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珏见她并不惊奇,忙问道:“娘子早已经知道了吗?”若冰道:“不,我才刚刚知道,但却不意外。”
张珏料想她早已经知道白秀才对她爱恋极深,不便多提,只道:“本来是应该给大理国一个交代,交出真凶,任凭大理处置。可白秀才杀了吴知古,余相公必须得送他回京受审。”若冰道:“如此,怕是我得回去大理了。余相公无法将真凶交给大理,大理势必不会干休。不如我亲自回去,当面向高相国解释清楚。”
张珏道:“娘子…”若冰道:“事情既因我而起,理该由我承担。”
时间刹那间凝固了。阳光透窗而入,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些许浮尘在光影中欢快地回旋飞舞,轻盈灵动,与幽深沉寂的药房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由得让人感觉恍然似在梦中。
春风荡漾,温柔地抚摸着一切,四周充满伤感的味道。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和消极情愫真真切切地写出了她的感受,苦闷、悲观和彷徨的情绪亦连带感染了他。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始终踌躇着开不了口。
恰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张将军,余相公请若冰娘子去府衙一趟,说是有要事商议。”
张珏道:“若冰娘子受了伤,走不动路,快去找一副滑竿来。”若冰忙道:“不必到别处去寻,南面棚子里就有。”
兵士忙抬来滑竿,张珏便再次抱了若冰,将她放在躺椅上。
刘霖一直有意滞留在庭院中,好给张珏和若冰单独相处的机会,见张珏脸上深有忧色,便道:“我陪若冰去吧。”张珏道:“多谢。”刘霖什么都没说,只重重拍了拍张珏肩头。
若冰道:“张将军,多保重。我去了。”
她还是那么平静,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凄然来,那是即将离别的痛楚。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回去大理后虽然不会太好过,但一定会挺过来。只是这一次别离,应该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了。即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几年相处下来,亦总有一些情感。况且旁人都说她在暗恋着他,令他格外多了几分歉疚和忐忑。料想将来的某一晚,在夜色的忧郁下,且听风吟,但观繁星,怆恻之情,未尝去怀,亦会浮现出淡淡的思念…
送走若冰,张珏这才命人带过梁庸,问道:“梁先生一再追问是谁最早打听到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及汪红蓼为阔端生下孩子一事,可是认为其中有什么线索?”
梁庸道:“当然。张将军这样的聪明人,到现在还想不到原因,可实在令梁某惊讶了。”又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张将军既已同意与我一道寻找安敏公主,就该信任我,将事情原委详细告知。况且你我即使目下不是朋友,未来未必就是敌人。贵司余相公煞费苦心地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想让二大王归附大宋吗?说不定事情当真能成,如此,我们将来可就是一家人了。”
张珏心道:“消息的源头,自然是阔端本人,如意只是凑巧听到,起了中间传递者的作用。梁庸所急于知晓的最早知情者,显然指的是如意。
莫非他认为可以从如意身上寻到安敏下落?”
安敏之所以价值重大,在于她是阔端的女儿,蒙古、大宋两方都想要得到她。而她目下既不在大宋官方手中,又不在蒙古人手中,当日到底是谁从张家带走了她呢?在今日蜀帅余玠来到钓鱼城之前,大宋一方无人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份,所以梁庸还曾纳闷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再没有别人知道呀。”他其实指的是安敏是阔端之女一事。又还特意问张珏:“最早你方是如何知道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的?”或许他认为是最早知情者与阔端有私仇,先是将消息有意泄露给蜀帅余玠,后来又出于某种考虑,趁张珏与蒙古奸细斗法正剧之际,暗中捉走了安敏。如此,这个人其实就是张珏妹妹张如意了。
张如意的确与阔端有血海深仇,甚至还一度远赴河西,预备行刺对方。她也确实有从众人眼皮底下带走安敏的便利条件。问题是,她只知道阔端和汪红蓼生育了一个孩子,并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所以她才会跟旁人一样,想当然地认为长子安允是阔端骨肉,根本没有想到安敏才是真身。从始至终,只有安氏夫妇二人知道安氏兄妹真实身份,甚至连阔端也不知道亲生孩子是个女孩。安允被绑架后,安氏夫妇亦隐忍不言,宁可忍受安敏责怪也没有吐露真相,显然是希望两个孩子的身世秘密继续隐瞒下去。直到汪红蓼死后,安乙仲这才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阔端部将李庭玉,又写信给蜀帅余玠,告知安允是阵亡大将曹友闻之子,因而张如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整个真相。既然她并不知道安敏是阔端骨肉,当然也不会冒险劫走她。那么如意离开钓鱼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
就算白秀才在撒谎,其实是如意射杀了吴知古,那也只是她离开时所发生的意外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促使她一定要离开钓鱼城,这跟安敏失踪又有什么干系呢?
