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妹道:“佛门清静之地,不必多这些俗礼。包夫人和董夫人正在商谈亲事,我便出来闲逛,不意在这里遇见公子。”一眼瞥见沈周手中的玉镯,很是好奇,问道,“那是碧玉手镯么?”
沈周道:“是。”见宋小妹目光异样,忙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是府学提学曹教授的千金曹云霄的。曹云霄不小心摔断了镯子,很是心痛,她的未婚夫张尧封便拿来找我,让我想办法粘好它。”
宋小妹道:“曹云霄?”沈周道:“嗯,就是传闻中的南京第一美人。夫人认识她?”宋小妹道:“不,不认识,不过我认得这只镯子。这是我相公当日送给我的定情信物。近二十年不见啦,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
沈周震惊得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夫人说这是寇相公送的定情信物?”宋小妹微笑道:“你不信么?镯子有一半是深色的绿,只在中间有一小块浅白的云状絮物。另一半是浅色的绿,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两道游丝一般的墨绿絮物。”
沈周忙将断镯拼好,仔细检视,果然一切细节均如宋小妹所言。她只是随意瞥见玉镯,并未索要近观,描述的特征却丝毫不差,当真是玉镯原主了。
沈周道:“这玉镯既是信物,对夫人意义重大,如何会任其流落在外?”宋小妹叹道:“不是流落,而是我主动将玉镯送给了一个人,当日相公也是在场的。”
往事历历,一起涌上心头——十余年前,寇准官任宰相,她则是宰相夫人,虽然她出身显赫,并不如何以富贵为意,但终究优雅闲适的生活还是令人舒畅惬意。那一日,寇准带着她回到家乡华州下邽省亲,华州百姓倾城而出,不绝于道,只为一睹本朝名相风采。人人争相上前,一个小女孩被挤得摔倒早路边,“哇哇”大哭起来。她从车窗望见,不知怎的,从来没有生育过子女的她忽然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母性柔情,急忙亲自下车,扶了那女孩子起来。小女孩穿得破破烂烂,用两只脏乎乎的手抹干了眼泪后,便径直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瞧得目不转睛。她温言问道:“喜欢吗?”小女孩点了点头。她又转头去看丈夫寇准,寇准也点了点头,她便毫不迟疑地褪下了那只名贵的玉镯,递给了小女孩。正当她要问对方的名字的时候,小女孩举起玉镯狡黠一笑,倏忽转身,钻进了人群中,飞快地消失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女孩。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放心,又派人去寻找。后来有人来告诉她那小女孩姓叶,名叫都兰,是个没父没母的野孩子,专靠行骗为生,她才恍然有所明白。镯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和寇准都没有想过要去寻回来,只是那件事给她印象极深。她固然失去了一只贵重的玉镯,那小女孩子又失去了什么呢?她当时几乎是想要当场收养下她的。
沈周失声道:“呀,夫人说那个骗走玉镯的小女孩子就是叶都兰?”
这下轮到宋小妹惊讶了,奇道:“听沈公子的语气,莫非认识叶都兰?”沈周道:“算是认识吧。她目下不姓叶了,她叫崔都兰,是大茶商崔良中失散多年的女儿,新近才到南京认父从亲。崔府就在包拯家隔壁。”
宋小妹不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摇头道:“天下总有同名同姓的人,你说的崔都兰未必就是我当年见过的叶都兰。”
沈周笑道:“这个崔都兰也是华州人,肯定就是夫人遇到的那一个。”他见宋小妹目光闪动,与往日淡泊娴静的风度大不相同,猜想她对当年之事尚不能完全释怀,忙道,“夫人放心,我会想办法证实这件事,无论崔都兰是不是那个人,都会给夫人一个准信。”
宋小妹道:“这个…”沈周忙道:“夫人放心,我会暗中调查,不会令崔都兰知道的。”
宋小妹道:“即使真的就是她,事情已然过去多年,何必再重提旧事?”沈周道:“夫人当年完全是出于真心关爱,自然不会在意什么。然而若是能确认崔都兰就是当年的小女孩,知道她而今认祖归宗,终于有了新家,彻底安定下来,岂不也是一种安慰?”
