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季安闻言笑道:“想不到精精儿倒是个多情郎君。”
侯臧节度使面色有松缓之意,忙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轻饶过空空儿。皇帝赐他浪剑,早有安排,谁知道他有没有为朝廷做过别的事。”田季安便道:“空空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去边关为奴。嗯,你曾在莘县为将,就罚去阳谷军营吧。”
牙兵上前将空空儿拖了出去,塞入牙城门前的囚车,那囚车本是预备将他押赴刑场用的。聂隐娘匆匆追了出来,叫道:“空郎!”空空儿忙道:“我义兄田兴如何?”聂隐娘道:“田将军被魏帅出为贝州临清镇将,已经被遣出魏州。”
空空儿道:“多谢隐娘又救了我一次。”聂隐娘道:“你与朝廷勾结,我本不想为你说话,是苍玉清再三恳求,说你确实是不知情,只是为她所逼。”空空儿道:“她…她又来了这里么?”
聂隐娘道:“空郎,这些人处心积虑,你心肠太软,处处受制于他们,你最好从此与他们断绝来往,不然早晚要被他们害死。你这次可是大大的错了,真不该去昭义。”空空儿道:“难道隐娘愿意看到魏博卷入成德之战?”聂隐娘道:“危巢之下,安有完卵,成德覆灭,魏博还能保全么?”叹了口气,道,“而今四镇联盟既破,只剩成德独力抗拒朝廷大兵,说这些也无益了。”又叮嘱押送的兵士道:“你们可得将空空儿看牢了,到军营后拿最粗最重的镣铐锁了他,不准他出军营一步,不准跟旁人说话,总之要当作重囚对待,知道么?”她是节度使心腹,兵士如何敢不听从,躬身道:“遵令。”
聂隐娘道:“空郎,你别怪我,我可是为了你好。你今日侥幸逃得性命,下次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挥手命兵士将囚车押走。
空空儿被送来莘县阳谷军营,果然享以重囚待遇,颈、手、足均被重铐锁住。他本来在魏博为官十年期满,正要辞官,被谭忠这一番安排,丢官不说,还被圈禁在军营中,不知道何时才得自由。昔日边关佐将,转眼沦为阶下囚,颇为讽刺。好在众人知道节度使田季安近来赏罚无度,任意处置身边将校,以为他不过是得罪了魏帅暂时被贬,虽不去掉械具,看管严密,却并不指派他干活儿,且好酒好肉地伺候。
聂隐娘关于成德覆灭会危及魏博的担心并未实现。虽然幽州节度使主动出军攻打成德,吐突承璀一军却因为统帅是宦官,威令不振,屡战屡败,连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也战死沙场。因久战无功,公私困竭,耗费军费七百万贯,翰林学士白居易上书劝宪宗早罢兵。成德王承宗亦派使者入朝,自称之前与朝廷对抗是为前任昭义节度使卢从史离间所致。之前卢从史被神奇捕获后立即驰送京师,宪宗倒没有杀他,只贬其为欢州司马,立下大功的乌重胤被调离昭义,任命为河阳节度使,原河阳节度使孟元阳则调任昭义节度使。王承宗再三表示要改过自新,从此向朝廷输贡赋税,属下官吏也听任朝廷任命。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也上表为王承宗开脱,宪宗见吐突承璀一军无能,只得就此下台,下制书赦免王承宗,不仅恢复他成德节度使的官职,还将德州、棣州还给了成德。被王承宗囚禁的薛昌朝早已经被高人从狱中救走,不知所终,只在牢狱中留下一根红线。
然而河北并没有就此平静。成德之事刚刚平息,幽州节度使刘济受次子刘总挑拨,误信长子刘绲与朝廷相通欲代之为节度使,杀刘绲身边大将数十人,将刘绲囚禁。刘总趁机毒死生父刘济,杖杀兄长刘绲,自任为幽州留后。不久,宪宗下诏授以幽州节度使之位,赐斧钺。传闻与朝廷相通的并非刘绲,而是刘总本人。不过他杀父兄即位,大逆天道,常常梦见父兄鬼魂作祟,只得在官署后招纳僧人数百命,昼夜乞恩谢罪。到后来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在大将谭忠的劝说下,决意落发为僧,上表请求归朝,结果在赴京师途中暴卒。朝廷礼遇极厚,不但赠太尉一职,还为其辍朝五日石。
还有比幽州刘总结纳朝廷弑父即位更令人震惊的事情,义武节度使张茂昭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决定举族入朝,上表请朝廷委派新的义武节度使。消息传出,河北藩镇均派出专使赶赴定州劝阻。张茂昭不听,在重兵护送下举家离开河北。宪宗任命左庶子任迪简为义武节度使。
易州是空空儿母亲的故乡,他得知朝廷掌管义武的消息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义武北接幽州,南接成德,此后必将成为皇帝遏制河北藩镇割据的桥头堡,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狼烟烽火。
转眼到了元和七年,空空儿被囚禁在阳谷军营已达两年之久,这两年中,他唯一的访客以及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就是莘县县尉邱绛。邱绛早有投奔朝廷之心,同年武儒衡在朝中任户部尚书,多次写信给相邀,只是他家人亲属尽在魏州,难以逃脱,一时下不了决心。
这一日,二人正在营中漫谈饮酒,忽见兵士一阵骚动,争相往辕门赶去。有人嚷道:“魏帅到了!”
