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镣铐声响,玉箫被差役扶了进来。林蕴见她瘦弱身形被重枷压得直不起身来,便命人开了刑具。玉箫曾在韦皋寿宴上见过林蕴,她又极善察言观色,心中登时浮出一线希望,跪下来连连磕头道:“林推官可要为玉箫做主,玉箫没有谋害太尉,全是卢判官用酷刑逼迫我招供。”
林蕴道:“那你说说经过情形到底如何?”玉箫便说了昨夜韦皋约刘辟和他爱妾丽娘到百尺楼饮酒赏月一事,又道:“玉箫当时头晕,就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已经在摩诃池中,被人救了上来,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段文昌问道:“你晕倒前可有什么异常情况?”玉箫道:“没有什么异常。丽娘子人美言巧,很讨太尉欢喜,我忽然觉得头晕,见太尉兴致很高,不敢表露,忽然丽娘就倒下了,太尉说‘酒…酒…’,刘使君紧跟着倒在丽娘身边,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蕴道:“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精精儿也在?”玉箫道:“自从精郎一个多月前被人救走后,玉箫再也没有见过他。”精精儿道:“我哪里是被人救走,是被神秘人弄到一个地方关了起来。”玉箫吃了一惊,道:“什么?”
林蕴见再也问不出更多,便命人带精精儿、玉箫回去监禁,道:“别难为了他们。”差役道:“是。”将犯人押了下去。
林蕴问道:“段少府怎么看这件案子?”段文昌道:“这件案子太过奇怪,谁是真凶暂且不论,凶手为何要冒险将尸首从百尺楼上丢下摩诃池?这…这…”林蕴道:“这只能说明精精儿讲的是实话,他对一切毫不知情,是事先有人将他带进节度使府署,藏在摩诃池旁,丢下尸首不过是故意引人发现他,这样才能将一切嫁祸到他身上。”段文昌道:“确实只有这般解释才合情合理。”
林蕴微一沉吟,发了一道令牌,命差役去带楚原来府衙。段文昌道:“嗯,这事还得问楚原才能明白,只是最好不要张扬。”林蕴心领神会,便特意交代差役趁天黑悄悄行事。
这二人一人是推官,一人是县尉,久历刑狱,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警觉性要比普通官员敏锐许多,均想到昨晚案发现场只有韦皋、刘辟、丽娘、玉箫、晋阳、楚原五人,韦皋已死,丽娘沉尸水中,尸首到现在都没有捞到,晋阳、楚原各自受了刀伤,玉箫被指为帮凶,只有刘辟一人安然无事,不过是在摩诃池中呛了几口水而已,恰恰是他力指亲眼看见精精儿搬他丢入水中,如果精精儿并不是凶手,那么他的言行就相当可疑了。试想节度使府署为西川中枢之地,百尺楼更是重中之重,防卫森严,进出何等不易,若不是府署中有人暗中安排接应,这世上当无一人能潜入百尺楼杀死韦皋。更何况还事先将精精儿带入府署,安排好其人来替罪羊,这等周密大事,别说平民老百姓,就是像林蕴这样的官员也做不到,除非是被韦皋视为心腹之人,出入无禁忌,才有机会下手。从这一点上而言,刘辟嫌疑可算是不轻。晋阳既然也说看见精精儿刀刺楚原,说明他是站在刘辟一边,那么剩下的证人只有楚原一人,他的证词至关重要,然而卷宗中却没有任何记录。不过如果真是刘辟事先安排好一切,可韦皋首级又去了哪里?
