色的鸳鸯眼,翘着胡子哼哼。青田坐了,拣两筷鲜蛏子肉丢去桌下,一壁笑睇着周敦,“公公哪里去了?我才还想问王爷呢,怎么这两天都没见着?”
周敦从地下爬起,笑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逸兴神飞,“王爷体恤,放了奴才几天假,让奴才回家去看看。也没能赶上迎奉娘娘入园,娘娘切莫怪罪。”
“对,我不是让你后儿回来吗,怎么今儿就来了?”齐奢向他睃一眼,依然是只管吃。
周敦对之一笑,“奴才心里挂念王爷,在家实在是待不住,腻烦得很,就提前回来了。”
“呦,”齐奢语带揶揄,“这么有良心,对着如花似玉的媳妇还能想得起爷来?”
青田诧异道:“怎么,周公公也娶过亲了?”
周敦一下就忸怩起来,垂下了眼皮子在那儿摸衣,“嗐,就是上年花钱买了个乡下女孩子,人老实,帮着打理打理家务罢了,哪里当成一椿事儿呢。”
厅内的诸人见其神情大不比以往,全暗自发笑,齐奢也一笑,转而泛泛问一句:“你吃过饭没有?”
“多谢王爷垂念,奴才吃了午饭过来的。”周敦如逢大赦,借势就引开了谈锋,“才路上听见说,祝大人和张大人一早上差人去了四五次崇定院,问王爷来没来。”
“嗯,我知道。”齐奢甩手把小刀丢入吃得只剩碎骨残渣的食盆中,“我这就走。”
水马上就从一旁传了来,幼烟端着盆,萃意拿了香肥皂替齐奢搓手,周敦则赶着送上了漱口的小银杯。齐奢反复漱了几回,这头两手已被萃意细细地捻干,便一甩手立起身,“备轿。”
等换好了公服,轿子已抬到寝殿近香堂的殿檐前,侍女、太监都已鹄立左右,青田也站起一边。齐奢反倒几步走来她面前,低首微笑,“那我走了,你自个好好的。”
青田仰着脸,笑着闪一闪眼帘,又含羞带臊地垂下头。
他笑着,几乎如偷偷摸摸一般,当众把她的指尖拉一拉,就回身出去了。
所有人立即一起跪下,“恭送王爷。”
青田望着那顶黄缎大轿在前呼后拥中眨眼转去,浮起澄澄的一个笑。她送走的不是势位至尊的亲王,只是她温存的、亲密的爱人。
裙角被什么牵一牵,她笑着俯低把在御搂进了怀里,拿脸蹭过它雪白的皮毛。
4.
夜里,齐奢当真很晚才回来,睡下只不过两个时辰,青田迷朦里只觉着还在凌晨,他就又悄悄地爬起身,只说外头冷,硬给她揿回被窝里,自个往外间收拾盥洗。青田也实在困,昏淘淘地又睡过去,待得好梦初回,已是午后。
孙秀达来报,说是请来的名角们都已经在戏楼远心阁扮上了,随时可以开锣,暮云也欢天喜地地领了段二姐一行直入堂内。
青田盛装以迎,一身极尽妍丽的大红大金,缀珠挽臂纱,高高的回心髻,髻顶一只六尾六须的金凤钗,眉前环一道十二金珠抹额,如十二个太阳被一根金线所穿,悬于她明媚炫目的双眸上。


第116章 醉太平(6)

段二姐自是不用说,直把她搂来臂内爱抚,蝶仙、对霞、凤琴、照花四个也来拉着手,连同宝燕、兰蕊等一干丫鬟们都是又赞又叹。厮见过一番,青田便叫几顶小轿将大家抬去到远心阁,就在戏楼前摆了宴席。小楷缮好的戏单送上,青田亲捧了与二姐挑。二姐再三推让,也就圈了几出。唱工都还在其次,即使是外头名扬四海的角儿,这些小班倌人们成日也听得腻了——蝶仙是睡得都腻了,段二姐点的又是《天官赐福》、《福禄寿》这样的喜庆戏,情节平平,唯独这戏楼的机关奇巧令人大饱眼福。演《福禄寿》时,三层戏台,最先是福星居上、禄星居中、寿星居下,一变再变,每变一次,诸乐大奏,鱼龙曼衍,最后竟从地下喷出了水来!不要说怀雅堂的几个看得目不暇接,连青田自己都停杯忘食。戏文终了,孙秀达还特上来解释说是班子昨夜里才进园,许多的机括是现学现卖,难免有错,请各位包涵。
段二姐拍着肉鼓鼓的胸口,一串九曲镯响了个热闹非凡,“我段二这把年纪就没看过这样好的戏,全托我闺女的福。”
青田掌不住一笑,“孙管家,这戏演得极好的,我们都爱看,该好好地赏一赏才是,只我也不知按规矩该打赏多少合适?”