莘县是边关之地,从未有过魏帅到访。邱绛面色一变,道:“不好,怕是为我而来。”自怀中掏出一叠书信,交到空空儿手中,道:“麻烦空郎去将书信烧毁,我去挡上一挡。”
空空儿也不多问,拿了书信往厨下奔来。他身上镣铐铛铛,只能碎步挪动,行走不快,刚到门口就听见侯臧在背后叫道:“空空儿,站住!”
空空儿佯作不闻,疾步冲入厨下,将书信丢入火灶中。营厨一旁望见,好奇问道:“空郎在烧什么?”
话音未落,侯臧领牙兵进来,奔到火灶前,却是迟了一步,那一叠信件瞬间化作了灰烬。
侯臧面色铁青,道:“来人,将空空儿拿下。”空空儿无法抗拒,只问道:“我犯了什么错?”侯臧冷笑一声,道:“还用问么?今日看谁救得了你。”命人将他扯来营厅跪下。
田季安半躺在软榻上,脸肿胀得厉害,似乎眼睛也睁不开。莘县县令、县尉邱绛等大小官员及军中将校侍立两旁,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侯臧上前低声对田季安禀告了几句,田季安倏地睁大眼睛,喝道:“空空儿,你可知罪?”空空儿道:“我在军营已有两年,不知犯了何罪,请相公明示。”田季安道:“空空儿被罚来军营后不思悔过,冥顽不灵,私自烧毁军中物品,来人,重打一百军棍。”
牙兵当即取来大棒,将空空儿拖倒在地行刑,打一下便有人高声报数。空空儿也不求饶,只咬牙强忍。
执杖的是田季安亲信牙兵,到六十棒的时候,空空儿已血肉横飞,几近昏死。邱绛久掌刑狱,见牙兵下手极狠,有意将空空儿立毙于杖下,忍不住上前求情道:“空空儿就算有错,也罪不该死,请魏帅暂且饶过他。”田季安冷笑道:“还没有轮到你,你反倒为旁人求情了。来人,将莘县县尉邱绛拿下。邱绛任县尉多年,玩忽职守,捕盗不力,立即处死。”
邱绛早猜到田季安是为自己而来,神色坦然,也不加辩驳。空空儿伏在地上受刑,昏昏沉沉中听到田季安下令处死邱绛,当即一惊,挣扎着仰起头来,道:“邱少府罪不该死,请相公手下留情。”
田季安道:“你自身难保,还敢为他人求情?嗯,一刀杀死确实太过便宜。”当即命人抬了自己出来营厅,止住正举刀欲斩的牙兵,道:“就在这门前挖个大坑,请邱少府进去躺下。来人,暂且先放过空空儿,别打得他昏死过去,错过了观刑的大好机会。”
空空儿被拖到外面,见节度使竟是打算生瘗活埋邱绛,忙哀求道:“邱少府在魏博任推官多年,多有功劳,求相公饶他一命。”邱绛道:“空郎不必为我求情,自我发现田相公亲手杀死嗣母嘉诚公主起,早料到会有今日。”
田季安久瘫在床,胡乱用药,性情日益暴躁,被邱绛当众揭穿恶行,勃然大怒,打个眼色。侯臧忙命牙兵将邱绛嘴巴撬开,强行扯出舌头,一刀割下。邱绛嘴中鲜血如泉水般汩汩冒出,当即昏死过去。
大坑瞬间挖好,空空儿被拉到一旁跪下,眼睁睁地望着邱绛被缚了手脚推了进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凉和寒意,再也不忍看下去,转过了脸,偏偏侯臧命牙兵扳过他的头,强迫他观看行刑场面,道:“空空儿,你可得看清楚了,这就是暗通朝廷的下场。”
空空儿心道:“原来捕盗不力只是借口。”忙挣扎叫道:“邱少府并没有暗通朝廷,他不过是有同年在朝中为官,多有书信来往,求相公明察后再论罪不迟。”
田季安冷冷一笑,挥了挥手,牙兵们便一起举锹,铲土将大坑填平,又纵马在上面来回奔驰践踏,将浮土夯实。
空空儿亲眼看着邱绛在自己眼前被坑杀,无力相救,胸口痛不可言,只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忽听得田季安道:“空空儿,本帅细细查你,尚无谋反之心,今日暂时放过你,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再敢私结朝廷的人,邱绛就是你的下场。”空空儿全身被恐惧和悲愤笼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田季安道:“来人,将一百军棍打完。”
