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寺仍是一片出奇的寂静。空空儿悄悄溜回客房,将玉清放到床上,回身闩好门,这才点灯,他未能预计到天降这场大雨,也没有带换洗衣裳,只能脱下湿衣服,单穿那件全是酒气的外衣。深秋的夜晚淋了这样一场大雨,全身寒透,冷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又见玉清也是浑身湿透,嘴唇乌青,瑟瑟发抖,忙上前叫道:“清娘,快些醒醒。”玉清却是始终双目紧闭,不见醒来。
空空儿心道:“她会武功,不会如此不济,淋场雨就倒下了,定然是受了伤。”抱着玉清坐起来仔细察看,果见后腰上有一处刀伤。他身上没有金创药,往玉清怀中一搜,除了一柄匕首,还真有一瓶金创药,瓷瓶上印着个小小“宋”字,大约正是从西市宋清药铺买来的药。忙解开她束在腋下的裙腰,将紧身长裙扯到腰下,再掀起短襦和内衫,却见那伤口甚深,显是利刃所伤,倒是不再流血,大约是因为雨水冰冷、及时收缩了伤处血管的缘故,不过却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忙取了铜盆中的水洗净伤口,再将金创药倒在上面,又撕下一片衣襟裹好。忽见灯光下她的肌肤若凝脂般细腻光滑,心中不由得不禁一荡。呆得一呆,忙吹灭油灯,摸索着将她湿衣衫褪下,再拉过被子盖好,自己坐在一边凳上闭目养神。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这也是关中今年以来第一场大雨,旱情终于解除了,可人们心中的旱灾呢?
忽然又想起他自雨中回来,势必在门前台阶上留下了脚印,忙穿着满是泥巴的靴子出去,往茅房走了一圈,顺便将夜行衣裹了块石头扔进粪坑。回来后倾听黑暗中玉清微弱的呼吸声,不禁想道:“她人在我这里,天一亮就会被人发现,我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明知道救她就是害了我自己,为什么还要救她?”
忽听得玉清喃喃叫道:“玉龙子…玉龙子…”空空儿知道她是昏迷中说梦话,也不理睬。玉清又叫了好一阵子“玉龙子”才沉沉睡去,大概这玉龙子对她是个极为重要的人。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天,三声钟响,对面房中的僧人们纷纷起床,摸黑赶去前面大殿做早课。一阵杂乱后,后院僧房又陷入沉寂,只有前院隐隐有诵经木鱼声传来。空空儿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趁左右无人,匆忙溜进僧房,胡乱偷取了几件衣裳。他少年时曾与师弟精精儿一道下山偷窃酒肆美酒,此时重拾旧技,不由得又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有趣时光,也更加怀念那远在扬州的师弟精精儿。
再回到房中时,雨已经停了,天色露出些微光来,空空儿见玉清仍是昏迷不醒,便走过去将衣服放在枕边。不料玉清突然睁眼坐起,一手扯住被子遮住身体,一手拿匕首对准空空儿腹部,喝道:“慢慢转过身去。”空空儿依言转过去,玉清又道:“坐在床边上。”空空儿便背对玉清坐下来。玉清用匕首顶住他背心,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若说错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空空儿道:“什么话?”玉清道:“你那枚仰月哪里得来的?”空空儿心道:“看来侯少府预料错了,那榷酒处胥吏唐斯立与这些神秘人并无干系,不过是个普通的中间人而已。”正沉思间,只觉得背心一痛,玉清厉声喝道:“快说!”空空儿道:“那是我从魏博进奏院柜坊支取的买酒钱,并不知道其有何特别之处。”玉清冷笑道:“你是藩镇的人,这话如何叫人相信?”空空儿道:“娘子为了那一枚铜钱三番五次要杀我,可否能告知详细情形?我死也死得瞑目。”玉清道:“那仰月是我亲人所有,自他去了魏博就下落不明,你是魏博巡官,仰月落入你手,还敢说与你无关?”
