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三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神态甚是急切,倒不似说不知道,而是让精精儿不要多问。精精儿更是好奇,一双眼睛在那玉箫身上溜来溜去。
随从唐枫从旁瞧得一清二楚,当即朝精精儿怒目而视。精精儿佯作不觉,依旧放肆地打量玉箫。那唐枫虽然生气,却不敢擅自发作,便上前朝那老者附耳低语几句,又朝精精儿指了一指,大约是在诉说精精儿如何对玉箫无礼。韦夫子只是摆了摆手,并不以为意。玉箫闻言侧过头来,望了精精儿一眼。精精儿朝她微微一笑,玉箫慌忙扭转了头,看着韦夫子面色越阴越重,心里越发不安,白皙如玉的鼻梁上登时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精精儿暗道:“这玉箫容貌风姿其实不在秋娘之下,只是不大懂得打扮,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被父母卖给了这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韦夫子作妾。”他虽然性情风流,想到往日一位旧识也是因为家贫被卖做歌妓,心中不由自主地对这玉箫生出几分同情来。
忽闻得酒肆外有人高声叫道:“婶婶,我今日在雪岭上寻到一味好药!”
随即便有一名身材短小的青年男子欣喜奔进酒肆来,手中举着一把奇形怪状的青草。韦夫子的随从晋阳见他冒冒失失,忙上前拦住,忽望见那男子脸上长满雀斑、容貌极丑,更是生就一双斗鸡眼,来回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愈发觉得其人面目可憎,当即将他朝外一推,喝道:“快滚开。”
晋阳身怀武艺,这一推劲道极大,那男子连退数步,方得站定,愕然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推我?”他眼睛天生缺陷,无法远视,个子又矮,只能仰起头来说话,模样甚是滑稽。
卓二娘忙赶过去道:“这是我老伴兄弟的儿子郑注,刚从翼城老家来,没见过世面。”晋阳却依旧不肯放郑注进来,只拿眼去望韦夫子,等他示下。
卓二娘道:“韦夫子,我这侄子年轻不懂事,还请您高抬贵手…”韦夫子缓缓问道:“既是你老伴的侄子,为何不姓鱼,却是姓郑?”卓二娘道:“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楚。”似乎有难言之隐。
却听见那郑注道:“天下本是一家,姓鱼的姓郑的又有什么分别?”韦夫子见他言语机智敏捷,颇为欢喜,示意晋阳放他进来。又问道:“二娘,你侄子可曾读过书么?”卓二娘笑道:“乡下穷人家的孩子,哪里念得起书?就跟着一个郎中念过几本医术,懂得一点皮毛医术。”韦夫子笑道:“那他该先医好自己的眼睛才是。”他一发笑,随从们也跟着一齐笑了起来。
卓二娘不敢接话,只跟着讪笑了两声,走过去拧住郑注的耳朵,拉着往堂后走去,边走边骂道:“还不快回房去洗洗,瞧你这身臭汗,可别熏坏了贵客。”她身材比郑注足足高出一头,这一拎当真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郑注大声呼痛,却是不敢还手反抗。众人见状,无不哈哈大笑。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闪身进来酒肆,飞快地奔近夫子那桌,手腕一翻,刀光闪动中,一柄两刃匕首闪电般地捅向那韦夫子。随从们的注意力全在卓二娘跟郑注身上,待得惊觉有刺客行刺时,已是上前援救不及。那韦夫子生死关头,倒是临危不乱,伸手一拉,顿时将玉箫拉到自己面前。那柄匕首来势极快,瞬间已到玉箫胸前,玉箫尖叫一声,动也不敢动,只眼睁睁地望着刺客。
那刺客是名三十六、七岁的中年男子,见她一张俏脸虽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却是似曾相识,令他想起一位故人来,心下微有迟疑,生生顿住匕首。电光火石间,四名随从已拔出腰刀,围住刺客。四人均是武艺精湛之辈,各自舞起一团刀光,攻上前去。刺客顺手抄起一张椅子,挥舞成圆圈,只听见那木椅“嗤啦嗤啦”几声脆响,横木、腿脚均为腰刀斩断,却也由此将随从逼退。
