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戏弄之感。
他当然清楚这并不是一个非常正式的戏剧场合。但他觉得,再正式一点,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直到一张画片送了上来。寥寥数笔,倒真可以一眼辨认出,是那个衣着隆重又庄严,却一脸事不关己的少女。
这女孩子在中国人的人口贩卖规则里头,销路看起来并不太好,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那名衣着举止有浓烈异邦情调,看起来在唐人街颇有声名的年轻男人,似乎是那女孩的所有者;
他从前的恋人也在场,但她有了新欢,新欢是一名中年白人,所以他遭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嘲笑;
在场男人发现了这种情况,希望他能贱卖这女孩子;
这时候他却改变了主意,想通过宣誓对她少女的所有权,以及证明对拥有客观财富的不屑,来获取他想要尊严。
他将画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始觉出些趣味来。于是揿铃,将一千零二美金这样可爱的价码写在画片后头,挂了出去。
·
洪凉生低头笑了一下,叫那仆从高声替他喊道:“两千美金。”
唱票人一听,忙拾掇起自己手头活记,敲响铜锣:“淮真,两千美金一次!”
西泽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报了个数:“两千零一。”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多写的1500字加进上一章里了,没看的小可爱刷新一下,重新看一遍。
没什么副cp不副cp。叶垂虹这人有自己的一条线,吃这条线的人会喜欢,但不是感情线
——
另,要跟一部分读者说再见。思来想去,毕竟不是什么打击拐卖人口的爽文,这个自救与自由的过程里只能让她为自己争取到一个可能逃脱注定失败的机会,不可能真的让她完成自救,否则这地头蛇我让她来做。


第16章 萨克拉门托5
那群青年哄地大笑起来——这不摆明了特地来抬洪六杠的吗?
淮真也噗嗤一声笑出声,转头往洪凉生那边看去。
他将手头杯子搁置在一旁,茶立时溅了出来。嘴动了动,扯出笑。
唱票人见他脸色都变了,忙不迭朝楼上高声叫道:“先生,没有一块钱一加的规矩。”
三层包间客客气气应了一声:“冇问题。”
洪六身旁那仆从接着喊道:“三千美金!”
众人惊呼:那可是甘苞的价钱!这女仔不论最终花落谁家,俱是要载入唐人街史册的呀!
不等三层包间客人发话,唱票人提醒道:“一百美金应价。”
上头立刻笑了一声:“三千一百。”
一众青年们探着脑袋去问洪凉生:“六少呢?往上加啊?”
有好事者等不及了,尖着嗓子学洪凉生那仆人应价:“三千两百——”
下头哄地笑开。
那纨绔子弟逞了个机灵,自以为是的哗众取宠博得满堂彩,正得意的嘿嘿笑。“啪——”地一声,冷不防迎脸吃了一巴掌,不仅止了笑,整张洋洋得意的脸都给打歪。
紧接着,那人肚子上又结实挨了一脚,险些被踹得飞出去!
眼见他倏地退后几步,脊背直直撞裂一把客椅——
一口血当即吐出来,人也几乎晕厥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那洪凉生不知何时已离了席。
他堪堪立在那不省人事的青年身前,撩撩褂子下摆,松了松筋骨,淡淡笑了下,亲自说道,“四千美金。”
场下已然鸦雀无声。
那戏院掌柜唤来堂倌,小声说道:“快!去唤一名中文报记者来。广东女仔,八十五磅,现已四千美金了。赶紧快去!”
淮真只看见堂下有一串影子一溜地走了,不知是往哪里去。
她将那背包紧紧往怀里拥了拥,渐渐有些不安。
“四千一。”
人们还未从洪少亲自下场踹人那震撼中回过味来,此刻,亲眼看见洪少的一张俊脸神情变得诡谲可怖。
他从那诡谲里抹开一点笑,折扇合拢,指着三层楼上缓缓说道:“八千二。”
紧接又是一句:“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贱命。”
洪凉生话音一落,那头却雷打不动地往上报了个数,连声调也不带变化:“八千三。”
满场死寂。
淮真收了收胳膊,嘴唇发干,舔了舔,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下头却再没声音响起。
只听得那唱票人念道:
“八千三百美金一次——”
有人不怕事的试探道:“洪六少,到手的媳妇飞了!”
