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敏中道:“除了蔡奴已觉察到呆子自窗子进来下毒这一点外,其余都可以推测到。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搬动尸首,无非是想造成他杀假象,可有嫌疑的李继迁、折御卿跟你都没有恩怨。”潘阆道:“我确实跟他们二人都没有恩怨,我本身的意图也并非要嫁祸给他二人,不过是有意令事情复杂,让官府头疼而已。”
张咏呆得一呆,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潘阆摇摇头,道:“你们不会明白的。”
向敏中道:“你花重金捧红蔡奴,也是计划中的一步。第一名妓身价不菲,能接触到大批达官贵人,她便成为你在京师重要的眼线。还有那飞鹰海东青,也是你千辛万苦找来,作为接近符彦卿相公的进阶。你刻意安排这些,当然有重大图谋。”潘阆道:“蔡奴确实是我的精心安排,可海东青却是我诚心诚意为符相公寻的寿礼。不怕告诉你们知道,我本姓柴,论辈分,符相公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祖父。”
向敏中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张咏嚷道:“原来你…你就是陈桥兵变当日失踪的柴熙让,后周世宗的第五子。”潘阆也不置是否,只默然不语。
张咏道:“你做那些事,就是为了报仇么?”潘阆道:“几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确实有复仇之心,所以一手安排了蔡奴事件,让她利用美色来打探朝廷动向。我兄长柴宗训被害死房州后,我决意来到京师,为寻好鹰耽误了时日,正好赶上跟寇准一道。然而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除了挪了一下王全斌的尸首,我并没有做什么真正的坏事。甚至在跟契丹人的几番争斗中,我还站在了大宋一方,毕竟赵氏也不算什么昏君。若我贸然害死了他,天下重新大乱,又有多少百姓要受苦。”张咏道:“你能这么想最好。”
潘阆道:“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打算如何做?”张咏叹口气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向敏中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符彦卿相公之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潘阆道:“也可以说有关系。符相公知道我的身份,也曾带我见过符太后。当时符太后刚刚经受丧子之痛,病得很重,有些疯疯癫癫,完全认不出人来了,符相公这样做也只是想安慰她。但不知怎的,她见了我忽然盯着我不放,人也清醒了许多。符相公怕惹出祸事,便命我出去,从此不准我再进符府。当日符府来人召我,我还暗觉奇怪,去了才知道是符太后要见我,她人已经完全好了,居然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不久后,符相公赶进来,斥责符太后不该这么做,父女二人起了争执,符太后伸手一推,符相公脚下一滑,额头正好撞在香炉上…”
向敏中心道:“原来是符太后失手弑父。”只是有些奇怪潘阆为何称亲生母亲为“符太后”,见他眼泪流出,极见悲伤,不便再多说什么,只问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潘阆道:“不知道。不过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当然是要先搬离这里,以免将来连累你们。”
忽有人在门外叫道:“潘大夫在么?小的是晋王府的,府上眷属得了急病,请潘郎去看看。”潘阆应了一声,提了药箱出去。向敏中和张咏相对无言,就此散去。
次日一早,开封府司寇参军王嗣宗率人来拍门。这王嗣宗正是前汴阳坊正王仓之侄,去年参加乙亥科科考,为当届状元,只是他这个状元并非会试第一名,而是殿试状元,且得到的很有些不雅。
按照惯例,举子会试合格后,还要参加皇帝亲自在讲武殿主持的殿试。殿试也不是以文章优劣论高下,而是考三题,以先交卷而又无大的差错者为状元。正好王嗣宗和赵昌言同时交卷,二人各不相让,谁当状元便成为了难题。赵匡胤便叫来二人,道:“你们都说自己先交卷,都应该当状元,但状元只能有一个。看来你们的文才不相上下,但不知武艺谁优谁劣。这样吧,你们就在此打一架,哪个赢了,哪个就当状元。”
王嗣宗和赵昌言便当着皇帝的面大打出手。王嗣宗与赵昌言同是汾州人,知道对方是个秃子,在搏斗时总朝他脑袋打去,最终将其幞头打落,露出一颗光溜溜的秃子脑袋。赵昌言当中出丑,羞愤难言,最终败下阵来。王嗣宗由此轻松取得状元之位,但也在京师传为笑柄,尤其他参考前曾向知贡举王祐行卷一事被揭露后,更为士大夫所不耻。
王嗣宗中状元后,本该外放为官,但机缘巧合下得以补授开封府司寇参军,可谓十分幸运了。他倒也知恩图报,走马上任时正逢判官姚恕被贬,遂以证据不足为由,将王祐之子王旦倾心相恋的前刑吏刘昌之女刘念从牢里取保释放了出来。传说姚恕得罪晋王失宠与前任宰相赵普有关,他被罢判官后奉命出京治理黄河,不久因治河不力被杀,尸体抛入黄河,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张咏来开门时,见王嗣宗身后尽是全副武装的吏卒,还有手持弓弩的捕盗弓手,不由得一愣,问道:“参军是来捕人么?”王嗣宗道:“不错。昨晚翰林院供奉袁庆家发生命案和失火案,袁供奉临死前向家人指认是潘阆所为。”张咏道:“什么?袁供奉不是因为私盐被逮去开封府了么?”
