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荷受了镇抚司放出的假消息蒙蔽,齐奢却对自己究竟在哪里遇刺了然于心,甚至对遇刺前那正燃烧着他的心的热望也历历如昨。这股热望又一次奇怪地涌动在已愈合的伤口深处,他垂望着喜荷把一只手沿着他大腿一点点地向上滑,白皙的手指上,几根红瑛银护甲驿动着乱光。
“伤在腿上了是不是?哪儿,这儿吗?这儿?还是这儿?”
然后她就触着了他的伤口。
突然之间,火烫的热流从伤处直滚上小腹,令齐奢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渴望,一把将喜荷从椅子上拽起。
他就在书桌上和她成事,其狂热与粗暴跟平时简直是判若两人。结束后,他又做了一次。
喜荷袒露着双乳,满身细汗地仰躺在一桌子的奏折堆里,汗水融化了折子上的字迹,在她闪着光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墨痕。她的周身洇着满足的红潮,一双眼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姐夫,你今天很不一样。”她停顿片刻,又忍不住叹息着问他:“你在想着谁?”
齐奢却置若罔闻,只随意抓过一条手巾扔给她,面容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冷静,“很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大隆福寺。你行动小心,千万别让人瞧出破绽。”随即他就注意到她难看的脸色,不得已又添上一句:“过两天我进宫看你。”
喜荷走之后,他独自一人空立着出神,目光经过满壁的书,信手抽出来一本,就是《诗经》,再信手翻开一篇,就是《绸缪》,“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该拿你这美丽的人儿如何是好!
齐奢叹口气,民歌里传唱的爱情,怎会一视同仁地降落在王的头顶?
然而他马上就为自己的哀愁和软弱恼怒了起来,一把掷开手里的书。他下定过决心要忘记青田,他会忘记她的,即便他刚刚就在一位皇太后的身体里和一个妓女交缠——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只是个妓女而已!
这样卑贱的人是不该同他的生活有任何交集的,不管以前还是以后,那叫做段青田的女人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6.
这是青田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她闭上眼,把毒药抵在了口边。
“不好啦,有人寻短见啦!快上来,有人寻短见啦!”
青田猛一震,正欲一饮而空,却恍然间听见“嗵嗵”的脚步响是去往相反的一端。她犹疑了一刻,暂时放开了手里的碗。
闹得天翻地覆的正是对面惜珠的旧屋,现住着清倌人照花。据丫鬟说,听见屋里头的动静古怪,遂推门查看,竟见照花姑娘把汗巾子挂在了床栏上,再晚一刻,已是回天乏术。
段二姐闻讯赶来,一夜摊上这么多事情简直是焦头烂额,也再不敢对照花用强,软哄了老半日,照花却嘴巴封住了一般一问三摇头,死意决绝。这厢却看青田晃晃悠悠地绕过了回廊,手内端着个小碗走进来,“妈妈你去吧,我来劝妹妹。”
段二姐感激不尽地抚了抚青田的脊背,“好孩子你快劝劝她,她平日里最听你这个姐姐的。行了,你们几个都跟我出去吧,让她们姐俩说说体己话。唉,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我这怀雅堂最近是撞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不行,赶明儿我得去昭宁寺做场法事,必是有什么小人邪祟在背后妨我,叫我查出来……”一路念着,一路督率着一屋子人插腰挺胸地去了。
青田拧身扣了门,走到了照花的床前坐下,把碗往床边的高几上一放,“砒霜。”
照花原本将一张面孔绷得严丝合缝,听了这话,瞿然注目。她瞧见青田带着血肿的嘴角一张一合,如同在述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本来我是给自己备的,现在看来你更需要,你先。”
照花不解地盯着她,有一丝迟疑。
“那你就等着下个月妈妈给你送来的交杯酒吧。”青田见势,探手起身。
“嗳!”照花抢先一把夺过了碗,端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手捧着空碗大喘粗气。
青田把碗由她的手里头拽出,处之泰然地搁去一旁,“我帮了你,现在该你帮我。很久了,我都想找个能听我说说话的人,而没有谁比一个将死之人更加适合,所以现在,你听我说。”
照花似乎打了个冷颤,她把手沿着自己粉蝶花样的领口掏进去,一下一下地挖着。