梁庸见张珏沉默不应,问道:“莫非这个人跟张将军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啊,该不会是如意吧?难道是她回秦州那一趟,无意中打听到了这些消息?”
张珏见对方已然猜到,便也不再隐瞒,道:“是,一切均如梁先生所言,最早知情者正是舍妹张如意。她在秦州南郭寺时,听到了阔端与方丈的对话,回来后便将这一消息告知了余相公。”梁庸不免后悔不迭,道:“呀,当初真该扣下如意的。唉,怪我在寺庙待得太久了,真是一念之仁啊。”
张珏道:“但如意并不知道安敏才是阔端之女。而且是我将安敏带回家中,如意断然不可能瞒着我再将她带走。”
梁庸仔细思索过一回,道:“不错,如意在秦州时,二大王自己都不知道安敏才是他的女儿,如意更不可能知道。”又问道:“那么除了余相公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张珏道:“这件事进行得极为机密,除了余相公和他派遣去大理寻找安氏夫妇的心腹外,再无人知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如意从来没有对我露过半句口风。”
梁庸道:“原来如意连张将军都没有告诉过,那么旁人更不可能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哦,抱歉,我之前一再追问,是猜想这个人也许跟二大王或是汪氏或是安先生有私仇。”
张珏道:“不过如意已经知道安敏是安乙仲和汪红蓼的女儿,之前安敏向我坦白时,她在外面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梁庸道:“即便如此,如意也没有带走安敏公主的理由呀。”
张珏心中反而一动,暗道:“如意是金国大将郭斌之女,当初郭氏力拒蒙古军时,曾向汪世显求援,但汪世显只坐观其变,后来更以保全百姓为由投降蒙古。如意或许因此而恨上了汪红蓼、安敏母女,那么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安敏则是有意的了。啊,如意还说:为了不让我伤心难过,她强行忍住,才没有下手。难道…难道…”一时想也不敢想。
梁庸倒是没有留意到张珏脸色大变,沉吟道:“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或许跟如意有关。张将军,我不是刻意针对令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去找如意谈一谈。”
张珏道:“如意已经走了。”梁庸道:“走了?她去了哪里?”张珏道:“我也不知道。”大致说了经过。
梁庸登时骇然而惊,道:“事情一定跟如意有关!是她劫走了安敏公主,又偷了张将军的令牌,好将安敏带出城去。”张珏道:“梁先生久在钓鱼城中,该知道这里是兴戎司驻地,城防极严。如意若是凭我的令牌出城,一定会引来守城兵士怀疑。她不拿令牌还好,一拿出来,会立即被兵士扣下来。况且安敏的画像遍布钓鱼城中,如意决不可能带着她混出城去。”
梁庸道:“那如意盗走张将军令牌做什么?”张珏道:“她离开钓鱼城后,在沿途关卡都是用得着的。”
梁庸道:“安敏公主失踪这件事,一定跟如意有关,不然她为何抢先逃出城去?”忽然换了一副冷酷阴森的口气,咄咄逼人地道:“张将军该知道,如果安敏公主死在你们宋人手里,会有什么后果——二大王一定会倾尽全力进攻四川,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张珏闻言颇为愤怒,道:“阔端果真敢来进犯的话,我大宋也会拼死力战,叫你们蒙古人付出惨痛的代价。”梁庸不无嘲讽地道:“但你们宋人处在劣势,若非如此,你们余玠余相公也不会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来逼二大王就范了。你们害死了二大王喜欢的女人,再害死他的女儿,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张珏道:“当年阔端攻破剑门天险,又攻陷成都府,即狂妄地宣称不日之内要灭我大宋。而今二十年过去,他不也没有突破我大宋东川防线吗?”