王嗣宗道:“昨日袁供奉确实被逮来了开封府,后来知府王仁赡相公听说究竟,道:‘袁供奉家资富饶,仅家中藏书楼的书画珍品便可抵百万钱,如何会贩卖一包私盐?’下令释放。谁料到袁供奉晚上回家后也不理睬家人,直奔藏书楼,正见到藏书楼火起,一名黑衣人从楼里出来,见到袁供奉,上前便是一刀。等家人赶来,黑衣男子已不知去向,只见到袁供奉倒在血泊中,以及瘫倒一旁起不来身的老仆人。袁供奉临死不断叫着‘潘郎’,今日一早袁家人到开封府报案,当值的官吏记得昨日巡铺卒押袁供奉来开封府领赏时,报上的证人名字中有张兄和潘阆的名字,我才由此寻来。”
张咏道:“原来如此。不过潘阆昨日自从晋王府回来后就一直饮酒不停,直到喝得烂醉如泥,还是我扶他进房睡下,至今未醒,如何半夜潜出去放火杀人?”
王嗣宗道:“我自是信得过张兄的话,不过还是查验一下为好。”带人闯进房中,果见潘阆浑身酒气,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上前推了一下也不醒。
王嗣宗道:“这可奇了。既是跟潘阆无关,袁供奉为何死前不断念他的名字?”
张咏忙问道:“袁家的藏书楼怎样了?”王嗣宗道:“书画之类最惧火苗,当然是烧了个精光,可惜!幸运的是,袁氏藏书楼单独建在一处,与房舍住处并不相连,才没有引发更大的灾难。张兄,这案子是我上任以来接手的第一件命案,务请你和向兄多帮忙。昨日巡铺卒报了你、向兄和潘阆的名字列作证人,那么袁供奉因携带私盐被逮时,你三人都在现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咏已经大致猜到怎么究竟,迟疑了下,道:“我们三人是在名妓蔡奴那里遇到袁供奉,后来一道出来,预备去袁家看书赏画,半路他包袱里掉出了私盐,我们也很吃惊。至于潘阆,不瞒参军,我昨夜一直未睡,只在堂中翻书,我敢以个人名义担保潘阆昨夜没有出去放火杀人。参军何不去鸡儿巷问问那蔡奴?”
王嗣宗道:“蔡奴么,昨晚王仁赡相公府上有宴会,特别邀请了她侍酒,我也在场,亲眼所见,怕是她现在人还在王相公府上未起身。”
张咏原以为是蔡奴连夜去袁氏藏书楼放火,意在毁掉那幅《沈君与蔡奴》,以保护潘阆,然而她既在王仁赡府上佐宴陪酒,以她的声名地位,当然是寸步难离,又怎能溜出去放火杀人?但这起先纵火后杀人的事件绝非偶然,一定跟潘阆有关,说不定是什么后周遗臣为了保护他而下的手。他跟袁庆只见过两面,并无交情,可一想到那本《春秋繁露》,以及满楼未见的珍籍善本,不免十分心痛。
王嗣宗知道张咏爱书,多少猜到他心意,叹道:“我跟张兄一样,为那些书痛心不已。张兄,你虽能证明潘阆没有杀人,但有死者亲口指证他,他就是首要嫌疑人,我还是要带他回去,让当晚在场的老仆辨认。”张咏道:“是,参军尽管秉公办事即是。”
王嗣宗便命人扶了潘阆出来,正遇到一名黑衣带刀武士,傲然道:“我是晋王府的侍卫,奉命来请潘大夫到府上治病。”
王嗣宗虽是状元及第,但声名不佳,也不如何讨皇帝欢喜,全亏晋王赵光义一句话才补了开封府的参军之位,一听对方是晋王府的人,忙道:“是。不过潘大夫宿酒未醒,下官这就亲自送他随官人去晋王府。”
张咏瞧在眼中,不免暗暗摇头,出门来向家寻了向敏中,告知昨晚袁庆被杀一事。
向敏中沉吟道:“你我均是知情者,此事潘阆难脱干系,只是一旦追查,他的身份就会暴露。”张咏道:“潘阆确实是我们的朋友,然而袁庆总是无辜,我们不能让他白白死去。”
向敏中道:“张兄预备如何做?”张咏道:“我想等潘阆回来,好好与他谈一次,让他自己去开封府自首,说出真相来。”向敏中道:“果真能如此,再好不过。我与张兄同去等他回来。”
二人遂回来兴国坊等待潘阆,但一直到晚上,仍不见他回来。倒是唐晓英背着个包袱中途来过一次,告知要离开京师,回去亳州蒙城家乡。
张咏知道樊楼不能开张,她无以谋生,忙道:“英娘这么急么?何不等高琼回来再说。听说官家、晋王一行已经离开洛阳,正在回开封的途中,再过两三日就该到了。”唐晓英摇摇头,道:“我还是不要再见他的好。”