棍棒一下一下打在空空儿的臀上、大腿上,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身体似乎早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但那种难以言说的冰冷和忧愤还是令他全身僵硬。他又挺了数下,终于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在叫“空郎”,遥远得好像天籁之音。空空儿不愿意就此醒来,只是死死闭着眼睛。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人在他耳边大叫“贤弟”,他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果见侯彝正俯视着他,面上尽是关切之色,喃喃问道:“义兄,我…我是在做梦么?”侯彝道:“不是做梦,贤弟,确实是我,侯彝。家母新近去世,我赶来魏州奔丧,听家兄说你挨了棍棒,几近垂死,所以赶来探望。你可是已经昏迷好几天几夜了。”
空空儿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带回魏州,举起手来,果见镣铐已去,一时不明所以,问道:“我不是被关在莘县军营中么?”侯彝道:“听说是魏帅公子为你求了情。”放低了声音,道,“这几日魏博节度使狂性大发,莫名其妙杀了许多人,有医师,有侍女,有牙兵,还有不少人是军中将领,罪名均是暗通朝廷,连带家属也没有放过。听说莘县县尉邱绛老母七十岁,幼子才十岁,也被斩首示众。眼下魏博军心浮动,人人自危,就连我兄长侯臧极得魏帅信任,也有危惧之心,贤弟不如找机会尽快离开这里。”
空空儿道:“我不能离开魏博,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义兄,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忍了很久,我…我杀了第五郡。”侯彝大吃一惊,道:“你为什么杀她?是魏博节度使逼你么?”空空儿道:“不是。”大致说了事情经过,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谈起这件事,他那长久压抑的悲恸情感终于彻底爆发,不待讲完,泪水汩汩而出,湿遍了衣襟。
侯彝一时冷然不语。在他心中,第五郡是个难得的奇女子,他知道她热恋自己,曾千里迢迢追来常州,主动投怀送抱,一夜风流,极尽缠绵,却又将温婉善良的卞素云介绍给自己做妻子,仅此胸襟,世间罕见,只是想不到她死在空空儿箭下已有五年,五年之间,世事巨变,陵谷沧桑,多少威名远扬的人已经在地下埋葬,更多无名之辈血洒他乡。那般可亲可爱的女郎,当真就再也见不到了么?一阵秋风刮开窗户,穿堂而过,他身子打了一个寒噤,眼睛里有种雾样的东西弥漫,渐而遮掩了双眼。
空空儿抹了抹眼泪,道:“我亲手杀了第五郡,那时本该惊醒,可我依旧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义兄,我…”哀恸之下,再也说不下去。
侯彝道:“这不能怪你,只怪你生在魏博,天意弄人。来,我扶你坐起来,先吃点粥。”空空儿道:“这里不是我家么?哪来的米?”侯彝道:“这是魏帅公子派人送来的。他一个小小孩童,倒是有心。”
话音未落,只听见院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有孩子声音叫道:“空空儿!空空儿!”空空儿忙道:“小公子,我在房里。”
田怀谏推门进来,气急败坏地嚷道:“空空儿,你快去救救我娘亲!”忽见有外人在场,立即露出警惕之色,问道:“你是谁?”空空儿道:“这是我义兄侯彝。你娘亲怎么了?”
