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余公子人在重庆府,只说“也不在”,言下之意,分明是暗示余如孙人在钓鱼城了。
刘霖道:“有人跟我说看见他了。我跟余公子是朋友,他人到了钓鱼城,不先来找我,我只好自己登门来找他了。你推三阻四的,想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在余相公帐下多久了?下次我见到余相公,可是要告诉他,他手下一个亲兵,敢把兴戎司副帅挡在大门外,这不是狐假虎威是什么?”
那卫士忙赔笑道:“小的不敢对诸位无礼,更不敢阻挡张将军。可余公子人真不在里面。”
他越是如此,刘霖越是起疑,便径直闯了进去。卫士不敢阻止,只得让在一旁。张珏便让手下留在大门外,自己与阮思聪跟了进去。
三人进来时,暮色已浓,正好在庭院中遇到大理将军杨深,他看起来郁郁满怀,神色凝重。张珏上前招呼了一声,他也不大愿意理睬,只哼了一声,态度颇为简慢。
张珏道:“高言大将军遗体已安置在护国寺大殿中。等王大帅回来,再与杨将军商议如何处理后事。”
杨深只点了点头,半句不问凶手之事。大概他心下认定是若冰也就是大理公主段霜杀了高言,亦不知该如何处置。
阮思聪试探问道:“杨将军人在寅宾馆中,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譬如昨日有没有什么人临时住了进来?”杨深沉吟片刻,道:“不妨去隔壁院子看看。”大理一行人住在东院,隔壁院子,便是北面的后院了。
张珏等人道了谢,便往后院而来。这处院子背靠大山,其余三面尽被其他院子遮挡,没有什么风景,但却最为幽僻。
到了院门外,刘霖扬声叫道:“余兄,你人在里面吗?刘霖特来拜访。”不见人应,遂推门进来,院子中静悄悄的。阮思聪道:“好像真的没人。”
张珏扬声叫道:“有人在吗?”忽听到正堂中有声响,便道:“我是兴戎司副帅张珏,有人在里面吗?”仍不见回答,但那怪声却没有就此消止。
张珏久在军中,警觉性比常人敏锐得多,忙道:“二位留在外面,我先进去看看。”
推开堂门,一手抚刀,几步跨进内室。虽然光线极暗,但大致仍然可以见到房梁下反吊着一名男子,那男子头被麻布包住,看不清面目。
他听到有人进来,忙“呜呜”出声喊叫。
张珏忙拔刀割断吊绳,将男子放下来,又伸手去揭他头上麻布,却不是神秘少年安允安公子,而是昨晚失踪的梅应春。
张珏大吃一惊,忙挖出他口中布团,问道:“梅秀才,怎么会是你?”
梅应春呻吟一声,道:“快解开我!不然我就要被勒死了!”
刘霖和阮思聪闻声进来,惊见梅应春骤然现身,横躺在地上,亦极是惊讶。刘霖问道:“我正到处找梅兄呢,你如何被人绑在了这里?”梅应春有气没力地答道:“快别提了,我被吊了一天一夜,不但手脚僵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动都动不了。”众人便扶了他出来。
张珏指着梅应春问道:“你可见过他?”那卫士连连摇头道:“小的不知道。张将军有疑问,还是直接去问余公子的好。”
这卫士胆小怯懦,生怕惹事上身,却不知话语中又泄露了重要信息——那就是绑架梅应春一事必与余如孙有关。
众人就近进来州学宿舍。张珏命兵士取来一大碗热米汤喂梅应春喝下,他身上有了热气,慢慢活动筋骨,这才叙述了经过。
原来梅应春昨晚独自提灯回州学时,在山道上遇见一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似是不小心摔下石级,摔折了腿骨,站也站不起来,正歪在路边哼哼唧唧。梅应春便问了一句:“你是谁?怎么大晚上待在这里?