“八千三百美金两次——”
没有声音。
八千三百美金,对寻常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无疑了。
但那可是洪凉生——唐人街横行无忌的洪六少,何至于为着八千美金,当着新欢旧爱的面,将自己面儿给下了?
响锤一下,那唱票人道:“淮真,八千三百美金——”
淮真往对面那包间看去:空荡荡的桌椅,茶杯盖仍还掀着。
已经走空了人。
下头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似乎还没有人相信洪少今日竟输了。
身后仆妇推开身后那道门,缓缓道:“姑娘,押货人来叻,该起身走了。”
淮真缓缓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什么。
洪爷若还是个能说话算话的主,但这洪凉生,兴许压根就不是。
——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狗命!
他连带他的仆从都不见了,不是来找她,就是去找西泽了。
她提起裙摆,撒腿就往外跑!
去往三楼的路并不难找。
戏院里一应木头搭的楼与围栏,糊了纸的回廊,廊里摇曳着钨丝灯光,将那提溜裙摆一气狂奔的影子,皮影戏般递送给下头看客。
“你跑慢点!”
“哎哟喂,从没见过这么心急火燎要去陪客的女仔……”
那名押货人与仆妇在后头正看得目瞪口呆,追着那女仔步伐转入一个三折回廊,迎面却走来四五黑压压男人。
大家都认得那是惯常跟着六少的会馆打手。
那对人马本是要去先挟了那小娘子,再去取三楼狗命。两路人一照面,立刻心知肚明,调转人马,直奔三楼去。
……
淮真推开三层包间虚掩的门时,姜素正将一张纸页揣进衣服中,缓缓说道:“先生。我们这里还提供房间,决不会令人,尤其是外头白人发现。房间很干净,里头,什么都有……”
她背过身,猛地将门抵住,以英文口型对西泽说:“跑!”
身后房门剧烈动了起来。
“开门!我数五个数——”
姜素辨认出这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吓得不轻:“六少,我这女仔年纪小,伺候不了两名客人。既然今遭让这位爷重金买了去,六少,您也得服气……”
“嘭,嘭嘭——”
淮真背抵木门,连带几下,淮真身子都不由颤动。倏地听见“咔哒”一声,西泽手头拎着一只铜水龙,一手绕到她腰侧,躬身将门插销拨开。
门开那一瞬间,那一九零六年地震后,为每一户唐人街砖房新设的那种铜水龙“滋——”地喷射出去,迎脸喷了门外几人一个猝不及防。
她猛地一个地转天旋,被人倒拎着抗在肩头,狂奔起来——
颠倒的世界里,她只看到湿雾弥漫里奔来五个持棍的黑影,头一个说:“女的抢过来!男的,照死里打!”
负重之下脚力远不及一身轻松的打手。
眼见将被人追上,三叉回廊里西泽将淮真扔到地上,回身踹飞那头顶重重袭来的木棍。
恍然间,有人仰头看清了西泽面孔。
洪凉生“哟”了一声,“我就说,原还是个白鬼。”
有人战战兢兢道:“六爷,这这这白鬼怎么办?白鬼可不敢打死啊!”
洪凉生道,“那就卸他两条胳膊作馅儿,卖给白鬼,不坐牢!”