青田冷梭梭地盯着她,静漠地接续道:“我做清倌人两年,浑倌人六年,就是连踞花榜的魁首也有四五年,光局账钱少说得赚了几十万,但我刚才翻箱倒柜,只翻出不到一千两银子的私房。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你听说了多少,这么讲吧,我把一辈子的钱和情都给了一个男人,他拿了我的钱,负了我的情。我现在没有钱、没有人,连腔子里的一颗心也没了,仅剩的就是这具不属于我自个的身体。我要赎身,至少还得再做五年的生意,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不会有哪个冤桶愿意放着像你这样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在我这个老太婆身上再花五年的钱。我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差,慢慢沦落到二等、三等堂子里,再到街边的暗门子,最后到窑子街,就像我带你去看过的那样,一上来就脱得光溜溜的由那些挑夫、脚力挑挑拣拣。最好的,也不过就是随一位客人从良,给他当小老婆,夹在三房四妾里勾心斗角,失宠了就被赶出来,接着重操旧业。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不停地被人糟蹋,直到老得没人肯糟蹋,就带着一身脏病,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照花,我的一切都结束了,生而无望。而你不过只十四岁,什么都没开始,却一样选择了这条路,想来是有比我更大的痛苦。你愿意,就说给我听听,听见有人比我还惨,没准我就不想死了呢?你临死前救人一命,来世必能托生个好人家。”
照花直直地瞪着眼,眼中交杂着震撼与混乱。逐渐地,她露出一种自惭形秽的神气,复抽噎了两声,“哇”一下哭出来,“姐姐,我、我,我只是怕……”
青田向前一倾,拢住了她纤弱的身条,“怕,怕什么?”
“妈妈今儿已亲口许了五大少下个月替我破瓜,五大少他杀过人的,谁要逆了他的意思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姐姐,我,我不是,已经不是……”
一抹吃惊掠过了青田的双眼,她将照花推开一分,细细地觑来,“是到怀雅堂之后的事?”
照花不出声地点点头,涕泪涟涟。
“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不声不响地给谁了?”
“我、我说了,姐姐别笑话我,就是,就是替咱们梳头的那个待诏李一梳。他每次来梳头都说说笑笑的,逗得我好不开心,叫我以为他是个好人。谁想到前两天梳完头之后,他说帮我按摩修养,我歪在床上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却发现屋里的几个丫头全不在,那个天杀的——,我、我也不敢讲,真真丢死个人了!他事后还哄我说一定会拿钱来替我赎身,娶我回家当娘子。我想着身子也给了他了,还能怎么样?今儿下午他来,我背过人问他,他却说除非我拿钱给他,要不他可没钱来赎我。我气了,就说要告诉妈妈去,他反说叫我只管告诉,传到五大少的耳朵里才好呢。我一想,纸包不住火,李一梳坏了我的贞洁又不管我,到时候五大少花钱点大蜡烛,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挨城门’的,一定活活打死我!就是妈妈也必不肯放过我。我想来想去,还不如自个了断了干净。”


第45章 迎仙客(10)

青田听得这么一说,一半生气,一半却放下心来。李一梳素来轻佻,同数家院子里好几个妓女勾搭不清,若是因觊觎照花的美貌,趁捶捶捏捏、摩弄香肌之际做出些事情来也没什么稀奇;只要无关儿女痴情,万事好说。这样想着,她举手将照花睫下的泪珠轻抹去,“我早就跟妈妈提过让李一梳远着你些,妈妈只当耳旁风,果然出了事儿了。弄成现在这样,我也不管你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意,总之你早早看清了这好色之徒的真面目,是不幸中的万幸。妈妈怕教坏你,保准从没提过,其实当年我点大蜡烛的时候也不是雏儿。那瘟生甩了我两耳刮子,从我身上爬起来,裤子都不系就一路骂着出去。”
青田替她拢了拢手上的一串麝香珠,“纵然五大少是个不讲理的,这种事儿他也只会找妈妈的麻烦,不会跟你为难。至于妈妈自是要跟你算账的,我当年傻,闭着嘴由她打,如今我教你个乖,你只跟妈妈说:‘做生意就不打,你要打,我这就死在你面前,我可是死过一遭的人,你若拼了不要接下来十年的局账钱,就只管打好了。’你刚来的时候不过值四百两银子,生意好不好还不一定,说打死也就打死了,可现今你是最红的清倌人,几天的局账就有四五百,你就是求着妈妈打死你她还不肯呢。说到底,原是屁大的事儿,你竟想得天大。”
照花咬着嘴唇细笑,却又猛一凛,重新啼哭了起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姐姐,我肚子疼,是毒发了,我肚子好疼,姐姐,我怕死……”
青田任照花在自己的怀中痛楚地扭动了一阵,提手拍一拍她,“嗳,嗳。”
“嗯?”