两人正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之时,兵士龙井忽赶来禀报道:“张将军,小的发现了那女奸细小敏。”
张珏和梁庸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她人可还好?她现下在哪里?”龙井道:“还好,只是身子比较虚弱。人现下在小的家里,小的浑家在照应她。”
张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龙井道:“张将军不是让小的和田川两个人暗中监视工匠唐平吗?原来唐平一直将那女奸细藏在家中,就在小的眼皮子底下。”
原来唐平这两日颇为诡异,看起来没什么病容异样,却向作坊告了病假,基本上都待在家中。昨日他去过一趟琴泉茶肆,田川和龙井也跟随他到了那里。正好遇到张珏发现了天泉洞入口,召集人手,二人应召赶去帮忙,再回来茶肆时,唐平人已经不见了。二人担心会有意外,遂先赶去最紧要之处查看,听上天梯哨兵说没见到唐平过来,这才赶来唐家,还在途中遇到了张珏妹妹张如意。到唐家门外时,看到唐平正在院子中收拾柴禾,这才放下心来,遂轮流在唐家外围监视。
奇怪的是,昨晚唐家灯火彻夜未灭。午夜过后,唐平还几次三番出来张望,似在等待什么人。躲在竹林暗处的田川大起疑心,但又没发现其他异样。一早赶来换班的龙井听说后,亦觉得古怪,正要去禀报张珏时,忽见到唐平出门,遂一路跟随。三人前后脚又来到了琴泉茶肆。唐平也不在茶肆就座,而是直接进去后院,正见到张家门外兵士环伺,他当即便退了出来,正好与龙井撞了个满怀,幸好他未起疑,低着头慌慌张张地回家去了。田川过去大致问了一声,听说是因为隔壁药师殿女道士吴知古被人射杀,也未太当回事。本还想将龙井异常之举向张珏禀报,却被兵士拦住,称张将军目下不便见客。他以为张珏正全力追查吴知古一案,便与龙井一道继续跟踪监视唐平,打算将事情彻底弄清楚再说。
到下午时,一直躲在屋子中的唐平忽然出来,将一个大麻布口袋扛到鸡公车上,推着车子出了门,看情状是要往飞檐洞而去。飞檐洞是一处巨石裂缝形成的天然孔道,幽暗而深邃,一直通到护国门东面。四周怪石嶙峋,兼以古木参天,藤萝蔓延,遮天蔽日,阴森隐密,内中栖息着大量蝙蝠。因蝙蝠喜欢栖息在屋檐下,故当地人将此石缝孔道称为“飞檐洞”。那里有一种“气潇潇以瑟瑟,风飕飕以飒飒”的气氛,常人绝少涉足。
田、龙二人既是奉张珏之命监视唐平,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他多半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此去飞檐洞,多半是想销灭罪证,而罪证就是鸡公车上的大麻布口袋了,遂不等到飞檐洞,便上前阻截唐平,以防证据被毁。不想唐平一见二人出现,甩下鸡公车就跑。田川遂赶去追人,龙井则去抢那滑下山坡的鸡公车。车子虽未抢到,所幸大麻布口袋先行滚落到竹林中,被竹身拦住。龙井急忙奔过去,解开麻布口袋,里面却不是什么证据,而是一个大活人,正是受到全城通缉搜捕的女奸细小敏。她手脚均被绳索缚住,口中塞了破布,额头起了一个大包,人则因为受到撞击而晕了过去。万幸的是,她撞上的是有弹力有韧劲的竹子,要是撞到坚硬的树上,多半就没命了。龙井一时不明所以,遂就近将她抱回自己家中,命妻子先看住她,自己赶来向张珏禀报。
张珏听了经过,亦是不明究竟,忙带人朝龙井家中赶去。又派了一队人马,前去搜查唐平家中。
龙井家位于飞檐洞以东,要穿过一大片竹林。竹子挺拔修长,亭亭玉立,兼以四时青翠,凌霜傲雨,在中国文化中有独特的地位,跻身“梅兰竹菊”四君子及“梅松竹”岁寒三友。北宋名士许洞于居处大门前只种植了一株竹子,时人称之云:“许洞门前一竿竹。”另一文学大家苏轼则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名言。钓鱼山的竹子全是高大粗壮的方竹,昔日北宋名臣张咏镇蜀,专门有一首《方竹》诗云:笋从初箨已方坚,峻节凌霜更可怜。
为报世间邪佞者,如何不似竹枝贤。
竹林郁郁葱葱,尽情地伸展舒张躯干枝叶,淋漓尽致地遮掩了天空。
行在林间道上,浓荫蔽日,夏不知热,冬不晓寒。
到了龙井家外,龙妻闻声迎了出来,见副帅张珏亲自到来,紧张得不知所措。张珏问道:“安敏人呢?就是适才龙井带回来的那名女子。”
龙妻道:“在…在里面。”
众人一拥而进,却见安敏倚墙而坐,手脚仍被绑住,头歪向一边,双眼紧闭,依旧昏迷未醒。