事情发生时,卓二娘正拎着郑注走到堂口,忽见陡生奇变,“妈呀”叫了一声,当即瘫倒在地,抱着头,全身抖如筛糠,不敢多望一眼。郑注却极是镇定,飞快地抢到柜台后蹲下,从缝隙中偷看堂内争斗情形。
那韦夫子得了一个空隙,已经起身拉着玉箫退到墙角,与刺客中间尚隔有唐棣、唐枫两兄弟。刺客见一时再难以近身,当即扬起匕首,朝韦夫子掷出。那匕首势道劲猛,划出一道亮光,直奔墙角。韦夫子却又故伎重施,将玉箫挡在胸前,竟是拿她身子当作盾牌一般使唤。玉箫见匕首迅若流星,瞬息已到眼前,知道再也无幸,心中一酸,闭目待死。
忽地从旁侧飞过来一件物事,正好撞在那柄匕首上,“哗啦”一声脆响,烧酒溅了玉箫满身。她忙睁开眼睛,只见那柄匕首已经钉入墙上,直没入柄,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往堂内望去,除了四名随从正围住刺客狠斗外,再无旁人,只有那坐在堂中的年轻公子正悠闲地吃菜,桌上却是少了只酒壶,立即明白是他用酒壶打偏匕首,救了自己。
韦夫子将玉箫推开,见那刺客虽然武艺不弱,以一敌众,却是没有兵刃,明显处在了下风,肩头已然挨了一刀,正汩汩冒血,当即叫道:“要留活口。”随从大声应命。韦夫子这才走到精精儿身边,道:“想不到郎君年纪轻轻,原来身怀绝技。多谢适才援手。”精精儿不笑道:“夫子不必谢我,我又没有救你,我救的是你身后的那位玉箫娘子,你让她来谢我便好。”
那韦夫子吃了个软钉子,又听见对方言语轻浮调笑,甚感难堪恼怒,不过他生性阴沉,又见对方身手不凡,有心揽为己用,忍得一忍,回头喝道:“还不快来谢谢恩公救命之恩?”玉箫忙走过来,朝精精儿跪下,谢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精精儿不过是不耻韦夫子轻视下人生命、拿女人当盾牌使,随口说一句戏谑之语,想不到玉箫会向自己下跪,忙上前扶道:“在下精精儿,不过是举手之劳,娘子何必行此大礼?”搀住她手臂,只觉得她全身又轻又软,柔若无骨,又闻见她鬓发上的郁金油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玉箫微微仰首,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朝他望了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苍白的两颊泛出一层红晕来。
忽听得“扑哧”一声,闻声望去,竟是那刺客寡不敌众,寻机退到窗口,翻身投入了流江中。四名随从微一迟疑,唐棣、唐枫两人旋即跟着跃入江中,晋阳、楚原奔过来禀道:“主人,刺客掉下了流江,不过他挨了两刀,逃不了多远。请主人立即回府,以防刺客在周围还有同党。”
韦夫子面色如铁,也不答话,径直走到窗边翘望,那刺客已然不见踪影,只有唐棣、唐枫两名手下浮在河面,茫然四下搜寻。心中暗骂一声,叫道:“你们两个先上来。”当先走出酒肆。
玉箫见韦夫子出了门,慌忙跟上前去,临到门口,又特意回过头来,朝精精儿望了一眼,见他正朝自己微笑,回以羞涩一笑,这才碎步追将出去。
外面大黄桷树下车马俱在,只有车夫老张俯身仆倒在翳翳树荫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晋阳抢过去,将他身子翻过来一搭鼻息,即回头禀道:“老张只是晕了过去。”
韦夫子走到河边,唐棣、唐枫正湿漉漉地爬上岸来,河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刺眼,依旧不见刺客人影,沉吟片刻,回头命道:“立即派人封锁出城道路,务必要寻到刺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晋阳应道:“是。”上马飞驰回城传令。
韦夫子却不肯就此离去,依旧在树下徘徊,若有所思。唐棣等人尽是韦夫子心腹随从,熟知他性情,虽然着急,却不敢上前相劝。几人交换一下眼色,楚原遂走近玉箫,低声道:“此地凶险异常,娘子何不上前劝劝主人,请他尽快回府。”
玉箫只是咬着嘴唇,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楚原急道:“娘子…”玉箫摇头道:“玉箫身份卑贱,太尉岂能听我所言?”