可要我扶你一把?”那男子只是冷冷打量着他,一声不吭。梅应春见对方态度冷漠,又照见其手腕上有极厚的紫黑血痂及瘀痕,显是长期戴过镣铐,料想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还是从州狱逃出的囚犯,本待转身离开,赶去州府报官。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的面容和神情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觉得对方好亲切,不由自主地想要照顾对方。于是将灯插在一旁石缝中,俯身帮那男子看伤势。那男子倒也不抗拒,但只是默不作声。忽然从山道上赶下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将梅应春和那年轻男子绑了起来。
梅应春还待呼救,嘴中却被塞了布团,头上也套了麻布,完全看不到周遭情形。
张珏问道:“然后你就被那些人带去寅宾馆了?”梅应春道:“我早吓得懵了!一路被拉扯挟持着,只知道是在上山,浑然不知道竟然来了寅宾馆。”
张珏问道:“那后来呢?”梅应春道:“后来我被吊了起来,有人来问我是什么人,是怎么混进钓鱼城的。”
张珏道:“盘问你的是什么人?”梅应春道:“对方没有取下我头上的布袋,我看不见他。我告诉他我是在州学借读的举子,人称梅秀才。他又问我如何跟那年轻男子在一起,我说是路上撞见的。那人听了就走了。”
张珏道:“再后来呢?”梅应春道:“没有再后来了,我就一直被那么吊在那里,没人理睬。开始还觉得痛,后来就麻木了。我看也看不见,喊也喊不出,心想就算不被吊死闷死,也会活活饿死。好不容易刚才有人进来,要不然…”
张珏心道:“那年轻男子一定就是安公子,也就是安敏的哥哥安允。
大概他从军营牢房被带出后,直接押来了寅宾馆。余公子为掩人耳目,不得已松了他手脚的镣铐,监禁在后院空房中。不知如何他竟寻空逃了出来,却因天黑,又不熟悉山道,摔下了石级,一时动弹不得。却又意外遇到梅秀才。余公子发现安允逃走,急派人追下山,因不认识梅秀才,误以为他是来接应安允的同党,遂将其一起绑回寅宾馆。后虽知道梅秀才与安允无干,却又怕他泄露秘密,只能将他吊在这里。”
阮思聪问道:“那位年轻公子人呢?是不是也跟梅秀才一道被带进了寅宾馆?”梅应春道:“我不知道。那些人往我头上套了麻布,我看不见,也听不到旁人声音。直到刚才张将军进来解救我,我才知道我人在寅宾馆后院中。”
阮思聪问道:“梅秀才觉得那年轻公子亲切,是不是因为你曾见过他的妹妹安敏,也就是那位小敏娘子?”梅应春奇道:“小敏原来姓安,居然就是那年轻公子的妹妹?不,我觉得安公子他…”忽吞吞吐吐起来,不肯明说。
刘霖追问道:“安公子怎么了?”梅应春道:“我说出来,刘兄不会笑我吗?”刘霖道:“当然不会。”
梅应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觉得安公子很像我姊姊。”
刘霖道:“你姊姊不是早过世了吗?”梅应春道:“我家中书楼上留有她的画像。那位安公子,虽是男子,但眉宇之间的那种气度,跟我姊姊一模一样。”
刘霖还以为梅应春会有惊人之论,却不料是这样一番臆想,连连摇头道:“异想天开,异想天开。”
张珏见梅应春甚是萎靡,毕竟被吊了那么久,体力消耗得厉害,便留下刘霖照顾他,自己与阮思聪一道出来。
阮思聪道:“安公子最初一定是被关在寅宾馆后院中。但余公子发现梅秀才真实身份后,既不能杀他,又不能放他,甚是为难,而寅宾馆亦不能再留,所以又带着安公子离开了。”顿了顿,又有意将目光投向州学隔壁的州府衙门,道:“以余公子的身份,当然不会去钻林子、入山洞,仓促之下,又寻不到合适的容身之地,只能去了那里。”
张珏会意,道:“阮先生不妨随我一道去州府拜会余知州。正好安敏仿用了他的印,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交代。”
二人遂一道来到州府大门,称有要事求见余知州,请差役通报。差役笑道:“张将军是知道的,余知州素不管事。况且天这么晚了,他老人家多半已经歇下了,将军不如明日一早再来。”
张珏便自怀中取了那方木质假印,道:“麻烦将这个转交给余知州。”
差役吃了一惊,问道:“余知州的大印如何在张将军手中?”接过来一掂,才知是赝品,问道:“张将军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张珏道:“有一名叫安敏的奸细凭借此印混进了上天梯,这印是从她身上搜到的。”
差役听了,忙道:“请二位稍候。”奔进去禀报。过了一刻后,又急奔出来,道:“余知州请二位进去。”引着二人直往后衙而来。
进来花厅时,合州知州余大成一身便服,正在堂前徘徊等候,手中紧紧握着那方假印。见张珏等人到来,急迎进坐下,略一寒暄,便问道:“张将军,这方假印是怎么回事?”张珏便大致说了安敏混入上天梯一事。
余大成丝毫不问可有火药失窃,只问道:“那女子,是叫安敏吗?”
