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也笑着一手回揽了照花,“你这是才回来?”
“嗯,刚进门,我把下人先打发回房收拾行李去了,还给姐姐带了几样小东西,不成敬意,等拣出来我再亲自与姐姐送来。”
“你倒客气得很,可惜姐姐去一趟关外却是空手而回,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你,你可别见怪。”
“瞧姐姐说的,你回来我就高兴死了,日日盼着能早些相见呐。姐姐,让我好好瞧瞧。”
青田笑着任照花打量,也悉心向她看一回,见她身披藕粉色偏襟纱衫,下束着莺黄的细纹裙,发髻清颐,骨格娇柔,尤其是一举一动间不知自哪里平添了些许幽韵,仿似是袖边裙裾里都蕴着风,流动而轻灵。青田百感交集地笑一笑,手指扫过了照花的额发,“出落得越发超逸了。”
照花被夸赞得脸儿一低,“可我心里却喜欢姐姐这样的呢,丰胸纤腰,曼妙起伏。”
“可男人家却多有喜欢你这样的呢,所谓‘娇似无骨,弱不胜衣’——咦,你回来啦?倒蛮快。”
照花闻言,在青田的怀内一拧头,就笑着叫出来:“暮云姐姐。”
果见大丫鬟暮云身似闲云,挽着只竹篮轻盈而入,一看到照花也欣然地笑出来,“照花小倌人,多时不见,更变得漂亮了。”一头端详着,一头将篮子递来青田跟前,“姑娘瞧瞧,可齐全了?”
青田将指尖一抬,“不必瞧了,左右不过那些,错不了什么。”
就这一晃间,照花却看得清清楚楚,见篮中尽是些香烛纸马,由不得微愕,“清明早过了,这时买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青田笑一笑,带着些伤怯不胜之情,“是院子里从前的一位姐妹,明儿是她的祭日,我打算去拜她一拜。”
照花哦一声,“那我也一同去吧。”
“你又不识得她,去做什么?”
“我陪姐姐呀,我有好多话要跟姐姐说呢。”
“算了吧,你现在生意这么忙,哪里来的功夫瞎折腾?”
第89章 定风波(14)
“不要紧,明儿虽有几台酒,可摆酒的都是些最好糊弄的瘟生,我只随便诌两句什么晚些回来就是了。姐姐笑什么?”
青田拿两手把照花的前刘海分拨开,露出她一抹幼白的额,“我笑你,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银红的软纱窗外有风微度,温热的,拂了丽日与树影来,拂在人身上,一身似锦。
9.
待次日,一早起却不见骄阳,有阴云垂落在天际,流风阵阵地袭来,是入夏以来难得的舒适天气。
妓院中晨昏颠倒,并无早饭一说,青田和照花不过在起身后略用了几口燕窝,吃毕恰好是午时正。便由护院曹旺儿督车,坐了马车向城郊出发。
越往城外走越觉得风意沁人,摇落了空山杜鹃啼,一地往事难休。车子停在了连天坟茔前,用了好些时候,青田才重新觅见惜珠的孤冢,早已是衰草遍生。倒是暮云叹了一口气,自去擦扫抹拭、摆放供品。一时略为体面些,照花上前两步,拂草细认碑上的刻字,“校书段惜珠墓。惜珠?这名字依稀听谁说起过。”
青田在地下屈膝跪倒,亲手去点火盆,“惜珠曾经红极一时,是花榜的榜眼,倌人、客人没有不晓得她的。”那火先是零零散散的红星子,又蔓做了一片,骤一下扑出,仿如来势汹汹的回忆。
照花也提起了裙裾半跪下,取一把纸钱递出,“她一定很美。”
“美。”青田接在手内,又丢进了盆中,脸上的皮肤被炙烤得发热发痛,“我平生所见的女子当中,只有她当得起‘冷艳’二字。”
照花自己也抓了叠纸钱,像喂一头饥肠辘辘的饿鬼,放入了烈烈乱舔的红舌中,“姐姐你同她很要好吧?”
