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点着十数支修长的鹤状灯具,华彩夺目。上首摆放着一具屏风,屏架以芳香的杏木做成,雕刻繁花累枝,屏幕饰以文锦,映以美玉,画有古代勇士,气度轩昂。四周帷幔高垂,布置富丽堂皇。
汉代是分食制,参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的长方形的木制大案上装饰有艳丽的漆绘图案,案上放置有大托盘,盘内放满黄金做的杯盘、酒勺等。
汉宫饮食器皿以玉质为最上,其次是漆器[22],普通百姓家只能用陶器、木器。漆器以蜀中漆器最为贵重,制作精巧,色彩鲜艳,花纹优美,装饰精致。一件漆器要经过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清工、造工等多道工艺,费时费力,民间有“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的说法,是极其珍贵的器物,只有最上层的权贵人家才用得起。未央、长乐两宫宴饮,历来是用漆器,既坚固耐用,又不烫嘴,所盛食物不改味。直到数年前方士李少君觐见皇帝,自称能役使鬼神和长生不死,告诉刘彻道:“供奉灶神[23],可以招来鬼神;鬼神来,可以使丹砂化为黄金;用黄金制成饮食器皿,可以益寿;寿长,可以见到蓬莱神仙;见到蓬莱神仙,再祭祀天地,可以不死。”刘彻听后信以为真,亲自供奉灶神,供奉灶神的习俗由此流传了下来。不久,李少君病死,刘彻以为他羽化而去,得以长生不老,遂学当年的秦始皇,派方士去海中寻求蓬莱神仙。此后多有燕、齐之地的荒诞不经之徒来到长安,向皇帝陈说神仙事,求得赏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皇宫中开始改用黄金做饮食器皿,以求延年益寿。
众人均已就席,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人物——涉安侯於单。这不免让诸人心中嘀咕起来,这匈奴太子还真是拿自己当太子了,殊不知天子请客,就连太子也不敢迟到呢。
正当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之际,忽听到殿外有内侍高声叫道:“涉安侯到。”
於单扶着一名郎官踉踉跄跄地走进殿来,道:“臣赴宴来迟,请皇帝恕罪。”
刘彻见他脸色苍白,一手抚胸,分明是受了重伤,很是吃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於单摆手道:“没事,没事。”
搀扶於单的郎官正是新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忙禀道:“适才涉安侯车驾到西阙下时,忽有几支暗箭连珠射出,射中了车夫和马匹,车子失控,将涉安侯摔了下来。”
刘彻闻言大怒,道:“京畿之地,虎阙之下,竟发生当街行刺事件,长安的一班官吏都是吃白饭的。来人,速持朕节信到中尉寺,命中尉李息征发车骑,全城搜捕刺客。”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随侍的郎中不敢多看第二眼,慌忙奔出去传令。王娡轻轻咳嗽了声,刘彻这才颜色稍和,问道:“涉安侯伤势要紧么?”於单道:“臣不要紧。”
夷安公主忽道:“长乐宫中自有良医,臣女的主傅就是名医,陛下不如立即派人到永宁殿召她来为涉安侯诊治。”
众人诧异地望着她,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谁都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於单,为此闹过多次。但她此刻忽然一改旧态,主动关心起於单,虽不是情意殷殷,但再也没有往日愤怒,实在太过蹊跷。
刘彻也愣了一愣,才道:“还是夷安考虑得周全。来人,速去永宁殿召主傅义姁来。”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道:“涉安侯,朕来一一为你介绍。”
於单多是第一次见到在场男女,他已经得大行正丘及博士反复教授汉家礼仪,当下一一见礼,再落座到夷安公主身边,见未婚妻子如此年轻美貌,喜不自胜。夷安公主闻见他身上的怪味,几欲作呕,可身在大殿之上,只能强行忍住。
刘彻见於单伤势无碍,便下令开席。顷刻间,宫女、侍者穿梭如云,奉上肉块、黍臛[24]、酒浆等食物。
汉代饮酒礼节繁琐,依巡而饮,一人饮尽,再饮一人,依次饮遍为一巡。於单自惭姗姗来迟,先自罚三杯,再反客为主向众人敬酒,自王太后以下每席敬了一杯。他为人粗豪,比起那些矫情的朝臣要可爱得多,虽然在众人眼中依旧是一野蛮莽夫,但既然皇帝看重他,少不得也要对其礼敬几分。
在座的宾客中,除了於单外,公孙贺也是匈奴人,於单敬到他时,二人按照匈奴习俗交换酒杯饮酒,很是畅快。
