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如夫人,”蝶仙吃进一颗糖山楂,又风情万种地唾出了果核,“好稀罕的名头吗?别人看着是黄金,我却看着狗屎不如。”
“你积点儿口德。”青田在蝶仙的嘴边轻轻一捏,“这些年就你不安分,生意不放在心上,倒把那些唱戏的姘个没完没了,今儿小生、明儿武生,连那乾旦也跟他混缠混闹,闹到几时才够?年纪也到了,再不好好寻个下家、找条出路,只备着把这青春饭一直吃下去不成?”
蝶仙扬高了一双流波细眼,荡逸轻扬,“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从第一天做生意就没想过从良嫁人,叫我嫁那贫家小户,我大手大脚漫撒钱财惯了,受不得穷、挨不了苦。叫我嫁那高门大户,我又嫌许多的规矩森严,拘得人厌烦,况且豪门姬妾众多,难免不三朝两夜地独守空房,青春苦短而来日苦多,又有什么趣味?依我说,就像一树花,既然在山间开得姿媚横生,何苦一定要伤根动叶地移到大宅门里?离开了自己的托根之地,必然水土不服。更甚者,简直是硬将好好的花折下来供养在金瓶里,纵使养花的人再怎么爱惜,过不得多时依然是枯死。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倌人嫁了人,又下堂求去的。我只说,既身在这花国之中,也就甭想松柏的四季常青,只光光鲜鲜痛痛快快地开过一季,完了该枯枯、该死死,也就是了。”
“姐姐你甭劝她,她就是天生的贱命。”对霞将峻丽的窄脸一抖,斜睐着笑眼,“天晴了要下雨、下雨了要太阳。有情的嫌人家没钱,有钱的嫌人家没情,有钱又有情的,她又嫌人家样貌不俊、谈吐不济。依我说,这世上哪就有个十全十美的?就算有,也轮不着咱们。所以呀,只有当个倌人,一边花着大佬们的钱,一边睡着小优们的身,食东宿西,什么好都占上,方能遂了这位姑奶奶的意。”
蝶仙捏起胸前的金挑牙,一手遮在嘴前掏了掏牙缝,不清不楚道:“得了吧你,也不知是谁才是食东家、宿西家的行家里手。昨儿晚上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稀罕说,只仔细妈妈知道你又使这下作手段,再饿上你三天不给饭。”


第47章 迎仙客(12)

照花听得一双长眼睛也瞪做了滚圆,把头一歪道:“她有什么好事儿?”鬓边一枚累丝小凤钗,油油的浮光。
“去,你这黄毛小蹄子也来凑热闹。”对霞咬一口手中的糖葫芦,糖渣沾得满嘴都是,“我能有什么好事儿?也就是昨儿夜里两个客人好死不死撞在一处,都说要住局。我就往茶里下了点儿蒙汗药给‘牛皮糖’那老头子喝了,留着年轻力壮的孙老爷共效于飞。结果今儿上午,老头子醒来还问我:‘嗳,昨儿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睡得这样沉?’”
诸女笑作一团,照花悄悄地红了脸,手摸着一对明金菊花耳坠向别处看去。忽然间眺目直望,伸手指出去,“妈妈!妈妈来了!”
果见一路滔滔滚滚的车马间,曹旺儿带领着几名护院分开人潮替二姐开路。这里便赶紧大口小口把几串糖葫芦瓜分一空,嚼也嚼不清地举高了双手摆动起来,“妈妈!这儿!妈妈!”
一经会合,段二姐便率领众女儿去往夫人庙。路遇相熟的鸨母,二姐怡然自得地笑笑招呼:“六妹明儿去我那里坐坐?哎呦,这可是新来的小倌人?恭喜恭喜,你后半辈子可吃穿不愁了。”又有不少的登徒子冲段家班吹口哨鼓巴掌,二姐只挥一挥手中的硬红色大帕,“槐花胡同怀雅堂,改日您赏脸。”遇着一个挨着挤着非要吃豆腐的,二姐登时翻脸,一巴掌就将人撂开,“哪来的路倒尸?我怀雅堂可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下回做个体面人的样子先把盘儿钱拍桌子上,老娘我也敬你杯香茶,没些钱钞就想白占便宜,趁早夹着你那膫子滚远远儿的!”