空空儿道:“你那位亲人…是叫玉龙子么?”清娘道:“什么?”空空儿道:“我听你不断在昏迷中叫这个名字,所以胡乱猜的。不过我实话告诉娘子,我生平总共杀过五个人,都是在二十一岁回去魏博做官前杀的,并不认识什么姓玉的人。”
他与玉清几次交道,已经知道她外表清冷,内心却是刚烈执拗,他身在恶名昭著的魏博,这番话无论都难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处的匕首竟是慢慢松开了,回头一望,却见玉清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拿着匕首的手也无力垂下,忙道:“你受伤很重,别乱动,快些躺下。”玉清极是刚硬,道:“你是藩镇的人,我不要你救。”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救都救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忽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脚步声,有人高声喝道:“围起来,一间一间地搜,将所有人都带去大殿。”分明是金吾卫大将军郭曙的声音。
空空儿道:“呀,坏了,郭将军认得你,这可如何是好?”玉清冷笑道:“怎么,怕连累你么?”忽然露出了奇怪之极的表情,问道,“你昨晚怎会救了我?可别跟我说是路过。”空空儿既不能说实话,又不愿意说谎,只道:“这个实在是…一言难尽。”
话音未落,有人叫道:“这边有鞋印。”随即有人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来几名卫士,见房中有一男一女,均感愕然。有人回头叫道:“大将军,这里有一男一女,女的还…还没穿衣服。”
郭曙闻声进来,当即冷笑道:“空空儿,当真是哪里有大事都少不了你。”空空儿无以自辩,只得沉默不语。
郭曙又问道:“清娘怎么也会在这里?”玉清道:“我昨日约了人在乐游原见面,结果那人没到,我半路遇到凶徒,被刺了一刀…”郭曙道:“原来你受了伤。”回头命道,“来人,先将空空儿扣押起来带回去。”
两名金吾卫士答应一声,上前拿住空空儿手臂,扯着他往外走去。玉清道:“等一等!大将军,是他…他救了我。”郭曙皱了皱眉,道:“先带他出去,你们都退出去。”自己也跟着退出来,走到空空儿面前,命人放开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空空儿道:“我约了人今日在乐游原见面。”郭曙问道:“什么人?”空空儿道:“我还不知道她姓名。”
郭曙并不相信他的话,只上下打量他,道:“为什么哪里有事,你就会出现在哪里?”空空儿道:“大将军说的是什么事?”郭曙道:“你是真不知道么?昨晚御史中丞李汶在京兆尹宅邸中遇刺身亡。”空空儿大吃一惊,道:“什么?”他这份惊讶丝毫不是做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晚被刘叉一刀杀死的紫袍大官并不是京兆尹李实,而是御史中丞李汶。
郭曙见他看起来满面愕然,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又道:“已经有人认出了刺客,正是你们魏博一直在缉拿的杀人犯刘叉。不过他还有一个蒙面同党…”
空空儿听郭曙这般说,料来刘叉已经脱险,心下略觉宽慰。只是始终想不明白李汶如何做了李实的替死鬼,刘叉明明曾经因为冲撞京兆尹的仪仗被逮送万年县治罪,应该认得李实的样貌,大概他杀人心切,冲进楼时看到只看到一个紫袍大官躺在卧榻上,便迅即上前一刀,而自己又随后赶了进去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仓促之间竟来不及发现死者不是李实。
郭曙问道:“你当真不知道么?”空空儿摇了摇头。郭曙道:“嗯,想来你也不至于与那恶贼刘叉勾结。”空空儿正色道:“刘叉虽然杀过人,却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他若是恶贼,那世间一大半人就是更恶更贼的恶贼了。”
郭曙新奇地望着他,或许料不到他会冒着受牵连的危险为刘叉声名辩护。忽听见房门打开,玉清穿好自己的湿衣裳扶着门槛出来,郭曙忙名卫士上前搀住她。
忽有卫士来禀道:“住持说有一名游僧圆净上人住在旁边精舍,但现在人却不见了,只在禅房中发现一件带血的僧衣。”郭曙道:“这可离奇了,该不会又会是什么无头命案?”一边斜眼审视着空空儿,显然是怀疑他又牵连其中,问道:“你可认识圆净?”空空儿道:“只昨日在大殿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