二人疑云极重,始终想不通其中关节,枯坐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差役将楚原用担架抬来。林蕴忙上前问道:“楚侍卫伤势如何?”楚原极其虚弱,无力坐起,只道:“这次大难不死,已是万幸。林推官见召,是要问我案发经过么?”林蕴道:“是,有劳楚侍卫将昨晚情形详细述说一遍。”
楚原便断断续续讲了一遍经过,所言情形与玉箫大致类似。段文昌问道:“你之前之后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么?”楚原道:“之前没有,等到发现异常时,我立即去抱太尉,不料有人从背后刺了我一刀,事先毫无任何征兆,我当即便昏死了过去。不过有一点…也说不上异样,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落入水中后人又清醒了过来,头上正巧落下一件衣衫,现在想来,似乎正是丽娘当晚所穿。”
林蕴道:“你是说你只见到丽娘衣衫落下,没有见到她的人?”楚原道:“没有。”又道,“林推官为何要问这些?听说精精儿和玉箫都已经招认了,是他二人合伙加上精精儿的同党一起谋害太尉。真想不到玉箫她…”林蕴道:“楚侍卫是证人,卷宗中却没有你的证词,所以特意召你来补录。有劳,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楚原道:“日后处决精精儿,林推官一定要让我亲手行刑。”
林蕴道:“楚侍卫先养好伤,这个日后再说。”命人抬走楚原,回头问道,“段少府可听出了什么眉目?”段文昌摇头道:“没有,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
林蕴道:“楚原所提及的衣衫一事是个极小的细节,他不至于撒谎。”段文昌道:“奇就奇在这里。想来丽娘当时跟刘使君一样,中了酒中的迷药,凶手抛她身体下楼即刻,又何须多此一举脱下她衣衫?若说有轻薄不轨之心,可当时那种局面,又怎么可能有心思?而且还有一点,若真是有人抛下尸首引牙兵去发现事先藏好的精精儿,只扔下一人即可,他又何必要费尽心思将众人一一抛下窗口,刘使君自己也被抛入了水中?”
林蕴道:“这么说,刘辟也许并不知情?”段文昌道:“但凶手昨晚一定在百尺楼中,即使他事先能往酒中下毒,可他必定要在现场操纵这一切。”
可昨晚百尺楼顶只有韦皋、刘辟、丽娘、玉箫、晋阳、楚原五人,晋阳、楚原二人是侍卫,只守在门口,没有靠近过酒桌,韦皋当然不会自己下毒,剩下的只有刘辟、丽娘、玉箫三人。若是刘辟下毒,他当是为了西川节度使的位子,用的一定是能当场毒死韦皋的剧毒,绝不会是迷药。丽娘是刘辟侍妾,昨晚一直跟在刘辟身边,既没有机会也没有动机下毒。剩下的就只有玉箫了,她掌管韦皋饮食,负责置办酒菜,是最有机会下毒的人。难不成当真是她有心跟精精儿逃离节度使府署?以她的身份,白天趁韦皋办公时堂而皇之从大门逃走岂不是更容易?况且她下的只是迷药,韦皋一旦清醒过来,又岂能放过她?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低声商议几句,林蕴命人叫负责百尺楼警戒的牙将邢泚来问案。差役素来不敢招惹牙兵,更不要说邢泚这样的牙将,禀道:“天已经晚了,不如明天再召邢将军不迟。”林蕴道:“也好,你们再去提精精儿和玉箫出来,我有话要问他们。”差役忙取了监牌,连夜赶去大狱提取犯人。
不大一会儿,犯人被重新带到堂前跪下。林蕴问道:“玉箫,你昨晚可有留意过丽娘?”玉箫道:“她容颜美丽,又善解人意,我看得出刘使君和太尉都很喜欢她。”段文昌道:“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玉箫道:“没有。”
林蕴道:“你们昨晚在百尺楼宴饮的人都落入了水中,包括玉箫你,唯独丽娘的尸首没有找到,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玉箫低头想了半刻,道:“不知道。”精精儿忽道:“也许她人根本就没有死,你们当然找不到她尸首。”
段文昌眼前一亮,问道:“娘子可知道丽娘的来历?”玉箫道:“嗯,听说是刘使君这次去京师公干回来时在路上遇到的寡妇。”
段文昌与林蕴交换一下眼色,均是一般的心思:这丽娘来历不明,莫非是有意混到刘辟身边别有所图?她与刘辟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忍下手加害,所以只往酒中下了迷药而不是毒药,迷倒众人后,又袭击了毫无防备的晋阳和楚原,再从容割下韦皋首级。为了掩饰她是真凶的事实,她将楼顶所有人都扔下百尺楼去,再脱下衣衫扔下水中,造成自己已经沉尸池底的假象,好在众人发现真相前有机会逃出西川。这么说起来,她很可能就是传说中论莽热派来的杀手。
可嫁祸给精精儿和玉箫一事又怎么解释?这些事侍妾身份的丽娘根本做不到。莫非是刘辟发现了丽娘谋杀韦皋的真相,因为她是其侍妾,担心受到牵连,所以费尽心机掩盖事实。可他自己不也早中了迷药么?又如何有意识有机会有时间来安排这一切?
疑云刚散,迷雾又起。林蕴想起一事,正要讯问精精儿,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脚步声,大批牙兵簇拥着刘辟和卢文若闯了进来。林蕴官任推官,地位尚在刘辟的官职支度副使之上,怒道:“刘使君,本官正在审案,你带这么多人闯进来大堂,想要做什么?”