张咏知道高琼极为爱慕唐晓英,偏偏又是她的杀父杀母仇人,后来二人关系虽有所缓解,但终究她还是难解心结,也许离开反倒是一件好事。只得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又尽取囊中银两,交给唐晓英作盘缠,送出门去。
潘阆自宿醉中被王嗣宗扶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张咏倒是反客为主,成了看家护院的主人。他知道潘阆与袁庆之死有关,很可能已经畏罪潜逃,也不敢到开封府报告失踪。
不几日,皇帝率领群臣回到京师,市井之间又热闹了许多。
高琼得知唐晓英已经回去家乡,只留了一套亲手缝制的衣衫给他,不免郁郁满怀。张咏劝道:“你曾犯了大错,无论怎么弥补,它终究还是发生过,你不能指望英娘就此忘记过去。世事伤情,人心芜杂,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终究有缘无份,还是看开些吧。”
高琼咬了咬嘴唇,举拳便朝面前的树干砸去。张咏一下子感觉到他此刻无可奈何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凄凉起来,开始有些后悔刚才说了那样的话。
好半晌,高琼才道:“你说得对,我也该回去了。”张咏道:“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托他去打听潘阆下落。
高琼道:“我听侍卫向大王禀告,府里有人得了重病,确实请潘阆来过,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晋王府的人又怎会知道?”
张咏心念一动,暗道:“晋王府的要害人物都跟随晋王去了洛阳,是谁得了重病治愈后还要特意向晋王禀告?莫非是潘阆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事,被晋王府的侍卫杀了灭口?”忙问道,“那得重病的人是谁?”高琼果然露出警惕之色来,呆了一呆,才道:“不过是府中家眷。”
张咏知道他没有说实话,逼问也无用处,只道:“高兄若知道潘阆下落,一定带他来见我。”
高琼听到阿图向晋王禀告林绛曾濒临垂死,不得已请了名医潘阆来晋王府救治,心道:“怕是他早被灭口,从人间消失了。”不好明说,只得答应下来。
张咏又问道:“你这次跟随晋王到洛阳,可知道迁都之议最终结果如何?”高琼摇头道:“我只负责晋王宿卫,政事一概不知。”顿了顿,又道,“不过官家已经命河南知府焦继勋整治洛阳宫室。”张咏叹道:“如此便可看出官家迁都的决心了。”
皇帝虽然没有明确宣布要迁都洛阳,但他回到开封后种种举止极为反常,先是下旨增加晋王和皇二子赵德芳食邑,又以皇二弟赵廷美和皇长子赵德昭并加开府仪同三司。这一举措,被认为是赵匡胤在可以提高赵廷美、赵德昭、尤其是皇二子赵德芳的地位。
六月,赵匡胤亲至晋王府,命所有侍从退出,只与晋王在室内密谈。门外侍卫的高琼忽听得官家高声呼喊,抢进去一看,晋王已经昏倒在地,全无知觉。御医赶到后,点燃艾草反复炙烤晋王身体,赵光义才苏醒过来,见兄长犹站立床前,只默默流泪。之后官家和晋王绝口不提此事,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经过情形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人背地里议论说,晋王之所以忽然晕厥,是因为官家向他摊了牌,明确表示要迁都洛阳,且要立皇二子赵德芳为太子。
这次事件后,晋王长期卧病在床,官家则频繁出巡——先后到新龙兴寺、等觉院、东染院;又到控鹤营看骑士射箭;到开宝寺观经;再到西教场观看飞山军士发机石。
八月,赵匡胤亲自过问樊楼事件,诏命三司使王仁赡务必尽快解决。樊楼关门,不但群情汹汹,且极大地影响了朝廷税收,据说赵匡胤因为此事对辽国和北汉大起恨意。正好此时北汉派一万大军渡过黄河,进攻党项银州,党项首领李光睿急忙飞书向大宋求援,赵匡胤遂出师有名,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为河东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为都监、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美为都虞侯,分别率领五路大军北伐北汉。
