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阳春三月,正是咸阳原一年中最令人迷醉的季节——桃花绽放,光泽盛貌;垂条吐叶,芳草芊芊;绣壤交接,起伏如画;山光如靛,河光如练。皇帝刘彻选中此处作为千秋万代之地,除了景色秀丽、风水上佳的原因外,还因为其母王娡是槐里人,茂陵建在槐里县茂乡,含有光耀外家的意思。
按照汉代制度,建帝陵则置相应县邑,茂陵所在地称茂陵县,县城则称为茂陵邑。虽是陵邑,规模却相当宏伟,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外城四周都有城门。内城的中心是陵园,周围建有用于祭祀的便殿、寝殿、园宅等,设有陵令、属官、庙令、园长、门吏等官职四十余人,加上建陵、守陵、清扫等工役多达五千余人。外城则住着因各种原因迁徙来茂陵居住的官吏和富豪,人口亦多达数万,为大汉帝陵之冠,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安。
居住在茂陵的名人众多,如御史大夫公孙弘、太后王娡的兄长盖侯王信、名儒董仲舒、太史令司马谈、大名士司马相如以及他那才貌双全的妻子卓文君、当今皇帝的亲姊姊隆虑公主及夫君陈蟜一家人、还有新调回京师任郎中令的名将李广等。不过这些居民的风头都远远不及两位去年才被强制迁徙至此的平民,一是已经逃亡在外的大侠郭解,另一位是富豪袁广汉。郭解其人著名已有叙述,袁广汉则是因为其人富甲天下,家中僮仆多达八九百人。他一到茂陵就大兴土木,于北邙山[17]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筑石为山,高十余丈。内中养有各种奇树异草,白鹦鹉、紫鸳鸯等奇兽怪禽委积其间,据说连皇家园林上林苑也有不及之处。
西汉帝陵分布图
夷安公主虽不是第一次来到茂陵,但还是


第一回见到袁氏园林,远远望去花团锦簇,灿若云霞,不禁问道:“那是谁家的园子?”东方朔叹道:“公主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命不久矣。”
夷安公主问道:“呀,难道主人得重病了么?”东方朔道:“露财显富也算是一种重病吧。”夷安公主更是不解。东方朔道:“你忘了郭解了么?郭解为名所害,此翁必将为财所害。”
忽听闻马蹄声,朝车外一望,正见到郎中令李广飞骑进来陵邑,忙让公主缩头入窗。
李广心事重重,竟连东方朔的车子也未留意到,呼啸着擦身而过,倒是其随从任立政勒马招呼了一声。
夷安公主道:“此刻父皇正在未央宫大宴宾客,郎中令不参加宴会,也该在宫中当值,如何会私自回家?”东方朔道:“李将军多半是借病退席了。”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会知道?还有,郎中令位列九卿,出门该乘车才是,京师不比右北平郡,他不遵礼仪,岂不是让人笑话?”东方朔叹道:“公主不懂,李将军是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啊。”
在茂陵邑诸多豪宅的环绕中,东方朔的住宅堪称寒舍,只有一进院子,正屋一堂二舍,西侧有两间简陋的厢房。庭院中也没有植什么树木,只种着一种当地人称为“懒老婆”的花,白天花蕾收起,到天黑花才盛开,开出小喇叭般的紫红色花朵。说也奇怪,这花虽不起眼,也无甚芬芳,却有驱虫妙用。茂陵一带蚊虫极多,到夏季更是成群结队,但若是在窗下植满懒老婆花,便可少许多被蚊虫叮咬的烦扰。只是富贵人家嫌它普通粗俗,往往不愿意接纳它入院。
车夫刚将车子赶进院子,便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迎出门来。夷安公主见她虽然清丽芊绵,却是一身白色素装,泪眼涟涟,脸有戚色,不禁心道:“这就是师傅新娶的夫人么?如何一身素服,看样子并不情愿嫁给师傅。”
原先她认为东方朔一年娶一任新妻子不过是放荡之举,然而此时身当被逼嫁人的境地,才知道勉为其难的滋味,忍不住道:“师傅,你该不会强人所难,用钱强娶了新夫人吧?”