田怀谏道:“阿爹正拿鞭子抽打娘亲,我怎么也劝不住,你快去救救她。之前我求阿爹放你,其实是娘亲教我的。不过我自己也不希望你被阿爹砍了手脚,那样你就再也不能陪我玩了。你…你快去…”忽见空空儿头一歪,人已晕了过去,忙问道:“空空儿怎么了?”
侯彝道:“他被你阿爹打了军棍,重伤在身,听了你的话急怒攻心,所以晕了过去。不过就算他醒来也没用,他自己生死都在你阿爹掌握之中,哪里能救得了你娘亲?不如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回家去试试看。”田怀谏道:“快说,快说。”侯彝便附耳低语了几句。
田怀谏关切母亲安危,也不问方法行不行得通,点头道:“好,我这就赶回去。”转身跑了出去。却听见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叫道:“找到了,小公子在这里。”大约是追来保护田怀谏的牙兵。
一会儿又有人来到门外喊道:“四郎在里面么?大郎有事请郎君回府商议。”侯彝知是兄长侯臧的家仆,便出来道:“你先回府叫个能干细心的婢女来,我义弟空空儿受了伤,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仆人道:“是。”
一直等到侯府婢女到来,侯彝交代清楚,这才离开空空儿家。回来长兄府中,侯臧正在堂上搓手徘徊不止,上前叫道:“大哥!”侯臧命仆从尽皆退出,才道:“四弟,我有话就明白说了,明日是慈母下葬之日,安葬好母亲后,请你立刻离开魏州。弟妹临盆在即,需要你在她身边。”侯彝道:“好,还有呢?”侯臧道:“我的两个孩子,请四弟一齐带走。若是…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他们今后就托付给四弟了。”他一共有三子,长子早已成年,在魏博军中任职,却因奸污民女被刘叉所杀,次子和三子都才十余岁。
侯彝道:“大哥放心,你我兄弟虽然道不同,终究是血肉至亲,你托付的事我一定办到。不过也请你善待我义弟空空儿,别再轻易加害。”侯臧道:“好,大哥答应你。”
侯彝道:“大哥既然知道当下是立于危墙之下,何不趋利避害?”侯臧迟疑道:“四弟的意思是…”侯彝道:“田季安中风瘫痪,杀戮无度,田兴性情谦恭,深得军心,孰高孰下,大哥自有判断。”侯臧喝道:“四弟,这种话切不可再说。”
忽听见阶下有人禀道:“外面有牙兵来召判官到节度使府议事。”侯臧应道:“知道了。”狠狠瞪了侯彝一眼,自去换了衣裳,往牙城赶去。
侯彝见天色不早,便出门买了一些物品,送来空空儿家中。空空儿人已经清醒,侯府婢女正站在床边服侍他进食,见侯彝进来,慌忙上前行礼。侯彝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婢女应了一声,接过他手中食盒,取出酒菜在桌上摆放好,挑亮灯烛,这才出去,回身将房门、院门一一掩好。
侯彝见空空儿只默默吃粥,面色极是难看,叹了口气,上前坐到床边,低声道:“我知道贤弟想做什么大事,你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会拦你。明日家母下葬后,我就要离开魏州。贤弟自己多加小心,切记在你伤好前不可轻举妄动。内子即将生产,我们一家三口在洛阳日夜盼你前来团聚。”空空儿道:“是。恭喜义兄,原来我就要当叔父了。”
侯彝道:“我买了一些酒菜,不过我有重孝在身,不能饮酒吃肉,贤弟正好独享。”空空儿强笑道:“甚好,我正需要酒肉养好身子。”
他兄弟二人一人放不下邱绛及第五郡惨死,一人也不断缅怀第五郡的音容笑貌,心头各见沉重。呆坐了一会儿,侯彝替空空儿换了敷药,便就此散了。
到次日一早,侯府婢女又带了酒肉来服侍空空儿。这婢女确实能干,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又细心将空空儿脖颈、手腕、脚腕被镣铐磨出的几圈淤伤血斑抹药包扎好,买了一些化淤散热的汤药喂他服下。
空空儿见她忙前忙后,很是过意不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婢女道:“回空郎话,奴婢叫镜儿。”
空空儿一时愕然,多年前在波斯公主萨珊丝府中做客时,不是听过郭府有一名乐妓叫镜儿么?