九月,党进大败北汉兵,进抵北汉都城太原城下。北汉皇帝刘继元不得不派人向辽国求援,辽景宗耶律贤遂派南府宰相耶律沙、冀王塔尔率兵救援北汉。
宋军即将攻下太原的消息传到京师,赵匡胤心情大好,再次来到晋王府,与病榻上的赵光义密密交谈许久。
转眼到了十月,一夜狂风,天气骤然转冷,开封便提早进入了冬季,身子弱的人不顾臃肿,早早穿上了厚棉袄御寒,用以取暖的石炭则成了市井间最抢手二货品。
这一日,空中飘着淡淡的雪花,张咏正与向敏中二人在兴国坊中拥炉对饮,忽有神秘客人到访,竟是那曾在大相国寺卖赌钱不输方给张咏的麻衣道士马韶。
张咏大是愕然,问道:“尊师突然到访,有何见教?”马韶肃色道:“今日将有贵客临府,请张郎务必不要出门。”张咏曾见过他与晋王心腹程德玄一道饮酒,当即问道:“贵客是晋王么?”马韶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张郎自然会知道。”
张咏愈发困惑,问道:“尊师这是预言,还是代人来传话?”马韶道:“天机者,上天之机密也,不可泄。张郎记住贫道的话,切记,切记。”拱了拱手,扬手而去。
张咏满腹狐疑,道:“搞什么鬼?”向敏中双眉微拢,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左右无事,不妨等等看。”
然而二人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也不见再有客来。向敏中惦记老父,又怕里城城门关闭后回不去外城的家,遂先起身告辞。
张咏独自坐在堂中翻书,万籁俱寂时,忽听见拍门声,陡然一惊,赶来一看,竟是潘阆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个披着大斗篷的人。
张咏道:“你…”潘阆也不多说,拉着斗篷人抢进门,嘱咐道:“快闩好门进来。”
张咏见他行踪诡秘,往外探身一看——夜色沉沉,街道上积着厚厚的白雪,不见一个人影,暗淡凄寂,更不明所以,忙关好门,重新进来堂中,气急败坏地问道:“小潘,你这几个月都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
潘阆将斗篷人推到他面前,道:“你看这是谁?”那人全身裹在硕大的斗篷中,帽子遮住了面孔,根本认不出来。张咏问道:“阁下是…”
那人便伸手取掉帽子,露出一张女子的脸,眼波流转,流露出几分熟悉的冷傲迷离来。只是她的额头刺了“免斩”两个大字,两株雪地里的红梅娇艳地盛开在她的脸颊上,极是诡异。
张咏“啊”了一声,愣了愣,才道:“雪梅,你…你怎生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雪梅也不回答,嘴角一撇,漾起细细的纹线,露出一抹泠泠清冷的笑容来。那倩笑那么清、那么浅、那么淡,清到不可说,浅到不可想,淡到不可拟。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意绪深婉,心灵潜流,只是那么莫测高深地一笑。
她真的衰老了很多,丧尽韶华,不再清丽,露出枯槁憔悴的老态来;又变了许多,灵慧明净的目光变得浑浊,饱含着哀伤怨恨。张咏丝毫不知道两年来她遭受着非人的侮辱和折磨,全靠惊人的意志才能存活下来,他只从她的表面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朦胧,一种异样的隐秘。他想说点什么,虚张了几下嘴唇,终究眩晕在她离合的神光之下。
二人久久对视,肃穆中的激荡,平静里的忧伤,尽在不语间。
一旁潘阆不免有些着急,道:“雪梅娘子她被人割去了舌头,再也说不了话。”张咏闻言又是惊异,又是悲愤,问道:“是谁害她成这样?”潘阆道:“说了你也不信,是阿图。”张咏道:“什么?”