东方朔哈哈笑道:“她不是我的新夫人,她就是我跟公主提过的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其来历的人。”
那女子听说眼前的年轻男子是女扮男装的当朝公主,忙过来参拜。
原来东方朔与太史令司马谈是邻居,大半个月前,司马谈之子司马迁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子来找东方朔。东方朔早知道司马迁已于半年前开始漫游名山大川及形胜之地,发誓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收集传说史迹、考察风土人情,忽见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家中,很是吃惊。待得知那女子来历,更是惊讶无比——那女子姓随名清娱,平原郡人氏,是皮货商人随奢之女,这随奢,就是在右北平郡平刚城城南客栈中杀死阳安、盗走管敢金剑的逃犯了。客栈无头双尸案当日已由东方朔查清,之后右北平郡长史暴胜之发出公文逐捕凶手郭解和随奢,但二人一直未能捕获。郭解能逃脱罗网倒也不足为奇,但随奢不过是一普通商人,居然也久久未能捕获,平原郡府逮捕了他的妻子拷问,一无所获,随妻不堪邻里谩骂侮辱,上吊自杀。女儿随清娱却坚信父亲不会杀人,到郡府鸣冤,平原郡太守以凶案发生在右北平郡为由,不予理会。随清娱便又来到右北平郡,郡太守路博德在此案案结后才上任,又正厉兵秣马备战匈奴,哪里有心思受理,命人将她赶了出来。随清娱听说此案当日是由太中大夫东方朔断定,便决意到京城寻找东方朔。她少女孤身,辗转奔波,心力交瘁,终在路上晕倒,正好被漫游天下的司马迁撞见,及时救了她一命。司马迁听说了究竟,很是感慨,道:“昔有缇萦救父[18],今有随氏鸣冤。”决意护送随清娱来长安。东方朔初听之下即大为震动,道:“有女如此,其父必定爱若掌上明珠,不会为区区一柄剑冒舍弃家庭的危险杀人。”决定重新调查无头双尸的案子。他反复思索案情,终于想到了一个疑点。
夷安公主一听大为兴奋,甚至忘记了自己逃婚的处境,道:“到底是什么疑点?”东方朔本不欲说,被磨不过,只好道:“金剑,我指的是管敢身上的那柄金剑。公主刚刚也说过的,高帝斩白蛇剑之所以名贵,不过是因为高皇帝用过它,其实就剑价值本身而言,未必就是无价之宝。管敢的那柄短剑也是如此,照常人眼光来估算,价值顶多不过一万钱…”
随清娱插口道:“家父没有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认得几个,没有太多见识,那柄金色短剑即使有不凡之处,家父也看不出来。况且家父颇善经营,我随家家产有三十万,也算是当地富户,别说为了一万钱杀人,就是盗取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说得不急不缓,娓娓而谈,浑然不似商人之女,倒似豪门世族的大家闺秀。言语中更有一种坚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东方朔道:“随娘说得不错。我猜随奢起初在客栈看到管媚身上带着那柄短剑,提出以一万钱购买,其实是想买给女儿的。既然事情谈不拢,也就罢了。”
夷安公主道:“可如果不是随奢杀人盗剑,那么他人去了哪里,为何不敢还乡?真正盗剑的凶手又是谁?”东方朔道:“此中关节我已然明白过来,前面的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公主,至于杀人盗剑的凶手,其人一定是知道金剑来历的,他知道那柄短剑跟长乐宫中的高帝斩白蛇剑有关联,怕是背后还有什么秘密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那真凶也是大有来历的。师傅盗高帝斩白蛇剑出宫,难道是想引出那人么?”东方朔点头道:“金剑既是一对…”
忽听得家仆在门外道:“有客来访。”东方朔忙收了金剑,让随清娱和夷安公主躲进内堂,请客人进来,却是淮南国翁主刘陵。
东方朔道:“翁主大驾光临,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刘陵急促问道:“夷安公主人呢?”