青田把下巴一点,照花随目看去,见身子下的妆花缎褥上有一小滩血,血迹淋淋漓漓的,最后蜿蜒进自己的绸裤子里。她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将信将疑地凝住青田,“姐姐,你才给我喝的是——”
“化瘀散,活血理气。”又往床上那一滩经血瞧了瞧,青田摇首笑叹,“你这小妮子运气可真好,你这一来,我倒想出个万全之策。你月事准不准?”
照花的两眼放出光来,一眨也不眨地瞅着青田,“准!前后总不差一两天。”
“这样,你下个月点大蜡烛的日子还没定不是?照规矩,总要请一位宣卷先生来推算吉日,你准备上十两银子偷偷塞给那先生,让他把日子定在你月事将完的那天。当天晚上和五大少同房前,你拿生矾和石榴皮煎汤洗洗下头,这是个童女方,能让那地方揪得紧紧的,再加上你又有红,只管装模做样地叫疼,不怕遮不过。”
照花如得天启,边听边茅塞顿开地连连点头。
青田就手从摆在一旁的花瓶内掐一朵淡红色紫兰,为照花簪入她双平髻中的一边,“傻孩子,不死了?”
不到半刻钟,却已阴阳穿梭了一回,不由叫照花满额的虚汗,又想哭、又想笑地瘪了瘪嘴,发窘地把头摇一摇。
青田笑了笑站起身,口吻决断而和煦:“李一梳的事儿,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跟人提。而我刚才跟你说的话,等我出门,你也就忘了吧。好了,你歇着,我叫丫头们进来与你收拾。”
“姐姐!”照花是蹦下床的,急得一对双色芙蓉鞋单踩上了一只,攥着手冲到青田跟前,切切地凝视,“姐姐,我现在一晚上已经能摆十多台酒了,这么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呢。有客人私底下偷偷给我钱的,我也会好好攒着,一文也不乱花,将来给你赎身。”
毫不设防地,在面前这一双乌亮透澈的明眸前,青田的眼窝一下子变得血潮血热。
照花将手心翻开,牵起了她的一双手,“姐姐,我以前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连偶尔听见人说起‘妓院’这个字眼儿都觉得脏,我想着妓院里的女人一定个个如妖似鬼、丑恶不堪。可那天,姐姐你第一次带我出局,你穿着碧绿蹙金的琵琶裙,头上戴着翡翠冠,在大厅里给客人们唱曲,你手里的琵琶幽咽泉流、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的声音——当时不懂,现在会说了——叫‘昆山玉碎’,我就在边上呆呆地瞧着你,觉着你是九天上的仙子。姐姐,我一向自负容貌才情过人,可在你跟前我什么都不是,你这么美,美得我直想给你当丫鬟!真的姐姐,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一辈子。当初是你让我留在槐花胡同,只要这地方还有我照花的一口饭吃,我绝不会让你沦落去窑子街。姐姐你别忘了,你对着白眉大仙的神像发过誓,担承我一生的富贵前途,你若寻了死,我可怎么活呢?青田姐姐,你想我活着,你就也活着。”照花笑着,向她伸出了一根弯弯的小指。
自极度的模糊之中,青田看着这微笑的少女,仿佛是看见了昔年的自己。那个脾气最倔、挨打最多,却永远也最超群的小女孩,不管怎样的苦厄中,都欢喜地努力着。这女孩竭尽了全力,只为长成一个最好的自己,而今日该轮到已长成的她,还这小女孩一个像样的结局。
这结局,不该是一碗拿金钗搅拌的砒霜。
青田疾速地眨着眼,在一片水光里慢慢地笑了。她也递出了小指,与照花勾一勾。
这是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小女孩的约定,这是青田,亏欠青田的。
她从照花的房中出来时,看热闹的人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在她的示意下,两三个丫头婆子忙不颠地赶入内,暮云却面白如纸地擎着张纸立在那儿,“姑娘,这是什么?”