酒是醪酒,虽不着烈字,然则於单一番牛饮,二十杯酒浆下肚,肚腹立即胀了起来,便请求暂时告退。刘彻坐得久了,也想上茅房,笑道:“今日是家宴,众卿都是自家亲戚,不必拘礼,大伙儿先各自去方便,放松肚皮,回来再痛饮一场。若有实在等不及的,先自己悄悄饮上几杯也无妨。”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正各自起身,内侍春陀忽急奔进来。刘彻见他神色仓皇,问道:“做什么?”春陀支吾道:“臣有急事要向馆陶公主禀告。”
馆陶公主刘嫖是汉景帝刘启同产姊姊,也是窦太后生前最爱的女儿,窦太后临死所留唯一遗诏,就是将东宫金钱财物尽赐爱女。馆陶公主有如此身份地位,对景帝一朝的朝政影响相当大。最初景帝立了宠爱的栗姬之子刘荣为太子,馆陶公主想将爱女陈阿娇嫁给刘荣,这样陈阿娇就是未来的皇后。由于另一宠妃王娡的挑拨,栗姬狂妄地拒绝了馆陶公主。馆陶公主怀恨在心,正好王娡千方百计地巴结她,两人遂一拍即合,决意结成儿女亲家,再想办法废掉刘荣的太子位,改立王娡之子刘彻为太子。但因为陈阿娇比刘彻大十岁,年纪相差太远,景帝起初并不同意这桩婚事。于是馆陶公主抱起刘彻,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开玩笑地问道:“你想要一个媳妇吗?”刘彻点点头。馆陶公主便将左右一百多名侍女指给刘彻,让他挑选。刘彻一一摇头。馆陶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道:“那你看阿娇怎么样?”不料刘彻立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阿娇好!如果把阿娇给我做媳妇,将来我一定盖一座金屋子把阿娇藏起来。”此即典故“金屋藏娇”的来历。景帝在一旁听见,暗暗称奇,认为这是天作之合,遂顺水推舟同意了这桩婚事。从此,馆陶公主一有机会就和景帝谈及刘彻,赞誉他聪颖过人,才华横溢。景帝多次观察刘彻,发现这个儿子确实有龙凤之资,终于在刘彻七岁时,改立他为太子。刘彻做太子时,便遵守了儿时的诺言,娶了表姐陈阿娇为妻,即皇帝位为武帝后,太子妃陈阿娇立即被册为皇后。
然而陈阿娇娇生惯养,自恃辅立皇帝有功,骄横跋扈,年纪又比刘彻大许多,渐渐失去了丈夫的欢心。最重要的是,她嫁给刘彻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朝堂上有了江山社稷后继无人的担忧。刘彻即位之初,与太皇太后窦漪房政见不合,窦氏势大,朝臣中一度有废天子的言论。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刘彻只能靠微服出游来排解心中的郁闷。他在姊姊平阳公主家遇见了羞花闭月的歌女卫子夫,按捺不住冲动,在更衣室临幸了她,又带回宫中。不久,卫子夫怀了身孕,陈阿娇嫉妒异常。馆陶公主为了给女儿出气,命人将卫青捕获,囚禁起来,准备杀死他以泄愤恨。但卫青的朋友骑郎公孙敖、张次公带人将卫青强行抢了回来。刘彻知道了此事后,立即召卫青入见,任命他为建章宫监、侍中,跟随左右,成为心腹近侍。后来卫子夫被封为夫人,卫青亦升任太中大夫,卫子夫的姊妹兄弟被一一委以要职。
陈阿娇心中怨恨,就请了一个叫楚服的女巫,让她行巫蛊之术,设法除掉卫子夫。巫蛊即用以加害仇敌的巫术,起源于远古,包括诅咒、射偶人和毒蛊等手段。诅咒即用言语诅咒仇敌个人或敌国受到祸害。射偶人是用木、土或纸做成仇家偶像,暗藏于某处,每日诅咒之或用箭射之,用针刺之,认为如此可使仇人得病身亡。汉代巫蛊之术十分盛行,人们对巫蛊的威力深信不疑。楚服用桐木[25]做了一个人偶,上面刻上卫子夫的名字,天天对着它念咒语,想以此将卫子夫咒死。数月后事发,刘彻派人逮捕楚服,交给侍御史张汤查办。张汤查实后,将楚服和她的徒弟以及与此事有牵连的宫女、内侍等三百多人全部判死刑,斩首示众。不久,刘彻又废去陈阿娇皇后位,让她搬到长门宫居住。尤其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长门宫正是馆陶公主为讨好刘彻献出的长门园。
陈阿娇被幽居在长门宫后,一度悔恨无比,幻想重新赢回恩宠,为此而费尽了心机。她知道刘彻喜欢读赋,尤其是司马相如的赋,于是花费千金向司马相如买赋,此即流传千古的《长门赋》的来历。司马相如优美的文笔令刘彻赞叹,却未能令他跨进长门宫一步。而卫子夫在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后,终于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刘据。卫子夫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