夷安公主听见,忙奔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刘陵道:“我只是胡乱猜的。公主,太后派人接走了琴心,还派了人去淮南邸,我凑巧不在府中,才没有被‘请’去长乐宫。”她特意加重了“请”字,表示情非所愿。
夷安公主道:“呀,太后是要拿你和琴心做人质,逼我就范。师傅,我该怎么办?”东方朔道:“当然是乖乖回去啦。”
夷安公主怒道:“师傅…”刘陵忙拉起她的手,扯来院中无人处,问道:“公主当真不愿意嫁给於单么?”夷安公主道:“当然。”
刘陵道:“逃婚不是办法,我有个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请公主记住,阿陵是冒了性命危险,这件事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就连琴心和东方大夫也不能告诉。”
夷安公主狐疑问道:“你想…你想…”刘陵道:“公主不要想,也不要猜,阿陵自有主张。咱们走吧。”夷安公主道:“去哪里?”刘陵道:“当然是回宫啦。”
夷安公主也别无他法,只得向东方朔辞行。东方朔道:“公主愿意回宫就好。不过,金剑之事…”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徒儿不会告诉旁人的。”
东方朔这才舒了口气,道:“这件案子还要靠公主帮忙呢。你回去长乐宫后,就派人监视凌室,看都有些什么人去打听。”
夷安公主本来极是沮丧,一听回宫后还有案子可查,立即振奋起来,道:“好,一旦有眉目,我就让琴心通知师傅,反正你们都住在茂陵。”喜滋滋地出来,道:“咱们走吧。”
刘陵见夷安公主进屋一趟,出来便换了一副颜色,虽然诧异,也不多问。二女携手出来登车,正好在天黑前入城。
回来长乐宫,王太后亲自迎出,也不问究竟,只说“回来就好”。刘陵所住的淮南府就在未央宫北阙对面的甲第中,离长乐宫不远,见太后不追究夷安公主,便就此辞别。
夷安公主回来永宁殿。司马琴心迎出来道:“公主既然逃走,何必要回来?是因为琴心么?”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回来。”
她虽然强颜欢笑,心中终究还是忐忑难安,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不知不觉又看到梳妆台上铜镜的铭文:“千秋万岁,长乐未央[19],结心相思,毋见忘。”默念一遍,只觉得满腹伤感。
一时也难以入眠,干脆不去想婚事,思虑到底是谁盗窃了管敢的那柄金剑。心道:“师傅既然说盗剑人是知情者,见过高帝斩白蛇剑的人本就不多,案发时那人又必定身在平刚城中,莫非是李广将军?或是霍去病?是他二人先后认出了那柄短剑。可他二人盗剑做什么,没有动机呀。”思来虑去,也难以想到一个有动机的嫌疑人,终于抵受不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夷安公主才起床,忙洗漱完毕,打算出门。却见自己的属官如公主家令、公主丞都聚集在殿门前,还多了数名郎官,料来是皇帝或太后派来的狱卒,也不理睬,叫上司马琴心径直出来。那些郎官倒也不敢阻拦,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夷安公主也不先去长信殿请安,先绕道来到凌室前,却见许多宦者、宫女正忙着进出运冰,想来是在为两日后的宴会做准备。