宋小妹这才点点头,道:“那也好,就有劳沈公子了。”
忽听得前面传来喧闹嘈杂声,宋小妹不禁皱起了眉头。
沈周道:“小游性子火爆,说不定是她跟官人们起了冲突。”宋小妹摇了摇头,道:“实在不像话。走,我们出去看看。”
刚走到月门,便听见“乒乒乓乓”声愈来愈响。沈周道:“呀,似乎出了大事!”
只见一名小沙弥跌跌撞撞奔过来,叫道:“寇夫人…快走!”
沈周见他浑身是血,大吃一惊,忙上前扶住,问道:“出了什么事?”小沙弥道:“来了…来了…强盗…”
一语未毕,背后抢过来一名大汉,重重一推,将他和沈周一起推倒在地,举刀逼住。
宋小妹叫道:“住手!你是什么人?”
那大汉这才留意到她,问道:“你就是寇老西的夫人宋小妹么?”宋小妹道:“是我。你是谁?”
那大汉登时露出狂喜之色,转头大叫了一声,扬刀便朝宋小妹奔来。沈周情急之下,扑上一步,抱住了大汉右脚。大汉甩了一下没能甩脱,回身举刀便往沈周背上插去。刀锋尚未贴进脊背,沈周已然感到了森森杀气,冷汗直冒,情急之下,张嘴低头,朝大汉右腿小肚子上用力咬去。大汉陡然吃痛,“啊”的一声惨叫,手上劲道略松。
包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及时抢上前抱住大汉手腕,意图夺下钢刀。然而那大汉身怀武艺,力气大得惊人,一甩臂膀,便将他推得一个屁墩坐倒在地,又欲举刀朝沈周背上砍去。
宋小妹道:“等一下!你想杀的人是我,何必多杀一个无名小卒?”
那大汉闻言,便收住刀势,猛力往沈周腰间踹了两脚,令他一时之间再也站不起来,这才提着刀朝宋小妹逼来。
宋小妹无处可退,极是冷静,冷冷道:“你要杀我,我无力抵挡,但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你不会没种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来吧?”那大汉道:“告诉夫人名字也无妨,俺叫王伦。夫人,你别怨俺,俺虽跟你无缘无仇,但是为了弟兄们的饭碗…”
忽听得背后包拯大叫道:“曹汭将军,你来得正好,快发火蒺藜!”
王伦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听前上司曹汭赶到,手里还有利器火蒺藜,立即举刀护脸,往旁侧滚去。然而等他站起身来是,才发现既没有曹汭,也没有火蒺藜,不过是包拯虚晃一枪,不禁大怒,举刀便朝包拯砍去。包拯手无寸铁,难以抵挡,急退数步,后背便抵到了墙根。
王伦狞笑道:“这次看有没有曹汭来救你!”举刀欲刺时,一条红影闪了过来,用单刀挑开了刀刃。
及时赶到救了包拯的人,正是张小游。她已然经历了一场恶战,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受伤,肩头的刀口还在汩汩冒血。
包拯道:“小游你…”张小游道:“我来挡住他,快带寇夫人走!”
包拯不及多说,忙上前扯住宋小妹往外走。
王伦急忙去追,却被张小游持刀挡住。他认出对方手中的兵器正是同伴所有,心中怒极,脸上黑气大盛,举刀一挥,登时将单刀磕得飞了出去。张小游本已受伤,虎口剧震之下,连退数步,倚靠在一棵石榴树上,只大口喘气,实无力再战。
王伦顾不上了结她,抬脚急追包拯、宋小妹二人,哈哈笑道:“想逃走可没有那么容易!”
走出几步,却又被醒过来的沈周抱住了小腿。他生怕宋小妹就此逃走,横生变故,急忙从腰间袋囊中取出一枚黑色圆球,叫道:“俺让你尝尝真正的火蒺藜!”扯燃点火索,扬出。那火蒺藜若流星般飞出,火星“滋滋”作响。只是飞出没多远,便有一条人影闪了过来,及时挡在了中间。
火蒺藜正射中张小游胸口,“嘭”地一声炸开,她的面前立即现出一个焦黑大洞,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地死去。
包拯惊见变故,忙舍了宋小妹回来,抱起张小游叫道:“小游!小游!”