潘阆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讲清楚。张兄,我知道你一直对雪梅娘子念念不忘,所以特意带她来见你一面。今晚她就要离开汴京回去辽国。你有什么话,快些说出来,免得遗憾终身。”
张咏只呆呆望着李雪梅,只见她又拉上了帽子,罩在头上,大概不愿意他见到那张可惊可怖的脸,一时胸口情感翻滚,只道:“我…我…”
忽然又有拍门声,潘阆登时骇然失色,见张咏还在死瞪着李雪梅发愣,一推他道:“快去看看是谁,可别说我们在这里。”张咏回过神来,道:“你放心,我决不会再让旁人伤害你。”提了长剑,赶来开门。
却是高琼一人站在雪地中,问道:“他们人呢?”张咏道:“你说的是谁?”高琼也不理睬,径自闯进堂来,叫道:“是我,出来吧。”
潘阆扶着李雪梅慢慢从堂后转出来,问道:“你不用在晋王府侍奉晋王么?怎么又来了这里?”高琼自怀中掏出一块金牌递过来,道:“这是晋王金牌,能够在中原畅行无阻,是我偷出来的。表妹,你带在身上,这就用它逃回辽国吧。”
李雪梅扬掉金牌,又重重扇了高琼一巴掌。这一耳光响亮而清脆,高琼古铜的脸上起了几道红印,但却没有任何反应,只道:“我确实该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张兄。”张咏一呆,道:“什么?”
潘阆忙捡起金牌,道:“这可是件好东西,我替雪梅娘子收下了。娘子,咱们该走了,船还在码头等着呢。”张咏道:“你…你们…”潘阆道:“张兄,后会有期。”携了李雪梅的手,跨出门去。李雪梅绝尘离开,飘忽如雪花,竟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张咏只觉得浑身躁热,待到她轻灵的身躯从视线中消失时,再也忍耐不住,拔脚欲追,却被高琼一把抱住,厉声道:“你不能去。她是契丹公主,你若是跟她走,就是通敌叛国,你在濮州老家的父母、亲族都要受到牵连。”张咏道:“我…她…”
高琼道:“你曾亲口对我说:‘世事伤情,人心芜杂,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终究有缘无份。’眼下该我对你说这句话,你还是看开些吧。”
张咏颓然跌坐在椅中,只觉得浑身疲乏无力,头脑中冒出了杂草,枝枝蔓蔓四处充溢,混沌一片。
外面也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朔风凛冽,大雪飞扬,处处银妆素裹,将汴京笼罩得朦胧难辨。
傍晚时分,开封府押衙程德玄押着五花大绑的道士马韶秘密来到晋王府,紧急求见晋王。令所有人退出后,程德玄才告知马韶观测到天像有异,称今晚将有大变。赵光义蓦然从病床上跃起,下令将马韶囚禁在密室,急召阿图进来,三人窃议许久。过了小半个时辰,内侍行首王继恩奉旨来召晋王连夜进宫,赵光义深露骇色。预备动身时,却不带高琼,只叫阿图。
阿图道:“大王身体不适,不宜骑马,属下这就去安排车子。外头天冷,请大官陪同大王稍坐,待属下准备妥当,再请大王和大官出去。”赵光义道:“嗯,你去办事吧。”
王继恩笑道:“久闻大王属下个个精明强干,果然名不虚传。正好,趁他们去准备车马时,老奴有些话要对大王说。”赵光义道:“甚好。”又道,“高琼,你下去,今晚你不必当值。”高琼道:“遵命。”
出来一看,阿图正在外头向他招手,走过去问道:“做什么?”阿图道:“我这就去密室救李雪梅出来。”高琼道:“你知道她关在哪里?”