陈阿娇失宠被废,馆陶公主早年的苦心谋划付诸流水,又担心会牵连陈家和自己,专程向皇帝请罪。刘彻道:“皇后所为不轨于大义,不得不废。”并向姑母保证巫蛊事件不会影响到她,而且对待陈阿娇也会按照礼法供奉,绝不会疏忽怠慢。之后刘彻果然履行诺言,对馆陶公主恩宠如故。馆陶公主丈夫陈午过世得早,公主在府中养有男宠董偃。董偃与其母靠卖珠维持生计,十三岁时送珠到馆陶家中,被公主一眼相中,留在府中,同起同卧。董偃成人后英俊潇洒,性格温和,王公贵族看在馆陶公主的分上,都愿意和他结交,称呼他为“董君”。馆陶公主对董偃宠爱无比,日出千金,供他花费。有一次刘彻来到公主府邸,还未坐定,就道:“朕想拜见一下‘主人翁’。”馆陶公主以为皇帝听到自己行为越礼的风声,赶来兴师问罪,忙走下殿来,脱掉耳环首饰,伏地请罪道:“臣妾行为无状,辜负了陛下的厚望,该当死罪。皇上没有把我抓起来交给有司审问,已经很宽大了。”刘彻只是笑,非要见董偃不可。馆陶公主只得到东厢房把董偃引出来,一起磕头请罪。刘彻丝毫不怪罪,还赏赐给董偃衣服、帽子。汉朝人在皇帝面前都要谦称“臣”或是自己的名字,董偃却自称为“主人翁”。刘彻听了哈哈大笑,极赞赏他的别具一格,邀他同坐,饮宴甚欢。不久后还在未央宫前殿正室宣室设宴宴请馆陶公主和董偃。从此,天下皆知董偃贵宠无比,就连皇帝也要称他“主人翁”。
正因为馆陶公主和刘彻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陈阿娇而受影响,姑侄二人历来随意。刘彻见内侍春陀称有事找馆陶公主,笑道:“主人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急事?”馆陶公主忙道:“有事当着皇上的面说无妨。”春陀迟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夫人…长门宫的那位夫人刚刚过世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空荡荡的大殿中,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长门宫的那位夫人”自然就是指废后陈阿娇了。除了於单已急不可待地奔出殿门外,余人都站在了原地,一齐望着皇帝,等他示下。
刘彻皱了皱眉头,显然这个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令他心情不畅。馆陶公主忙道:“家宴事大,千万不要扫了陛下的兴致。阿娇后事自有臣妾处理,臣妾请先告退。”刘彻点点头:“姑母先去吧。”
馆陶公主不免有些怨恨皇帝的冷酷无情,听到前任皇后的死讯居然只是厌烦地紧蹙眉头,甚至不及现任皇后卫子夫,那女人至少还露出了几丝震惊和难过。当初若不是她从中相助,力劝皇弟改立太子,皇帝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刘彻来坐?他不过是皇帝的第十个儿子而已。然而现下说这些话均已经迟了,只是些徒然的气话,她贵为长公主,也不得不在侄子面前俯首低头,有抱怨也不敢发作,只得扶了董偃,怏怏去了。
太后王娡实在有些看不过眼,道:“皇帝,阿娇毕竟是前任皇后,丧事不可草草了事。今日这酒宴…”刘彻道:“若是普通家宴,朕自会暂缓,只是於单是贵客,母后没有看到么?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呢,这愈发说明他有价值,怠慢不得。况且阿娇被废已有四年,迁出皇宫已久,人既已殁,亦不能复生,何必让她的死扫了大家的兴致?她的身后事,朕明日自会交代太常去办。顶多朕取消今晚安排的歌舞便是。”
皇帝年纪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成熟,母子关系也不比从前,许多事他不再听从太后的意见,既如此明说,王娡也只能按他的意思来,赌气叫道:“王寄,扶我到偏殿去。”王寄一直侍立在太后身边,闻声便扶了太后离殿。
隆虑公主的丈夫陈蟜是馆陶公主的次子,因而死去的陈阿娇是她大姑子,立场颇为尴尬,留也不是,走更不好,稍一犹豫,即道:“母后,儿臣陪您去厢房歇息。”向儿子陈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去追太后。
刘彻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道:“朕也要去方便。卫卿,你跟朕一道吧。”卫青已经因为夺回河南之地被封长平侯,忙躬身道:“诺。”
众人一直在一旁等候,见皇帝不欲停下宴席,便各自散开,争相往殿外去了,倒不一定是要去茅房,而是都预料到后面的宴会会很长,也许要坐很久,趁这个机会好好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夷安公主本想找刘陵说话,但见她拉着兄长淮南国太子刘迁和太子妃梅瓶进了西偏殿,料定女伴有家务要处置,只得独自出来庭院中。见主傅义姁正伫立在花树下,似是已经到了一会儿,忙过去问道:“主傅为何不进去?”