玉清忽道:“大将军,请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郭曙走过去,玉清低声说了几句,郭曙大是惊奇,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命人扶了玉清出寺,也不再理睬空空儿,一干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空空儿更是惊奇,往前殿赶来,却见金吾卫士守住了大门,不放人出去,想来是因为刺客尚未捕获,官府仍在仔细搜索升平坊的缘故。
等到中午,侯彝突然率差役来到,又搜了一遍青龙寺,顺便将空空儿带了出来,走到僻静无人处,告道:“昨夜死的并不是京兆尹,而是御史中丞李汶。”空空儿道:“我早上听郭大将军说了。”
原来李实的夫人与李汶是表兄妹,李汶时常出入李实家。昨晚李实、李汶二人一道回来升平坊,大约有事商量,但半道李实被临时召去宫中,李汶便到二人经常议事的地方等他回来,不料正遇到刘叉行刺,被当作李实误杀。
侯彝道:“京兆尹也知道刺客的目标一定是他,如今正暴跳如雷,发誓要掘地三尺,将刺客找出来。”空空儿道:“刘兄他…”侯彝道:“他现下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叹道,“这可实在叫人想不到,缉捕刘叉的图形告示满大街都是,他竟能混入李府,抢在你前面一击得手,偏偏又让人认了出来,幸得你行迹未露。这玉佩还你,如今全长安戒严,升平坊不能随意出入,我猜那女子不会来了。”空空儿道:“我昨夜已经遇到了她的同伴。”当即说了玉清受伤被他救回寺中一事。
侯彝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郭将军似乎很看重她,想来也不是普通乐妓。”
二人正说着,一名差役赶来禀道:“新任御史中丞到了县廨,召少府回去问话。”侯彝奇道:“圣上这么快就任命了御史台长官?新任御史中丞是谁?”差役道:“听说是原比部员外郎武元衡,天后的曾侄孙。”
侯彝道:“原来是他。”不及与空空儿多说,只道:“空兄自己多保重。”空空儿道:“少府有心。”
送走侯彝,空空儿也无处可去,只在乐游原闲逛,始终不见玉清的同伴来找他。到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又不愿意回青龙寺,怕回去了再次被金吾卫士拦住不让出来,只好来到乐游酒肆。果见附近处处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士,他被拦下来喝问了好几次。
进来酒肆时,又遇见昨日那脚夫蹲在门口啃一张冷饼,想来天气渐寒,找到活计不容易,忙往怀中掏钱,却是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昨晚出门前将钱留在客房了,一时苦笑不止:自己都没有钱吃饭,还谈什么周济他人。那脚夫见空空儿死盯着自己,以为他不怀好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别处去了。
空空儿饿着肚子重新回到乐游原,来回逛了一圈。昨夜大雨,塬地上处处泥泞,行走艰难,眼见天色不早,若再不走就又要赶上夜禁了,只好悻悻下来乐游原。几近西坊门时,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喂,空空儿!”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名二十岁出头的绯衣女子,眉毛修长,脸颊丰腴,大方中透出一股清艳之气。
空空儿道:“你是…”那女子道:“不认识我了么?呀,你确实没有见过我的脸,也是。我姓第五,单名一个郡字。”空空儿道:“第五郡?好奇怪的名字。”第五郡笑道:“彼此彼此。”
空空儿便掏出玉佩递给她,道:“清娘受了伤,你知道么?”第五郡道:“嗯,知道,我就是因为要照顾她的伤势才晚到,多谢你救了她。”又道,“你这人不错,是个好男人,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空空儿道:“什么秘密?”第五郡道:“清娘不姓玉,她姓苍,名叫苍玉清。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拿回这块玉佩了吧?因为苍玉暗合她的名字。”