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然而却没有了任何生气,他只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仿佛被瞬间隔离起来,身体内一切流动的东西都被晕眩抽离,再也没有办法呼吸,只觉得阵阵沉闷齐刷刷地压来,憋屈得令人窒息。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昏厥过去。但他却没有真正瘫倒,他只是腿软站不起来,怀中的小游正在一点一点变冷,生命中的活力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一时悲上心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忽听得有人怒道:“呀,你杀了我妹妹!我跟你拼了!”
却是张建侯到了,身后还跟着一对中年夫妇。
张建侯进寺后已经跟前院的强盗交过手,夺取了一柄钢刀,当即手臂一挥,划出一道刀光,恶狠狠地向王伦冲来。沈周急忙松开手,滚到一旁。
王伦带着同伙来洗劫性善寺,本以为寺庙里只有寥寥几名僧人,可以如入无人之境,顺利干好这一票,哪知道今日寺庙中来了几名大官人,各带有仆从。那些人虽然不会什么武艺,可个个忠心护主,拼死向前,缠住了他的人手,不得不分头行事,他和另一名同伴潘方净来后院寻找目标人物,却想不到女眷中张小游居然会武,还出其不意地杀死了潘方净,好不容易打伤摆脱了她,找到了目标人物,却又风波不断,总是不能如意得手。此刻对方忽然来了大援,他一见张建侯出刀,便知对方身手了得,绝非张小游女流之辈所能比拟。又听见外面同伴高叫“风紧”,怯意顿生,便且战且退,往前院而去。
与张建侯同来的中年夫妇本一左一右护住宋小妹,见王伦欲逃,那妇人右手往腰间一抹,拔出一柄剑来,竟是一柄软剑,寒光闪闪,矫若游龙。
软剑虽然也称剑,却因为剑身柔软如绢,是与硬剑完全不同的剑器,此即晋代诗人刘琨在《重赠卢湛诗》一诗中所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又因力道不易掌握运用,习练时又须精、气、神高度集中,所以软剑剑术属于兵器种类中的高难型武术。即使武艺精绝者如张建侯,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使用软剑作兵器。
那妇人一亮出兵器来,登时成为全场的焦点。王伦虽曾是军人,但日常训练只以刀枪棍棒为主,哪里见过这等轻快敏捷如毒蛇般灵活的兵器,只接了一招,便被软剑穿隙而过点中了右眼,“啊”了一声,抛下钢刀,双手护住眼睛,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那妇人一击得手,便迅速收剑,轻轻一擦,一柄寒剑瞬间消失在腰际,身手干脆潇洒之极,当真如古人所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张建侯见到妹妹一动不动地躺在包拯怀中,忿怒异常,吼道:“我杀了你!”挺刀就朝王伦刺去。
沈周挣扎着站起来,急叫道:“建侯,留活口!”