张珏道:“是。安敏说她见过余知州写给她爹娘的亲笔信,信上盖有官印,假印便是由此而来。”
余大成道:“她的爹娘是…”张珏道:“安乙仲,汪红蓼。”
余大成其实早已猜到安敏的身份,但听到张珏说了出来,还是大惊失色,问道:“张将军如何会知道?”张珏道:“安敏曾被我捉住过,我们有几番交手。之前阮先生已由蛛丝马迹推测出她的身份。今早我在琴泉茶肆附近遇到她,她亲口告诉了我她的身份。”
余大成道:“那么安敏可有说来钓鱼城的目的?”张珏道:“她说她是来救她兄长安允的。”
余大成微微松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安敏现下人在哪里?”张珏道:“又被人带走了。不过她人还在钓鱼城里,逃不出去,只是被藏在什么地方而已。”余大成道:“嗯,她不过是个小女子,不足为患,不足为患。”似并不将安敏及蒙古人的出现太当回事。
张珏道:“好教余知州放心,我已经逮住了来营救安氏兄妹的蒙古人。”余大成颇为吃惊,道:“原来张将军已经逮住了蒙古奸细?好,好。”
口中连称“好”,面上却无半分赞赏的意思,目光还不由自主地朝堂上屏风后望去。
张珏道:“是,我将这些人关押在军营牢房中,还没有来得及审问。
今晚我来求见余知州,还有一事告知,安敏今早告诉我,说她娘亲已经死了。”
只听见一声惊呼,屏风后走出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正是蜀帅余玠的独子余如孙。他径直出来,也顾不得招呼,急问道:“汪红蓼死了吗?消息可靠吗?她是如何死的?”张珏道:“这是安敏亲口告诉我的,具体经过情形尚不得而知,但从她的悲痛看来,应该是真有其事。”
余如孙跌坐在交椅中,道:“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
汪红蓼一死,他再不能要挟对方办事,手中的安允就成空质,起不了任何作用,难怪会如此沮丧。
呆坐一会儿后,余如孙又道:“我秘密来到钓鱼城,未曾知会兴戎司,便擅自将重犯关押在军营牢房,这是我的不是,还望张将军不要怪罪。”
张珏道:“不敢。”
余如孙又道:“安敏身份非同一般。噢,倒不是这个小女子有什么能耐,而是她的父母,尤其她娘亲汪红蓼身份特殊,这张将军是知道的。
可否烦请张将军将安敏之事从头说一遍?”张珏应道:“是。”
便将如何在上天梯捉住安敏,如何由木叶声引发了后事,以及大理国大将军高言在药师殿被杀、安敏离奇失踪等一系列事件都一五一十地说了,甚至连偶逢李庭玉,他莫名告知女道士吴知古实是吴曦之女吴若水,而吴知古又命王立护送李庭玉等人离开护国寺一事也没有隐瞒,只未提白秀才是朝廷暗探及高言命案真凶一节。
余如孙一会儿蹙紧眉头,一会儿瞪大眼睛,听完叙述后,凝思了好半晌,才道:“我实在料不到钓鱼城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张将军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那么我便实话告之,不错,是我抓了汪红蓼的儿子安允,也就是安敏的兄长。但我并无伤害他之意,只是想用他做人质,请汪红蓼出面,居中说项,令蒙古皇子阔端弃暗投明,内附我大宋。”
这一节张珏早已从安敏口中知晓,也不吃惊,只道:“余公子,既然汪红蓼已死,其子安允便成了空质,何不将他交给我,看是否能通过他找到他妹妹安敏,进而找到潜伏在钓鱼城中的蒙古奸细?”
余如孙摇头道:“不,安允绝不能放。他的价值,可比汪红蓼大多了。”张珏一呆,问道:“安允虽是汪氏血脉,毕竟姓安,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余如孙道:“看来张将军还不知道,想来安敏也不知道,她娘亲没有告诉她真相。安允其实不姓安,他是蒙古皇子阔端之子。”
张珏登时瞠目结舌,怔得一怔后,继而又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如果安允是阔端之子,为什么那些蒙古人只救安敏,不想再继续管安允的死活了呢?”