到晚上时,侯彝再次到来,命镜儿先退下,告诉空空儿道:“昨日傍晚节度使府大大闹了一场——节度使田季安服药后忽然狂暴起来,拔刀杀了身边两名牙兵,又举杯向当时侍卫在一旁的赵存约扔去,却被赵存约接住。田季安勃然大怒,命人砍掉赵存约双手。赵存约却不肯坐以待毙,拔出兵刃冲出堂去,田季安命牙兵出尽全力追杀围捕,终将他射杀在牙城下。”空空儿惊道:“那隐娘人呢?”侯彝道:“听说她昨日不当值,人不在牙城中,节度使也没有派人去捕她,大约怒火已然平息。”
空空儿一时默然,赵存约沉默少言,为人阴狠,极少与旁人来往,但他妻子聂隐娘却是魏博鼎鼎大名的人物,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实在令人叹息。
侯彝又道:“昨晚节度使夫人连夜召见众将,已经立小公子田怀谏为节度副大使。这位元夫人可不简单,贤弟既跟她是旧识,可要当心。”空空儿愕然道:“元夫人素来娇弱,众将的名字她都未必知道,如何能主持大事?”侯彝道:“若不是元夫人自己,她身边一定有能人指点。”空空儿摇摇头,道:“元夫人素来不予政事,她身边不过是些侍女仆人而已。”侯彝道:“嗯,也许是我多虑了。总之,义弟万事小心。”空空儿道:“是。”
侯彝叫镜儿进来,道:“我大哥已经将你送给空郎,你从此就跟在他身边,好好服侍他。”空空儿惊道:“这怎么可以?”
侯彝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却是镜儿的卖身契,道:“你有伤在身,需要一个人照顾。等你伤好了,遣她也好,卖她也好,随你,总之,她现下是你的人了。”不由分说塞到空空儿手中,拱手道,“贤弟,我有急事,今晚要连夜离开魏州,你我就此作别,记得我在洛阳等你。”空空儿还欲起身相送,侯彝却已经大踏步地离开。
空空儿叹了口气,当着镜儿的面将那张卖身契望火上烧了,道:“你已经不再是奴婢了,这就走吧。”镜儿大惊,哭道:“镜儿做错什么,郎君不要我了?”空空儿忙道:“不是我不要你,而是我总是麻烦缠身,你也看见我身上的伤了,这些还是轻的,你跟着我,只会害了你。”镜儿道:“就算要走,也得等郎君伤好。”去院中拖了一块门板放在窗下,自柜中抱了被子铺在上面,道:“郎君放心,等你伤好了,镜儿自己会走。”空空儿行动不便,也只得由她。
过了几日,空空儿伤势好了许多,已经能起来在院中活动。这日节度使府家僮蒋士则忽然闯了进来。空空儿奇道:“你来做什么?”蒋士则道:“夫人牵挂空郎伤势,命小的找机会来探望。”递过来一个白色瓷瓶,道,“这是西域龙膏,治疗外伤有奇效,是夫人叮嘱小的拿给空郎的。”空空儿命镜儿接了药,道:“夫人有心,多谢。”
蒋士则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魏帅脾气越来越古怪,动辄发狂发怒,杀死了许多侍女、牙兵,还总是鞭打夫人,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小公子总想来见空郎,魏帅也不允准,命人将她母子二人关了起来,小的是偷偷跑出来的。”空空儿默然无语,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蒋士则还待再说,忽听见门外有人朗声问道:“空郎在么?”镜儿忙去开门,却是聂隐娘。蒋士则忙道:“小的告退。”
聂隐娘狐疑望着蒋士则的背影,问道:“他不是节度使府的家僮么?来这里做什么?”空空儿道:“他来送药。隐娘请里面坐,镜儿,沏茶。”镜儿道:“是。”聂隐娘笑道:“几天不见,空郎这里就多了位乖巧的小娘子。”空空儿道:“她原来是侯判官家的婢女,我义兄侯彝将她要来送给了我,不过等我伤好了,她就会走。”
二人进来坐下,镜儿上了茶,侍立一旁,聂隐娘望着她,只不说话。镜儿便道:“家里汤药没有了,我再去买一些。”空空儿点点头。聂隐娘等镜儿出去,道:“她原来是侯臧的人,你敢将她留在身边么?”空空儿道:“有什么不敢,反正也不会太久。”
聂隐娘道:“我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同空郎商量。眼下魏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魏帅自得了风病以来,不理军政,喜怒无常,尤其最近杀了这么多领兵将领,军心动摇。我知道一些人在暗中谋划迎你义兄田兴回来主持大局,我自己也是极赞成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