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仙惊喜地回过头,但见查六郎已卸了妆,一张清水脸不过十七八年纪,白皙俊秀,笑嘻嘻在那里睐着她。她也笑起来,掉过扇柄向他的头顶一叩,“惯会耍怪的小鬼头,瞅着今儿我身边没人,就敢这样放肆。”
查六郎凑前两步,贴在了蝶仙耳边,“好姐姐,这些日子不见,还以为你忘了我呢,想也想死人了。我已同班主告了假,只说身体不适晚上不唱了,姐姐若有空就还来杨梅竹斜街找我吧。”
蝶仙丰厚的红唇有曼妙的一收缩,伸出脚尖踢了踢查六郎的脚尖,“人多眼杂,你别在我这里耽搁了,快下去吧。”
再往后的戏,蝶仙简直是如坐针毡,千盼万盼盼到了天擦黑,下楼就一头钻进了车内。杨梅竹斜街是查六郎的住所,从前二人媾会都在那里。蝶仙下了车,见一猿臂蜂腰的身影正在照壁前翘首以盼。她令一干丫鬟守在外厅,同查六郎挽手共入内房。门一关,半句话都来不及说,嘴巴已堵在了一起。
仿似大旱之望云霓,云雨一至,心花俱放。
蝶仙呻吟着长吁一口气,通体舒泰。她翻过身,白与粉嫩的胸口爬过一缕漆漆的发,似欲望的蝮蛇。查六郎与她并头而卧,捏着她一手,一下下地吻着她的手背、指尖,吻到冰凉的什么,擎起蝶仙的手细观了一回。
“姐姐,这戒指是新的吧?这般好看。”
蝶仙两眼半闭,酥酥地眼皮子一斜,斜见右手中指上那三色翡翠戒,遂拔出了手一笑,“怎么,你这小毛猴又想骗我的东西不成?”
查六郎则斜起了他薄厚宜人的嘴角,“我好些个师兄师弟都有侯府官门的姨太太偷偷做相好,总把她们送的那些个定情之物,什么翠玉镯啊、宝石簪啊拿来显摆,就我,我只对姐姐你一人有情,并不屑和那些女人勾搭,所以什么拿得出手的都没有。我瞧姐姐这戒指贵重非常,若肯借我去与他们开开眼,叫我也扬眉吐气一回,我就做牛做马也报不完姐姐的大恩。好姐姐,只借我一天,我明儿就给你送回来。”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上回说借一百两银子填债,三日就还我,这三个月可都过去了吧。”
“哎呀姐姐,人家一直手里吃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真催着要,我明儿就去一趟帘子胡同,反正我有个唱旦角的师弟在那儿当暗门子,我叫他也替我找个主顾,做一夜相公也就还上了。”
蝶仙瞧查六郎一脸的赌气,不禁“哧溜”笑出来,“得了,我开一句玩笑你就认真了。”她翘起了兰花指,再一次将手递在他面前,“拿去吧!只这个不比别的,是姓曹的才买给我的,你只记着千万还我,别给弄丢了,我自有其他好的给你。”
查六郎英俊的少年脸庞立时盛开了笑容,仿如玉山朗朗。他托着蝶仙的手,将戒指分分褪下,套去了自个的小指上。“亲亲的姐姐,我做梦也不敢想你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居然会和我要好,还待我这样好,我该怎么配得起你呢?我的好姐姐,我心里爱你爱得都说不出怎样了,让我好好地谢谢你吧!”他一手抚过蝶仙的脸,另一手环过她的腰,接着他就纵身而上,身姿矫健而瑰丽。
一展微黄的竹席上,汗渍、水痕点点飞印,蝶仙的整个身体写意着癫狂。她的手往上攀住了枕,空洞的中指上,戒痕新鲜。
7.
良宵易度,一刻千金。早又是晓风入户,红光满帐。
怀雅堂后楼正对的两户的两顶帐中,蝶仙先睁开了眼。昨晚与查六郎的密会后,她意足身倦,回到怀雅堂不过勉力应付了一场酒局就蒙头睡去,醒来见时辰尚早,拉了拉被子,又入好梦。
跟着在另一户的另一顶帐下,另一人也张了眼,一眼就看见床边所坐之人:素衣素裙,缟袂飘飘,头发往后齐梳着,全无一丝插戴。孙孝才一惊,怔望着对霞,“你怎地打扮成这幅模样?”