夷安公主心中愈发气恼,赌气道:“琴心,一会儿见完太后你就出宫去叫阿陵来,我们要商议个法子才好。”司马琴心劝道:“公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怕是难以挽回了。皇上脾性刚硬,不容人置疑他的决定,你越是反抗,他越是要你嫁给匈奴人。”
夷安公主再无话说,只得怏怏来到长信殿向太后请安。
长信殿是太后居住之所,豪华奢侈为长乐宫诸殿之首,门口即是硕大无比的铜铺首,洁白的玉石门臼之间夹置着鎏金的铜门槛。进来殿内,殿上陈列着九条金龙,龙口之中各衔一枚九子金铃。殿首有雕画精细的屏风,前面有陈设清雅的玉几和玉床。
太后王娡正坐在玉床上,修成君金俗则领着一名黄衫女子站在床前垂泪。夷安公主认得那黄衫女子是金俗的女儿梅瓶,去年嫁去淮南国做了太子刘迁的太子妃,也就是刘陵的嫂嫂,却不知她何时回了长安。
太后王娡怒气冲冲地道:“淮南国太子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外孙女。那淮南王刘安就任由儿子胡闹么?”梅瓶饮泣道:“公公、公婆都是向着臣妾的,可太子不听他们的。”
王娡怒道:“如此不是忤逆犯上么?这等不孝不忠的宗室子弟,还不赶快锁拿到京师治罪?来人,去叫宗正刘弃来。”
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都由宗正记录管理。一般宗正出面,就会涉及废立大事,如前皇后陈阿娇被废皇后,就是由宗正收走皇后玺绶。梅瓶性情柔弱,一听太后要命宗正追究丈夫,既气又痛,哭得更厉害了。
夷安公主素来爱管闲事,忙上前劝道:“梅姊姊别哭了,有太后在这里为你做主。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刘迁欺负你了么?”梅瓶“嘤嘤”哭泣个不停,还是金俗从旁叙说,才知道事情究竟。
淮南王刘安是高帝刘邦之孙。与大多数诸侯王荒淫无道不同的是,他擅长养生,不喜游猎狗马,好鼓琴读书,曾招天下宾客一同撰写《鸿烈》[20],是诸侯王中的佼佼者。当今皇帝刘彻极敬重仰慕他的才学,每每刘安入朝,君臣二人欢宴,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不知不觉便到黄昏。刘彻有书信回报和赏赐到淮南国时,也要让大名士司马相如审阅和修改文字,生怕在刘安面前丢了面子。他知道母亲王太后心中想补偿长女金俗,便一心想为金俗之女梅瓶选一门好亲事,挑来挑去,终于挑中了淮南国太子,命宗正选梅瓶为淮南国太子妃。诸侯王的婚事虽要上报宗正,但大多由自己做主,若皇帝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梅瓶远嫁淮南之初,受到举国欢迎,太子刘迁也算体贴恩爱,但不知怎的后来他忽然一改前态,对梅瓶日益冷淡起来,甚至三个月不肯与她同房。淮南王刘安知道后大骂刘迁,下令晚上将太子和太子妃关在同一间房中。但刘迁仍然不肯与梅瓶同床,梅瓶问他缘故,他居然说他心中另有所爱,然后冷下脸,再也不发一言。梅瓶见公公、公婆也不能劝转夫君,终于心灰意冷,因为实在不能忍受独在异乡、备受冷落的生活,决意返回长安娘家。她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就此离去必然惹来诸多猜议。刘安苦劝不成,只得派车马相送,又上书向皇帝谢罪。
夷安公主一听便道:“淮南国太子无情无义,这样的男人抛开也就罢了,梅姊姊何须再为他哭泣?”