余如孙道:“蒙古人不是已经到过军营牢房了吗?他们也想秘密营救安允出去,只是没有成功而已。既已失败一次,要想再在钓鱼城救人,难如登天,自己还有送命的危险。况且这些蒙古人应该是阔端派来的心腹,他们很清楚我方最终只是想劝服阔端,并不会真正伤害安允。当然,若是阔端执意不听,还试图继续派人救他的儿子,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见张珏依旧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便道:“安允绝对是阔端和汪红蓼所生,这是你妹妹张如意从秦州带回来的重要消息,她亲耳听到阔端说的。”
张珏眼睛瞪得滚圆,失声道:“如意?这又关如意什么事?”余如孙道:“事已至此,我便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原来张如意护送婶婶翁大娘骨灰回家乡秦州安葬后,特意到城外的南郭寺住了几日。一是因为她当年跟翁大娘躲在南郭寺中,方才躲过了蒙古人的屠城,须得向庙里捐一些香油钱谢恩;同时也想借机为家人超度,令家人魂归故土,得以安息。凑巧某日蒙古皇子阔端带领文武群臣到南郭寺进香,阔端虽然前呼后拥,威风八面,却是心事重重,终于忍不住向方丈诉说了心中烦恼——
阔端入主河西之初,才二十余岁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对秦巩大豪汪世显的妹妹汪红蓼一见倾心,有意纳其为妃。本以为自己贵为成吉思汗之孙,又是现任大汗窝阔台之子,健壮雄伟,精于骑射,天下不知道多少女子欲主动投怀送抱而不得,汪世显又是蒙古家臣,娶他的妹妹入门,实是汪氏莫大荣幸。不想汪红蓼却称与宋人约有婚姻,断然拒绝了他这位蒙古皇子的垂青。汪世显及部属均惴惴不安,生怕触怒阔端,给汪氏家族惹来大祸。然而阔端不怒反喜,愈发钟意汪红蓼的性情。他对汪红蓼恋恋不舍,汪红蓼却始终冷言冷语相对。汪世显劝说妹妹不成,便想了一个将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某晚用酒将汪红蓼灌醉,然后抬入阔端房中。阔端几壶酒下肚后,当然便强占了汪红蓼。不想汪红蓼清醒后还是不愿意嫁给阔端,甚至在几个月后离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阔端为此懊恼不已,汪世显为讨主子欢心,亦派出大批人马寻找幼妹。后来打听到与汪红蓼订亲的宋人安乙仲亦失踪之后,这才知道二人多半已私下结为夫妇,联袂远走高飞,从此海阔天空,去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了。这一事实对阔端打击甚大,从此他再不提起汪红蓼的名字。
数年后,忽有信使自南方赶来,称是汪红蓼的信使,有亲笔书信呈给其兄汪世显。汪世显知道主子阔端心中并未真正忘却幼妹,见有幼妹的消息,欣喜若狂,急忙亲自召见信使。不想来人袖藏利刃,趁行礼之机,上前几刀将汪世显刺死。刺客随即为乱刀斩死,当时虽不知是受何人指使,但不久即知此为大宋新任四川制置使余玠之毒计。而直到汪世显下葬的那一天,汪红蓼也没有出现过。自此,汪红蓼就成了汪氏家族的罪人,成了不可触及的禁忌话题。
世事百转千回,当真充满了各种离奇的际遇。一年后,阔端率大军攻打大理,竟意外再见到了汪红蓼,这次不是信使,不是刺客,而是实实在在的汪红蓼本人。当时阔端即将攻下大理北方门户三赕,汪红蓼忽然来到军营求见,称大理是她的第二故乡,请求阔端看在往日情面上就此退去。阔端当年虽然爱她,然时过境迁,情感早由浓转淡,更不至于为了她放弃攻下大理的丰功伟业。汪红蓼不得已,遂坦白相告,说她当年受阔端强暴后怀了身孕,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大理出生长大,大理是其母国,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就此罢兵。阔端自然极为意外,思虑良久后,表示愿意退兵,但条件是带走孩子。汪红蓼尚对阔端当年强行奸污她一事耿耿于怀,当即拔出短刀,斩下了自己的左手,称这就是自己的回答,如果阔端还想要孩子,就得跨过她的尸体。阔端惊骇之极,他当年爱上这个女子,就是因为她有惊云流水般的气质,还有敢当面拒绝他的勇气。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风姿还是一如往昔,他再次为她倾倒,遂就此退走。