对霞一夜未眠,脸盘就愈觉瘦了些,更显得一双眼睛又深又大,粼粼地动着层水光,“你泻了一晚上,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坏了。都说药王庙的仙方最灵,我才已沐浴更衣,现在为你去求一副,吃下去保管就好了。”
孙孝才憔悴不已,脸上筋骨的轮廓都露了出来,“不要去了,那些个仙方都是些吃不好、吃不坏的东西,求来也没什么用。”
“方子上的药自是吃不好也吃不坏,可吃的却不是那几味药,是药里的诚心,心诚则灵。你好好休息,我求过方子就回来。”
孙孝才本欲再劝阻两句,却心力不支,口涩舌软,只得一合眼由对霞自去。
这一去竟去了一整天,孙孝才也又腹泻了一整天,虽有满房的丫头们,却总觉不如对霞服侍得周道妥帖,故此苦苦地等着她回来。怎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了夕阳西落才见其姗姗而返。孙孝才人在病中本就心情奇坏,喷着唾沫腥子便骂:“你个没天良的娼妇,把我丢在这里,倒自己出去逛得快活,你竟不要回来,让我死在这里便算了!”但因太过虚弱而声若游丝,骂不出一分气势。
对霞挨了骂,也没说什么,倒是丫鬟兰蕊两眼一瞪直冲来床前,“孙老爷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姑娘去庙里见了方丈说了你的病情,方丈掐指一算,说这病多半是阳寿猝尽,阎王爷来拿人的,叫姑娘不要管。姑娘苦苦哀求,又花了三百两银子,方丈才肯指一条明路,除非姑娘愿意在药王爷跟前跪够整整三个时辰,许愿折寿十年,才换得回孙老爷你一条命!你瞧瞧,孙老爷你自己张眼瞧瞧!”
兰蕊一头喊,一头就掀开了对霞的外裙,所露出的白纱裤上但见灰秃秃的两块,还夹杂着几丝红痕。“姑娘为了在神前自请折福减寿,把两腿都给跪破了,老爷你不谢一句也就算了,反过来还要骂人?”
第87章 定风波(12)
对霞一把扯下了裙裾,狠狠一顿足,“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谁叫你讲的?老爷病着你还在旁边大喊大叫,又是谁教你的规矩?给我出去,晚饭不要吃了!”
兰蕊申辩:“姑娘,我全是为了——”
“出去!”对霞气得面色通红,横臂直指门外。兰蕊泪眼汪汪的,万分委屈地退出去。对霞这才转目于床上的孙孝才,一笑了事,“你不要动气,我回头再好好罚她,先吃了药吧。你看,这是我求来的仙方,方丈说只要我心诚,一定管用的。”
孙孝才还未从兰蕊的话中回过神来,大大地张着嘴,神气像一条即将咬钩的鱼。鱼饵,是一张熏满了檀香气味的签纸,纸上只十六个字:薏米三钱,冰糖三钱,桂皮三钱,开水煎送。
对霞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方子,又向另一个小丫鬟递出,“快,照着这方子上写的现在就把药煎上,煎好了马上送来。”
孙孝才一瞅这装神弄鬼的海上方就知是不顶用的,只不知为什么,望着对霞急切的样子,却一句扫兴之言也没有说,只默默地咽下了喉间的酸热。
药,却是又甜又温的。外头又喊起一声声的“对霞姑娘出局”,对霞却充耳不闻,只一勺一勺把药亲喂进孙孝才的嘴里。
说来甚是奇怪,这一副汤水吃下去,孙孝才顿觉受用,腹中生温,头目清凉,人也精神了许多。等到了戌时,竟有胃口用了一碗紫米粥,说话声音也有了底气,还扶着对霞下床走了一圈。对霞将他搀回床上,高兴得两泪直流,“我的亲人,急也急死我了,这下总算好了——哎呦!”
孙孝才见她不小心将腿磕在床帮上,猛想起什么来,急牵了她的裤腿要看。对霞万般不肯,却拗不过,只好露出一边的膝盖来:又青又肿,血斑道道。孙孝才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对霞搂入了臂中。同前一天一样,对霞将头依在孙孝才的肩头,但与她依偎的深情截然相反的,则是她轻蔑的神情,似一个志得意满的渔夫。而另一边的孙孝才,双目泛红而一脸沉醉,是一个,沉沦的愚夫。
至于人世,依旧是孽海腾波、瑶台无路,只有一声通天彻地的嘶吼撕开了浓夜:“客来——!”