青田报以惘然的一笑,“人情周全如我,唯独和惜珠势同水火,能想起的不是和她吵嘴,就是和她打架。她在世的时候我没一天喜欢过她,可等她去世,我才突然发现,槐花胡同这么些倌人里只有她是我的知己,身陷苦海难以自渡,放眼望去唯只见浑浑噩噩、以苦为乐之人。前因易昧,后果难成,慧业全消,终身已矣。”
火光映在照花娇细的面容上,不因不由地,她低啜了几声,眼眶里竟滚出两行泪。青田向她一瞥,素手拈过了素银杯,“你也奠杯酒吧。”
照花稍一迟疑,便捧了酒,转面墓碑祝祷说:“惜珠姐姐,妹妹无缘与你结识,只是红颜薄命从古皆然。想你蕙质兰心,尽遭尘网,蓬飘萍泊,莫返瑶京,与草木同腐,经霜雪先凋。小妹伤情难禁,断肠凭吊,薄酒一杯少致悲思,香魂不断,应解依人。”她将追念前人的杯中酒与自伤身世的点点珠泪,一同倾洒在坟前。
正当此时,墓后遽然腾起了一道风,风色凄凄,哀号悲鸣。照花惊得手一抖,酒杯掉落在坟前。暮云亦是大惊失色,“二位姑娘,这风好没来由,此地阴气太重,还是早些回去吧!”
飘摇的纸灰中,疾风在青田的周身连绕了三匝,倏然而散。
当夜青田就发寒流涕、咳嗽了起来,医生来瞧过,说是风热犯肺,开了一副煎药而去。青田吃过药,就裹进被子里焐汗。一梦初醒,夜色正好,明丽地照进大开的帐幕,暮云就趴在床头熟睡。青田欲伸手去推她,又将手缩回。
一切都是这般地迷蒙而混沌,若不是手心还残留着一道即将消失的风筝线的擦伤,她甚至会以为这是在一年前,她刚从墓地归来,将姐妹的尸身与自己的灵魂一同下葬,接下来,她就会躺在这张病床上淹煎缠绵,魂归离恨天——本该如此的,不是吗?所以至今她也无从究索是什么撑住了这一把浮骨,直至一年后的这一天才精疲力竭地倒下。她是真的累了,似一名沙海中的行脚客,一步步走在灼人的沙砾与无际的迷失中,陪伴着她的唯有痛苦,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是她脚下的阴影,低头就看到——而背脊上的酷日令她不得不低着头。对于她最大的恩慈,不过是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荒漠中。而今她倒下了,但不远处却浮起了一片绿洲……
青田怔怔地张着眼,眼中干枯,这一刻,她居然想起了蝶仙和对霞,戏与情、真和假。她也曾紧抱着一段情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玉,最后却发现那是以假乱真的顽石。所以她辨不出,现在在眼前的是幻灭的海市蜃楼,还是上苍的应许之地?是蛰伏的毒蛇,还是温柔的井绳,只要她肯执手相握,就会有深埋的妾心古井水,甘甜如生?
也不知出于何种动机,青田费力地起身下床,没惊醒暮云,一个人悄悄地走来窗边,支起了半扇窗,倚窗坐低。这是她不曾有过的举动,在鄙俗扰攘的市坊中,做作地,去看星。星光一滴滴坠入她眼底,楼底则有不断传上来的粼粼车声、萧萧马鸣、喁喁人语。但青田听在耳内的,唯有疑是故人来。
“老三几时回京?”
“明晚就至京郊,后日一早入城。”
问话的与答话的是首辅王却钊与次辅王正浩,王家的客堂藻饰彩绘,数十盏大宫灯当头照下。灯下,长子的答案后,老父满意地撩一撩雪须,“好,还来得及,再派人好好地跟左健谈一谈。”
“父亲!”话音一落,王家三子王正廷便急步抢入,端稳的面色一如往常,但狭长的眼中却有几粒黑亮的光点在阴阴地闪动着,“禀告父亲,左大人已答应下来。”
“好!”王却钊把椅子的扶手一拍,语带志得意满的讥诮,“这左健果然是个大孝子啊。”
“只是有件事奇怪,”王正廷蹙起疏而不淡的两眉,接过下人送上的一碗海狗肾炖人参,曲身递上,“西太后突然要出宫,说明儿一早独个儿去大隆福寺进香。儿子怕别是镇抚司的那帮密探得了什么消息,外臣不便入宫,就请里头的出来,暗通消息,直达天听。”
守在一侧的长兄王正浩跨过一步,抄手就夺过了三弟所捧的莲花水晶碗,亲自献来王却钊的跟前,“就算直达天听,也是无力回天。父亲,此事儿子早就知晓,才已交待巡城御史冯之迁布置妥当。明日打禁宫到东四牌楼,凤辇所行之处一概以礼炮仪仗开道,圈禁流民,肃清道路,不要说广场上的庙市,就是庙里的香客也统统驱逐个一干二净,半个闲人不留。‘西面的’要想得着消息,除非那开口的是西天如来佛。”
一声巨咳之后,王却钊拿手绢捻去了胡角的唾沫腥,干笑着用一只银调羹来回地播弄着碗里的补药,有如播弄风云际遇,“由她求神拜佛去吧,看看满天神佛能不能救得了她小叔子这条命。”
王正廷还欲说什么,又忍住,只弓了弓腰,“恭喜父亲大人大业将成。”
10.