好容易来在了庙门,十几盏大莲花灯照得殿内恍若白昼,神坛上的花蕊夫人头插对花,两股曲,露莲钩,媚色嫣然地注视着坛下粉白黛绿的丽人们。段二姐替每人都请了三柱高香,自己先拜过后,便使女孩们一一去拜。
青田捱延到最后才上前,竟不知该祝拜些什么好。她在松软的蒲团上跪下来,忽地记起花蕊夫人的两首宫词: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词中所叙,正是其宠冠六宫、游赏无穷之日,处处栽满了牡丹花和红栀子。却不料屈指西风流年换,一朝国破,也只得在仇敌前婉婉哀唱: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虽屈身侍奉新主,却偷偷地悬起旧夫孟昶的画像日夜祭拜,一日被太祖撞见,只得搪塞说是送子仙人。青田忘了花蕊夫人的下场,总之是被谁所杀,玉山倾倒,血污罗裙。可她却总是羡慕她的。在被迫承欢时,她总有个故人可以念,郁郁半生后,也有个人出手杀掉她。而她现在又该念着谁?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肯行行好一刀杀了她呢?
青田深觉吊诡,她可以为了乔运则而被任何人轻视、被任何人割剐,可当轻视她的、割剐她的就是乔运则本人,她却不能再允许自己横身刀下。以自尊之名,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纵使她的自尊只是在毫无自尊可言的婊子中,做最顶尖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花蕊夫人和她的君王们,青田的眼前蓦地里闪现出摄政王齐奢的样子,当他凝视她时,那邃然诚挚的眼神。青田微微地笑了,笑自己的荒唐。他自是他权倾天下的柄国亲王,与她这么一个卑微的风尘玩物有何相干?心潮间只是颓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能为自己祝祷的,最后只默默地念上一句:“夫人保佑我妈妈身体康泰,保佑姐妹们都有个好归宿。”
她站起,把香插入到神幡下的大铜炉中,耳畔立即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姐姐跪拜了这么长时间,想是连未来的姑爷有几根汗毛也向夫人求过了吧?”
青田由腰间的金豆蔻盒中取了枚槟榔放入口内,携着大伙走出殿外,舌尖上啐出一口红绒,“我把你们的名字都向夫人挨个数了一遍,求我以后嫁了人,把你们都弄进来当小老婆,日日罚你们跪磁瓦子。”
姑娘们哄笑,又向她讨些紫金锭嚼着,段二姐就在后头赶着嚷:“小声点儿小声点儿,青田你个臭丫头不许乱吐,吐在手绢里包起来拿回去再扔,在夫人面前也没个规矩!……”
8.
朝拜之后,群姝四散,奔赴各自的酒局。
这一天青田所应的条子也算是怀雅堂的老客人:礼部尚书祝一庆。祝一庆一直做的是惜珠,自惜珠死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做了青田。但他倒从不与倌人帐中行乐,只不过有时传召侑酒,故此青田也乐意应酬他。十五的夜宴就开在祝家别墅里清池的游船上,来客有一位张大人、一位孟大人、两位李大人,想来都是西党人,青田全未曾见过,叫的条子她却都是熟识的。两位李大人各叫了雨花楼的鲍六娘和另一名小倌人,孟大人叫的就是蝶仙,张大人已略有年纪,只推说不叫,便由孟大人替他“荐条子”,写了局票送去六福班,人一时半刻也还不曾到。虽说宾主加起来一共只五人,可算上所叫的倌人,倌人所带的一群丫鬟、娘姨、老妈子,还有祝府的舟子、仆役,也挤了满满的一船。红袍雅客,绿袖佳人,逍遥于烟水中。极近的中天,则悬着一爿银嗖嗖、冷盈盈的广寒宫。
鲍六娘与同来的倌人和准了弦,一道唱起了开片。青田坐在祝一庆的锦凳后垂着头替他装烟,手里捏一枝玉嘴子的方竹烟袋,一口气吹燃了纸媒。火点子骤地膨胀,似一盏妖异的灯,凭空里唤出一条魔影,由暗处走近,幻化作人形:
“仆来迟了,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甫听得这嗓音,青田手一震,只觉一颗心从胸膛里“咚”地一声直坠而下,砸破了船板落入湖中,千层的巨浪汹涌滔天,而那一点子心却是沉落无寻,再摸不着了。她颤颤巍巍地举眸,越过满桌的人,望见他。
乔运则穿一领玄青起花衫,腰横素带,比前时清瘦,却愈发地欣秀,隽隽然如风尘外物。立在新月与清水间,含笑与席宾一一问好。
环坐在倌人当中的青田颜容昏惨,她没想到竟会这样碰见他。自最后一面,她一直躲着他,他有可能在场的地方她绝不踏足。今夜——尽管祝一庆是乔运则的座师——原该是几位枢密大员间的聚会,何以一个不入流的青衫小卒也获邀而至?她失态地直望他,他的目光也掠过她脸上,却只如同时光的掠过,不可捉摸地,已逝去。
猝然间,青田牢牢地低下头,眼泪直逼而出,双目被浊得近乎失明,只瞧见一星点儿的亮,缩小着,缩小着,在她手里头微弱地熄灭。于是挣命地长提一口气,再重重吹出,纸媒子重新烧起来。她用颤抖的两手把烟袋向前捧出,祝一庆一面咬住了烟嘴一面口内说着些什么——她什么也听不到,直到乔运则在席末落座,对祝一庆身畔的那位张大人称一声:“泰山大人。”
有仆人上前来多添了一副杯箸,瓷盘“叮”地一下敲响在青田的脑海中,原来张大人就是张延书,礼部左侍郎,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即将成为她多年所爱的新嫁娘。难怪乔运则会出现在这里,攀龙附凤,鹏程直上。青田情不自禁地向张延书多瞧了一眼,仿佛是想透过这须发灰白的清癯老者看一看取代了她位置的女孩的模样。张延书正在絮絮地向同僚解释:“原是我有一些杂务交予小婿处理,叮嘱他晚些再过来——”眼神却一变,神色颇殊地向谁望去。青田霍然间不寒而栗,果然见孟大人背后的蝶仙正斜着眼毫不客气地狠乜着乔运则,锐利而鄙薄。
乔运则倒是目不斜视,行动自若。张延书却以二指轻挟着瘦须一梳,随后伸向前,虚虚地朝蝶仙指过去,“这位女史认识小婿?”
蝶仙也不惧,拿捏着手间的一只麂皮火镰包,染得火红的嘴唇稍一翘,简直溅出了火星来,“原以为认识了十来年,后来才发现根本不认识。”
张延书似乎胸中有数,只不过一笑而对,“女史意下所指,敢是小婿婚聘小女而抛弃青田姑娘一事?”
一言既出,连蝶仙自己都呆住了,乔运则也一改无涟无漪之态,失口轻呼:“岳父!”


第48章 迎仙客(13)

张延书以手势挡住他后半句,调目笔直向青田投来,“青田姑娘,老夫近来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小婿曾蒙你多年以夜合资供养读书,且为之谋薪米、捐金装,原结有白头之盟,却在得中高魁后负心异志,委你于风尘不顾。倘若确有此事,姑娘不妨直言申冤,几位大人都在这里,一定为姑娘做主。”
琴与歌不知几时停歇,单剩得十里荷风、蛙鸣阵阵,在耳畔挥之不去。一道又一道目光向这里射过来,射中青田的脸、青田的心。一刹那,她有彻底崩溃的欲望,乱飞着四肢大哭大喊:“青天大老爷,那薄情的贼子——”声声摧心,凄厉如鬼,末了一口血喷在负心汉的面上,复仇的毒液,玉石俱焚。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幕,连天上的月也冷不防利如刀锋,把她与一切割裂开,她独个坐在醒目的光圈中接迎着十面黑暗的围观。甚至于乔运则亦在盯着她,沉寂的眼神后是刺耳呐喊的、疯狂的恐惧。
这男人怕了。杀人他不怕,诛心他不怕,只怕一把用尽了半生才甩掉的裁缝剪在满月的夜里头回魂索业,把他大好的锦绣前程剪一个粉碎。不知为什么,青田突然只觉得好笑,这样好笑,所以干脆就“嗤”地笑出来。她把整个人全藏在祝一庆的背影后,笑得碎泪涟涟。
每个人都讶异地注视着她,他们见她自怀中摸出一方手绢来在两眼下印了印,纤纤地移身于席前,面对着张延书玲珑一福,“大人!多谢大人。只是我原没有冤,又怎么诉呢?”