可还是迟了一步。这一刀张建侯出尽全力,刀插入王伦胸口,又穿胸而过。剧痛之下,他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低下头来,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惊奇地看着胸口的刀柄,喉咙中“咕咕”两声,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这才仰天倒下。魁梧的身子直挺挺地砸在甬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张建侯余怒未消,又朝王伦踢了两脚,这才奔过去,蹲在张小游的尸首旁痛哭起来。
宋小妹心头恻然,走过去道:“小游是为救我而死,这都怪我,我…实在是抱歉了。”
她虽然看得出王伦这伙强人是为杀她而来,却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一时也露出茫然的神情来。
包拯抱着张小游坐在地上,始终沉默着。他似已神游天外,目光散乱,露出一副干巴巴的样子来,对外界毫无反应。
张建侯一边抹泪一边道:“这怎么能怪夫人呢?不能怪夫人,要怪就怪我,非要跑去看什么《张公兵书》,要是我跟姑父一起来性善寺,就不会让这些强盗有机可趁,小游就不会死。”
沈周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
宋小妹叹了口气,道:“小游为我而死,我一定会以子侄之礼待她。”又转头道,“多谢两位适才援手。我姓宋,阁下是…”那中年男子忙拱手行礼,道:“在下张望归,这是内子裴氏,名青羽。”
沈周道:“青羽?娘子的名字是叫青羽么?”裴青羽道:“是啊。我是沙洲人,这次是第一次来到中原,公子应该不认得我吧。”
沈周道:“不认得,娘子的名字也是晚生第一次听到。不过晚生听说西域有一对奇剑,是于阗高手匠人用昆仑山精铁铸造,雄剑名青冥,雌剑名青羽,都是世间罕见的利器。娘子刚才亮出的那柄软剑可就是传闻中的青羽剑?”裴青羽道:“不错,我身上的那柄软剑正是青羽剑。公子年纪轻轻,知道的事可真不少。”
其实沈周知道的还有更多——“青羽”虽是雌剑,却是以天界物“羽”命名,而“青冥”之“冥”则是冥界物。传闻人世间若有一对男女得到这对神奇软剑,便是命中注定的情侣,可以永远在一起。但由于天界物和冥界物本身不能相容,二人的人生也会经历各种艰难险阻。那么,到底是要各执一剑,彼此相望于江湖?还是携手浪迹红尘,共面波澜人生?既然青羽剑在裴青羽手中,青冥剑是否就在张望归身上?这其实才是沈周特别想知道的,可几次三番留意张望归腰间,并没有见到与裴青羽一样的带钩,愈发令人好奇青冥剑所在。只是当此场合之下,实在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中。
后来沈周将这对软剑的故事讲给儿子沈括听,沈括印象极深,特意记载在其著作《梦溪笔谈》中,称父亲亲眼见过的青羽软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复直”。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听见脚步声纷沓而至,性善寺住持和应天知府晏殊等人一齐赶了过来,见宋小妹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一口气。寇准虽死,盛名犹在,若是其孀妇宋小妹被强盗杀死在南京,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这些人都免不了厄运,不被降职罢官,也会被天下人指指点点。
晏殊道:“下官实在惭愧,居然让夫人遭此惊吓。性善寺暂时不能住了,请夫人移步驿馆。”
宋小妹不及回答,南京通判文洎抢着道:“这些强盗人多势众,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下官等从人非死即伤,请夫人先回房歇息,等接应的人马到来,再护送夫人回城。”宋小妹道:“有劳各位了。”
康惟一见包拯抱着一名红衣女子,问道:“那小娘子是谁?”宋小妹道:“那是包令仪包公的侄孙女张小游,她是为了救我而死。”
康惟一道:“夫人放心,下官这就回城,调集人手,全力缉捕凶手。”他当真说到做到,昂然离去,只在转身时狠狠瞪了沈周一眼。
宋小妹道:“各位都还有公务在身,也都请回吧。”
晏殊见宋小妹神情冷漠,料来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好话说,便道:“那好,下官就告辞了。下官会尽快调派人手来接夫人回城,保护夫人。”
沈周正要上前劝包拯放开张小游起身,忽见转运使韩允升有意留在后头,在朝自己招手,一时大惑不解,想不出这位位高权重又素来沉默寡言的转运使找自己做什么,忙走过去问道:“韩相公是在叫我么?”韩允升点点头,道:“听说你们几个在调查崔良中的案子。”
沈周心道:“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了,难怪适才康提刑官瞪我一眼,看样子是对我们几个暗中查案不满呢。”忙解释道,“我们其实只是受人之托,想找到曹丰曹员外的下落,并不是真心要查什么案子,抢提刑司的风头。”韩允升道:“无妨。”
沈周道:“什么无妨?”韩允升道:“嗯,本使叫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听说康提刑官已经查到崔良中一案很可能跟曹府聘请的相士王青有关。因为相士王青当晚到过宴会,所以康提刑官怀疑曹府仍然是崔良遇刺案的背后主谋,预备逮捕曹府上下人等,不分老幼,不分主仆,一一严刑拷问。”