然而,这次偶然的相遇却成了阔端胸口解不开的心结,他不能忘记汪红蓼,即使她对他如此决绝,更不能忘怀他的孩子,即使从未谋过面。
他想要派人接回汪红蓼母子,妥善安置照顾,却知道会被拒绝,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他一度怀疑是否因为他杀人太多,杀业太重,所以上天如此惩罚他,让他与最挂念的女人、孩子不能相聚。为了弥补愧疚,他亲自来到南郭寺,大做法事。又向方丈倾述,希望能稍解心中烦忧。
阔端的南郭寺之行并没有真正令他解脱,但他对方丈的忏悔与诉说却一字不漏地落入张如意耳中。张如意回到钓鱼城后,正好遇到余如孙来钓鱼城处理公务,顺便到琴泉茶肆小坐,便将阔端与汪红蓼育有一子且安氏夫妇藏身在大理的消息告诉了这位余公子,又重提十年前蜀帅余玠以死士冒充汪红蓼信使刺杀汪世显一事,无非是暗示可以利用汪红蓼和阔端生的孩子大做文章。余如孙先是惊讶,随即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帮助父亲余玠再建大功、再立威名的大好机会,要求张如意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随即返回重庆府,将经过情形报告给了父亲。
起初,余如孙的想法跟张如意一样,无非是要利用汪红蓼母子,通过某种手段去行刺蒙古皇子阔端,虽已有汪世显的前车之鉴,但这次涉及的可是阔端的亲生孩子,对方不可能不上当。然余玠认为纵然行刺阔端成功的把握相当大,但目下执掌蒙古朝政大权的是拖雷之子蒙哥,蒙哥正逐步铲除窝阔台、察合台两系宗王的势力,属于窝阔台系的阔端已然失势,而漠南汉地事务是蒙古经营的重点,蒙哥很可能想将阔端手中的权力收回,转交给自己的亲弟弟忽必烈掌管,如果刺杀阔端,反而是帮了蒙哥一个大忙。与其行刺阔端,倒不如利用其困境游说他归附大宋。
既然阔端对汪红蓼母子念念不忘,只要能事先争取到汪红蓼的支持,便有很大的成功机会。即使不能说服阔端投降南宋,亦可以在其中离间挑拨,促使本已猜忌阔端的蒙哥对其下手。
如此,最理想的状况,阔端率部内附大宋,西川、秦巩及河西之地不战而归大宋所有。这可是旷世伟业,即使是当年宋太祖、宋太宗在世,也未能拥有河西之地;最差的情况,阔端不肯内附大宋,也足以令蒙哥对其心生疑忌,痛下杀手予以铲除,与宋方派刺客行刺无异不说,还极有可能导致蒙古再度爆发内讧。
余玠考虑成熟后,即派爱子余如孙来执行此事。因余如孙是蜀帅之子,不便出面,遂以合州知州余大成的名义与安氏夫妇通信。余大成与前蜀帅安丙之弟安焕是亲戚,论辈分是安乙仲的表兄,他以个人名义给安氏夫妇写信,当然最合适不过。
但事情远远不如想象中顺利。送信人到达大理后,还未开口,便被汪红蓼当面拒绝。汪红蓼称已遁世多年,再也不想卷入世间纷争,大宋也好,大金也好,蒙古也好,都跟他们全家人没有半分干系。安乙仲唯妻子之命是从,始终一言不发。送信人分外尴尬,只得将信留下,悻悻离去。汪红蓼本想将信撕掉,还是安乙仲阻止,称既是以家信的名义寄来,还是看一看为好。
余大成在信中谈了许多旧事,尤其列举了安乙仲所熟识的诸多朋友亲眷被蒙古阔端及汪氏杀害的惨状,称只要天下一家,再大的仇恨也可以放下。又称阔端及汪氏正被大汗蒙哥猜忌,朝不保夕,若是汪红蓼肯出面游说阔端及窝阔台系宗王内附大宋,那么不但可以自保,还可以继续在河西之地称王。但因顾及安乙仲的面子,信中丝毫未提汪红蓼与阔端育有一子之事。安乙仲读信后未做任何表示,只将信收藏在书房中。
不久,余大成三批信使相继到来,均被安氏夫妇拒之门外。余玠事先已预料到此节,早有对策,指令一直在暗中监视安氏夫妇的余如孙设法绑架了其长子安允,并留下书信,公然邀请安氏夫妇赴钓鱼城做客,顺便与儿子安允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