来的是常客,曹之慕,永远的品格风流、衣冠齐楚,一径进到蝶仙的房间内。段二姐随在后头,指挥着老妈子们摆上一碗碗水晶鹅、腊肉丝、木樨银鱼、韭菜蛤蜊汤等小菜汤品,殷勤备至,“曹公子,老身已经叫人跟蝶仙说过了,她那头还有个客人,敷衍两句就来。”
“不急。”曹之慕端起玉盅里的木樨花茶,浅尝与浅笑。
“嗳,那老身先告退,您坐,先吃上几口宵夜,蝶仙她马上就到。”
“大娘自管去吧。”曹之慕放了茶盅,随手自桌边抓过一柄羽毛扇轻摇着,黯淡了双眼。
眼睛再亮起时,正值蝶仙出现在门前:她扎一条长长的闪青裙,上身的红青色透纱束衣故意半翻着领儿,微露出抹胸的花边,一手扶门框,一手捏着块滚珠帕翩翩指来,“好你个负心的还敢上门?”
曹之慕笑起来,两臂一伸已将蝶仙迎入了怀里。她坐在他大腿上,眼风习习,他则用羽扇送来了轻风阵阵,“昨儿一个人可好?”
“还说?”蝶仙拧身打桌上的几碟菜里捏了根酸笋嚼着,便泛出一口的酸劲儿,“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着也提不起精神,看完戏连饭也没吃就回来了,只怕你今儿不来,惦念了一夜,觉也没睡好,你看我眼睛里还有红丝呢。”
“果然,那可真是我的不是了。”
“不是你的不是,还有哪个的不是?”
曹之慕笑着握住了蝶仙的手,眼神在她手上定一定,“咦,昨儿买给你的戒指呢,怎么不戴着?”
蝶仙满不在乎地将手一抽,揽去他颈后,“那是你送给我做订婚之用的,这样宝贵的物事哪儿能随随便便戴在手上?我叫丫头宝燕收起来了,等同你回乡的日子再戴。”
“哦,是这样,我昨儿和一个老友说起同你订婚的事情,他听闻这一只戒指样式精巧,也想照样打一只给他的爱妾。你且把戒指拿来给我,我借与他两天,回头就还你。”
蝶仙这下子一愣,眼珠贴着下眼皮滚两滚,便拧起了眉头,“你送我的自然要是独一无二的才好,做什么叫别人打个一样的?我不给。”
“我都答应人家了,总不好说话不算话。你放心,我叮嘱他,不叫他打成一模一样的就是。”
“不,不给。”
“不过是拿去给他瞧瞧,又不是不还你,休得这般小气。”
“不嘛,人家就不给。”
“听话,那人是我多年生意上的伙伴,得罪不起的。快去,把东西拿来。”
“哎呀,都这么晚了,先睡吧,我明儿再给你,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我现在就要,明儿起来该浑忘了。”
“忘不了,我替你记着。”
曹之慕把蝶仙一扳,把她从自个的大腿上扳开,“你这般推推搡搡不肯去,不会是把戒指弄丢了吧?”
蝶仙立在那儿,两手把帕子绞过来绞过去,强颜一笑,“哪儿就会丢了呢?既然你非要不可,我去取来就是了。宝燕!爷要一件东西,陪我到后头找一找。”
蝶仙和宝燕凑去后房嘀咕了一会儿,就听见丫鬟扬声笑起来:“原来要找的是这个!姑娘大概是忘了,你今儿还睡着,鲍六小娘子来了,在妆台上瞧见这戒指喜欢得了不得,说借去出局一用,明儿晚上就还回来。姑娘那时睡得迷迷糊糊地随口就答应了,这会子哪里找去?”
“哦——,那行了,你忙你的去吧。”蝶仙高声而应,笑意满面地走出来,把两掌冲曹之慕拍了拍,“哎呀,我可真是睡傻了,竟忘了戒指给雨花楼的鲍六娘借去了。”
曹之慕低下头点了几点,又仰首相望,笑面如初,“是雨花楼的鲍六娘借去了,还是华乐楼的查六郎借去了?”
所有的表情瞬时从蝶仙生动的脸容上滑落,只剩颜色,白的紫的青的红的,轮番涌上了双颊。她四体僵直,嘴巴在张动着,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曹之慕盯着她看了一刻,就风度款然地伸出手,又将她牵来大腿上坐着,另一手从袖中摸出了一枚戒指,慢慢套上她中指。
“你呀,粗心大意,成日价东西去了哪儿都不知道,迟早弄丢了。”
蝶仙瞥了瞥手上的戒指:金箍平安扣、镶三宝。她鼻翼扇动喉头起伏,傻瓜一样瞪住了眼前一张柔情不改的脸,纤妖的两眼中蓄起了满满的泪,“我、我……”
曹之慕用一个温而轻的吻,挡住了她的妄语妄言,“做什么哭了?想是昨儿晚上没陪你,想我了?你瞧,这种地方就是这里好,不管心里是真的假的,只要脸上做出来,总显得这样情真意切、动人心弦,我的心都被你哭酸了。好了,不哭了,想我我就不走,今儿晚上好好陪你。”
他抬起手给她拭泪,蝶仙一动也不敢动,她头一次觉得,这个一向看起来和善的男人是如此的可怕。她面上刮过他温存的指,一如尖刀,锋利而冷酷。
8.