原来这韦夫子就是西川节度使韦皋,唐代极重视科第,他非科举正途出身,心中耿耿于怀之余,尤爱附庸风雅,微服出游时只命人称他为“夫子”。他生性不喜张扬,出门不爱摆出节度使的仪仗,偶尔也会便服到锦江春酒肆来坐坐,不为享受平常百姓的乐趣,而是想回忆一些以前的旧事。他年轻时寄居丈人张延赏——也就是前任西川节度使——篱下,过了而立之年尚且一事无成,为岳父、岳母所轻视,备受侮辱,幸得妻子张氏还算贤淑,总是暗中安慰他。有一次,韦皋偶尔来到锦江春酒肆,见店主卓俊视女婿鱼成为亲子,亲手教他酿酒手艺,鱼成忠厚老实,勤勤恳恳,却为妻子卓二娘所瞧不起,恰好与他自己的情形相反,不由得感慨万分。回到节度使署后,韦皋向妻子张恩慈讲了这件事,张恩慈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父亲既然如此歧视你,夫君何必再忍气吞声,为血性男儿所耻笑?不如就此离开,我愿意辞家事君子,哪怕是住荒野茅屋,炊菽羹藜,箪食瓢饮,也活得舒心快乐。”于是禀明父亲,要跟随韦皋离家出走。张延赏厌恶女婿已久,也不挽留,只给了五十匹绢布当作路费,价值四十贯钱。不过多亏得张恩慈支持韦皋离开了成都,不然哪有他后来的飞黄腾达?韦皋回来镇蜀后,对锦江春酒肆也总有一种特殊的情怀,于是从府库里拿钱出来建起了新南市,又派人以低价强买进锦江春酒肆东面的一大块地,再以原价转手给鱼成,有了他的暗中支持,锦江春酒肆自然蒸蒸日上。加上他年老后爱上了烧酒,认为能活血健身,节度使府署中宴饮必用锦江春,上行下效,大小官员也争相以饮锦江春为荣,以致酿酒反倒成了锦江春的主业。
韦皋适才在酒肆遇刺,虽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着实恼怒,若换作别的酒楼客栈,他一定会派兵立即查封,将所有人都关押起来审讯清楚,偏偏他相当熟悉锦江春,知道这家人上下视他为孔明再世,决计不会与旁人勾结害他。倒是那个出手相助的年轻人来历颇为可疑,说话带有江南口音,又身怀绝技,在这个时候来到蜀中做什么?沉吟片刻,正预备命人去查那年轻人的底细,忽闻见马蹄得得,一名牙兵疾驰近来,翻身下马,躬身禀道:“太尉,刘使君回来了,正在府署候命。”
刘使君就是剑南西川支度副使刘辟,他是贞元年间的进士,登宏词科,被韦皋招为从事,后因才干出众,连年升迁,累官至支度副使,已是韦皋身边最重要、最心腹的谋士。不然的话,这次韦皋也不会派他去京师打探朝廷虚实动向。
自去年年底以来,京师风起云涌,发生了不少大事:譬如去年十月时神策军中尉杨志廉莫名身故;御史中丞李汶深夜于京兆尹府邸遇刺;紧接着舒王求雨成功,声望大著,传说他得到了至宝玉龙子,即将被德宗皇帝改立为新太子;随即发生了原太子李诵神秘中风事件,不但腿脚不便,难以下床行走,而且从此再也说不出话来,成了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哑巴太子。
而韦皋兄长韦聿和西川进奏院自京师送来的密信均说,太子其实并不是对外所宣称的中风,而是中了一种无风无影的奇毒,幸好有人误打误撞用所谓的“天河水”缓解了部分毒性,后来又有监察御史李绛用针炙逼毒,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只是从此半瘫在床,而且舌头僵直,无法再开口说话。不过太子仁厚,不愿意张扬,只说中风,不提中毒,以免四下株连无辜。