卢文若道:“这是我们大伙儿推举的新任留后,只等朝廷任命下来,就是新一任西川节度使。林推官,还请你对刘相公客气些。”
林蕴吃了一惊,道:“什么?就算推举留后也该是太尉之子韦行式,如何轮得到刘辟?”卢文若道:“林推官此言差矣!刘相公熟悉西川军政,众望所归,大家都赞成由他出任留后最是合适。行式体弱多病,自己也自愿谦让,太尉夫人都没有意见,林推官久不在成都,如何一回来就如此质疑?”
韦行式素来羸弱,不为父亲韦皋喜欢,他的妻子正是卢文若亲妹,美貌有名,卢文若既然这么说,想来确实是韦行式自己不愿意做留后。
刘辟也不多言,做了个手势,一名牙兵抢上前去,将一旁书吏记录下来的讯问文书一把扯烂。林蕴怀疑丽娘就是真凶后,本来还认为刘辟也许并不知情,此刻见他指使手下销毁犯人笔录,心中才肯定他与丽娘勾结,气得全身发抖,道:“刘辟,我本来还不敢想象会是你,现在我可知道了,你这分明是欲盖弥彰。”
卢文若道:“林蕴诽谤新任留后,来人,将他拿下了。”林蕴大怒,道:“刘辟,你目无国法,公然犯上…”不及说完,已被牙兵捂住嘴,反剪双臂,押了出去。
刘辟这才走到段文昌面前,问道:“段少府为何不奉召就私自回来成都?”
段文昌正是因为与刘辟不和,被其谗言贬去灵池任县尉多年,他亲眼看见林蕴猜到真相、顶撞刘辟的下场,知道今晚自己也难逃大劫,低声道:“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甘领责罚。”
刘辟道:“听说段少府前一阵子收留了一名朝廷通缉重犯,名叫刘叉,可是真的?”段文昌道:“是,不过此事已经禀告太尉知晓。”刘辟道:“太尉现在人不在了,你当然可以随便说。”
段文昌料来他要用刘叉这件事来对付自己,昂然道:“我敬慕刘叉是条好汉,别说太尉知道,就是太尉反对,我也一样会收留他。”他表面不愿意向刘辟服输,心中却着实担忧,生怕对方立即派人到灵池围捕刘叉,眼下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唯有盼刘叉能仗恃武功和机警逃过大难了。
刘辟道:“好,段少府快人快语,不过,我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少府可知道薛涛薛洪度此刻正在成都府大牢中?”
段文昌当即会意过来,对方是要来薛涛来要挟他。果听见刘辟道:“听说太尉生前下令对她五日一拷讯,可怜一代才女,娇娇弱弱,哪里吃得了这个苦?段少府在节度使府任校书郎的时候,不是常常与薛家娘子一道校正古籍、编定诗笺么?想来交情菲浅。”
段文昌忆起往事,不免惆怅万分,又想起奉韦皋命审理赵存约行刺一案时,薛涛握住自己的收悲戚地道:“段郎,我怕是捱不过这次了,我若死了,请你来为我写墓志铭。”心头叹息,再无疑虑,低声问道:“刘相公想要我怎样做?”