沈周一时不能确认韩允升所言是不是自己早上遇到过的事,忙道:“是今早发生的事么?康提刑官已经这样做了么?”韩允升道:“本来是预备今日一早包围曹府,一个一个点名拿人。康提刑官为人雷厉风行,如此行事并不奇怪。但怪事在后头,他亲自带着差役到了曹府大门时,忽然接到一封信,看了信的内容后,脸色大变,当即取消了逮捕曹氏计划。然后还有更怪的事,他赶来转运司官署,又派人到应天府署,邀请我和晏相公几人一起来性善寺拜会寇夫人。”
沈周道:“原来几位大官人来性善寺是康提刑官起的头,这倒是叫人想不到。”韩允升道:“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寇夫人派人出来还回拜帖、回绝我们后,我们本来是要离开的,康提刑官却说不妨多等等,再递一次拜帖,这样才显得有诚意。结果很快就有强盗持刀闯了进来,逼住我们几个,将我们锁在一间禅房里。”
沈周呆了一呆,又仔细回味了一遍韩允升的讲述,这才低声问道:“韩相公是在怀疑什么吗?”韩允升还是那副一贯的冷然表情,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万一你查到了真相,也不必来告诉我。”轻喟一声,转身去了。
张建侯不忍心看到包拯一直坐在地上,目无表情,如同石化一般,上前劝道:“姑父,你先起来。”包拯恍若未闻,动不也动。
沈周忙道:“建侯,劳烦你陪寇夫人和张先生二位去禅心院歇息,顺便看看包夫人、董夫人他们几位怎样了,这里交给我。”
张建侯只得应了,先引宋小妹、张望归夫妇走开。
裴青羽走出几步,又回转身来,走到包拯身边,道:“昔日我亦曾痛失最亲近的人,当年我才十六岁,所以包公子的椎骨之痛,我有过切身体会。小游之死固然令人难过,然而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务必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得力。若是过度沉迷于伤痛,从此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那么真的还不如回家找条绳子上吊死了算了。”
言语甚是尖刻,却又蕴涵深意。不独沈周惊讶,就连包拯也抬起头来,默默看了她一眼。但简单的一眼后,他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裴青羽叹息一声,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沈周知道包拯急痛攻心,很可能会就此一蹶不振,如同裴青羽所言,成为一块“死肉”,而今只有用探寻案情、查找凶手来激励他,令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张小游之死上,便挨在身边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查清害死小游的幕后主使。”见包拯木然不应,便继续自说自话地道,“王伦昨日曾经在南门露面,但我们还以为他是来找兵马监押曹汭报昔日鞭打之仇,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我们想错了。”
包拯一字一句地道:“他来这里,是为了杀寇夫人。”
沈周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心头暗喜,忙道:“不错,我们都亲耳听见他对寇夫人说:‘夫人,你别怨俺,俺虽跟你无缘无仇,但是为了弟兄们的饭碗…’由此可以推测,是有人出钱聘请了他来性善寺杀寇夫人,但是这里面就有矛盾之处了。”
包拯脑子还处在遭受巨大痛苦后的混沌麻木之中,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问道:“矛盾在哪里?”
沈周道:“你想啊,王伦在鸡公山落草,而鸡公山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即使乘坐快马,也需要五、六日时间。寇夫人大前日才到南京,前日住进了你家,昨日来到了性善寺,今日王伦就带人来寺里杀她。从时间上来说,是对不上的,除非王伦一伙人早早就到了这里。”
他有意说得极慢,好引导包拯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案情上来,又道:“也就是说,要杀寇夫人的主谋不是临时起意,他早早就出重金雇请了王伦,令其带人提早到南京守候,等待机会下手。那王伦等在南京,百无聊赖之时,还一度想去报复昔日上司曹汭,当晚与杨文广交手的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包拯如大梦初醒,皱紧了眉头。他有个习惯,越到紧要关头越能冷静地思考,张小游的死令他脑中一片空白,几欲虚幻,但沈周的循循善诱又迅即将他拉回了尘世中。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周的话,道:“你的推测固然有理,但仍然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沈周道:“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是什么?”包拯道:“寇夫人着急运寇相公棺木回家乡安葬,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歇息外,极少停留,这次在南京上岸,是因为船需要修补,王伦和他的主谋不可能事先预见寇夫人会逗留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