然而堂堂大唐帝国,将来总不能由一个哑巴皇帝来主政,所以太子虽然未死,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传闻把握神策军兵权的宦官们均支持舒王即位,一是太子及东宫集团王叔文、刘禹锡等人素来厌恶宦官,二来太子名份已久,立舒王才能有拥戴之功。到今年新年正月初一时,皇亲国戚们到大明宫向德宗皇帝恭贺新年,老皇帝不见太子,才知道李诵中风瘫痪,康复无望,一时悲恸感伤,忧形于色,当即留下舒王李谊在宫中长谈。然而正当德宗皇帝要召翰林学士拟诏改立太子时,忽然患了重病,正月还没有过完就撒手西去,因死前没有来得及立下遗诏,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紧急召翰林学士卫次公、郑絪、李程、王涯等人到金銮殿起草遗诏,提出太子病重,要立舒王为帝。众翰林学士瞠目结舌,不敢接话。卫次公突然高声喊道:“太子虽然有病,却是先皇长子,朝廷内外,早已属心。就算是万不得已,也该立太子的长子广陵王。不然的话,朝中会出大乱子。”郑絪等翰林学士本来畏惧宦官,不敢出声,忽然有卫次公带头反对立舒王,立即纷纷附和。宦官们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又想到反正太子疾病缠身,又不能说话,很容易控制,便顺势表示同意。最终,当了二十六年太子的李诵在争议中即位,因为他无法上朝理政,朝政遂随落入东宫旧属王叔文、王伾之手。
王叔文是天下有名的围棋高手,自小志向远大,他一掌权,立即借新皇帝顺宗之手废止宦官把持的宫市,惩罚贪官污吏,贬斥了臭名昭著京兆尹李实,做了一些利国利民的好事,于是市里欢呼,人情大悦。他深感鼓舞,任用名流士子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开始了一系列的政治改革措施,并有意铲除长期以来把持神策军兵权的宦官集团,史称“永贞革新”。然而唐朝极重视官员门第郡望,王叔文出身寒微,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完全靠控制深宫病中的皇帝来颁布政令,行事诡异,不但遭到了宦官集团的极力抵制,也引起朝野卿士的反感。尤其其同党王伾趁掌权之机,广开受贿大门,收取金钱财物无数,更是为内外憎恨。王叔文与他本人荐用的新晋宰相韦执谊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政见多有不和。
顺宗皇帝久病不愈,虽然有时也被人扶至金殿上朝,然则无法开口说话,群臣只能瞻望,无法奏对,朝野忧惧,希望能够早日立太子。顺宗长年沉溺女色,儿子众多,其中以长子广陵王李淳最为英睿,理该立为太子,然而王叔文等人担心太子一立,大权就此旁落,不断从中阻挠。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因为想立舒王一事得罪了顺宗皇帝,遂决意投靠广陵王李淳,以获得新的恩宠。在宦官们的精心策划下,某一日,顺宗上朝时,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已在金銮殿等候,奏请草制立太子。王叔文还待反对,郑絪书写“立嫡以长”字呈上给皇帝,顺宗点点头,广陵王李淳遂被立为太子,更名李纯。
此后,以王叔文为首的原东宫集团与新太子集团矛盾不断,宦官也趁机在其中兴风作浪。拥兵在外的各藩镇节度使眼见时局动荡,诡谲难测,纷纷派遣心腹前往京师长安,窥测朝廷动向,想要趁火打劫者大有人在。数日前,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也派出得力副手支度副使刘辟以奏事为名,到长安去摸底,这才不过几天,刘辟竟然就已经从长安回来,他料想应该是京师起了重大变化,大为诧异,再也顾不上理会旁事,忙挥手道:“回府!”