空空儿道:“这叫什么秘密。”第五郡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的事,可不就是秘密么?咱们走吧,晚了可就夜禁了。”空空儿道:“去哪里?”第五郡道:“当然是回家啦。”上前扯住空空儿来到坊门,却被金吾卫士拦住。第五郡指着空空儿道:“他是魏博巡官,我们现在有急事要回去崇仁坊进奏院。”
领头的中郎将一听空空儿是魏博武官,倒也不敢怠慢,问道:“巡官可有凭证?”空空儿为刺杀京兆尹而来,哪里会带什么凭证,摇了摇头,道:“没有。”中郎将道:“那可就对不住了,空口无凭。”
忽见万迁扶着名差役颤颤巍巍地过来,道:“我认得他。”中郎将知道万迁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这次京兆尹专门请他出山来为遇刺的御史中丞李汶验尸,听到他为空空儿作证,忙道:“多有得罪。”命人放空空儿过去。
空空儿问道:“万老公为何也在此?”万迁道:“京兆尹命我来为李相公验尸。”
空空儿听了不免很是奇怪,城里自有负责验尸的行人,为何要特意请出万迁来?万迁似不愿意多谈此事,出了坊门便向空空儿拱手作别。
第五郡道:“真奇怪,不是说刺客一刀刺死李汶,而且已经有人认出刺客了吗?为什么京兆尹还要找老行尊出来验尸?”空空儿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一眼就能看出关键所在,愈发不敢小视。第五郡道:“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第五郡道:“你明明…”忽然脸色一变,冷笑道,“空空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君子,原来还是个小人。”
空空儿一愣,道:“什么?”侧头一看,魏博进奏官曾穆正带着数名卫士急奔过来,当即会意他是来捉拿苍玉的主人的,忙道:“你快走!”回头一看,第五郡又重新跑进了升平坊。金吾卫士见她刚出去又进来,以为她有事回坊,并不阻拦。
曾穆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空空儿,听说他昨夜去了乐游原未归,料来是跟玉佩主人约好见面,特地召集精干好手,预备来捕获这玉佩主人,好调查前任魏博节度使遇刺真相。哪知道昨夜升平坊中出了大事,金吾卫把守得如桶般严密,更是禁止人出入。曾穆不敢惹事,只好带人守在坊门外面,竟然真让他等到第五郡与空空儿一道出来,哪知道第五郡更是机灵,一见到他,便转身溜回了升平坊。曾穆追出几步,见坊门处金吾卫士张弓握刀,人数众多,不敢轻易乱闯,只得恨恨“呸”了一口,回头命道:“带他回去。”
拥着空空儿回来魏博进奏院,曾穆才厉声问道:“空巡官答应要调查前任魏帅之死,现今人跑了,玉佩也没了,你要我如何向公主交代?”空空儿道:“嗯,我暂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如果进奏官不准备把我关起来严刑拷打的话,我可就要回房吃饭睡觉了。”曾穆道:“空空儿,自你来了京师后,事非不断,我这就要将你的作为写成邸报传回魏博。”空空儿道:“请便吧。”不再理睬曾穆,自到厨下要了饭菜端回房中,风卷残云般吃完,喝了几大杯曾穆送的葡萄酒,倒在床上便睡。
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次日鼓声响起才惊醒过来。对他这样的懒散的人而言,长安每日清晨的响遍全城的晨鼓声当真是惊醒美梦的恶魔。好不容易等三千鼓声敲完,翻了个身继续睡,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早已日上三竿。起床出门时,正遇到一名卫士,问顺便起义兄,才知道最近田兴忙得很,既要张罗魏博军费,又有各种宴会应酬,几乎是分身乏术,一大早又已经被邀出门了。
空空儿心道:“这次义兄怕是难以完成使命,魏博从来不缴赋税,镇内大小官吏都由节度使任免,朝廷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哪能平白拨给你五十万缗军饷?”也不理会,径直来柜坊支取酒钱,那小吏一见他就为难地道:“进奏官有令,不得再给巡官支取金钱财物。”空空儿先是愕然,随即道:“好。”
小吏见他既不生气,也似不在意,更是惊奇,又道:“进奏官还要小的转告说,巡官拿着魏博的俸禄,却从来不替魏博办事,所以不能再给巡官一个铜钱。”空空儿道:“嗯,他说的有理。”
出来进奏院,站在繁华街市中,一时颇感茫然,酒肆是不能去了,身上没钱,又能去哪里?又想起昨日在乐游原自己还意图周济那贫苦的脚夫,其实他连对方都不如,至少人家卖力气挣钱,他自己呢?他确实厌恶藩镇跋扈,不愿意为藩镇出力,可这些年来他还不是一直倚仗魏博生活么?这可真是大大的讽刺。