正劝说时,有宫女奔进来告道:“淮南国翁主绑着淮南国太子到了殿外,请太后赐见。”王娡道:“倒省得宗正派人去拿了。叫他们进来。”
刘迁双手反缚,被妹妹刘陵牵到殿下跪下。刘陵叩首拜道:“臣妾父王有信使来,称臣兄刘迁得罪了太子妃,特将他绑送到京师,请太后发落。”
诸侯王地位尊贵,比同丞相,上殿觐见时连皇帝也要起立问安。淮南王迅速派人押解太子进京,足见其赔罪诚意。况且刘安与景帝同辈,论起来刘迁算是皇帝的堂弟,王娡也不得不给个面子,命人扶起刘氏兄妹,解开绑索,道:“淮南王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小夫妻拌嘴吵架。淮南太子,你先留在京师,过两日皇帝要在长乐宫为涉安侯举办家宴,参加的都是自家人,你们兄妹也来参加吧。”刘陵忙道:“谢太后。”又狠狠掐了一下兄长,刘迁才勉强道:“谢太后。”王娡道:“嗯,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
夷安公主还想跟着刘陵出殿,却被王娡叫住,只得讪讪走到祖母身边,问道:“皇祖母有何吩咐?”王娡叹了口气,道:“祖母知道你不愿意嫁给匈奴太子,那於单年纪又大,确实委屈了你。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父皇成天喊着要报什么九世之仇,只要能打败匈奴,他可是什么都舍得的。你就当是为了你父皇,为了大汉吧。昔日秦宣太后[21]为保秦国边土,亲自献媚,侍奉义渠王三十年,直到秦国国力强大,才亲手杀死义渠,一举灭掉戎狄,报了失身之仇。”
夷安公主仰起头来,眼睛中有泪光晶晶发亮,问道:“皇祖母,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对孙公主说过这番话?”王娡呆了一呆,将夷安公主揽入怀中,泪如泉涌,道:“这番话,祖母当年曾用来打动先帝。祖母生平最恨之事,不是嫁孙公主,而是嫁我妹妹的女儿昭阳公主。”
一时间,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当年她与妹妹王姁同时入宫,同时得到太子刘启宠爱,她生下了三女一男,妹妹则生下一女四男。所有的子女中,刘启最爱的是王姁所生的女儿昭阳公主,宫里的人都爱那位公主,包括她自己的儿子刘彻。刘启即位为景帝后,先立长子刘荣为太子,后因不满刘荣的母亲栗姬,要改立太子,按顺序该轮到王姁所生的儿子,如此便严重威胁到王娡自己的利益。正好匈奴要求和亲,她便设法使景帝同意以昭阳公主出嫁匈奴军臣单于。昭阳公主离宫当日,王姁哭得晕死过去,刘彻也泪眼婆娑,牵住同父异母的姊姊不肯放手。昭阳走后,王姁一病不起,最终去世。王娡却在馆陶公主的帮助下,终于促使景帝立自己为皇后,立刘彻为太子。虽然她最终如愿以偿,儿子当上了皇帝,自己也入住长乐宫为太后,但她偶然也会想起妹妹以及那死在异乡的昭阳公主。
夷安公主自然不了解这些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不知道是无数心机和权谋才换来了她的父皇的登位,只茫然问道:“为什么是昭阳公主?”王娡摇了摇头,悲泣道:“我可怜的孩子,你父皇只依他的意志行事,他只爱他自己,你妹妹们将来的命运未必会比你好。你别再跟你父皇拧了,就安心嫁了吧,祖母是为你好。谁叫你是公主呢,这是你的命啊。也许因为你,咱们大汉以后世世代代都不用再将公主嫁给匈奴了。”
夷安公主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心房像琴弦般颤抖着。那一刹那,她陡然明白了许多事,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轻轻道:“皇祖母说得对,我该嫁给於单太子,为了孙公主,为了十位死在胡地的公主,也为了我们大汉公主不用再嫁去匈奴。”
一切都静寂了下来。偌大的长信殿中,人微小得像是匍匐在地上的尘埃。