车夫老张犹自昏迷不醒,随从楚原一时也顾不上他,任他躺在原地,扶了韦皋、玉箫先后上车,自己亲自赶了马车,径往城中驶去。
马车飞奔如闪电,车内却是平稳舒适。韦皋示意玉箫打起车窗上的竹帘,依依回望——整个新南市虽不及内城那般繁花似锦、林木葱郁,然则在刺眼的艳阳下却显得格外辉煌壮丽,而这全赖他一造,顿时心头涌上难以名状的自豪和成就感。西川被他治理得如此繁华,若是三川都在他手中,岂不是锦上添花?他已经位及三公,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所求者无非三川而已。这次他派刘辟进京,正是要向当权者求领三川节度使,也不知道事情办得如何,这也是他一听到刘辟回来成都,就急不可待地要赶回府署的原因。
刘辟行程比计划大大提前,而且预先没有传递书信,表明事情必然办得并不顺利,可这不应该呀——王叔文一介书生,仅因为善于弈棋入侍东宫,太子当了皇帝,才得以入翰林院,虽说翰林学士能参予机密,位比宰相,有“内相”之称,毕竟他只是个新晋,在朝中没有任何影响力,眼下又因为想夺取神策军兵权得罪了宦官集团,正是需要藩镇支持的时候,难道他会不识时务,拒绝自己统领三川的请求?
一时间,韦皋百思不得其解,目光落在一旁的玉箫身上,见她低垂着头,双手来回绞着裙裾,露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来,便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酒肆中那位出手救你的郎君?”玉箫正百无聊赖,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拜伏在韦皋脚下,颤声道:“玉箫只知道一心一意侍奉太尉,不敢有任何别的念头。”韦皋道:“嗯,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起来吧。”玉箫这才站起,缩紧身子坐在一角。韦皋顾不上再去理会她,喃喃道:“到底是谁派来的刺客?”
玉箫不敢接话,只暗中窥探韦皋颜色,却见他眉头紧锁,前额露出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来,一双眼睛又是困惑又是紧张,自她被当作礼物送给韦皋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神色。
西川节度使府署位于城正中心摩诃池畔,署府即隋代蜀王杨秀的王宫,四周环有城垣,称为牙城,城墙上尽是全副武装的牙兵。
先行赶回的侍卫晋阳已将韦皋在锦江春酒肆遇刺的消息禀告邢泚、崔纲二位牙将。这二人统领牙兵,负责节度使府署和节度使本人的护卫,正调动军队,一队队牙兵从牙城中飞马驰出,赶往流江一带搜索围捕刺客。节度使府署正城门又称大衙门,两头大石狮子各自昂首挺胸,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习惯了人仰马翻的各种情形。
韦皋车马刚进牙城,刘辟已经闻讯赶出来相迎。他进士出身,登宏词科,本人书卷气极浓,恭谨有礼,一副儒雅君子模样。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人,三十来岁,年纪比刘辟小一些,浑身上下透露出干练与成熟,这是支度判官卢文若,不但是刘辟的得力副手,其妹卢若秋还嫁给了韦皋之子韦行式,跟韦皋是姻亲。见到韦皋扶着玉箫下车,二人慌忙上前行礼。
刘辟问道:“太尉遇刺,可有受伤?”神情极见关切之色。韦皋摇了摇头,刘辟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万幸!”韦皋着急向他问朝中政事,道,“去百尺楼再说。”