当日他答应李稍营救表妹李雪梅后,意图进去地牢查看情形,却被侍卫挡住。后来侍卫将情形禀告赵光义,赵光义不但狠狠训斥了他,还立即将李雪梅换了地方关押。
阿图道:“当然知道。正好李雪梅昨晚惹怒了大王,我会假称是大王命令,要将她秘密带出去沉河处死。外面我已有安排,自会有人立即接应她回辽国,但你要立即去替我办一件事。”
高琼道:“什么事?”阿图递过来一柄极薄的匕首,道:“一命换一命,你这就去地牢杀了林绛。”见高琼踌躇不答,道,“你放心,这是大王赐我的匕首,我会自承是我杀人,大王决计不会怀疑你。”
高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图道:“日后你自会知道。事情紧急,救不救李雪梅只在你一念之间,过了今晚,她再无活命机会。”高琼便不再迟疑,道:“好,一言为定。”
阿图立即飞奔赶来密室,称今晚晋王要处死李雪梅消灾。负责看守密室的侍卫都是晋王特意挑选,均年过三旬,早娶有家室,闻言毫不起疑,笑道:“这女人还真是倔强,昨晚死活不肯饮服春药、好好服侍大王,大王发了怒,下令灌下整碗药,再将她枷锁在小铁笼中。昨晚她发春干嚎了一夜,现在还像狗一样趴在铁笼里呢。大王不来,没人敢放她出来。”
阿图道:“正好,你们不必打开枷锁,只将铁笼用布包好,先抬去我房中,别让人瞧见。等我侍奉大王从宫中回来,再亲自押她去沉河不迟。”
侍卫知道阿图向晋王献了不少折磨玩弄李雪梅的计策,那些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都是他想出来的,登时心领神会,笑道:“图官人到最后也要享次艳福才肯罢手。”
阿图笑道:“这女人被带来密室后,一直归大王独自享用,不准侍卫再行染指。如此一个被剥得精光的活生生的玉美人,天天赤裸着身子在眼前晃悠,咱们却只有干看着的份儿,不心猿意马,那还叫男人么?大王既然玩厌了要处死她,也别白白浪费。不过今晚也不是我享艳福,是给王府新请的潘大夫。咱们自己知道就好,可别张扬。几位大哥辛苦,这就去办事吧,我还得去侍奉晋王进宫呢。”往几名侍卫手中各塞了一小块金子。
侍卫知道他是晋王心腹,本就不敢得罪,又能白得好处,立即用被子裹了铁笼,抬了李雪梅来到阿图房中,连人带笼交给一直跟阿图同住在一起的潘阆。
阿图早已命心腹侍卫去备车马,这才回来堂中请赵光义出门。赵光义登上马车,发现不但车座上铺上了厚厚的褥垫,还生了一盆炭火,车中温暖如春,不由得大悦,心中极赞阿图会办事,又邀请王继恩上车同坐。阿图则率领心腹侍卫骑马跟随在车后,一行人往皇宫迤逦而来。
进来大内皇宫,王继恩领着赵光义一行进来万岁殿。偏殿中已经置好酒席,案桌上的菜肴虽未动过,酒樽中却有半杯残酒,一旁火炉上还烫着两壶的酒,正滚热冒气,只是不见皇帝人影。
赵光义问道:“皇兄人呢?”一名内侍道:“官家本一直在这里饮酒,等大王到来,不过适才圣人又派人请官家过去了坤宁殿。”赵光义道:“知道了。你们先退下,本王自己在这里等皇兄即可。”
王继恩忙道:“老奴这就去催官家,免得大王久候。”赵光义对这位内侍行首甚是客气,道:“有劳。”王继恩便领着小黄门退出殿外。
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虽生了两盆熊熊炭火,依旧寒意极重。冷气飕飕地从地面的青砖渗出来,不屈不挠地钻过厚厚的靴子,朝人身上逼过来。巨烛燃烧释放出的轻烟氤氲起一层纱幔,宛如春天的薄雾,参差被拂。外面寒风凛凛似刀,殿内也是红烛晃动,忽暗忽明。
赵光义忽然站起身来,亲自去关一扇没有掩得严实的窗子。一直静立一旁的阿图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倒进了桌案上的酒壶中。待赵光义回过身来,他已轻巧地退回了原处。
等了两刻功夫,赵匡胤才回来万岁殿中,道:“劳皇弟久候。”赵光义道:“不敢。”赵匡胤道:“朕有国家大事要同晋王商议,你们都退出去。”侍从闻言便一齐躬身退了出去。赵光义挥了挥手,阿图便也退出殿去。
赵匡胤见殿中无人,这才邀赵光义坐下。皇帝一向坐不惯椅凳,只要不是正规的宴饮场合,还是喜欢席地而坐。地毯上铺设的锦褥很厚很软,一如往常,今晚却给赵光义带来一种极不踏实的异样感觉,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警惕起来。