蝶仙的眼泪在下一个白昼时再次坠落,这一次,她痛哭而痛诉,毫无顾忌。
“我这才晓得,原来曹之慕早知我那些梨园韵事,我说要嫁他,他心中不愿,又不好当面和我翻脸,便重金收买了査定奎那杀千刀的,专叫他向讨我这戒指,好拿我一个通奸的真赃实据,此后自己也再不好意思跟他提赎身从良的话!”
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双目红肿,好不伤心。
对面,随一声轻叹,递来了一刀细纸。蝶仙扔开手中湿作一团的白绸帕,接过纸,哼哼带响地擤鼻子。
“姐姐,我也和这姓曹的相好了近一年,从来只道他老实可欺,竟不知他能想出这么一个刻狠主意来砢碜我!”
青田收回手,又叹了一口气,“你竟不必哭天抢地的,堂子里虽是逢场作戏之地,可十个客人有九个非但要你演戏演得好,还要你戏假情真。若换做其他客人,慢说抓住了此等把柄,就听见了一两句风闻怕也要同你大闹起来,连带你在外头的名声都糟蹋得个干净方肯罢休。难得这曹之慕是个明白人,只要你当面应酬得好,背地里的事儿他不管不问、装聋作哑。这回是你逼得人家没办法,才使出了这一招釜底抽薪,说起来不过是不愿当剩王八,又想周全你的颜面,令你自个知难而退。他如今又不曾打你一下、骂你一声,又不曾拿话拆穿你,一样对你体恤大方,继续做你的生意,在嫖客里也算是万中无一的心胸,你还有什么好怨的?”
第88章 定风波(13)
蝶仙略略收拾了涕泪,依旧抽哽着,“可我就是脸上下不来、心里过不去嘛!”
“你哪来的什么脸上心里?这件事只有你们三个人知道,就算你要嫁人的新闻也并没有确实,回头谁问起,你只说有这个意思,却并未相中合适之人,不就完了?你又原不是真心,不过就是想借个瘟生淴浴,即便不成也不至于怎样。”青田边说边从腰间的荷包内取出一只龙眼大的珐琅小钵,揭开了描花盖送进蝶仙手中,“你再有什么不平的就想想我——我和状元郎,当初我脸上是怎么下来的、心里是怎么过去的。”
蝶仙目光一滞,面露赧然地接过那小钵,钵里是用过了一半的香润油膏,她拿指尖挖一点涂在哭红蜕皮的鼻头上,“姓乔的当真娶了张侍郎的小姐?”
青田掉过脸,目光如候鸟流徙,“你当是咱们这样的人呢?今儿说娶,明儿掏钱,后儿就抬进门去?人家是闺阁小姐,好歹也要一年的聘期,怕要等到下个月才能成亲完礼吧。不知道,我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她忽地把手揿在了赤露在外的咽喉处,猛地一抬头,很突兀地笑了笑,“对了,明儿就是惜珠的周年了,我想出城祭扫一番,你可要同去?”
蝶仙怔一下,“呦,可不是?转眼都一年了,竟过得这样快。”接着她就连摇了几下头,“我就不去了吧,我劝姐姐你也不必去,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情分,当初你替她买塚置棺已算是尽了姐妹一场的心了。她活着我都不待见,死了又去见她做什么?原就心情不好,去了更要难受。”
两人都面目黯然时,陡听得一阵笑——“姐姐,姐姐在里面吗?”
蝶仙一下子站起身来,“是对霞那小蹄子。她可是春风得意了,我这阵子不想同她说话,先走了啊。”一手把油钵塞回给青田,旋腰即去。
对霞这时已进了门,正巧于花罩下碰了个正着,“哎呦,你怎么也来了?”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蝶仙用红红的眼一横,擦身而过。
对霞的脚步接着向内,头却向外拧出,“嘿,谁又踩着她尾巴尖儿了?”
青田收起了小钵,露出笑容,“才我同她说明儿是惜珠的祭日,她心里有些不大受用。我原是要去奠一奠的,你可要一道?”