刘辟见他终于肯向自己屈服低头,又及时乖巧地改了称呼,心中大悦,笑道:“我就知道段少府是个聪明人。少府,精精儿和玉箫勾结谋害太尉一案已经了结,你既然受命林推官参与了复审,也请你在结案陈述上签字画押吧,然后你就可以去狱中接出薛家娘子,送她回浣花溪去。”
段文昌知道凭他一个小小县尉之力绝无能力对抗已经有留后名分的刘辟,真相既难以大白天下,不如救得一人是一人,当即点点头,道:“好。”上前翻过文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如此。
刘辟哈哈大笑,命人送段文昌去大狱接薛涛出去。又命人搬来各种刑具摆在玉箫、精精儿面前,冷笑道:“来人,让这两个死不改悔的死囚好好尝尝随意翻供的滋味。”玉箫脸如白纸,连连磕头道:“不要…我再也不敢翻供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牙兵却不由分说,将她左手手指一根根套入夹指中。那是一种专门用来夹手指的刑具,源自上古,由十一根圆木组成,各长七寸,径围各四分五厘,用绳子穿连小圆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紧绳子圆木就会紧夹手指,十指连心,使人痛苦不堪。玉箫一想到接下来将是无穷无尽的非人折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精精儿怒道:“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冲着我来。”刘辟一心要折磨玉箫,不及理会精精儿,命道:“来人,将这囚犯带去狱中严刑拷打。”牙兵不顾精精儿大声叫骂,将他拖了出去。
玉箫哭道:“使君…不…相公…刘相公不是喜欢玉箫么?玉箫愿意做牛做马,侍奉相公。”刘辟骂道:“你看看你这副丑样子,还有哪个男人会要你?刘某当日巴结你,不过因为你是太尉宠幸的女人,你竟敢背地里向太尉告状。”
玉箫这才知道刘辟为何恨自己入骨,一定要诬陷是自己与精精儿通奸谋害太尉,背上黑锅,原来是韦皋将当日好心要他提防戒备的话告诉了刘辟,事已至此,知道再无任何侥幸,便哭道:“杀了我…求相公开恩杀了我吧…”
刘辟冷笑道:“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与精精儿勾搭成奸,谋害太尉,既害死朝廷重臣,又犯了奸淫之罪,照例要凌迟处死,之前还得骑木驴游街。只等回批下来,便要明正典刑。来人,让这贱人好好尝尝刑罚的滋味。”
原来正是刘辟暗中策划了谋害韦皋的阴谋,只不过并非与丽娘同谋。
昨晚丽娘和玉箫迷药发作倒下后,刘辟也佯装倒地,其实他早服了解药。等到侍卫楚原赶过来抱起韦皋时,被晋阳从背后给了他一刀,至于他后来大难不死,可全是他自己的造化了。刘辟见楚原倒地,这才爬起身来,上前将韦皋扶到地上躺好,忽转头见晋阳怔在一旁呆望着,他虽然收买了晋阳,毕竟不是亲信,不能完全放心,便命其下楼等候。等晋阳出去,这才掀起韦皋衣衫,从袖中取出一根钢针,往肚脐上方一寸处狠狠扎了下去。那位置有一处穴位名叫水分穴,是任脉上的重要穴位,决计不能扎针。韦皋本已为药迷晕,痛极之下竟然惊醒,道:“来…来…”声音嘶哑,始终叫不出下面的“人”字来。
刘辟道:“太尉别白费力气了,酒中掺有迷药和哑药,况且你的心腹不都被你施恩放回家与家人过中秋去了么?”韦皋道:“是你…预谋…为…为什…”
刘辟道:“太尉莫怪卑官心狠,卑官也只是奉旨行事。”韦皋断断续续道:“旨…皇帝…”
刘辟知道他是想问是哪个皇帝要杀他,笑道:“太尉素来精明,如何不知道当今皇帝是谁?太尉志得到在三川,成为真正的三川王,其实这也没什么错,男人总该有点野心,卑官一样也有这个心思。怪只怪太尉自己威望太高,蜀中只知道有太尉,不知道有皇帝,这跟河北魏博田氏又有什么分别?况且蜀中是国之根本,财赋重地,朝廷能不忌惮你么?”
韦皋道:“到底…是…是谁?”刘辟便俯身下去,低声说了一句话,韦皋低低“啊”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露出全然不能相信的样子。
刘辟不再多言,手起针落,往水分穴上连扎三下。韦皋大力挺身而起,随即摔落地上,不再动弹。刘辟又等了一会儿,探得韦皋鼻息全无,这才收好钢针,重新为他理好衣服,迅疾下楼到设厅,牙将邢泚早率领数名牙兵等在那里。
刘辟道:“人带来了么?”邢泚道:“带来了。”命牙兵拖过一个黑布袋解开系绳,里面装的却是一个活人——竟然是二月前就已经逃逸失踪的精精儿,一身黑色劲衣,只是手脚均被铁铐紧紧锁住,人兀自昏迷不醒。原来他并未被师兄空空儿救走,而是刘辟半途派人劫走了他,之后一直被关押在一个极其秘密的地方,为的就是今日派上用场。
刘辟便命人将精精儿抬到三楼,扶他倚靠在墙上,搬动机关,墙上弹出两个铁环将他胸口、双腿圈住,再开了他手铐脚镣。布置妥当,又带人上楼来抬玉箫,却是大吃一惊——玉箫人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但一旁韦皋的人头却是不见了,断之颈处犹有鲜血冒出。
邢泚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不能相信那断头之人就是令无数人胆寒畏惧的韦太尉。
刘辟更是瞠目结舌,无法回答。他刚刚用钢针扎死韦皋,离开时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忽尔之间人头就不见了?这百尺楼四周遍布牙兵,均是他的心腹亲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防范森严,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闯进来割走韦皋的人头?莫非是风传了许久也不见踪影的吐蕃论莽热收买的刺客?