新一天始于紫禁城的九声礼炮。
四名金甲卫士骑着马缓缓地穿过了东华门,引出由前驱军使、肃卫仪仗、扈从禁卫、属车力士等上百人构成的逶迤队列,队列中央是一顶十六抬的雕花锦栏围帘大轿。西太后喜荷正坐轿中,被一头一身的梅花钿、累丝簪、捻金刺绣、堆纱花边所包围,一双攒珠绣鞋前搁着只金盆,盆中置一尊八吉祥的冰雕。但她似乎完全不需要这解暑的冰块,看上去,她自己那一张粉正妆浓的脸已比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冰冷。
大轿一出宫城,每行一里就会再响三声礼炮,遮天蔽日的华盖彩旗飘飘展展地一直蜿蜒到东四牌楼。大隆福寺就位于东四的一条胡同内,与西城的大兴隆寺都是皇家寺院,宗室女眷们礼佛多在这两处,平日里也香客不断。每月逢九逢十,寺庙外的大广场还会举办庙会,常常是万头攒动,满山繁华,这时却空空荡荡的,被清道的巡兵赶得一个人也不剩。
辰正,凤辇停在了大隆福寺的山门外。
又是九声炮响,鼓乐齐时发作,寺内迎驾的大小僧众跪了一地。几名内侍的搀扶下,喜荷下轿,依旧是目无表情,由大隆福寺主持引领着,经过层层的大殿直入五重法堂。白石栏台,悬幛铜炉,旄旌孔盖,宝轮铃索,处处一派华严。大雄宝殿里佛乐奏起,喜荷于三世佛前大礼献香,叩跪间,却“哎呦”一声向旁一歪。
女使连忙搀稳,“太后身子不适,先去里头歇息一下,再行赐赠佛像的仪式不迟。”
于是喜荷被送入了梵刹客堂。她一手扶额,恹恹地则声遣散了宫人,独留下太监赵胜与宫女玉茗。
第90章 定风波(15)
赵胜先行推开窗四望一番,方才回步低声道:“太后,是镇抚司孟大人说有要紧急情,事关绝密,方才将太后请来这里,却不料王家布置得如此周详,竟是连只苍蝇也难飞进来。万一那传递消息之人无法出入,害太后空等一场,那便如何是好?”
“且莫杞人忧天。”玉茗手持宫扇,倒是一副闲定之态,“孟大人行事素来计谋高深、变幻莫测,要不然,王爷也不会在出京前将凡事全权托管于他。他敢劳动太后御驾,必然早有万全之策,咱们不过耐心等着便是。太后,您说对吗?”
喜荷满身的孱弱早就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脸的城府笃定,“王家如此阵仗,名为护驾实为监视,显然也是为防着我名为进香祈福、实为私通情报。以孟仲先的聪明才干当然算得到王家所虑,必不会动用等闲之人,穿过重重的关卡方可觐见。他既指名要我来大隆福寺,递送密信之人就一定潜在这寺中。”
“哦,奴婢想起来了,”玉茗一下攥紧了扇柄,“那一回太后和奴婢对换衣妆,微服离开大隆福寺夜探王府,王家的耳目毫不知情,王爷却事先就得到了消息,那肯定是寺里潜伏有镇抚司密探的缘故。”
“对了,一定是!”赵胜也激动地一拍大腿,又谨慎地压下了声音,“自王爷改制镇抚司以来,就将这些探子分布在各行各业、各地各处,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只有镇抚司特制的铜鱼牌。除直线接头人外,就连这些密探自个身边的亲人也不晓得他们真正的行当,看起来有的是衙门师爷,有的是酒肆跑堂,有的是赌坊里的打手,甚至还有的是街边乞丐,怎么就不能是个出家的和尚?所以一会儿倘若有个带着铜鱼牌的和尚,那就是了。”
喜荷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双目,同时以五指连续轻敲着肘边的炕桌。金嵌缠丝玛瑙的护甲磕在花梨木上,发出了“哒哒”的微声。
短暂的等待后,内室的帘子就被打开。走上前的是一名小沙弥,恭恭敬敬地趋身奉茶。乌漆小茶盘内放着一只五茎莲花茶碗,碗边是一枚铜牌,牌子呈鱼形,阴刻着一只狴犴。
喜荷取了这牌子正反一看,再去看那沙弥。其样貌极普通,看一眼,转眼即忘。因此只是一个沙弥,平淡合掌,“镇抚司都指挥使孟大人托小人问圣母皇太后祥和金安。”
喜荷心下确认无疑,便将手臂一伸,递回了铜牌,“你在这寺里几年了?”