淮真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跑了几米,恍然听的后头有人挨了几下,吃痛闷哼。
她立刻调转回头,将兜里一应瓜皮果屑、大多部分钢镚纸币尽数掏出,往那厮打场所上头发力一抛。
漫天飞花里,淮真大叫:“四千美金,拿去给自己挑一口合身棺材——”
话音一落,那群打手仰头噼啪挨了一通瓜子壳与美分的暴雨梨花针;倒真有人手头动作一顿,躬身去捡钱。
一片混乱里,西泽捂着肩膀站起来。
淮真冲上去,拉起他就是一通发足狂奔。
刚出杂货铺,大概是觉得她步伐太拖后腿,托着她的腰将她单手抱起来。
一辆报社轿车停在路边。因此,萨克拉门托并不开阔的街道,撇去夜间摊贩与行路人,霎时容不下太多横冲直撞的行人。
那被临时请来的小报记者端着莱卡相机一路冲了出来,只拍摄到戏院门外那气急败坏的唐人街二世祖。
那怀抱中国小新娘的白人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淮真洒了总计两百三十块,统统都是阿福与云霞一分一分凑出来的零用钱。


第17章 九曲花街
出了Broadway街,零零星星能见着几家中餐馆,两人都不知到哪里才算出了唐人街地界,仍不大安心。直到了vallejo和columbus交界处,林立着维多利亚风格的高楼;骤然宽广的大道街角,左右各一家灯火明亮意大利餐厅仍在营业。
餐厅临近打烊,穿制服的侍者端着盛有剩菜与醒酒汤的托盘,走到街上分发给流浪汉与北滩来的醉鬼,总算使人安心一些。
西泽放下淮真,走到意大利餐厅门外去询问着什么。
淮真离他远远的,缩在一个太阳伞后头静静等着。
眼见侍者引着那高大背影进了店门,一阵寒风刮来,淮真一身单薄绸衣伫立在风里,直打哆嗦。
两分钟后,他又走了出来,往来路一寻,一眼望见她,快步过来:“等什么?”
淮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绣花鞋,又看看他的黑靴,说:“以这种组合出现?”
西泽拾起红色裙裾:“以这身衣服站在街上,是打算上明天旧金山报纸头条?”
风嗖嗖刮过来,着了单裤的腿吹的生疼。
她一把夺过来,“不想。”
“……那就进来,先吃点东西。”语气依旧不大好,说罢立马大步走回餐厅,背对她招了招手。
淮真小跑跟上。
弹簧门撞响风铃,叮当声里,淮真被餐厅温热暖气包裹。
西泽取下风衣外套交给侍者挂在门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餐厅,在无人角落相对而坐。餐厅里只寥寥几个客人,几乎也快用餐完毕了,正在喝红酒抑或吃着甜点。远远望见这一对衣着风格迥异的组合,目光都不免多停驻了一阵。
西泽推了只菜单给她。
两人各自翻看时,走过来一名年轻侍者,以卷翘舌分明的欢快英文口音询问:“先生,小姐,请问需要些什么?”
“女士先请。”
那侍者注意到她的衣着,瞪大眼睛,伸出拇指艰难措辞夸赞道:“好……好隆重的衣着!很、很漂亮!”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
淮真往手心哈了口气,一口气报菜名:“Lasagne,Sabayon.”
侍者飞速记下。
淮真接着说:“解百纳。”
侍者停下动作,问:“请出示id……不好意思,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太年轻。”
西泽直接将她手头菜单合上,抽走,向侍者点了点心与热红茶。
“无酒精?”侍者再次确认。
“无酒精。”
侍者一走,西泽说:“想被罚一千美金是吗。”
她这才想起这时仍有禁酒令这回事,忙同他道歉。
淮真所在位置正对吧台,可以亲眼看见那侍者去了厨房以后,陆续有四五侍者与厨师走了出来,向他们这头探头探脑,似乎颇为好奇。
西泽顺着淮真目光回头。后头探头探脑的意大利小伙们似乎都颇感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一溜走了。
于是他起身叫住一名侍者,询问道,“能否借用电话?”
铜质挂式电话并不远,西泽也不避忌什么,因此讲电话声不远不近传了过来:
“请接安德烈。”
“……”
“安德烈,嗯。是我,今晚不去你那里了。”
“……”
“…………………………没那种事。太晚了,我回去住,就这样,明天见。”
挂断这个电话,西泽脸都黑了。
紧接着又拨了另一通电话:“汤普森先生,我西泽。麻烦请半小时左右驾车过来Grant Ave. 1309号,谢谢。”
西泽讲电话时,一名大胡子厨师将新鲜烤出的千层面上了桌。
又亲自替往她杯中加了片柠檬,斟上水,向她自我介绍道:“我是阿尔瓦诺,这家店的厨师长。”
淮真忍着饥肠辘辘,微笑着说:“淮真。”
“很高兴认识你,女士。”紧接着压低声音问她:“能否个非常私人的问题?如果觉得冒犯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什么?”