青田不知如何作答,适才救人心切,大意将“遗书”落在了桌上,竟叫暮云给发现了。她笑着擦掉了丫鬟扑落落直往下掉的泪串子,“先回屋。”
一回到屋里,青田就抄起桌上的那碗砒霜往裘谨器早些所送的菊花花盆中倒入,两眼盯着花瓣在遽然间萎缩、凋败,“暮云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了。”她又拖出了一只箱笼,开箱扔出几件旧衣裳,便把两封遗书一起揉皱了丢进去,接着就开始满房子的找:枕边一条绣着并蒂海棠的手绢、半月桌上的一把棕竹骨扇、书匣里厚厚的一沓诗稿……拿一样,往箱中丢一样。暮云呆看了一刻,手往脸上一抹,也开始找,找到了,丢。
林林总总,皆是乔运则所赠、所做、所写、所画……主仆俩忙碌到半夜,最后两件是誓书与嫁衣。青田最后凝注了一眼她与乔运则血肉交缠的情誓,猛一用力,把一张薛涛笺撕了个烂碎,又把那嫁衣抓在手里,痉挛般地抖一下。这哪里是情意绵绵的嫁裳?分明是由无数线头织就的罗网,无数针脚布成的陷阱,是一套背盟和负心的寿衣。她的眼光落在大红的金线衣裳上被墨泼黑的一角,只觉无比的污秽和肮脏,手一掷,将之囫囵抛入了箱底。人也跟着坐下地,把手臂硌在箱沿上,深深地埋起头。暮云咬起了碎碎的一口牙,欲说未说时,门却响了两声,就见段二姐一步三扭地迈进来。
“妈妈要睡了,特地再来瞧瞧心肝,这是干什么呢?伤成这样子还不早点儿——”段二姐煞了脚也住了嘴,她看见了那口箱子以及从箱口淤出来的一截红裙。瞬息万变的表情后,吐出了一口大气笑了笑,“好女儿,你可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想通了就好。天下薄情子,只有上肚的恩情,没有落肚的盟义。这个人我早说过,嘴唇薄得来,哼,一看就是副白眼狼的面相,沾沾就倒霉。要不是他,惜珠好好的怎么就被那姓焦的害死了?想来都后怕,还好不是你——”
“妈妈,”青田撑着箱子站起身,把手在裙面上蹭了蹭,“以后不提这个人了,好吧?”
段二姐空悬一霎,大点其头,“好,好,以后再不提了!”她把一只手扶在青田的肩头端详着,沉叹了一声:“女儿啊,以前为了你偷偷给他钱,我打过你不知多少次,就怕你吃亏。现在好,怎么样,人财两空了吧?”
旁边的暮云听不得这落井下石,动容上前,“妈妈——”


第46章 迎仙客(11)

段二姐将手一划拉,这边只直直地看进青田眼中,“妈妈也知道你想些什么,我劝你,赎身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想了,赎了身又怎样?你是会扛锄头啊,还是会打算盘呐?顶好也不过就是像我一样,买几个养女当老鸨子,赚了钱再去轧姘头,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凭你的名声,三五年的好光景还是有的。至于以后,今儿当着暮云,妈妈把话给你撂在这儿:你若有那个命,碰得上好人家,不管穷富,妈妈一个镚儿不要你的,给你备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敲锣打鼓地送你出门;碰不上,你就教新来的小姑娘们唱唱曲、跳跳舞,讲讲你当年是怎么把那些个臭男人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混混也就过去了,等服侍着我养老归天,院子就交进你手里。青丫头,我段二在这槐花胡同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除了自己,就没佩服过谁,半辈子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你。打从你那么一丁点儿小,被我抽得半死都咬着牙不求饶,我就佩服你这小倔丫头。算起来你也叫了我十多年的妈妈,可不知有没有一声真,我倒是真把你当女儿看。可惜咱们这地方,没法同人家闺阁绣房里相提并论,妈妈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能这么比,北京城几千几万心狠手毒的老鸨子,几千几万挨打受气的娼马子,我待你那是独一份儿。但凡老娘我吃干的,就不会让你吃稀的,怀雅堂的姑娘们插金,就不会让你戴银,段二养个终身不出阁的老闺女,养得起!”