沙弥接过,手一闪便不知藏去了身上哪里,“跟皇太后回话,三年。”
“摄政王明儿个就到京,出了什么天大之事,孟大人定得今日向我上报?”
“确是天大之事。”沙弥单刀直入,话语中便也有了刀光剑影的闪动,“京营都督左健被王家策反,已于京师九门外皆布下重兵,明日矫诏擒杀摄政王。”
仿佛有什么将整座佛堂都摇撼了一下,赵胜和玉茗呼吸骤停。喜荷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遏然挺直,手掌死死地揿住了炕桌,已变成灰白色的指节似一截截的小尸体。
“那左健是摄政王一手提拔、当年同征鞑靼的副将,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沙弥向恐慌万状的西太后睃一眼,照样是从容不迫、声平气静,“左大人幼年丧母,全靠着父亲一手拉扯成人,与老父的感情分外深厚,乃是鼎鼎满名的大孝子。五日前,左老太爷外出看戏,王家在半路将其掳走,作为人质要挟。忠孝不能两全,都督大人选了孝。”
喜荷不消再弄虚作假,这一次真的是天昏地暗、行将昏厥。她感到赵胜的手扶住了她,玉茗往她的鼻前送上了一只绘有一匹骏马背驮玉瓶——取意“马上平安”——的琥珀鼻烟壶,耳听那机械的声音继续道:“孟大人托小人转告太后,镇抚司上下誓死效忠摄政王,但目前的形势,即便太后即刻下旨撤去左健,罢黜的上谕也要经过内阁发出,内阁或截旨不发,或迟发半日,已于大事无补。假如绕过内阁下发中旨或干脆直接暗杀左健,又恐怕王家趁机煽动军士哗变。别无他法,只有先行知会太后与摄政王,请摄政王暂缓入城,从长计议。”
在鼻烟直透囟门的酸辣味道中,喜荷大口地吸着气,缓缓地站稳、站定,“这么说,孟大人也已派人出城去通知摄政王?”
“是。”
“好,我也去。”
“此地均被王家布下了兵马司的铺兵,插翅难飞,堂堂圣母皇太后如何走得出去?”
喜荷把视线一转,“玉茗,咱们就故技重施吧。”
无喜无怒的沙弥终于露出了一丝人的表情,是极端的骇异,“太后难道是想易装微服?不不不,王家这次原就意在监视,外头的许多鹰犬都见过太后的凤面,就算换过了衣裳也一样认得出,一旦被捉到现行,后果不堪设想。太后您万金之躯,绝不可以身犯险!”
喜荷把侍从的手、鼻烟壶一一地从身畔拨开,面上那一对甜美的梨涡遁去无踪,只有高高鼓起在腮边的两块硬节。
“我说要去,就一定要去。”
自喜荷进入客室小憩,大隆福寺往来人等全蹑着手脚,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就在这一片静谧当中,乍闻得“哗啦啦”一阵,接着就响起了太后的凤音:“贱人,国家社稷之福全砸在你手里了!什么,还敢辩?来人,掌嘴四十,然后送回宫里司礼监治罪!打,动手,给我打!叫你动手,打!”随即就传出了女子胆怯而尖刺的哭泣。
廊道内,僧侣莫不惊诧莫名,交头接耳:“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探听一番,摇首叹息道:“大内有一尊收藏多年的玉胎观音像,皇太后本欲一会儿赠予本寺收藏,结果叫个女官给失手摔碎了。阿弥陀佛。”
“原来如此,唉,当真是大不吉利,难怪太后娘娘动怒。”
隔着紧闭的房门,只听太后的怒气愈发旺盛:“再打,重些!想掉脑袋是不是?给我狠狠地打!”某些什么敲打在肉皮上的结实沉闷的声响,一下清晰过一下。
房内,玉茗双膝跪地,早哭做了泪人一般。赵胜也是涕泗满面,一厢落下滚滚的热泪,一厢落下手内的刑具——一把专用于掌嘴之刑的皮巴掌。西太后喜荷终于心满意足,不再暴怒地高声叱叫——她已完全叫不出声来,嘴唇、鼻洼、腮帮子、两颧,全被奴才所执握的皮巴掌重重扇打着,血迹奔涌,万紫千红,而贵为一国之母的她却欣然领受,仿似只是个热恋中的少女,在与朝思暮想的情郎会面前,总要先做些描眉画眼的勾当。