风动长波,拂来了菱香。青田笑吟吟地独立着,镂空衬白挖云的明绡裙,上罩着海棠红滚珠边的直身广袖,衣领处扣着一枚足有手心大小的浮镂金花,衣上刺满了大朵牡丹,抛家髻两鬓抱面,埋一水儿碎碎的螺钿金插针,斜环一根滚金镶珊瑚绦,一颗颗的珊瑚珠华光烁烁。
“我和乔大人的确是旧交,算得上‘识于微时’,至于银钱,我也接济过他百八十两的,可不过是商妇飘零、才子落魄,同是天涯沦落人,哪里谈得上啮臂之盟?再说自乔大人中了举子后,也一直做我的生意,常常叫我的局,那点儿钱早还回来了。之所以传成这样,嗐,都怪槐花胡同那帮爱嚼舌根的小蹄子!她们见我的客人里出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就老是‘状元夫人’、‘状元夫人’的和我打趣,有的是好意,只盼着我也能像那红拂女巨眼识穷途,演一出千古佳话,有的呢,却是心怀不轨。大人们也知道,我们倌人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做恩客,叫人知道有倒贴之嫌,身价一落千丈。我生意好,难免有那些看不惯的刁钻之人编排了这话诋毁我,一路扶助乔大人读书的明明是他家里南边的亲戚,偏说成是我拿花酒钱帮贴他。我同乔大人交情甚笃,也不怕他恼我,只说句玩笑话:我段青田来往的不是垂鞭公子,就是走马王孙,不要提中了个状元,状元又怎样?还不是九品芝麻官!连他今日我且不放在眼内,何况白衣秀才之时?会上赶着贴他?张大人,奴家只是个俗妓,唯愿车马常盈、宾朋咸集,您若真有心替我做主,就煞了这谣言的根子,免得坏我‘清誉’。大人您甭乐,列位官人有清誉,我们倌人照样有清誉,而且呀,清誉关天!”
张延书笑得一张枣核脸上堆满了皱纹,“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怪道能与小婿惺惺相惜。”又俨俨地转望乔运则,威严而慈祥,“我就知道这话是谣传,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这里,就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着你这新科状元眼红,往你身上泼黑水。”
乔运则微笑着,清秀似一盏明前茶,“多谢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转向青田拱手一礼,“多谢青田女史仗义执言。”
青田一脸无瑕的细妆,笑容工整,娟静回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乔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出班行、麟风龟龙,贱妾恭喜张大人得此佳婿,祝贵千金与乔公子永结同心。”她深垂着双眸,紧咬牙根,用薄薄的两叶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黄河。
主位上的祝一庆呵呵笑两声,又对着张延书故意放下脸来,“今晚原是雅会,我们才听曲听得好好的,你爱婿心切,突然来一出开堂会审,吓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们也没得听了。”
张延书立即声声抱歉道:“罪过罪过,扰了大人的兴致。青田姑娘,老夫久闻你雅擅词韵,可否当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怀?”
青田翩然举目,目中的一片莹莹不过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横,百媚俱生,“自当从命,不知大人们想听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开口道:“前儿我倒在外头听了支新调,用吴歌来配五绝,极新颖的,你会不会?”
业已有役从搬了春凳上来,青田就在当地落座,一手接过暮云送上的琵琶,试了试弦,“调子我倒会,只是劳烦诸位定题。”
两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击掌,“今儿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趣味极浓,眉飞色舞,“船头赏月,也要有‘船’。”
张延书一锤定音,“很是,便切定这两题,韵嘛——”他提手向女婿乔运则一点,“你来随口说一字吧。”
乔运则一怔,随即稳住了声调,脱口而出:“人。”
张延书颔首,“好,那便限韵‘十一真’。这‘人’字却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这便作罢,作好唱来就是。”
青田稍假推敲,遂信手成音,初嘈嘈、渐切切,清若花开娇如燕舞,转一调蹙半弦,愈惊厉厉,启口唱曰:“明月是前身,谪尘二十春。安得仍归去?慈航渡迷津。”
珠喉遏月,逸响回风,一个个转折地高上去,唱至极高处,又乍然如银瓶落井,用轮指将琵琶放低了一调,一缕喉音也收得缠绵委婉,欲逝不能,终至徘徊于无声,令人魂消神荡。
东船西舫悄无言,隔一阵,才涌起了鼓掌与赞美:“曲词俱佳,声色双绝。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仙音法曲,闻之忘俗。”
“嗯,淋漓尽致而沉郁得神,与一般泛赋大不相同。”
“正是,蕴藉出尘,觉迷醒世。”
张延书亦捻须品评道:“虽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万里挑一的了。”
乔运则垂着眼,没有说话。
青田将琵琶转交给暮云,离位逊谢,“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说笑不已,只有蝶仙隔着丈把远朝青田望来,妖冶的粉面上徜徉着一抹飘忽的阴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过去两刻钟,孟大人替张延书所叫的条子也到了,又起哄要替乔运则也叫一个条子,乔运则百般推搪,微红的羞涩涌起在他洁白的面上。祝一庆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趣着说:“当着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来了!罢了,你们休得再欺负小朋友,老夫身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这里现转一个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愿意?”