孙秀达对答如流道:“回娘娘,通常王府里做堂会,一等角儿是赏二十两,其余的十两也有、五两也有。娘娘若高兴,多赏些也不妨的。”
青田清甜一笑,“呦,我也穷得很,再多的闲钱也没有,只照规矩赏吧。”
“哈哈,娘娘专会讲笑,哪里用得着娘娘的钱?这些自有公中分例的。”孙秀达贴前半步,低而又低地嘀咕了一句:“娘娘的分例是头一份,和府里头继妃娘娘比肩的。”
他说完就退回原处,青田笑一笑,笑眼里有些什么,错综难勘。
众人离了戏楼,便往园中各处赏玩,所到之处不断地念佛咋舌,又吵着坐船登上了瑶华洲,直至日暮仍恋恋不愿归。蝶仙大叹一声,随手掐了朵波斯菊簪在鬓边,又把青田的双肩一挽,“我的好姐姐,也就是你,我看了诚心替你高兴,至多羡慕羡慕也就罢了,倘若换做了别个,我可要眼红得扎小人了!”
香国群姝笑面缤纷,万花丛中之外是一半余晖如金、另一半乌沉欲黑的天空。
晚饭开在了扇厅里,厅中百盏宫灯高悬,映着花窗荷塘,皎如琼树流光,灼若芙蕖照夜。侍候酒席的全是怀雅堂自个的丫鬟,众女也就毫无拘谨,原都是酒量极宏之人,载酒看花,其兴益豪,一发不带停杯的。段二姐正喝得高兴,忽想起什么来似的,往四周看看,非常不自然,“好女儿,你把我们留到现在,万一一会子王爷回来,见着我们这样的人在这园中,会不会和你生气啊?”
青田亦已酒意上面,手上的金掐红宝戒指皓光一翻,指尖直点住段二姐,“妈妈得自罚一杯,说的是什么话?我难道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哄笑声中,段二姐“滋儿”一下就干尽了手中的一只六曲秋葵花的鎏金银盏,“妈妈老糊涂了,高兴糊涂了!”
青田亲自把酒再替假母满上,缓缓端起了桌前的五曲梅花盏,“王爷叫我好好地款待大家,谢谢大家对我这些年来的照顾。来,这一杯,我敬妈妈,多谢妈妈的教养大恩。”
段二姐毫不含糊地与之对视,那目光就是一个对女儿充满了自豪的母亲。她慨然一笑,又是一仰脖就翻杯相见。
青田陪饮过,复斟上酒走去了对霞面前,“对霞,这杯敬你。”
对霞满腮透红,正闷头往嘴里送一片宣威火腿,这时便将手间的筷子一丢,抓过了自个的八曲菱花盏,一把搂住了青田手臂一绕,活生生地吃了个大交杯。
姑娘们、丫鬟们无不拍手起哄,青田笑舔着嘴角的酒痕,又叫暮云满一杯,把杯子转向了下一个,“蝶仙,来。”
蝶仙直接把手里的十二曲六角栀子花盏丢开一旁,拿过了一只汤碗来,抢过酒坛全倒满,咕嘟嘟不带歇地一气喝下,扯过青田就嘴对嘴舌顶舌地和她狠亲了半刻钟。
笑声简直要掀翻顶棚,对霞还撮圆了嘴大吹起口哨。青田也不顾染了一下巴的胭脂,一样乱笑着抱过剩下的半坛酒,兜在两手中往前一举,“凤琴,该你了!”
未等凤琴相接,蝶仙又已醉笑着上前,伸手在青田的屁股上一掐。青田叫起来,酒泼出一手,扔开了坛子就去拧蝶仙的胸脯。只一眨眼,厅中就混闹做一团,你追我赶,拉来扯去,疯了似的尖叫和大笑。
到最后也不知是酒还是狂欢,令青田从两腮到眼圈全红彤彤的。她喘着气,再一次拎起了酒坛,对准最后一个。
“照花,来,陪大姐喝一个。”
照花本在那儿捂着脸笑得泪花盈睫,此际一双秀眼眨巴了两下,湿哒哒地朝前望一望,蓦地里一扑,揽住了青田的脖子哭起来。她这一哭,蝶仙几个也均泛起泪意,却仍笑骂不绝的,把一堆堆的果子、瓜子就往过砸。青田边搂着照花边笑躲,另一手就把酒坛高高地擎起,“这一杯,敬惜珠!”