义姁道:“皇上不是召臣来为涉安侯诊治的么?臣进来时正遇到他去方便,说是一会儿就出来,所以臣就先等在这里。”顿了顿,又问道:“出了什么事?涉安侯怎么会受了刀伤?”夷安公主道:“刀伤?不,他只是新从车上摔了下来。伤势应该不重,适才他一个人敬了一巡酒。”一想到未婚夫胡须沾满酒水的粗俗样子,夷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义姁小心翼翼道:“公主真的决定嫁给匈奴太子了么?”夷安公主道:“嗯。”她心事极重,不愿意再多谈,便往茅房而去。
皇宫中的茅房跟长安许多居民家一样,均是用带坐具的便桶,这是因为古代茅房受条件限制,很少与排污系统相连接,必须要人工定期清理。但既然是皇宫,排场还是大不一样,尤其是大夏殿这样专门宴饮的地方——西面紧贴着西偏殿的地方建了一间南北长房,厕门向西,内里又分成数间长廊式的小房,往北六间为男房,往南两间为女房。每间小房中放置有两个便桶。因为时人流行穿长袍,如厕前多要宽衣解袍,所以每间小房外又有衣架、铜镜以及盛满清水的铜盆,方便如厕者使用。西面入门处则立有数名内侍、宫女,随时清洗坐具、更换便桶和洗手的清水。
夷安公主进来茅房,一名宫女忙端过一盘干枣,她取了两枚,塞在鼻孔中。那宫女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夷安公主也不计较,道:“我知道样子是有些好笑啦,不过为了少闻些臭气,不得不如此。”
宫女忙道:“不是因为公主,是刚才涉安侯进来,奴婢奉上塞鼻的干枣,他拿起几枚就直接吃掉了,奴婢想想就忍不住要笑。”
夷安公主见小小的宫女都在嘲笑自己的未婚夫,忍不住气愤,恨恨道:“他是匈奴人,能知道这枣子的讲究么?”
白了那宫女一眼,自绕过屏风,往南去女房如厕。解完手出来,正遇到昭平君陈耳大步迈进门来。陈耳是隆虑公主的独生爱子,隆虑公主年纪很大时才生下这个儿子,爱若掌上明珠。夷安少时常与他一道玩耍,但长大后也不见得如何亲近,此刻遇到,也只是招呼一声。
陈耳见夷安形容黯淡,问道:“公主还在为嫁那胡人太子伤神么?”