青田正捏着把红釉壶,盈盈欲笑的,连添酒带添言,“大人说哪里话?诸位照应,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乔运则也回报一笑,“学生原是给老师镶边儿的,不想倒剪了老师的边儿,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韵秀楚、音色真挚,一番玩话说来竟不显一丝的轻佻之意,更惹得众人连眼泪也笑出来。一个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豆蔻盒子转而摆去乔运则的手边。青田对祝一庆告一句“对不住”,就坐来了乔运则的后头。正好张延书在一边叫人递了鼻烟过来,青田便就手捧过那红套料双螭的鼻烟壶。乔运则忙抢上一声:“不必麻烦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壶口的小玉匙,“怎么,巴结不上乔大人吗?”
“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间不用这样客气。”
“既然不客气,那就让我来吧。”她早笑着掏出了一点子鼻烟来,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乔运则与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后他就仰起头,把手背贴住了鼻端猛吸而尽。或许是鼻烟的辛辣,把他眼睛里直辣出了一层浮泪来,无声而黑暗,黑得仿佛是狼群饮水的黑沼泽。
台面上行过几个令,又起了听曲的兴头。新来的倌人正是个后起之秀,也不过十四五岁,同鲍六娘相熟,二人叽咕了一阵,六娘弹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第49章 迎仙客(14)

趁着宴乐纷陈之际,青田捉个空往船舱内的净房去。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两椅一榻,榻上衾枕俱全,壁悬双凤挂屏,其下的条案摆放着几尊盆景,案边挂一张锦幕,幕后才是净室。青田一进房,并不再往里去,虚脱一样就直接软在了榻上。暮云随在后头进来,一脸的又气又急,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煞住,眼见几盏绢灯下,榻前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暮云忙伸臂一揽,把青田拍抚着,口里连叹:“姑娘,我的好姑娘……”也跟着滴下了泪来。
二人正抱头对泣,外面的大门帘又“呼喇”一响。青田赶紧背过脸去摁泪,却听得是蝶仙在那里狠狠一跺脚,“姐!”
她这才回过头来,边揩着眼泪边推了推暮云。
暮云点头向外走,被蝶仙拦下了,“不碍事儿,我的人在外头守着呢。”她紧挨着青田在榻沿坐下,熊熊的怒意扑面而来,“姐,你敢是傻了?还是对那人余情未了啊,啊?从前你们俩好的时候,槐花胡同的一班姐妹替你遮着瞒着也就是了,如今你挖心掏肺、真金白银的这么多年,却等来这么个下场,谁不为你心酸愤慨?个个都撒开了骂那姓乔的王八蛋!好容易这话传进他老丈人的耳朵里,今儿问来你脸上,愿意为你做主,你干什么不当席揭穿那昧心贼,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无耻嘴脸?”
青田抽了抽鼻翼,把手朝脸面上揿着,“事情哪有这样简单?当初惜珠之死另有内情,我不方便说,可我告诉你,这个张延书佛口蛇心、杀人不眨眼,我若今日在众人面前出了他女婿的丑,你当他真会饶过我?更何况,哪怕我一字一泪,回头状元郎只消轻描淡写一句,说他对我不过是少年风流时走马章台、逢场作戏,我却一心高攀,痴想落了空就含血喷人,所谓‘疏不间亲’,一个来路不明的窑姐儿、一个千挑万选的娇婿各执一词,若是你,你信谁?就算人家信我,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张延书要藏他的家丑,头一个就得想法子炮制我。你才听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不明白?替我做主是假,替他的新女婿一洗‘冤屈’,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