“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吗?”
“……”
厨师长紧张的双手动来动去,努力斟酌着措辞,“请不要觉得惊慌,女士,我没有恶意。请听我解释,我从前在大西洋上一艘游轮里干活,不是水手,也是做厨师。那时七八年前了,我也遇到一对情侣,和你们一样,男孩是白人;女孩看起来是个东方姑娘,讲一口很流利的英文。”
淮真听着听着,只觉得厨师长身后立着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她视线来会扫了一次,厨师长顺着目光回头发现,挪开肥大身材替他让开一条道。
西泽面无表情的落了座。
餐桌上气氛一度十分凝重。
厨师长正说着“祝胃口健康”,突然被西泽打断。
他问,“接着呢?”
厨师长愣了一下,这才顺着往下说道:“那女孩子父亲似乎是堪萨斯一名黄人西医。是个很殷实的家庭呢,那女孩儿入学哥伦比亚大学念书,认识这美国男孩子,两人申请结婚被拒绝,还险些被逮捕,只好放弃学业,一路跑到欧洲去……你们别担心。现在好几个特别地区都批准混婚,比如哥伦比亚特区,那女孩子如今应该也回去了吧?”
餐桌上鸦雀无声,厨师长站在原地,略感到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淮真没话找话打圆场道:“一定是这样的。”
那厨师长见西泽仍阴沉着一张脸,自知大概说错了话,祝了句用餐愉快,嘿嘿笑着,溜之大吉了。
淮真不敢则声,双手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杯,小小啜了一口。
西泽看了眼千层面,“西红柿太多了。”
“嗯,是啊,肉也有点。”
淮真动刀叉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觉得这场面要是画进漫画里,搞不好桌面上会有乌鸦飞过。
沉默半晌,西泽开口,“吃吧。二十分钟过后有车来接,去我的公寓。”
淮真执起刀叉,还没来及下手,听到下半句,抬头看了他一眼。
觉察到这复杂神情,西泽冷不丁问,“还是说你今晚有地方可以去。”
淮真摇摇头。
“公寓从没有人来过,周围人少,足够安全。或者说你想去Hotel登记入住?”
淮真吃了两口千层面,擦了擦嘴,“去你公寓吧。”
好像并没得选。
作者有话要说:
伦巴德大街,又名九曲花街。


第18章 九曲花街2
几分钟后,餐厅客人陆陆续续离开。门外挂上打烊标志,店中留下一名侍应等待最后一桌的客人。
大约是这样的缘故,厨师长在千层面与甜点里都加了格外多的食材,吃起来有格外的餍足感。
窗外城市灯光璀璨,一窗之隔,窗内世界静谧温暖。
一个有着当前时代下超前完备法治的资本主义帝国,一个是法制不起太大作用的蛮荒社会。
她身处这个帝国里,避不开这个社会。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劫后余生,明白此刻自由得来不易,所以心有戚戚然。
这场景莫名使她想起千寻在咀嚼馒头时的嚎啕大哭。淮真一开始还克制着自己,直到一口甜点化入口中,终于忍耐不住,埋下头,很快裙裾上湿漉漉一片。
瘦削单薄的肩膀颤动着,放在餐桌上的细弱手臂不动声色地拽了张纸巾。
西泽沉默地看在眼里。
大哭过后,一通猛地吸溜鼻涕,淮真霎时觉得神清气爽。
这才想起对面这一位,大晚上的,毫无预兆地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人回去,干了件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搞不好比她还莫名其妙,甚至还没有回过味来。
怪离谱的。
这样想着,她“噗”一声笑出声。
西泽:“……”
淮真擦擦眼泪,抬起头。
“好了?”