第一个绷不住的是二姐,随后所有人都呜哩哇啦地大哭了开来。照花更是号啕不止,那泪直喷在青田的肩头。青田扣着她的后脑勺,被她哭泣的抽动带得一震一震,眼圈几乎已是血红了。“姑娘我——”她仰首就把末一起儿的酒底子全灌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由双目坠落,人却露齿而笑,哗啦把酒坛甩去到对墙上砸了个粉碎,“他妈的从良了!”
一片抽噎声中,段二姐抹了抹眼,取出一只朱红漆盒来到了青田面前。她打开盒盖,盒中盛着一块水豆腐,油盐酱醋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块白得不能再白的豆腐。
青田一见这豆腐更是涕泪交加。照花扒在她颈边不解地呆望着,“妈?”
段二姐也不多加理会,只拈起一只白瓷勺,一勺一勺地舀起豆腐往青田的口中喂,“漆盒漆盒,夫妻合和,豆腐豆腐,清清白白。结束铅华,再世为人。”
照花的手臂一分分从青田的肩臂滑落,她向四面环扫着:蝶仙、对霞、凤琴……
所有人全部都泪水潸潸、一言不出地凝视着这里——她们都懂,而她如今也懂了,这是仪式,是花海中的究竟涅槃。
吃到一半,青田从二姐手间抢过了食盒,直接拿手抓起剩下的半块水豆腐狼吞虎咽。扇厅里已不知是什么动静,笑的、哭的、叫的……段二姐老泪纵横,看着这些个金玉满头红衣翠袖,裙裾上绣满了兰花、梅花、桂花、莲花、桃花、杏花、栀子花……的好年华的女子们。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们每一个,她们每一个都是她从烂泥里栽出的花。然而也只有烂泥里的花才会这样泼辣辣地盛开,壮大鲜活。
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有一朵把自己绽成了一段天香、一场国色。
厅外又有美酒送上。萃意打着呵欠捧进去,出来对着满地的溶溶月色发狠一啐,“一群臭婊子,群丑跳梁!”
酒阑人散,已是漏尽更残。世间一梦,天际微露出鱼肚白。
宜两轩的红木大床里,青田怀抱在御,在弹花软枕上深蜷头颈,把鼻尖埋在白猫的长毛里,睡得极不安稳。眉间一会儿紧一会儿开,口中还含糊着酒令和拳令,突然嚷了声“六六顺”,径直坐起了身来。揉着两眼四处看,看到暮云捧着个漆盘笑吟吟地来到帐边,“醒啦?”
在御先叫唤了两声,青田才哼一声,握着它的爪子摇了摇,从暮云的手中接过漱杯,“妈妈她们呢?”
暮云面含谑笑,“谁就许你尽力灌起来,可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早都走啦!就照花姑娘也醉得走不动,后头睡着呢。”
“三爷呢?”
“还好意思提三爷?昨儿夜里三爷回来被咱们那一群小姑奶奶围着叫‘姐夫’,吓得脸都红了,你还抱着人家又哭又说闹腾了半夜,吐得三爷一身都是。”
青田“噗”地把一嘴的水全喷出,“我说了什么?”
“哎呦,去去去!”暮云赶着抽出自己的白丝手绢来擦,又去赶满床打滚的在御,嘴还偷空一撇,“说了什么?这会子三爷在射圃里习马练箭呢,你只管找他问去。我可学不出口,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青田笑得拱进了被窝,又伸一只手勾住暮云腰间的蝴蝶丝绦,躺在那儿赖兮兮笑道:“好姐姐,辛苦你亲自服侍我了。”
暮云眼一翻,“得了,也服侍不了几回了。”
“你就那么急着嫁呀?人家舍不得你。”


第117章 醉太平(7)

“你少在这儿撒痴撒娇地哄我,你现在舍不得的除了——”笑笑地拿手指比了个“三”,“再没别个。”刚把人由被中拽起塞过了茶盅,隔间外的门就响了两下,接着是一个发怯的声音:“姐姐?青田姐姐?”
“在这儿呢,进来吧。”青田握着那茶盅,忙直起身来。
这头就看照花有些迷怔地摸进来,琵琶襟的小袄扣歪了一颗纽扣,在原地拧拧巴巴地凝立了一霎,忽然间笔直跪下了。
午后的日头越过窗边的几盆水仙和文竹,在照花的侧脸上映下几片隐约的影,斑驳交织。
5.
待日头下山,青田已用过晚饭,正靠在一张贵妃床上保养指甲,就见齐奢跨进了门来:一袭四合如意团云暗地锦袍,神情闲闲散散的,两手里还抱了只小猫。猫儿至多半岁,脸儿、两耳、脚爪、尾尖有淡紫色,尖尖的小脸,短毛,蓝眼睛,一副乖巧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