夷安公主“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出来茅房觉得气闷无比,干脆来到后院的柏树林散心。
后院未掌灯火,不过有正殿红光透窗的映照,倒也不是黑魆魆一片,光影若明若暗,树影婆娑参差。刚进树林,便听见有男女低声调笑之声。大汉风气开放,男女交往甚至牵手游街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皇宫禁地之中[26]偷情成奸还是匪夷所思之事,昔日刘彻最爱的男宠韩嫣就是因为与宫女有奸被太后王娡赐死的。
夷安公主以为是寂寞的宫女和郎官或卫卒勾搭,不欲多管闲事,正要绕到东边回去大殿,忽听得女子声音道:“王兄不要这样,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分明是江都国翁主刘徵臣的声音。
夷安公主脑袋“轰”的一声,刘徵臣既称“王兄”,那么揽住她的男子就是她的亲哥哥江都王刘建了。
果然听见刘建的声音道:“怕什么,我是皇上的侄子,他都准许馆陶公主带着男宠登殿入堂,我跟我的好妹子亲热又碍他什么事?来,让我好好亲亲你,想死你了。我可是完全为了妹子才逗留京师,迟迟不回江都的。”刘徵臣挣扎着道:“不…不要…皇上可能不会计较,可是太后…太后是我夫君的亲姑姑…”不及说完,便“嘤”的一声,嘴唇被什么东西封上了。
这位刘建还是江都王太子时是出了名的骄恣淫乱。邯郸[27]自古多美女,文帝刘恒在位时所宠幸的慎夫人、尹姬均是邯郸女子。邯郸人梁蚡有女美若天仙,欲献给江都王刘非,半途被刘建所夺。梁蚡稍微不满,即被刘建派人杀死。刘非死后,十名美貌姬妾尽为刘建霸占。几年前,江都百姓荼恬上书告发刘建在服父丧期间淫乱,大大有违孝道。廷尉府严刑审讯了荼恬,得知他是被刘建异母弟刘定国重金收买,因为刘定国想得到江都王的王位。按照汉律规定,被人收买上告等同于诬告,而诬告与杀人同罪——诬告不是通常认为的依其所告之罪反坐,而是作为独立的罪行加以惩处,只要有诬罔行为就构成大罪,大多要受弃市极刑。这是朝廷担心诬告愈益猖濒,所以要用严刑惩治。荼恬由此被判死刑,而刘建安然无恙。
夷安公主略略站了一会儿,听见林中喘息之声愈重,再也听不下去,便匆匆离开柏树林,回来庭院。义姁还等在原处,见公主从另一边仓皇出来,不禁纳罕,上前问道:“公主有事么?”夷安公主摇摇头,自回到正殿。只有江都王后胡成光和太后之侄王长林各自默默坐在原席中。
又等了一刻工夫,众人逐渐回来坐席,皇帝、太后依次回到原座坐下。刘彻扫视一圈,除了称病告退的侯媪和已离宫的馆陶公主、董偃外,还缺一人——依旧是於单,不禁笑道:“涉安侯离开得最早,怎么反而回来得最迟?”夷安公主起身道:“义主傅早已经到了,正在偏殿为涉安侯诊治伤势也说不准。”
刘彻闻言笑道:“朕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倒是夷安这么快就会为未婚夫婿说话了。”正好见到义姁匆忙进来,忙问道:“涉安侯的伤势如何?”义姁面色凝重,重重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道:“涉安侯殁了。”
大夏殿中诸人听说涉安侯於单死了,均是惊讶异常。刘陵还不相信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涉安侯殁了么?”义姁肃然点点头。
刘彻面色一沉,道:“适才涉安侯还是好好的,与众卿一起欢笑饮酒,如何被义主傅诊治后就病殁了?”脸上寒意渐盛,凌厉的目光扫过义姁,又落在夷安公主身上。
这番话外之音已然十分明显,皇帝怀疑是夷安公主指使义姁杀了於单。在座的大多是聪明人,听到皇帝的提示,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夷安公主称宁死也不嫁匈奴太子,今日忽然又一改常态,原来是早有安排。更有人心道:“这一招釜底抽薪足够高明,看来之前有人在西阙向於单放冷箭也是公主派人所为,所以她才能有借口召义姁到大夏殿为於单诊治。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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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塬是一种因冲刷形成的特殊地形,四边陡,顶上平,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相当普遍,著名者有龙首原、乐游原、白鹿原等,均在今陕西西安一带。
[2] 窦婴为汉文帝皇后窦漪房亲侄,田蚡为汉景帝皇后王娡同母异父弟。景帝时,窦婴为大将军,田蚡为诸曹郎,田蚡在窦婴前执子侄礼甚恭。窦太后死后,窦婴失势,田蚡任丞相,骄横显贵,仗势索要窦婴在城南的园田,遭到拒绝。窦婴的好友灌夫为此事在田蚡的婚宴上痛骂,田蚡令武士将灌夫捆绑下狱,并派人逮捕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窦婴写奏章为灌夫辩解。汉武帝刘彻召集当事人和群臣到长乐宫朝议(汉代只有有身份者才能在朝廷上辩论),窦婴和田蚡各持己见,争执不休,群臣意见各不相同。之后刘彻入见母后王娡,遭到厉声责备,不得已只好下令族灭灌夫。不久又判窦婴死罪,弃市于渭城(即秦之咸阳)。
[3] 石(dàn):古代计量单位。就容量而言,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据《汉书·律历志》云:“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因而重量一石为一百二十市斤,约合今61.5斤,汉千石约折合今30751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