梁庸大怒道:“为何还要绑她?”龙井尚不知道梁庸是蒙古人奸细,不明白法师为何一路跟来,更不懂对方为何发这么大火,只愕然道:“她不是奸细吗?万一跑了怎么办?”
张珏忙上前解开安敏绑绳,将她抱出来,放在堂屋椅子上。又想起之前安敏双脚受了伤,即使人醒转过来,也走不动路,忙派人去寻滑竿来。
梁庸见安敏受伤颇重,忙道:“须得立即请若冰娘子延治。”张珏道:“怎么,这会子就想起若冰娘子了?她也受了重伤,正是拜梁先生所赐。”
又道:“而今既已找到安敏,梁先生可以放心了,你我之间的约定算已完成。来人,押他去军营牢房监禁,等候发落。”
梁庸虽极想留下来,等安敏醒来问清楚事情经过,然张珏却不容分说,命人带他出去。有了上次他逃走的教训,这次也不会再对他客气,兵士取出绳索,将他反绑起来,扯了出去。
张珏命人取来凉水,将汗巾打湿后再拧干,敷在安敏额头大包上。
只听见她“嘤嘤”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张珏喜道:“敏娘醒了?”安敏伤后虚弱无力,只一脸茫然,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张珏道:“这是我手下兵士龙井的家。你受了伤,我已经派人去找滑竿来,好送你去药师殿救治。”安敏道:“不,我不想走。”张珏道:“那就不走。你先好好休息,等滑竿到了再说。”
安敏道:“我不想见到这么多人。张将军,麻烦你叫他们都出去。”
她身份特殊,张珏又想要尽快从她口中了解真相,只得顺从她的意思,挥手命众人退了出去。安敏忽然抱住了他,呜呜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在大理出生长大,未受中原传统礼法浸濡,行事大胆,任意妄为,真情流露之下,更是不顾及其他。张珏却不免格外尴尬,道:“你…你是公主,别这样…”
安敏当即松了手,骇然道:“你…你已经知道了?”张珏道:“嗯。”
他非但已经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世,而且理解她为何要冒险逃出天泉洞——因为她发现营救她的是蒙古人后,对方即告知她是阔端之女,她自己也是地地道道的蒙古血脉。她自然惊愕异常,在她印象中,蒙古人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年蒙古大举挥师南下,攻入大理境内,她童年玩伴全家、教她刻工的匠人,还有许许多多认识的人,包括父母的好友高和将军,都是被蒙古人所杀。尤其令她难以接受的是,那一年率军攻打大理的蒙古军主帅阔端,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张珏又补充道:“令尊写了一封信给我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相公,信中详述了你们兄妹的身世。对了,余相公知晓你阿兄安允是曹友闻将军之子后,已经放他走了。”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安敏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道:“我会替代我阿兄,成为你们大宋的人质,对吗?张将军到处找我,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吧?”张珏忙道:“不,不全是这样。”
安敏道:“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怪张将军。我…我只恨我自己是蒙古人。难怪阿爹从小就不喜欢我,我还以为他是重男轻女,原来…原来我是那杀人魔王的女儿。”张珏温言劝慰道:“父母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
安敏道:“可因为我的生父是阔端,我就成了张将军和大宋的对头。”
张珏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道:“这不是你的错。”
安敏道:“我原以为我是大理人。阿兄被绑架后,爹娘的真实身份暴露,我又以为我是宋人。而今我又成了蒙古人,还是什么公主。我…我…”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我是蒙古人,为什么蒙古人就是宋人的对头?”