赵匡胤道:“皇弟,朕意已决,一定要迁都洛阳,预备在明年正月朔日宣布此事,你可有心理准备?”赵光义道:“是,臣弟遵旨。”
赵匡胤道:“朕今日叫皇弟来,还有一件事要对你坦白。不过这件事实在…实在…”他其实之前已经向晋王暗示此事,不料晋王骤然晕厥,从此卧病。一时感到难以启齿,便取出从不离身的玉斧,有节奏地顿拄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嚓嚓”声。
赵光义忙道:“皇兄不必为难,皇兄若立皇侄德芳为储君,臣弟一定竭力辅佐他。”赵匡胤道:“皇弟此话当真?”赵光义道:“臣弟之言发自肺腑,赤诚忠心,天日可表。”当即起身下拜。
赵匡胤大喜道:“好,好,如此最好。”顿了顿,又道,“不过,朕要对你坦白的并非这件事,你可还记得母后临终前的情形?”赵光义道:“当然记得。母后忽然说有话要对皇兄说,命我们退出殿去,只留下了皇兄和赵普。”
这是他一直大惑不解的事,因为母亲杜氏一向最爱他和三弟廷美,不知道如何在最后关头将他二人赶出去,以致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赵匡胤道:“不错,当日你退出后,母后是朕何以能得天下,朕说是祖宗和太后的恩德与福荫。母后当即反驳道:‘你想错了!你能够得天下,只是由于周世宗把皇位传给了一个幼小的孩子,使得国无长君,人心不归附。假设周世宗立一个年长的的皇帝,天下岂能到你手中?’所以,你要吸取教训,将来将帝位先传光义,光义再传廷美,廷美传于德昭。四海之大,如能立长君,则社稷无忧了。’”
赵光义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讪讪问道:“那么皇兄如何回答?”赵匡胤道:“身为人子,当然只能铭记母后教诲。”
赵光义这才明白兄长为何一直不封立皇子,在自己与前宰相赵普的争权中也最终支持了自己,而且封自己为晋王,班列宰相之上,原来全是因为爱自己的母亲的一通遗言。若不是如此,怕是大宋立国之初,皇长子德昭便会被立为太子。
赵匡胤自斟自酌,连饮三杯,可见心中激动。赵光义胸中也是惊涛骇浪,澎湃难平,沉默许久,才道:“皇兄不必以母后遗命为念。自古以来,嫡长制才是万世上法。皇兄立皇子为储君,是为我大宋千秋基业。”
赵匡胤本待明确指出之所以想立德芳为储君并不完全是因为嫡长制,而且赵光义为人多疑狭隘,之前派高琼到博浪沙行刺等事件使得他在北汉人、辽国人心目中印象极坏,而他手下安习拐卖民女牟利令他在大宋百姓中也是声名不佳,关于晋王广结党羽、培植势力、用手段铲除异己的说法更是盛行于朝野。忽听得赵光义言语恳切,便不再多提这一段,只拿玉斧不断戳地,道:“说得好!说得好!”
兄弟二人心结既解,遂举杯畅饮。待到深夜,赵光义告辞退出,赵匡胤因已有醉意,遂在万岁殿中和衣就寝。
彤云压城,天低云暗。雪似杨花,纷扬飘落。潋潋冬月,夜色未央。这真是个又冷又黑的冬夜,能将人的心冷透,将人的双眼黑瞎。
朦胧中,赵匡胤又醒了过来,却见寒灯如豆,一名年轻侍卫正蹲在床榻前朝他微笑,不由一愣,问道:“你不是晋王的随身侍卫么,如何还在这里?”那侍卫正是阿图,笑道:“小的有天大的好消息来禀告官家。”
赵匡胤道:“什么消息?”阿图道:“官家,你很快就要归天了。”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手来扼住赵匡胤咽喉,防他出声叫喊。其实就算呼喊也未必有人能听见,外面天寒地冻,寒风呼啸不止,侍从们早冻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裹紧外衣,正不知蜷缩在哪个角落跺脚呵气暖手呢。
赵匡胤本人武艺高强,刚要拿住阿图手腕甩开,却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力气,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不由得惊恐得睁大了眼睛。
阿图低声道:“官家不要着急,你还有时间,听我把话说完。我本名柴熙让,你可记得我的名字?”