正惊疑间,转头一看,丽娘却是不在,原地只有一件她今晚所穿的淡黄衣衫,更是吃惊,问道:“丽娘呢?她怎么不见了?”邢泚道:“啊,快,快派人去找。”刘辟道:“找什么?她喝了药酒,能自己走么?”
一言既出,顿时恍然大悟——问题肯定出在丽娘身上!他和韦皋、玉箫、丽娘四人均喝了混有迷药和哑药的锦江春酒,只有他自己事先服了解药,所以没有晕倒。丽娘现在人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在一座围得如铁桶般严密的楼中?她要么根本就没有饮下药酒,要么也跟他一样,早已服了解药,如此居心叵测,可见早有计划。这才后悔不迭,暗骂自己道:“原来她在剑门与自己邂逅是早有图谋,说不定她正是吐蕃派来的刺客,割走首级才好向论莽热邀功请赏。我本来一直想不必自己动手,等论莽热的人来杀韦皋,坐收渔翁之利。难怪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动静,哪知道刺客就在自己身边。”一时间脊梁冷汗直冒。尤其是丽娘割走韦皋首级,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没有了首级,他难以嫁祸给精精儿和玉箫。
在场众人为今晚之事已经筹谋多时,早已算好各种突发事件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变故。邢泚道:“不如顺势嫁祸给丽娘,城门早已经关闭,她就算能出节度使府,也出不了成都城,咱们这就派人去搜捕。”刘辟道:“不行!”
刘辟原来的计划是:玉箫早与精精儿勾搭成奸,有心离开节度使府,所以她在酒中下了药,迷倒了其他人,等精精儿进来,二人正要一起逃走时,韦皋突然醒来扯住了她裙角,精精儿情急之下,顺手捅死了韦皋。二人下到三楼芸晖堂时,玉箫去取内间奇珍异宝,精精儿误中机关被扣住,外面牙兵听到动静后冲了进来,玉箫料想难以逃脱,便从三楼窗口跳下摩诃池。而刘辟自己则假装一直昏迷不醒,自然毫无干系。这计划只要把握好时机,本来天衣无缝,本来一会儿就该喂精精儿和玉箫服下解药,再弄响警铃,将玉箫扔进水中,一切罪过自有他二人承担,不料突然临时冒出个丽娘,割走了韦皋人头,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精心布置安排的一切眼见全要泡汤。
刘辟谋杀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长官,无论律法、道义上都说不过去,韦皋在蜀中威名赫赫,万一走漏一点风声,他再也无法在西川立足,还如何继任当新一任的西川节度使?嫁祸给丽娘再容易不过,可她明明已是刘辟侍妾,他自己亲自将她带进节度使府中,若她是谋杀太尉的真凶,他又如何能脱去干系?尤其丽娘假装晕倒,一定看见了他用针扎死韦皋的情形,此妇深藏不露,心机深远,绝非普通人,想抓到她,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万一她被追捕得狗急跳墙,逢人讲出他针刺韦皋致死的经过,仅是流言已足以毁灭他谋划的一切。她要的是韦皋人头,她有他的把柄,他也有她的把柄,也许暂时可以互不揭发、相安无事,等他坐稳西川后再来想办法对付这个可怕的女人。
邢泚却没有刘辟这般深谋远虑,见他沉吟不语,忍不住又催促道:“使君,到底要怎么办?”一名站近西面窗口的牙兵忽指着窗口道:“这里有人系了根绳子。”
刘辟抢过去一看,却是丽娘腰间的黑丝绦,结在窗框上,极细极韧,肉眼一时难以发现,推开窗户往下一望,那丝绦几近百尺,一直垂落水中,愈发肯定是丽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他下楼时割走了人头,再由丝绦缒下摩诃池,自水路逃走。
邢泚跺脚道:“使君,再迟可就来不及了!”刘辟到底还是进士出身,沉断有谋,想了一想,道:“嗯,事已至此,只好随机应变,将丝绦取下来,你去将精精儿带上来,弄些血到他和玉箫身上,再将他们带下楼去,喂他们服下解药。我一会儿从楼上拿件东西仍进摩诃池中,假装是人头被精精儿的同党先带走了,我正好醒过来,等我一出声叫喊,你们先将他二人推入水中,假装是精精儿正要带玉箫从水中逃走,你们再捕他二人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