张珏心乱如麻,说不出半个字来。世上为什么要分大宋、大理、大金、蒙古,又为什么要你打我,我灭你?他不知道答案,也不可能找得到答案。
安敏道:“现下我娘亲死了,阿爹也不会要我了。阿兄跟我非但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还是仇家,他也不会再理我。我…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她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张珏。一双大眼睛因饱含泪水而愈发灵动,水汪汪地散发着惹人怜爱的光芒,眼光中明显闪烁着不安,亦有几分期待。张珏感到自己陷入了她眼睛的旋涡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飞快地流淌,双手和嘴唇轻微地搐动着,仿若陷入迷乱当中,紧张得不知所措,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强行定了定心神,才道:“我不想欺骗敏娘,你身份特殊,我亦无权处置,只能将你移交给余相公。”他转过头去,不敢再凝视她的眼睛,不忍看到她脸上失望的表情。
安敏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能理解娘亲当初的心情了。她面临那样两难的困境,却勇敢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阿爹…不,应该说是养父,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了家族和名誉,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二人隐居于山林中,从此远离人世间的争斗、虚伪、浮华、喧嚣。”
也许她想说的是,她也想像她母亲汪红蓼那样,放弃荣华富贵,去找自己爱的男子。而那男子亦以惊人的勇气,放弃了一切,与她一道远走高飞。然与安氏夫妇截然不同的是,她尚不能自主自己的人生,她将会被大宋扣下作为人质,连行动都不得自由。如果策反阔端失败,也许还会有性命之虞。而那男子如果是他的话,他亦不能放弃保家卫国的责任和使命,仅为了个人的幸福便丢下合州百姓。甚至,他不能放她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是他的囚徒。他将望着她离去,或者望着她死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春雨如丝的傍晚,于梅树环抱的土房,感性的人儿不免有了浅浅的幻想。虽然人在这里,或许梦在天涯,她在期待着谁,谁又在期待着她?短短一刻,竟似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熬的光阴,内心的年轮老去了许多年。思绪缥缈无痕,淡淡地来,淡淡地去,最终陷入了冷寂。言语亦苍白了起来,唯有沉默才能驻留芳华。
张珏最终还是转过头来。安敏正凝视着他,眼神出奇的澄透清澈。
蓦然间,他的心思起了变化,一股醉酒的冲动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似乎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神秘力量在鼓动他去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理性却及时压抑了他的想法。
正当他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她果然开了口,却不是他既想听又不愿意听到的话,她只说:“张将军,我很累,也很饿,想多留在这里一会儿。”
张珏吊起来的心又缓缓沉了下去,他点了点头,走出堂屋,招手叫过龙井妻子,命她去熬一些菜粥。
龙井道:“天色不早,该是吃晚饭的时候。将军不嫌弃的话,就在小的这里将就一下。”张珏道:“不必了,就给敏娘弄点吃的吧。”
龙井忙命妻子去做饭,还要去杀鸡宰鹅,却被张珏阻止,道:“你们平日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要是多事的话,我可抬脚就走了。”龙井道:“是,是,全听将军的,就熬菜粥。”
张珏又派人去向蜀帅余玠和合州主帅王坚禀报,说已找到安敏,稍后即会送她去官署。安排妥当,一时踌躇,有些不敢再进屋面对安敏。
正好搜查工匠唐平家中的兵士赶来,禀报道:“在唐家发现了一个大包袱,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就摆在堂屋桌子上。”张珏心道:“大概是唐平预备处置完安敏后,就携带财物逃离钓鱼城。幸亏之前因为上天梯丢失火药一事,我对他起了疑心,暗中派了人监视,不然安敏很可能就被他扔到飞檐洞喂蝙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