百尺楼位于节度使府腹心,恰在外署与内苑交界处。楼分四层,高达百尺,故称“百尺楼”。一层设厅宽阔宏大,楼东即是摩诃池,水波粼粼,广垠千亩。靠近百尺楼的西岸水面上建有水榭,与设厅通连,湖光水色,杨柳依依,风景旖旎,是举行宴会的理想场所;二层定秦堂为议事厅;三层为节度使私人书房,称芸晖堂,藏有无数奇珍异宝;四层为穿廊花厅,既能俯瞰成都全城,内中又收藏有许多名人字画。
然百尺楼又是西川军机重地,外人不奉节度使之命决计不可擅入,就连韦皋正妻张夫人也不例外,但玉箫却可以随意进出,这是因为韦皋一刻也离不开她的缘故。她一言不发地紧跟在韦皋身后,忽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转过头去,见是支度副使刘辟,不由得十分诧异。刘辟指了指她头上,玉箫拿手一摸,才发觉发髻上的步摇歪在一边,几近掉下来,忙重新插好,向刘辟一笑,表示感激。刘辟却神情严肃,只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多瞧她一眼。
进来定秦堂坐下,韦皋命玉箫下楼去沏茶,又命心腹侍卫楚原等人退出,只留下刘辟、卢文若二人,这才问道:“事情办得如何?”刘辟忙谢罪道:“卑官有辱太尉使命…”韦皋摆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辟道:“卑官进京后立即按太尉的指示登门拜访了宰相韦执谊和翰林学士王叔文,奉上厚礼。韦相公虽居宰相高位,人却是很年青,也很客气…”
卢文若道:“韦执谊岳父杜黄裳名望很高,他自己却只是个绣花枕头,全靠诗文写得好才讨得了老皇帝的欢心。王叔文多半是看中这脓包容易控制。”韦皋道:“嗯。后来呢?”刘辟道:“韦相公收了礼物,只说群臣已经很久见不到圣上,王叔文执掌朝政大权,朝中大事尽由他说了才算。所以卑官又去拜访王相公,他倒是没有拒绝礼物,只是态度很是倨傲,问道:‘你们节度使派你来做什么?’卑官回答说:‘太尉命我致微诚于相公,希望能兼领三川节度使职,若相公能将三川同与,太尉当出死力相助,不与,太尉亦当有所相酬。’”
韦皋道:“不错,这是本帅原话,他如何回答?”刘辟道:“王相公当即拍案而起,命人将卑官赶出府外,礼物也尽数扔了出来。他不但坚拒太尉统领三川的要求,还预备杀死卑官立威,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宫请诏,若非新任宰相韦执谊事先通知我们逃走,只怕…只怕卑官已经命丧长安。”
原来蜀中富庶之地,占了朝廷赋税的重头。比起魏博等河北藩镇独立于朝廷之外不同,西川一直还是在朝廷掌握中,至少在韦皋之前是这样。在韦皋之前,没有哪一任节度使能在西川呆过十年,韦皋经营蜀地二十年,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甚至不肯入朝为相,也要想方设法留在西川继续当节度使,自然是因为能够独霸西南一方,是名副其实的西川王。而王叔文执掌朝政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国家财政收归己手,当时兼任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掌控国家财政,风头正劲,气盖当时,最厌恶韦皋这等挟公谋私的人,听到刘辟转述的这等暗藏威胁的话,更是勃然大怒,立即进宫请诏要杀刘辟,但宰相韦执谊事先得了刘辟许多好处,从中大加阻挠。王叔文大怒之下,发誓要杀死韦执谊以及所有与自己做对的人。韦执谊出身京兆名门望族,岳父杜黄裳又是朝中名望极高的重臣,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一时间,京师惊涛骇浪,人人忷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