“嗯。”
西泽招招手。门口风铃叮当响,淮真回过头,看见一个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同侍应说了句话,而后,账单带过去交给了他。
他起身,“走吧。”
蒙蒙细雨落下来,淮真刚钻出餐厅门,头顶立刻遮过来一把大黑伞。
汤普森先生并未对她的存在与身份表示出半点好奇,业务态度与风度极佳,彬彬有礼请她上车。
淮真道了谢,回头,见西泽也撑开一把黑伞,跟了上来。
车门拉开,淮真坐了进去。
门还没关上,一抬头,西泽立在窗外用英文对她说:“往里一点,请。”
等他进来,两人远远并坐后排,气氛又变得格外凝重。
“伦巴德大街109号。”他说。
车缓缓启动,小而暗的世界里缓缓晃动着窗外光斑,再没响起别的声音。
旧金山颠簸坡道里,她倦意上来,靠着车窗打了个盹。
并不十分合脚的绣花鞋从她脚上滑落。一声轻响,西泽侧过头,看到红色裙裾里不合时宜的滑出一只白皙小巧的脚。
精致的足趾上,均匀点缀五点红色蔻丹。红色已经剥落了一些,斑驳里露出一点剔透粉嫩的指甲的影子,映衬这身红衣。
熟睡中的人面容一脸安详,并未意识到有人注视着她。只有小发冠上的金色步摇与一粒雨滴大小的花朵耳坠轻轻晃动着,宣告这酣眠的少女身上古老而隆重的仪式感,像是要去参与某种残忍的宗教献祭。
这样的隆重着装,西泽发现自己竟然不是第一次见。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藏着一个潮湿海岛里的夜晚。院子里虫萤乱鸣,他推开一扇摇晃着烛影的木门,屋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为一身红衣的女人梳理鬓发。
他少年时一度以为这名中国妇人曾做过父亲的情人,但她一直告诉他,她只是他们家中的中国仆人。他记得她的名字,阿琴。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广东话。她蹲下来对他微笑着说:“我叫阿琴,是你们家的女佣。”
他还记得那艘船。阿琴送父亲与他去港口,出港前,他趴在床边,看到那瘦小影子突然失控狂奔。父亲低下头,柔声同他说,琴姨舍不得你。爸爸回家告诉爷爷,明年就将她接来美国好不好?
那是他对阿琴最后的记忆。时至今日,他对香港一切记忆都已经模糊,却仍能记得那个跌倒在淤泥中,又爬起来追赶这艘永远不可能追上的船的瘦小身影。
时隔太久,他甚至不记得这片段是否真实存在,或者只是个小小梦魇。如今这几乎消失的内容和面前这身红色衣服再度重叠起来,竟然像是个提醒。
一个剧烈颠簸,车停在半道,往下滑了一截。
汤普森低声抱怨一句,“政府真的认为这种道路更安全?”
再次启动时,淮真被打断酣眠,睡眼朦胧地朝窗外看去。
那是一条陡峭坡道,为了行车安全,折作缓坡的迂回弯道。弯道之间的三角区域,开满绣球与玫瑰,盎然绿意与斑斓的花圃顺着盘曲道路一直蔓延到山顶,夹在道路两旁洋房中间,是天然花园。夜里金色灯光映照在路面,从山脚看去,像嵌在锦团中的金色丝绸。
淮真小小哇了一声,“好漂亮。”
醒过神来,这才觉察到脚有些凉,低头寻到鞋,将脚钻进去。
西泽移开视线。
汤普森笑道:“除了司机。”
福特车缓慢驶上俄罗斯山,在临近山脚的坡顶停下。
车门拉开,淮真下车来,一回头,一眼望见山脚下灯火璀璨的白色房屋与远处墨蓝色的海。
汤普森上楼检查了一次:“白天已经请人来整理过一次,还没结束。有一些必需品仍在箱子里,需要找一找。”汤普森任务完成,将钥匙交给西泽,驾车缓缓离开。
淮真呆呆站着看了会儿城市夜景,直到西泽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进来?”
她回头,西泽已打开白色洋房大门。她紧跟着,及时在门关上之前钻了进去。
灯与窗户已事先打开,屋里仍有新鲜尘土味。明亮灯光更显的屋里空荡荡,家具一应俱全,但也只有家具。最有生活气息的是地上放着同款纸箱,有一些已经打开,零零散散的搁在地上。淮真将鞋脱下放在门口,赤脚踩在木头地板上,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进了屋。
两人一同穿过屋子,西泽前脚踩上一级楼梯,突然停下,转过身。
四目相对,西泽缓缓低头。
两人身上衣物都携带着烟味与戏院独有的不知名气味。