青田拼命地自制,仍旧是泣不成声。她自小从段二姐这儿听到的,大部分都是夹杂着鞭风的吵嚷:“你个就会倒贴的小逼货,你当那些男人们有真心呐!”“好,今儿打你你不哭,你哭的时候在后头呢!”“我告诉你听贱坯子,回头人家不要你,你可别哭着喊着赖在我怀雅堂!”……每当那时候,她都一身傲骨地冷笑,觉得那老女人什么也不懂,觉得她是世上最势利、最俗气的。其实什么也不懂的是她自己,这份势利和俗气是用了多少副似她一样粉碎的傲骨、多少颗粉碎的心才换到的,也许其中,就有这簪花熏香的半老徐娘自己的一副骨和一颗心。
青田只觉得抱歉,由衷的抱歉,她朝前倒过去搂住了段二姐,伏在她肩上痛哭着低唤:“妈妈,妈妈……”
“嗐,谁让咱们是女人呢?好了好孩子,不哭啊,没事儿,有妈妈在。”段二姐吸溜着鼻子,一手搁在青田的背脊上抚弄。五只手指戴四只俗不可耐的金马镫大戒指,手心里带着的则是一个过来人的绵软,以及强悍。
第二天,天微明。
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柳堤烟,碧帷车。一青春女子独立桥头,倒空了手中的一只樟木大箱。青田冷着眼,看许许多多的东西、玩意、物件……由箱中飞流直下,或快或慢地坠落在河面;看一件红衣似一副女子的空壳,沿水潺潺地漂去。她知道将万分地艰难、万分地渺茫,但她会尽力,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可以同样地冷着眼,看记忆里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孤儿、看他和她第一次纯真的牵手、最后一次如水草的缠绵,或一整个倾注了她全部真心的十年,如此漂过一条逝者如斯的河流,被沉没、被带走。
将升未升的白昼在水面上发出冷寂的清光,苍苍茫茫间,一抹纤细的柔影,宛在水中央。
7.
再过了三天,就到八月正十五。
青田眼底和嘴边的瘀痕虽然未消尽,但化妆化得浓重些,在昏暗里也就不大看得出。她半仰着脸,让暮云替她拿水粉盖起最后一点伤痕,尽心地打扮着。这一夜对于所有的娼妓而言意义重大,槐花胡同的数家院子门前全等候着一溜蓝呢车,却并非是客人们接倌人出局,而是倌人们自己准备去勾栏胡同里拜夫人庙。
勾栏胡同得名于元朝大都的御沟栏,元灭后,由旧宫的宫女在原址上翻建了一座庙宇,供养花蕊夫人的铜像。花蕊夫人本姓费,是后蜀皇帝孟昶的宠妃,蜀灭后被宋太祖赵匡胤充入宫中,亦盛宠不衰。而不知自何时起,妓女们便将这位歌妓出身的贵妃娘娘奉为本家,每逢拜太阴的中秋节,均相邀来参拜花蕊夫人。
段二姐对这一天极为重视,不管是哪位大老爷的局票,也要叫养女们先拜过了吉神方可出局。于是青田同一众姐妹们沐浴更衣,各带着贴身的大丫鬟坐进骡车,由槐花胡同直驱勾栏胡同。等到了东四,早已没有停车的地方,街头巷尾不是花丛众美,就是赏花狂徒,挤得个水泄不通。怀雅堂先到的几位倌人正等在胡同口,每人擎着串冰糖葫芦吃得起劲,见青田和照花挽手并来,好几根签子一起举到她们的嘴边。周遭吵闹非常,青田别开头,笑喊着伸手往前一指,“定又是对霞这贪嘴丫头带的头儿,我瞧你肚上的束带迟早绷开。”
“这回可不是我,”对霞摇晃着发间的一支排穗珠石步摇,把身畔的人推上一把,“是蝶仙妹子这两天宰了个大洋盘,请我们客,不吃白不吃。”
“就是就是,”凤琴颈上挂着一副硕大的银丝月牙项圈,将她的下巴颏也映得银澄澄的,“蝶仙姐姐这回发大财了。”
蝶仙的胸前围着金三事攥领儿,精光一震,跌宕生姿,“嗐,白眉大仙保佑,前两天让我逮着一个瘟生,小县城来的土财主,规矩也不大懂,刚刚打了两回茶围,我叫他陪我去金铺逛逛他也肯,遇上这等大主顾,还有放过的道理不成?我一口气挑了五个戒指,全叫他掏的钱。他哪里知道我背地里同老板说好了,多要了三倍的价儿,晚上老板就偷偷返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不单白得了戒指,还大赚了一笔。”
青田几个全握着嘴笑,对霞更是笑得鬟凤低垂,“才别听她胡吣,什么小县城的土财主?人家可是河南地界大名鼎鼎的曹大公子!就是那放官吏债的曹家,端的是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这人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叫曹之慕,听说就乡下一房老婆,再没有其他姬妾的,来北京才两个月,已不知被多少倌人盯上了。蝶仙这小浪货若真能拿下这位主儿,跟他回去当曹家的如夫人,也算是没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