正踌躇间,忽见柜坊小吏又追了出来,拿出几吊钱塞到空空儿手中,低声道:“这是小吏自己的钱,巡官尽管拿去用,不过可别让进奏官知道。”
空空儿不及推谢,小吏已经跑回院中。他自是知道小吏并不是对自己另眼相看,而是瞧在义兄田兴的份上,田兴如今兼任魏博兵马使和节度副使两职,所谓节度副使,就是下一任的节度使。凝视手中的铜钱,不禁苦笑,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忽有人叫道:“空兄!”转头一看,却是罗令则,忙道:“罗兄如何在这里?”罗令则笑道:“空兄莫非忘记了,小弟早已经搬来崇仁坊居住,距离这边不远。空兄是要去郎官清酒肆么?”空空儿道:“是,也想顺道去看看莹娘。”罗令则道:“小弟也有此心,这便一道前去翠楼拜访如何?”空空儿道:“甚好。”
二人便联袂赶去虾蟆陵,即到崇仁坊东门时路过赵氏乐器铺,空空儿随意一瞟,却没有见到那面紫檀琵琶,大约已经为艾雪莹派人取走,心道:“正好要去看她,可以顺便问一下。”
出坊门时正遇到对面胜业坊有人家预备为死者出殡下葬。前夜大雨,街上积水未干,尽管长安主要道路上都铺了白沙,依旧泥泞,行走不畅。送葬者又当街设祭,张施帐幙,堵住了整条街道。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送葬队伍才慢吞吞地走过胜业坊,浩浩荡荡地往西去了。空空儿和罗令则径直来到翠楼,却见门前停了两辆牛车,正有几名脚夫从院中往外抬家具物什。二人交换一下眼色,料想出了什么变故。罗令则忙上前问道:“莹娘可还在里面?”一名脚夫道:“是原来的主人么?搬走了吧?没见过。”
再问具体情形,脚夫们一无所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知道翠楼已经转手,他们是受雇于新主人将楼中旧物搬走。罗令则又问道:“新主人是谁?”脚夫道:“这小人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皇宫里的人。”
这宫里的人自然不会嫔妃皇子,一定是宦官,而且能在皇宫外置宅的人,一定是极有权势的大宦官。
一时间,空空儿不免又疑虑起来。前些日子翠楼出事,虽然没有找到人头和尸首,命案也未传开,但王景延杀人报仇的事实早已经查明,唯一没有解开的真相是死者的来历及尸首的下落:死者身份其实知情人不少,死者是翠楼恩客,艾雪莹肯定知道他是谁;王景延是杀人凶手,肯定知道被杀的对象的身份;罗令则既与死者有仇,又机缘巧合下处理掉了头颅,当然也认识死者;只是王景延在逃,艾雪莹和罗令则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肯透露死者姓名,最奇怪的是竟然一直没有苦主来报官,这才导致了死者身份成谜。至于尸首更是离奇,它当真是为化骨药粉化去了么?谁能有这等奇药?又怎么会刚好在空空儿赶去报官时消失不见?艾雪莹明明在空空儿上楼看见无头尸首时就已经醒来,不然她如何能知道是他为她披上了衣服,那么她肯定也看见了尸首化成一滩血水,理所当然也看见化去尸体的人,她为何不说出来?还是…她本人就是那个拥有化骨粉奇药的人?
这些空空儿既能想到,以侯彝之精明定然也早已想到,所以他才命坊正派坊卒守在翠楼门前,既是监视,又是软禁。可现下艾雪莹又是如何能大大方方将翠楼转让,以致人去楼空呢?
空空儿心中顿起一丝不祥之感,道:“会不会是有人要加害莹娘姐弟?”他想罗令则既然知道死者来历,还说过“况且此人身份一旦暴露,艾雪莹一家必死”之类的话,理当猜到艾雪莹去了哪里。不料罗令则只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料想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再多问。
忽听得对面郎官清酒肆中传来“咚咚”几声琵琶,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忙奔进店中,却见堂内空空如也,只有刘太白幼子刘二郎坐在窗下来抚弄摩挲一面琵琶。
空空儿认得那正是艾雪莹的紫藤琵琶,忙上前问道:“小哥儿如何会有这面琵琶?”刘二郎道:“小焕送给我的啊。”空空儿道:“艾小焕和他姊姊去了哪里?”刘二郎道:“走了。”
罗令则问道:“是离开京城了么?去了哪里?”刘二郎道:“这我可不知道,大概是去南方吧,反正小焕说还要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