不多时,聚集在禅廊外的众僧便见双目通红的太监赵胜把太后的那名贴身宫女押送出门。宫女原本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鬏都已被打散,厚重的青丝垂遮在脸边,所露出的一小条脸盘也血肿得不成人形。一路出了佛堂,在百来名皇家侍卫们半取笑、半怜惜的注视下,趔趔趄趄地被装进了一乘密实骡车,接受回宫问罪而去。
被戒严的车道中唯有榆柳成行、花畦分列,空无一人。
然而,这清冷的一条路却引向一场热烈的争论。首辅王却钊重门密脊的府邸中,瓦楞间有檐雀儿在喳喳急叫,檐下则布满了唇枪舌剑。老父前,王家两兄弟慷慨激昂地辩论着,三弟王正廷合拱着两手,嗓音干焦而急切,“父亲,您可千万别相信西边,说什么下人打碎了佛像气得犯病,要在寺内留宿一晚,明日另做法事——全是一派胡言!如此看来,她一定是洞悉了咱们对付摄政王的计划,不知玩什么猫腻。得赶快派人盯住那个受罚的宫女,而且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在今天把西边的请回宫。”
“这才是荒诞不经之谈。”兄长王正浩面现侮慢,拂袖相驳,“先不说西边怎么可能得知情报,就算她得知又如何?一介妇人能有甚作为?了不起,就是明白大局已定,张皇避祸罢了。话分两头说,不管西边的到底知不知道内情,倒都是留在寺里的好。父亲您想想,明日一旦大事做定,当然是要尽早明发上谕。西边那婆娘若在宫里,反而架着小皇帝难缠,她不在,咱们岂不把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依儿子看,打碎了佛像还恐怕真不是什么猫腻,正是上圣显灵,恰恰就兆示了跛子三跟西边的下场。”
“鬼神之说岂可相信?”王正廷愈加情急,便有些口不择言起来,“简直愚蠢到家!”
话音甫落,面上已“啪”一下,挨了大哥王正浩一巴掌。“小子无礼!”
第91章 定风波(16)
王正廷却似习以为常一般,连受了掌掴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捂着脸转望王却钊,情辞恳切,“父亲,您听儿子的,西边那女人可不简单,况且她现在毕竟是太后,手里有御印,这个节骨眼儿上切不可出一丝半点的差错,务必得迅速行动,请不回,就强逼,总之绝不能让她在宫外再多待一刻钟,得牢牢地盯住她跟那宫女,还有他们慈宁宫上上下下的所有人。”
“报——”一名家仆势若脱兔而入,立在一片锃亮亮的地砖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大爷,才、才巡城御史冯大人派人来报,说是被圣母皇太后赶出寺庙的宫女确实是一路被押解回宫,并没往他处去。”
王正浩用同父亲毫无二致的姿势掀一把长须,对小弟王正廷冷笑一声:“听见没有?哼,你能想到的,为兄难道想不到?如何?胆小如鼠!居然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
王正廷目露疑虑,却一顿足,仍向王却钊进言:“父亲,这次您一定要听——”
“好啦,”王却钊把手一晃,布满了糙纹斑点的手掌如一老峰,危耸障天,“你大哥说的有道理,西边的就让她留在宫外吧。反正明天一到,她也就再用不着回宫了。”
挫败的王正廷气急一叹,心里充满了不安的预感,仿佛看到那被扭送回宫的宫女掉头就换上另一身男宦衣装,别上另一块通行腰牌,转乘另一辆严闭马车,又从另一扇宫门出城了。
事实上,他幻见的每一分细节都是真实的,除了那并不是什么宫女,而是面目全非的西太后喜荷本人。
内监赵胜赶着架马车狂奔在通往郊外的野路上。车里所载的是他的女主人,载动着车子的是一副歪歪扭扭、岌岌可危的命运之轮。
11.
马车最终在离皇都不过百里的一片营帐前刹住,跑马已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吽吽乱喘。车辕上的赵胜擦了擦一头一颈的汗,厚鼓鼓的两肩一耸,蹦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