款待涉安侯於单的家宴在长乐宫如期举行。本来长乐宫中举办宴会的最佳位置是鸿台,高达四十余丈,是长乐宫地势最高的建筑。台上楼观屋宇千门万户,耸入云天。昔日秦始皇经常登临此台射击空中翱翔的飞鸿,故取名鸿台。由于地势极高,可以俯瞰四周景物,长安巷陌尽入眼中。可惜惠帝四年的春天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座巍峨高耸的鸿台。鸿台既失,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在大夏殿,时间也特意选在了晚上暮食时分。灯火齐燃,亮若白昼。
大夏殿坐北向南,是一座独立的庭院,宫殿虽不及前殿,但算上庭院中池子和园林的面积,堪称是长乐宫中第一大建筑。四周围有高墙,只在南边有门。城中有宫,宫中有城,是秦汉皇宫的一大特色,据说始作俑者是秦始皇嬴政。嬴政统一天下后,总怕被人暗算,防范极严,又听信方士之言,“居宫毋令人知”,以求长生不老,将一座座宫室修得固若金汤,外表像个城堡,但宫殿之间却有许多复道、阁道、甬道等暗中相连。
大夏殿的设计,本就是专供皇帝举办宴会时使用。进来南门,就是一座极大的庭院,东有鱼池,西有酒池,两池之间是甬道及开阔地带,必要时可当做宴饮场所。昔日秦始皇往酒池中注酒为水,还在池边置肉炙树,所谓“酒池肉林”即是指此。匈奴未平,当今天子当然不会如此奢侈,酒池中的仅仅是水,但却在池边预先放置了许多大铁杯,盛酒其中,预备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正殿东西长三十丈,殿中宽广空阔,是正式的宴会场所。正殿两边还建有偏殿,在临近殿门的地方有小门与正殿相通,供主宾休息。正殿之后则是一片柏树林,据说其中一棵柏树还是秦始皇亲手种植,柏影森森,除了打扫的内侍外,极少有人来此。
既是皇帝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家宴,参加者均是皇亲国戚。古人之坐,本以东向为尊,但由于宫室的殿堂都是坐北朝南,堂前没有门,只有两根楹柱,堂的东西两壁的墙叫序,堂内靠近序的地方分别叫东序和西序,上首最尊,其次是东序,再次是西序。因而最尊位北首堂上坐着太后王娡,稍西南的位置并排坐着皇帝刘彻和皇后卫子夫;东序第一位安排给了夷安公主和涉安侯於单;西序第一位是江都王刘建及王后胡成光;东序第二位是馆陶公主及她那有“主人翁”之称的男宠董偃;西序第二位则是皇帝乳母侯媪;依次按尊卑爵位轮下来是平阳公主和卫青夫妇,南阳公主,隆虑公主及其爱子昭平君陈耳,宗正颖侯刘弃;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红侯刘辟疆;修成君金俗及女儿梅瓶;卫皇后的姊姊卫君孺及夫婿太仆卿公孙贺;王太后之侄王长林及妻子刘徵臣。
汉代制度,诸侯王及子弟不奉诏不得逗留京师。江都王刘建是按惯例正月来京师朝见天子,至今逗留在长安,未回封国。刘弃和刘辟疆则是高帝刘邦之弟楚王刘交的后人。刘交虽是刘邦的异母弟,在几个兄弟中却最得刘邦信任,大汉立国后被封为楚王,次子刘郢客极得文帝信任,被留在朝中任宗正。但后来楚王太子刘辟非早死,刘郢客回楚国继承王位,成为第二代楚王,宗正之位改由其弟刘礼接替,可见朝廷对楚王一系后人信任之程度。刘郢客之子刘戊为第三任楚王后,因在服丧期间饮酒作乐,被景帝削夺封地,遂决定与吴王刘濞反叛,此即吴楚七国之乱。刘戊举兵前,刘戊之叔红侯刘富担心祸及自身,带着母亲逃来长安,因为其母与太后窦漪房是亲戚,朝廷遂准许他留在京师,刘辟疆便是红侯之子。七国之乱失败后,刘戊自杀。景帝认为楚王刘交有大功于朝廷,不该绝嗣,于是命在朝中任宗正的刘礼继承楚王的位子。第三任楚王刘戊的妻儿子女则受牵连,被除去宗籍,以刑徒的身份迁徙到边郡居住,其中就有年纪尚小的刘戊之子刘弃。直到刘彻即位后大赦天下,才将刘戊家眷赦为庶人,准其迁回京师,等到窦太后去世,又恢复了这些人的宗籍。刘弃在宗正府任职,因办事勤恳,赢得了皇帝青睐,不计较其父曾经谋逆的事实,破格拔擢其为宗正。这也是刘彻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