原来阿图才是陈桥兵变当日失踪的柴熙让,潘阆则是后周世宗的第六子柴熙谨,当初为大将潘美收养。符彦卿料到赵匡胤迟早要斩草除根,暗中用一个同样年岁的孩子向潘美换出了柴熙谨,带去大名府,交给普通人家抚养,后来为赵匡胤逼死的潘美的养子其实是假的。阿图和潘阆早在符太后的牵线下相认,虽则同父异母,终究还是血缘至亲。阿图自投靠晋王后,行事狠辣有效,深得赵光义欢心,甚至当他不得不跟随赵匡胤出巡洛阳时,便命阿图在府中主事。放火烧掉袁氏藏书楼、杀死袁庆,也是阿图派人所为,目的在于保护他弟弟潘阆的身份不必提早暴露。
至于阿图如何知道自己的后周皇族身份,则更是一段奇遇。他因逃避开封府追捕,躲进了鬼樊楼,那里有不少美貌女子可供淫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某一日,他忽然遇到一名做苦役的妇人,那妇人看到他后颈正中的黑色胎记,一口叫出了他的小名“阿图”,又称他的本名叫柴熙让。原来那妇人姜氏原是符太后身边的亲信宫女,陈桥兵变当日,她抱着柴熙让趁乱逃出皇宫。可是当日城中乱兵汹汹,姜氏边逃边躲,意外与阿图失散。她四处寻找,也没有结果。混了几年,她上街时忽被强人绑架,蒙住眼睛带来了鬼樊楼,先是供男人奸淫玩乐,玩厌了又逼她做苦役,竟已有十余年。阿图得知自己原来是前朝皇子身份,既咬牙又切齿,决意向夺走他身份的赵匡胤报复。姜氏早留意到鬼樊楼的一道出口,特意指给阿图,他最终装死逃了出来,想方设法混进符府来找符太后,符太后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母子抱头痛哭。阿图发誓要让赵匡胤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便立即投靠晋王赵光义,告知他以前的主人李稍其实是契丹奸细,以此为进阶得到了信任。他残酷对待李雪梅,自然是因为她契丹公主的身份,而放她逃走,则是要让她有朝一日有机会向大宋报复。至于他利用高琼杀死林绛,原因更加简单——林绛早同意交出传国玉玺,条件是杀死大宋皇帝赵匡胤和南唐国主李煜。阿图知道今晚晋王将害死皇兄夺位,只要再杀死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南唐国主李煜,便可以从容让林绛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而他是绝对不能让传国玉玺落入大宋之手。
阿图自然不必对眼前濒死的赵匡胤说这些,他只要讲出自己的真名便足以令官家震动。赵匡胤“嗬嗬”两声,阿图便略微松开一些,好让他说出话来。
赵匡胤道:“你…你难道是想要恢复大周、夺取皇位么?”阿图道:“哈哈哈,官家,你太小瞧我了,我并不贪慕荣华富贵,对官家屁股下的宝座也根本没有兴趣。我最大的心愿,只是要你尝尝被至亲至信的人背叛的滋味。噢,小的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官家,是晋王命小的在酒中下了毒,他自己早就服了解药。”
赵匡胤眼睛圆睁,喉咙咕噜响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阿图知道药力已经奏效,便松开手,笑道:“这是你该得的报应。自从陈桥兵变那一刻起,这就成了你的宿命。老实说,你弟弟晋王比我想象的要狠毒多了,根本不用我挑拨,他早就决定要杀你。而且就算你死了,这件事也不会就此了结,杀兄夺位的阴影会萦绕他终身,也会笼罩他的子子孙孙,笼罩你们大宋王朝。我的下一步计划,就是要促使晋王除掉你的三弟,以及你的两个亲生儿子。”
赵匡胤脸涨得青紫,死死瞪着阿图,他心中怒极恨极,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想要杀死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将其碎尸万段,最终他明白这不过是徒劳无功。到最后一刻,绝望自四周向他逼拢过来,仿若潮水一般,湮没了全身,他终于决定放弃挣扎反抗。一时间,回想起无数往事来——流着鼻涕的小弟弟怯生生地跟在身后,总是跟不上脚步,他不得不转回去牵起他的小手…
原来世间总有比权势更可贵的东西——亲情,也总有比权势更可怕的东西——背叛。那一刻,赵匡胤深切体会到了秦相李斯临死前的感受,两颗大大的泪珠滚出了他的眼眶。
恍然间,他又听见了海东青振翅腾空的声音,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他的飞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凌风的神鹰,俯视寰宇,俯视人间。
万岁殿中的两个人,一个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看着仇人在眼前死去;一个追悔莫及,终以遗恨终天。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雪满梁园,皑皑白矣。百里汴河,缟带素矣。
明月谁为主,江山暗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