对霞在炕床的另一头坐下,两手齐摆,“我可不去,我这会子正是福星高照呢,不想沾一点儿的不吉利。”
青田张圆了两眼,“呦,这么说,你赎身的事情成功了?桂珍,桂珍!你敢是又睡过去了?一天哪来那么多瞌睡?还不快给姑娘换茶。”
小丫头桂珍迷盹半醒,又跌又绊地从角落奔过来撤了炕案上蝶仙的剩茶,又送上一盏新茶来。对霞早已自顾自地耸肩大笑,侃侃而谈:“说起来也好笑,我前儿把赎身之事一提,孙孝才见我认真,居然一点儿情面不留,矢口回绝,说什么倌人全无真心。好啊,不是要真心吗,我就给你真心。”
她将两肩向青田这面一靠,捺低了声音:“那日下午摆牌局,我和兰蕊亲手做了冰饮,给其他人的倒没什么,唯独在孙孝才的碗里加了煎好的巴豆汁。那巴豆是何等厉害?不出两刻钟孙孝才就大泻起来,我又把咱们惯用的那几个江湖郎中请了来,事先叮嘱好,谁也不点破,全说这病没来由。晚上我自是做出一副愁眉泪眼、不思饮食的模样来,衣不解带地服侍在侧。到了昨儿早上,我说去药王庙求仙方,实际上到棋盘街的苏州会馆要了一间房好好补了一回觉,睡醒了吃吃逛逛,逛到尽兴回来,拿个假方子唬他一唬。那方子自是吃了和没吃一样,可我在药里另加了一剂糯米饮,糯米饮是专解巴豆毒的,当然是一喝就好。我之前自个一狠心把膝盖擦破了两块皮,对孙孝才只说是跪药王跪的,又诌了无数的肉麻情话。他病中软弱,见我服侍殷勤,又肯为他自损福寿,感动得无以复加。昨儿夜里搂着我说,总算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来这么一场怪病,原是上神显灵,恐他错过我这千载一时、可遇不可求、千千万万里也寻不出一个的真心之人!”
对霞讲到一半就忍不住击案大笑,青田也笑得紧自揉肚子,“可了不得,你从前瞒着妈妈就又是催情药、又是蒙汗药的,如今连这虎狼之药也敢乱使起来,我瞧明儿非闹出个毒鸩亲夫的案子不可。”
对霞向来嘴馋,说得渴了,先饮上两口金橙蜜饯茶,就打案头的十色碟里抓了枣圈、榛子嚼起来,“你说这男人贱不贱?现在呀,他是上赶着要娶我回家,说等身子一痊愈就去和妈妈商量我的身价。我才和妈妈说定,最少要他三万两,妈妈拿一万五,剩下的一万五我拿去给家里。阿弥陀佛,有了这笔钱,也尽够我那害人精的老爹输上一阵的了。”
“哪就止这一万五?有了这么好一个金龟婿,还怕供不起老丈人玩两把牌?”
“哼,我以前呀倒认真想嫁给这孙孝才,可既然他无情,我也不必有义,经过这回我彻底改了主意。孙孝才说,他以前喜欢过的那些倌人个个拿赎身之事诓他,敲诈了他无数的银钱,凭什么我段对霞就这么老实?反正他现在正对我死心塌地的,我打算先把这三万弄到手,接着就说家里有赌债、自身有亏空,一笔接一笔地敲,能敲出来多少是多少。至于到时候嫁不嫁嘛,就看老娘的心情了。”
正聊得热闹,只见对霞房中的丫头兰蕊手内拎着个提盒走来,面向二人一福,“青田姑娘好。姑娘,可以走了。”
对霞探长了脖子去瞧那提盒,“东西备好了?”
“备好了。”
青田也向那盒内一张,“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对霞打了个稽首,一脸虔信,“去药王庙‘还愿’。”趁青田笑个不住,业已扶身而起,“做戏总要做足不是?那姐姐我先走了。”走开几步又折身,回眸一笑,“哦,照花那小丫头今儿从方家园回来,姐姐你回头看见就知道了,现在可真学成了个小狐媚子,天生吃这碗饭的料。行了姐姐,你坐着吧,甭起来送了。”
青田含笑又歪回炕里,“那就恕我懒一懒了。”
对霞一走,房间又恢复了日照慵慵。青田就手拿起之前搁下的经书细细默览,翻了也不过三四页,就有闪亮的一声落入了她的幽静中。
“青田姐姐!”
青田放下书,举眸而笑,“说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